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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010年9月3日

凌晨4:16

我在哪儿?

出什么事了?

我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并试着动一动,可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就连手和手指都纹丝不动。

终于,我努力睁开双眼。眼睛里仿佛有无数沙子,又疼又痒。我的喉咙里像有一团火在烧,连一个小小的吞咽动作都无法做到。

周围一片黑暗。

我的身旁似乎有人,或是什么东西,因为我能听到锤子落在金属上的敲击声,背部也能感觉到振动,而且那振动一直传到我的牙齿间,震得我头疼。

四周,空气中、身体旁边、身体里面,似乎到处都是金属摩擦和扭曲变形所发出的嘎吱声。

嘭!

嘎吱嘎吱!

疼痛刹那间涌了过来。

剧烈的、压倒一切的疼痛。当我意识到它、感觉到它时,其他的一切瞬间都不复存在了。

疼痛唤醒了我:令人生不如死的头痛,胳膊上还传来难以忍受的阵痛。我身上某个地方肯定有骨头断掉了。我试着移动身体,却一下子疼得昏了过去。再度醒来时,我又试着移动。我吃力地喘着气,肺部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我能闻到血的腥味,我自己的血,并感觉到它沿着我的脖子向下流淌。

救命。

我想呼叫,可是黑暗吞噬了我微弱的意图。

睁开眼睛!

我听到一个声音命令道,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我不是孤立无援。

睁开眼睛!

可我睁不开。我根本无能为力。

她还活着。

那个声音喊了起来。

躺着别动。

黑暗在我周围不断变化,疼痛爆炸般袭来。耳边响起尖锐的噪声,像电锯锯在雪松上,又像小孩子在厉声尖叫。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却有一些小光点像萤火虫一样闪烁飞舞。这情景让我倍感难过,且疲惫不堪。

1,2,3,起!

我感觉自己被几只看不见的冰凉的手使劲拖拽了几下,而后又抬起。我疼得尖叫起来,但这叫声立刻又被我吞了下去,或许那只是我在脑子里臆想出的声音?

我这是在哪儿?

我重重地撞在什么东西上,不由大叫了一声。

没事了。

我要死了。

这念头猝不及防地跳进脑海,攫住了我的肺,一时间我竟喘不过气来。

我要死了。

2010年9月3日

凌晨4:39

强尼·雷恩忽然醒来,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对劲。他直挺挺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可周围并没有任何异常。

此时他正在班布里奇岛寓所的办公室里。和平常一样,他又是在工作的时候睡着了。作为一个在家里办公的单身父亲,这简直成了他难以打破的诅咒。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白天的时间根本不够用,所以他只能熬夜加班。

他揉了揉困倦不堪的双眼。旁边的电脑显示屏上,一段视频停在了某个瞬间。画面中,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流浪儿童坐在一块摇摇欲坠的霓虹招牌下,嘴里的烟头已经燃到了过滤嘴的边缘。强尼点了一下播放键。

屏幕上,这个名叫凯文,外号“卷毛”的小男孩儿开始说起了他的父母。

“他们才不关心呢。”孩子耸了耸肩说。

“你怎么知道呢?”画面外的强尼问道。

镜头捕捉到了卷毛的目光,他的眼眸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痛苦和怒气冲冲的挑战。

“看我现在的样子不就知道了?”他对着镜头说。

这一段视频强尼已经看了不下一百遍。他和卷毛也在数个场合交谈过几次,但他至今仍不清楚这孩子来自哪里,在何处落脚,夜里是否有人会望着漆黑的天幕,担心他的冷暖,为他牵肠挂肚而难以入眠。

强尼很了解为人父母的种种担忧,知道一个孩子多么容易在黑暗中消失不见。所以他才会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制作这部关于流浪儿童的纪录片。也许只要他看得更仔细一些,打听得更详细一些,最终就会找到她。

他盯着屏幕上的画面。拍摄这段视频的那天夜里,因为下雨,街上的流浪儿童并不多。可尽管如此,每当他在画面背景中看到一个模糊的年轻女子的轮廓,总会立刻戴上眼镜,眯着眼凝视半天,心里想着:那会不会是玛拉呢?

在制作这部纪录片的整个过程中,他如此研究了无数个背影,可没有一个属于他的女儿。玛拉自从离家出走之后就音信全无,他现在甚至不知道女儿是否还在西雅图。

他关掉楼上办公室里的灯,来到昏暗寂静的走廊。左边的墙上挂着几十张黑框白底的家庭照片。他经常在这里停留,随着那些照片的足迹,在过去的美好时光中流连忘返。有时他会久久伫立在妻子的照片前,沉迷于她温暖的笑容中,那笑容曾经照亮了他的世界。

然而今晚,他径直走了过去。

在儿子们的房间前,他停下脚步,轻轻推开门。他现在经常这么做,每天夜里悄悄查看他那对11岁的双胞胎儿子,就像强迫症。人一旦意识到生命何其短暂,而生活又何其艰辛,便会不由自主地对身边的亲人萌生出强烈的保护欲望。此刻,孩子们在房间里睡得正香。

他缓缓松了口气,甚至没注意自己何时屏住了呼吸。随后他继续向前走,接下来是玛拉的房间,她的房门紧闭着。强尼没有停留,打开这个房间的门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里面的一切都保持着玛拉离开时的样子,每看一眼,他都心如刀绞。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随手关上门。房间里乱七八糟的,遍地是衣物、纸张以及随手丢下的尚未看完的书。按照他的意思,稍微清闲时,他任意拾起一本就可以接着读下去。

他一边走向卫生间,一边脱掉衬衣顺手丢进洗衣篮。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他端详着自己的模样。有时候,他会自鸣得意地想,自己看起来并不像55岁的人;而有些时候,比如此刻,他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惊叫:“我怎么都老成这般模样了?”

他看起来哀伤极了,尤其是那双眼睛。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且又长又乱,显然早就错过了修剪的时间。他总是忘记理发。他叹口气,拧开淋浴开关,站到喷头下面,任由近乎滚烫的水从头顶倾泻而下,仿佛那能冲掉他郁积在心中的烦恼与惆怅。然而洗完澡,他又精神焕发地准备迎接新的一天了。用不着尝试睡觉,至少现在不必。他用毛巾擦干头发上的水,从橱柜底找了件旧的涅槃T恤和一条破牛仔裤穿上。正当他开门要到走廊上去时,电话响了。

是固定电话。

他蹙了下眉。都2010年啦,手机时代,打固定电话的人已经不多,而知道他家电话号码的人则更是少之又少。

谁会在早上5:03给人打电话呢?这个时候准没好事。

难道是玛拉?

他箭步冲到电话旁边,抓起话筒,“喂?”

“请问凯瑟琳·雷恩在家吗?”

该死的电话推销员,难道他们从来都不更新资料吗?

“凯瑟琳·雷恩已经去世快四年了。您可以把她从您的联系人中删除了。”他语调平淡地说,同时等待着对方问:“您是家里拿主意的人吗?”然而继之而来的却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他终于失去了耐心,开口问道:“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西雅图警察局的杰里·马龙警官。”

强尼不由眉头一皱,“您找凯蒂[1]?”

“我们这里有一起交通事故。受害人钱包上写的紧急联络人是凯瑟琳·雷恩。”

强尼在床沿上坐下来。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依然把凯蒂当成紧急联络人。她出什么事了?这年头谁还会在钱包里留紧急联络号码啊?

“是塔莉·哈特,对不对?是酒后驾车吗?因为如果她——”

“这我不清楚,先生。哈特女士目前正被送往圣心医院。”

“伤得有多严重?”

“对不起,先生,我无可奉告。您得问圣心医院的人。”

强尼挂了电话,随即在网上查到圣心医院的号码,并拨了过去。然而电话转来转去,直到十分钟后他才找到能回答他问题的人。

“雷恩先生,”一个女人说道,“您是哈特女士的家人?”

强尼微微一怔。他已经多久没和塔莉说过话了?

但他比谁都清楚。

“是的。”他说,“出什么事了?”

“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先生。我只知道她正被送往我院途中。”

强尼看了看表。如果动作快点的话,他能搭上5:20的渡轮,那样一个小时出头他就能赶到医院。“我马上过去。”他对电话里的人说。

直到耳边传来急促的嘟嘟声,他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和对方说再见。电话挂断之后,他随手把听筒扔到了床上。

拿过钱包,他又重新抓起电话,然后一边伸手拿毛衣,一边拨了个号码。忙音响了好久电话才终于接通,这时他才猛然想起现在还是大清早。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慵懒的声音。

“柯琳,真抱歉这么早就吵醒你,不过事情实在太紧急了。你能过来帮我送孩子去学校吗?”

“出什么事了?”

“我得去趟圣心医院,一个朋友出了点意外。我不想把孩子们单独留在家里,可我又没时间把他们送到你那儿。”

“别担心,”柯琳说,“我十五分钟之内赶到你家。”

“太谢谢了,”强尼说,“我欠你一个大人情。”说完他匆匆穿过走廊,推开了儿子们的房门,“孩子们,该穿衣起床啦,快。”

两个孩子缓缓坐起身来。

“啊?”威廉睡眼惺忪,不敢相信已经到了起床的时间。

“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十五分钟之内柯琳会来接你们。”

“可是……”

“别可是了。你们要去汤米家,练完足球可能还是柯琳去接你们。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出什么事了?”路卡睡意全无,瞬间皱起眉头担心起来。孩子们虽然年纪不大,却都明白爸爸如此紧急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们更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尤其是路卡。他很像他的妈妈,天生爱操心。

“没什么。”强尼丝毫不露口风,“我要去一趟城里。”

“他以为咱们还是小孩子。”威廉说着掀开了被子,“来吧,天行者[2]。”

强尼焦急地看了看手表,已经5:08了,他需要马上出发,否则就赶不上5:20的渡轮了。

路卡跳下床,顶着一团乱糟糟的头发,一边仰脸儿看着他,一边缓缓走来,“是玛拉,对不对?”

是啊,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两个孩子已经不知道跑过多少次医院去看望他们的妈妈。天知道那段时间玛拉遭了什么罪。他们一直担心着她。

他几乎忘了孩子们有时会多么敏感,尽管已经时隔四年,他们身上已经烙下悲剧的印迹。强尼尽最大努力照顾孩子们,可他能给予的最好的感情也无法弥补孩子们失去妈妈的空缺。

“不是玛拉,是塔莉。”他说。

“塔莉怎么了?”路卡不安地问。

孩子们都很喜欢塔莉。上一年他们求了他无数次要去看望她,可每一次都被他以不同的理由拒绝。想到这里,他有些内疚。

“我还不太清楚,但我保证一有消息就立刻告诉你们。”强尼承诺说,“柯琳来到之前要准备好上学的一切,听见了吗?”

“我们不是小孩子了,爸爸。”威廉说。

“练球结束后你会给我们打电话吗?”路卡问。

“会的。”

他挨个儿吻了他们,随即从门厅桌子上抓起车钥匙。出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眼儿子们,他们站在那里,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人都穿着平角短裤和宽大的T恤衫,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强尼顾不了那么多,扭头向车子走去。他们已经11岁了,单独在家待上十分钟应该不成问题。

钻进车子,发动引擎,强尼一路狂奔驶向渡口。上船之后他仍然待在车里,手指焦灼地在真皮方向盘上整整叩打了三十五分钟,直到下船。

6:10,他把车子停在了医院停车场上一盏昏黄的路灯下。离日出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整座城市仍在黑暗中沉睡着。

进入熟悉的医院大楼,他径直走向服务台。

“我找一个叫塔莉·哈特的病人。”强尼急促地说道,“我是她的家人。”

“先生,我——”

“我想知道塔莉目前的状况,马上。”他声色俱厉,如同在发号施令,服务台后面的女子仿佛触电般打了个寒战。

“哦,”她忙不迭地说,“我去去就来。”

强尼转身从服务台走开,不耐烦地来回踱着步子。天啊,他太讨厌这个地方了,尤其是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

他在一张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坐下,脚掌不安地拍打着亚麻地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情绪也一点一点接近崩溃的边缘。

过去四年,他渐渐接受了失去爱妻的现实,学会了独自面对生活,可这并不容易。他必须强迫自己向前看。无论何时,回忆总是让他痛彻心扉。

可是在所有的地方中,他又如何忘得了这里?他们到这家医院做手术、化疗、放疗。他和凯蒂每每倾心交谈几个小时,彼此安慰鼓励,并争相让对方相信,他们的爱终将战胜渺小的癌症。

撒谎。

最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那一刻,他们就在这家医院的一间病房里。那是2006年。他与妻子并肩躺在一起,搂着她,尽量不去注意她与病魔搏斗一年之后瘦得可怜的身躯。床边,凯蒂的iPod里面播放着凯莉·克拉克森的歌:

有的人,等了一辈子……只为这一刻。

他还记得凯蒂脸上的表情。病痛像流动的火焰,烧灼她的整个身体——骨头、肌肉、皮肤。她已经使用了最大剂量的吗啡,但她不愿让自己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以免吓到孩子们。“我想回家。”她说。

看见妻子,强尼心中总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挥之不去:她快要死了。现实太残酷,那样的结局令他不寒而栗,却只能独自黯然神伤,偷偷流泪。

“我的宝贝儿们。”她平静地说,而后又不禁哑然失笑,“唔,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都开始换牙啦,能从牙仙子那里换一块钱了。每掉一颗牙还要拍张照片……还有玛拉,告诉她我能理解。我16岁的时候也很叛逆,跟我妈妈也合不来。”

“我现在还没有做好谈这些的心理准备。”他说,而心里却暗恨自己的懦弱。从妻子凝视的眼神中他看到了失望。

“我想见塔莉。”她接着说道。陡然转变的话题出乎强尼的预料。他的妻子和塔莉·哈特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后来因为一场矛盾闹翻了脸。两年来她们断绝了一切联系,而也恰恰在这两年中,凯蒂不得不面对癌症的折磨。强尼无法原谅塔莉,不仅因为那场本就因塔莉而起的矛盾,更因为在凯蒂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不在身边。

“见她干什么?你忘了她对你做的事了吗?”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恨。

凯蒂微微翻身面对他。看得出来,这小小的动作给她制造了难以言说的痛苦。“我需要塔莉。”她又说道,这一次声音更为柔和,“从初中起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我知道,可是——”

“你得原谅她,强尼。如果我能做到,你也一样能做到。”

“没那么容易。她伤害了你。”

“我也伤害了她,好朋友闹矛盾很正常。人有时候总是会忽略最重要的东西。”她叹了口气,“相信我。现在我已经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了,我需要她。”

“都过了这么久,你怎么能保证一打电话她就会过来?”

凯蒂忍着痛微微一笑,“她会来的。”她摸着丈夫的脸,让他的眼睛朝向自己,“我死之后,你要照顾好她。”

“别说这种话。”他轻声说道。

“她的坚强都是装出来的。这你知道,所以你要答应我。”

强尼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摆脱丧妻之痛,并使家人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往事不堪回首,可他做不到,尤其在此时此地。

塔莉与凯蒂,两人做了将近三十年的好朋友。而且也正是因为塔莉,强尼才有幸遇到了他的人生挚爱凯蒂。

从塔莉走进强尼破旧的办公室那天开始,他的魂儿就被这个生气勃勃的女人勾去了。当时塔莉二十来岁,青春飞扬,激情饱满,在强尼经营的一家小电视台里成功谋得了一份工作。他以为自己爱上了塔莉,然而那并不是爱,而是别的东西。他只是被她的美艳迷住了。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更朝气蓬勃,活泼开朗。站在她的身旁,就如同在暗室里待了数月之后猛然沐浴在阳光下。也正因为此,他老早就看出来,这个姑娘前途无量。

塔莉刚把她最要好的朋友凯蒂·穆勒齐介绍给他时,他并没有留意。凯蒂看起来毫不起眼,皮肤更白,人更安静,倘若把塔莉比作汹涌澎湃的波浪,那么凯蒂顶多只算浪尖上的一团漂浮物。然而几年后,当凯蒂大胆亲吻他时,他从这个女人眼中看到了他的未来。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做爱时的窘态。那时他们都没什么经验——他30岁,她25岁——但只有凯蒂还保留着少女般的天真。

“难道做爱都是这种感觉吗?”她悄悄问他。

爱情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强尼头上。“不,”他说,从那时起,他便再也对她撒不出谎来,“不是的。”

和凯蒂结婚后,他们远远关注着塔莉在新闻界迅速崛起,但不管凯蒂与塔莉的生活多么天差地别,两人却依然保持着比亲姐妹更紧密的关系。她们几乎天天通电话,而每逢节日,塔莉也多半会到他们家做客。当塔莉放弃她的人脉,放弃纽约,毅然回到西雅图创办自己的日间脱口秀节目时,她曾请求强尼担任她的节目制作人。那些年他们多么春风得意。直到凯蒂患上了癌症,并最终被疾病夺去生命,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往事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他知道这一切都源于什么时候。

差不多四年前,也就是2006年10月,在凯蒂的葬礼上,他们全都坐在圣塞西莉亚教堂的第一排……

目光呆滞,神情黯然。但他们十分清醒自己为何会置身此地。他们一起来过这座教堂许多次,圣诞节子夜弥撒,复活节礼拜,但这一次不同往日。教堂里没有金光闪闪的装饰品,只有白色的百合处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厌腻的甜香味儿。

强尼像个陆战队员一样挺直了腰板坐着。他必须拿出坚强的样子,为了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凯蒂的孩子。这是他在凯蒂临终之前亲口答应了的,可现在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能够信守诺言。他的心已经干涸龟裂。16岁的玛拉坐在一旁,身体同样僵直呆板,双手夹在膝盖之间。她已经有几个小时,也许几天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了。强尼知道,他有责任消除和女儿之间的那道鸿沟,使她重新回到家人中间。可看着女儿时,他又失去了勇气。他们的哀伤加在一起,比大海都要深邃黑暗。所以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尽管眼睛像烧灼一样难受,心里却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哭,要坚强。

他真不该向左边瞥那一眼,否则就不会看到板架上放的那张凯蒂的巨幅照片。照片拍摄于几年前,那时的凯蒂还是位年轻的妈妈。她站在班布里奇岛他们家房子前面的沙滩上,大大地张开双臂,迎接着奔向她的三个孩子。她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脸上的笑容像夜里的灯塔一样明亮动人。摆放这张照片是凯蒂的意思。那天夜里,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凯蒂忽然请求他找出这张照片,当时他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着急。”他抚摸着她光秃秃的脑袋,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这件事她再也没有提过。

她当然不会再提。即便到了最后时刻,她也是更坚强的那一个,用自己的乐观保护着每一个家人。

为了不让丈夫因为她的恐惧而伤心难过,她在心里不知道囤积了多少话。最后的那段日子她该多么的孤独啊。

天啊。她离开才仅仅两天。

两天,可他已经巴不得生命能够重来。他想抱着她,亲口问她:“告诉我,亲爱的,你到底害怕什么?”

迈克尔神父走上讲台,原本就静悄悄的教堂,陷入一片死寂。

“我毫不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送别凯蒂。她曾经影响了我们很多人,她的音容笑貌必将长留在我们心中——”

曾经。

“如果我告诉你们,是凯蒂特意点了我的名,要我来主持这场仪式,想必你们一定不会感到意外。所以我不想让她失望。她希望你们能够化悲痛为力量,去享受生命的喜悦和快乐。她要你们记住她大笑的声音和她对家人的爱。她要你们好好活着。”说到这里,神父哽咽了,“这就是凯瑟琳·穆勒齐·雷恩,尽管到了生命的尽头,却还在为别人着想。”

玛拉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强尼拉住她的手。刚两个人的手碰到的时候,玛拉浑身一颤,随即扭头看着他。她把手缩回去的时候,强尼从她眼中看到了深不可测的悲伤。

音乐声响起。起初听起来分外遥远,仿佛来自他的脑海深处。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出是那首熟悉的歌。

“天啊,不要。”他小声念叨,而情绪在随着音乐上升。

那首歌名叫:《为你疯狂》。

他和凯蒂曾在婚礼上和着这首歌共舞。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她就在身边,一个滑步溜进他的臂弯,在乐声中翩翩起舞。

触摸我,你就会明白这是真的。

懂事的路卡拽了拽他的袖子,对他说:“爸爸,妈妈说哭出来也没关系。她让我和威廉保证不要害怕哭。”路卡那年才8岁,妈妈去世前后他开始做噩梦,有时会因为找不到自己的婴儿毛毯而大发脾气,其实那条毛毯几年前他就已经弃之不用了。

强尼这时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他擦了擦眼睛,简单点了下头,轻轻说道:“没错,小家伙。”但他没有胆量扭头看儿子一眼,因为儿子眼中的泪水会让他精神崩溃。于是他只管茫然地看着前方,渐渐地,神思恍惚起来。从神父口中飞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易碎的玻璃珠,或者石头,乒乒乓乓砸向一堵结实的厚砖墙,继而又哗哗啦啦掉落一地。他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努力不去想他的妻子——这是他在夜深人静而又孤独一人的时候惯用的做法。

仿佛过了好几个钟头,祷告终于结束了。他和家人一起下楼接受亲友的慰问。他在人群中举目四望,不禁又是震惊又是心碎。他看到几十个陌生的面孔,而有些人他也仅仅是感到眼熟。哦,原来凯蒂的人生也有他所不知道的一面,这让她忽然变得遥远起来。想到这里,他的心更痛了。因而一待时机允许,他就立刻带着孩子们走出了教堂的地下室。

教堂外的停车场上停满了车子,但吸引他目光的并不是汽车。

塔莉在那儿。她正微微仰着脸,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只见她伸开双臂,身体缓缓移动,臀部轻轻摇摆,就像某个地方正为她播放着优美的音乐。

她在跳舞,在教堂外的大街中央。

强尼大喊了一声塔莉的名字,身旁的玛拉吓了一跳。

塔莉转过身,看到他们正走向车子,随即从耳朵里掏出耳机,径直向强尼走去。

“还顺利吗?”她悄声问道。

强尼感觉到一团怒火在胸中升腾而起,便立刻抓住不放。这个时候,任何东西都好过无尽的悲痛。当然,塔莉比谁都明智。她知道参加凯蒂的葬礼会有多么痛苦,所以干脆连教堂的门都不进。整个葬礼期间,她都在教堂的停车场上旁若无人地跳舞。

跳舞!

这就是所谓的最好的朋友。或许凯蒂能够原谅塔莉的自私,但对强尼来说可没那么容易。

他扭头对孩子们说:“你们先到车上去。”

“强尼——”塔莉上前想要拥抱他,但他避开了,现在他不愿意任何人碰他。

“我想进去,但我做不到。”塔莉说。

“是啊,谁又做得到呢?”强尼阴阳怪气地说。他马上就意识到,哪怕看塔莉一眼也是个错误。她的存在让凯蒂的离去变得更加真实。这两个女人总是形影不离的,她们一起欢笑,一起高谈阔论,一起唱跑调的流行歌曲。

塔莉与凯蒂做了三十多年的好朋友,强尼看到塔莉,自然而然会想到凯蒂,这种痛苦他难以忍受。该死的人应该是塔莉。一百个塔莉也抵不上一个凯蒂。

“客人们都要到家里去,”他说,“这是她的意思。我希望你也能来。”

他听见塔莉倒吸了一口气,便知道自己的话伤到了她。

“这不公平。”塔莉不满地说。

强尼没有理会,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把孩子们轰上他那台越野车,离开了停车场。一路上谁也不说话,他在沉默的煎熬中把车开回了家。

傍晚苍白的日光洒在他们家颇具工匠风格的焦糖色的房子上。院子里惨不忍睹。自从凯蒂患上癌症,就再也没有人打理过。他把车子停在车库,领着孩子们进了屋。家里的窗帘上、地毯的羊毛绒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病人的气息。

“现在该干什么呢,爸爸?”

他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谁在发问。路卡,这是一个情感无比细腻的小家伙,鱼缸里的金鱼每死去一条,他都要哭上一场;在妈妈临终前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为她画一幅画。最近他在学校里又开始哭了,上次过生日时,他郁郁寡欢地坐在派对中间,一句话都不说,甚至在打开礼物的时候也没有露出半点笑容。他能敏锐地感觉到一切。凯蒂临走之前曾特别嘱咐说:“尤其要照顾好路卡,他可能应付不好想妈妈这件事。”

强尼转过身。

威廉和路卡几乎肩挨着肩站在他面前。他们穿着同样款式的黑裤子和灰色的V领毛衣。早上强尼忘了让这兄弟俩洗澡,他俩本来就散乱的头发经过一夜睡眠变得更加蓬松夸张。

路卡有双明亮的大眼睛,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他知道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但他并没有真正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玛拉走近两个弟弟身旁。她身体瘦弱,脸色苍白,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看起来活像个幽灵。

姐弟三人全都望着爸爸。

这种时候,他需要说上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话,提一些让孩子们能够终生铭记的建议。作为父亲,他有责任带领孩子们走出悲伤的阴霾,将沉痛的悼念转变成对妻子生命的热情的庆祝。可问题是,他怎么才能做到呢?

“来吧,小家伙们。”玛拉叹息着说,“我给你们放《海底总动员》[3]。”

“不。”路卡哭着说,“不要看《海底总动员》。”

威廉拉着弟弟的手,抬起头,仿佛在向姐姐解释一样,说道:“尼莫[4]的妈妈死了。”

“哦。”玛拉会意,“那看《超人总动员》[5]怎么样?”

路卡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强尼仍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该如何安慰悲伤的孩子们,这时门铃响了。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的事就如同做梦,一切变得恍恍惚惚,时间失去了长短,他只隐约记得自己置身在一群人当中,房门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山了,夜幕悄无声息地爬上窗棂。他满脑子都被一个念头控制着——

快,去打个招呼。

可他似乎连这都难以做到。

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真让人难过,强尼,你一定要节哀啊。”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于是转过身。

她就站在他旁边,一袭黑衣,手里端着一个包着锡箔纸的热焙盘。强尼死活想不起来这个女人是谁。

“当初亚瑟为了咖啡店的那个狐狸精抛弃我时,我也以为我的人生要完了。可只要我们咬牙坚持下来,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可以坦然面对一切。你会重新找到值得爱的人的。”

如果不是竭力忍着,强尼定会张口骂这个女人,他想告诉她,死亡和背叛完全是两码事,她不忠的丈夫是没资格和他深爱的妻子相提并论的。可他甚至连这女人的名字都还没有想起来,另一个女人就出现了。她粗壮的大手端着一个硕大的包着锡箔纸的盘子,从盘子的尺寸看,她大概同样认为强尼当前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吃饭。

他只听到对方说什么“去了更好的地方”,便不耐烦地走开了。

穿过人群,他向设在厨房的吧台走去。一路上他听见好几个人小声对他说着同样的无聊的话——节哀,抱歉,挺住,会好起来的。他既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应,只管低着头向前走。屋里到处摆放着照片,板架上、窗台上、台灯旁,但他一眼都不敢看。来到厨房,他看到一大帮眼神哀伤但手脚麻利的女人正忙个不停,她们扯下热焙盘上的锡箔纸,把盘子塞进烤箱。看到他进来,女人们几乎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整齐得就像受控于同一个按钮,而后她们纷纷抬头看着他。她们的同情,以及对未来同样命运的恐惧,使厨房里的空气格外凝重。

洗碗池前,他的岳母玛吉正把刚刚接满的一罐水咣的一声放在柜台上。她捋了捋垂在脸前的几缕头发,向强尼走来。其他女人纷纷侧身给玛吉让路。她在吧台前停了停,在一个加了冰块的杯子里倒了点威士忌,又兑了些水,然后递给他。

“我到处都找不到杯子。”他说。真是笨透了。杯子就放在他旁边,“巴德呢?”

“跟肖恩和孩子们看电视呢。他不习惯这种场合。我是说和一群陌生人共同面对失去女儿的悲痛,他做不到。”

强尼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岳父一向低调安静,女儿的死对他打击巨大。就连玛吉,去年过生日的时候还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头发乌黑,欢声笑语不断,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人,然而从女儿患癌之后,她好像瞬间便衰老了。她的背开始向前弓,仿佛随时准备迎接新的打击。她的头发也没有再染过,白发迅速占领了发际线,看着犹如一条不断蔓延的冰冻的河。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放大了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

“去看看孩子们吧。”玛吉说着伸出她那苍白的、青筋暴突的手,放在强尼的臂弯里。

“我还是留在这儿帮你吧。”

“不用,我没事。”她说,“但我很担心玛拉。一个16岁的小姑娘突然失去妈妈,换作谁恐怕都受不了。凯蒂生病之前她经常和凯蒂吵架,我想现在她一定后悔极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尤其是生气时说的话。”

他喝了一大口酒,看着杯子里叮叮当当的冰块发了会儿呆,“我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些什么。”

“说什么并不重要。”玛吉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走出了厨房。

屋里到处是人,但即便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塔莉·哈特依然那么耀眼夺目。名人,走到哪里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她一袭黑色紧身女装,一看就是名贵的高档货,价格可能比外面停的某辆车子还要贵。在悲痛的时候也尽量使自己看上去美丽动人,这一点她做到了。当时她留着一头红棕色的披肩长发,葬礼之后很可能重新补过妆。在客厅里,她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从她夸张的手势和动作可以看出,她正讲着什么故事。只见她的话音刚落,众人便哄堂大笑。

“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强尼愤愤地说。

“你别忘了,塔莉也是个苦命的人。只是她一直都把自己的痛苦隐藏了起来。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因为当时她和凯蒂刚成为朋友,我想看看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所以我就沿着萤火虫小巷去了她的家。她们家那栋老房子破旧不堪,进屋之后我首先拜见了她的妈妈。呃,也谈不上拜见,只是碰到而已。白云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肚子上搁着一堆大麻。她想站起来,可惜身不由己。嘴里嘟囔了一句‘该死,我又吸嗨了’,就重新倒在沙发里。随后我才看到塔莉,那时她大概14岁,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她眼睛里那种羞愧的神色会让你看了之后一辈子都忘不掉。”

“您以前也有过一个酗酒的父亲,可您照样克服了。”

“那是因为我找到了我的爱人,还有了孩子。家庭能拯救一切。塔莉觉得除了凯蒂没有人会爱她。我想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不过等她意识到时,她要面对的痛苦将比任何人的都强烈。”

塔莉把一张CD放进音响,按下播放键,喇叭中随即传出《天生狂野》的曲调。

客厅里的人立刻从她身旁往后退去,且个个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

“来呀!”塔莉说道,“大家嗨起来!”

强尼知道他应该阻止塔莉,但他不敢靠近,至少当时他还没有那个勇气。看到塔莉的每一眼都在提醒他凯蒂的离开,那种感觉犹如在新鲜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他只好放弃了阻止她的念头,转身上楼去安慰他的孩子们。

他的双腿好似灌了铅,每上一级楼梯都要用上浑身的力气。

在两个儿子的房间门口,他停住了,试着集中精神,鼓起勇气。

你能做到的,他暗暗鼓励自己。

他能做到,他必须做到。门后的两个小乖乖刚刚才懂得人生无常、死亡可以撕裂人心和家庭的道理。他有责任教会他们生活的真谛,让他们振作起来,治愈他们心灵上的创伤。

强尼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房门。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个儿子凌乱的床——床上的《星球大战》床单皱皱巴巴的。凯蒂亲手为他们粉刷的深蓝色的墙壁上贴满了孩子们的手工画和各种电影海报,盖住了原本画在墙上的白云、月亮和星星。衣柜顶上整齐陈列着金色的儿童棒球和足球奖杯。

他的岳父巴德坐在酷似一个大碗的帕帕森椅子里,儿子们平时打游戏时总喜欢挤在那上面。凯蒂的弟弟肖恩则躺在威廉的床上睡着了。

玛拉坐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路卡紧挨着她。威廉缩在墙角看电影,他抱着双臂,看上去气呼呼的,谁都不愿搭理。

“嘿。”强尼轻轻地说,并关上了房门。

“爸爸!”路卡爬起来蹒跚着跑到他跟前。他一把揽过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巴德笨拙地从帕帕森椅子里站起身。他看起来憔悴极了,过时的黑西装七皱八褶,里面穿着白衬衣,系着一条宽宽的涤纶领带。他面色苍白,脸上布满了老年斑,短短几周时间似乎就新增了许多皱纹。灰白的浓眉下面,一双眼眸溢满了忧伤。“我给你一点时间。”他走到床边,在肖恩的肩膀上拍了拍,说道,“醒醒。”

肖恩一个激灵坐起来,睡眼惺忪,直到看见强尼才醒过神。“哦,好。”说完他跟着父亲走了出去。

强尼听到门咔嗒一声锁上。电视屏幕上,身着醒目服装的超级英雄一家正穿过丛林。路卡从强尼的怀抱中钻出来,站在他一旁。

强尼看着伤心的孩子们,而孩子们也看着他。他们对妈妈去世的反应各不相同,就像他们本身一样,每个人都独一无二。路卡心地温柔,他想妈妈已经想得吃不好睡不好,而且令他大为困惑的是,他不知道妈妈究竟去了哪里。他的孪生哥哥威廉则相对张扬,他喜欢运动,喜欢被人注意,如今他俨然已经是个颇讨人喜欢的运动健将了。失去妈妈既让他愤怒又让他害怕。他不喜欢害怕的感觉,于是便用愤怒来代替。

还有玛拉,一个美丽的、无忧无虑的花季少女,于她而言,这世上的一切似乎都轻而易举,没有什么可发愁的。妈妈得癌症后,她将自己封闭了起来,变得安安静静,沉默寡言,她似乎认为只要自己不开口,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能躲过这一天。强尼心里清楚,玛拉因为之前对妈妈的态度早已后悔万分。

尽管悲伤的表现因人而异,但孩子们眼中所流露出的需求却是完全一致的。他们都指望强尼能把他们垮掉的世界重新支撑起来,好减轻这难以想象的痛苦。

然而一直以来,凯蒂才是这个家庭的中心和灵魂。她就像胶水一样把全家人都凝聚在一起。这种时候,孩子们最应该听到的是她的声音。强尼能说什么呢,除了撒谎?他们的伤口如何能够愈合?情况如何才能好起来?没有凯蒂,再多的时间又何以给他们安慰?

玛拉突然站起来,她身上已经具备了大多数同龄女孩儿所不具备的优雅和美丽。悲伤中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忧郁的精灵,面色苍白,如同缥缈的空气;一头乌发的长发,一身黑色的长裙,相比之下,洁白的皮肤简直像透明一般。强尼听出她呼吸的节奏有些顿挫,仿佛吸这一口空气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我哄弟弟们上床睡觉。”她说着向路卡伸去手,“来吧,小家伙。我给你读故事听。”

“爸爸,你可真会安慰人。”威廉撇着嘴说。这话出自一个8岁的孩子,杀伤力要远远大于一个成年人。

“会好起来的。”强尼硬着头皮说。他痛恨自己的懦弱。

“会吗?”威廉反问,“怎么好起来?”

路卡仰起小脸儿看着他,“是啊,爸爸,怎么好起来呢?”

他拿眼望向玛拉,却只看到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办法就是睡觉。”她无精打采地说。可怜的强尼如释重负,感激地望了玛拉一眼。他知道自己早已没了方寸,他辜负了孩子们的期望。他本该一马当先地为孩子们提供支持,而非像个废物一样束手无策,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掏空了。

空白,空虚。

明天会好些吧,他会振作起来的。

可看到孩子们一张张失望的脸,他已经知道这是骗人的鬼话。

他在心里说:“对不起,凯蒂。”

“晚安。”他哑着嗓子说。

路卡抬头对他说:“我爱你,爸爸。”

强尼缓缓跪在地上,张开双臂。两个儿子挤到他怀里,他紧紧搂住他们。

“我也爱你们。”他的视线越过儿子们的脑袋,邀请似的盯着无动于衷、高傲地站在原地的玛拉,“玛拉?”

“我用不着。”她平静地说。

“你们的妈妈让我们保证一定要坚强,而且要永远在一起。”

“嗯。”她的下嘴唇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我知道。”

“我们能做到的。”他故作坚定地说,尽管他的声音已微微发颤。

“是,我们当然能。”玛拉叹了口气,随即她又催促道,“来吧,小家伙们,准备睡觉啦。”

强尼知道自己应该留下来安慰玛拉,可他一句安慰的话也想不出来。

于是他像个胆小鬼一样退出了房间,并紧紧关上了门。

下楼之后,他没有理会任何人,而是头也不回地穿过人群,从洗衣间里拿了件外套,来到屋外。

夜已经黑透,却看不到一颗星。天幕上铺着一层薄薄的云。一阵清凉的微风掠过房子周围的树梢,裙摆一样的枝干在风中翩翩起舞。

头顶的树枝上挂满了梅森罐[6],里面装着黑色的卵石和点着的祈愿烛。多少个夜晚,他和凯蒂曾在这里席地而坐,点上一支蜡烛,一边倾听海浪逐沙滩的声音,一边谈论他们的抱负和理想。

他抓住门廊上的栏杆,让自己稳稳站住。

“嘿。”

不期而遇的声音让他感到意外和愤怒。此刻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你居然让我一个人在那儿跳舞。”塔莉抱怨着,来到了他身旁。她身上裹着一条蓝色的羊毛毯,毯子的一角拖在地上,她光着的双脚若隐若现。

“看来到中场休息的时间了。”他说着扭过头。

“什么?”

他从她的呼吸中闻到了龙舌兰酒的味道,心想不知她醉到了什么程度。

“塔莉·哈特个人秀啊。是不是中场休息时间到了?”

“这是凯蒂嘱咐的,她让我把今晚的气氛搞得活跃些。”她说着话,身体却在向后退。她在发抖。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没去参加她的葬礼。”强尼说,“她要是泉下有知该有多伤心啊。”

“她早就知道我不会去,她甚至——”

“你倒心安理得。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玛拉?也许她在葬礼上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你啊。你一点都不关心你的教女吗?”

塔莉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能说什么呢——强尼就转身回屋了,经过洗衣间时他随手把外套扔到了洗衣机上。

他知道这样指责塔莉很不公平。倘若换个时间,或者换一个世界,他定会回去道歉。即便他不愿意,凯蒂也会要求他回去道歉。但是现在,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此刻他还没有倒下已经谢天谢地。凯蒂离开他们刚刚两天,他就已经萎靡不振成现在这般模样了。

[1] 凯蒂:凯瑟琳·雷恩的昵称。

[2] 天行者:电影《星球大战》中的人物名。

[3] 《海底总动员》:迪士尼和皮克斯公司联手制作的一部动画电影作品,讲述的是关于亲情和友谊的故事。

[4]  尼莫:《海底总动员》中的主要角色之一。

[5] 《超人总动员》:皮克斯动画公司制作的一部动画电影。

[6] 梅森罐:是一种带有螺纹铁盖的玻璃罐子,可用来储物,也可以放入点着的蜡烛挂在树上做祈愿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