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读书网 > 再见,萤火虫小巷 > 第十六章 >

第十六章

这个夏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心扑在我的书上。和大多数回忆录不同,我的回忆录跳过了童年时光,是直接从我的职业生涯开始的,即最初我和强尼还有凯蒂在KCPO电视台的往事。随后便是我前往纽约发展,后来进了广播网。

想想曾经风生水起的岁月令我再度热血沸腾。我发现,不管什么事,只要我下定决心去做,就一定能做成。不写书的时候,我和玛拉像一对儿密友,看看电影,逛逛街,买些大学里需要的东西。玛拉的表现一直都无可挑剔,我对她的监管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然而直到2008年8月底的一天,一切又都改变了。

那天天气晴朗,下午,我在金恩郡图书馆搜集杂志和报纸上关于我的文章。

我本来打算一天都泡在这里的,可当我抬头看见射进大玻璃窗那明媚的阳光时,突然改变了主意。今天就忙到这儿吧。我收起笔记和电脑,沿着西雅图忙碌的人行道向先锋广场走去。

威基德咖啡店面积不大,但非常时髦,只是这里的老板似乎格外吝惜电费,不忍多开一盏灯。店内弥漫着一股咖啡、焚香和丁香烟的味道。一群群年轻人挤在摇摇晃晃的桌子前,一边喝咖啡,一边窃窃私语。西雅图的禁烟条例在这里如同一纸空文。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某些乐队的音乐会传单,都是些我闻所未闻的名字。来到店内才发现,我几乎是唯一一个没有穿黑衣服的人。

收银台前的小伙子穿着黑色紧身牛仔裤,黑T恤外面罩了一件老式天鹅绒夹克。他的耳垂简直和25美分的硬币一样大,上面穿了几个黑色的大耳环。“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他问我。

“我找玛拉。”

“啊?”

“玛拉·雷恩。她在这儿上班。”

“朋友,这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什么?”

“什么?”他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丢了回来。

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找玛拉·雷恩。个子高高的女孩子,黑头发,很漂亮。”

“我们这儿没有美女。”

“你是新来的?”

“新来的?我可是这儿的元老。我在这儿都干了半年啦。这里没有叫玛拉的。要不要来杯拿铁?”

玛拉骗了我整个夏天。

我转身离开了这个连人都看不清楚的鬼地方。回到公寓时,我已经怒不可遏。我猛然推开门,大喊着玛拉的名字。

没声音。我抬手看了看表:下午2:12。

我径直来到她的卧室门前,扭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玛拉正和那个名叫帕克斯顿的小子躺在床上。两人全都一丝不挂。

我顿时火冒三丈,大吼着让那个浑蛋从我的教女身边滚开。

玛拉仓皇爬起来,拉过一个枕头挡住裸露的胸部,“塔莉——”

可那小子居然躺着一动不动,还恬不知耻地冲我微笑,好像我欠了他什么似的。

“到客厅来!”我说,“先把衣服穿上。”

我来到客厅等他们。他们出来之前我先吞了一片阿普唑仑,好让我快要崩溃的神经冷静下来。我不停地踱着步。我担心我的恐慌症又要发作了。天啊,我该怎么向强尼交代?

放心吧,我会像凯蒂那样照顾她。

玛拉慌里慌张地走进客厅。她两手紧紧扣在一起,眉头紧锁,噘着嘴巴,棕色的眼眸中闪着担惊受怕的神色。这时我才看清她的妆有多重——浓浓的黑色眼线,紫黑色的唇膏,雪白的粉底——现在我突然明白,她也在隐藏着什么。根本就没有工作装这回事。她每次出门都是一身哥特风。她穿着黑色紧身牛仔裤,黑色的背心上面套了一件带网格的黑上衣。帕克斯顿慢悠悠地走出来站在她身边。他也穿着紧身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匡威网球鞋。他胸口裸露着,看上去瘦骨嶙峋,皮肤白得发蓝。黑色的文字文身从锁骨一直延伸到咽喉。

“你——你还记得帕克斯吧?”玛拉说。

“给我坐下!”我吼道。

玛拉立刻照做了。

帕克斯顿向我走近一步。近距离看,他的确是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他桀骜不驯,目空一切,但眼神中透着哀伤,忧郁的气质给他增添了额外的魅力。玛拉和他是不会有结果的。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诗人和仰慕者,为什么我要把他们的关系想得那么浪漫?我的职责是保护玛拉,可是我失败了。

“她已经18岁了。”帕克斯顿在玛拉身旁坐下来说。

哦,原来他要拿年龄说事儿。

“而且我爱她。”他又轻轻地说。

玛拉看了他一眼,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件事多么棘手。爱。我缓缓坐下,看着他们。

爱。

我该说什么呢?但有一件事我确定无疑,“我得告诉你爸爸。”

玛拉倒吸了一口气,眼眶中顿时溢满泪水,“他会把我带回洛杉矶的。”

“尽管告诉他吧。”帕克斯顿拉住玛拉的手,不以为然地说,“他能怎样?玛拉已经是成年人了。”

“一个没钱没工作的成年人。”我不客气地指出。

玛拉挣开帕克斯顿的手,扑到我面前,跪在地上说道:“你说过我妈妈和爸爸也是一见钟情的。”

“我是说过,可是——”

“你也曾爱上你的教授。当时你和我现在差不多大,每个人都说你错了,但你还是爱他。”

我真不该把这些事告诉她。如果我没有沉湎于我的回忆录,如果我没有被她那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迷惑,我想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没错,可是——”

“我爱他,塔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必须得理解我。”

我想劝她悬崖勒马,我想对她说她错了,她不能爱上一个涂着眼线膏的家伙,更不能因为这个家伙说了几句看似善解人意的话就以身相许。可我自己懂得什么是爱吗?我能做的只有尽量挽回,尽量保护她。可我该怎么做呢?

“不要告诉我爸爸,求求你了。”她恳求道,“这不算撒谎。只要他不问,你什么都别说就行。”

这是一个糟糕而又危险的交易。我很清楚倘若强尼将来发现了这个秘密会是什么结果,于我而言肯定凶多吉少。但如果我告诉他实情,就势必会失去玛拉,就这么简单。强尼会对我大失所望,并带走玛拉,而玛拉也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们两个。

“好吧。”我最后说道。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剩下的三个星期我会死死盯住她,不给她任何机会和帕克斯顿见面。等到大学开学之后,也许她就能忘掉他了,“但你得答应我,以后不准骗我。”

玛拉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但这笑容却让我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一直都在对我撒谎。

她的承诺有什么意义?

进入9月,我成了玛拉的影子。回忆录暂时放在一边,我一门心思只做一件事——看住玛拉,让她远离帕克斯顿。我投入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拆散他们。每天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我们才会暂时分开,每天夜里我至少会到她的房里查看一次,而且每次我都会故意让她知道。强尼带着两个儿子搬回了他们在班布里奇岛的房子。他每周会给我打三次电话,时间都在晚上,问的也都是玛拉的近况。每次我都会告诉他说一切安好。玛拉从来没有去看过他,这令他伤心不已,尽管他一次也没有抱怨过,但从他的声音中我能听出遗憾和渴望,只是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我的看管越来越严,玛拉对我也日渐冷淡。我们的关系每况愈下。她经常烦躁不安,表现出急欲挣脱束缚的样子。在她眼中,我的开明形象一落千丈。她不再信任我,并以拒绝和我说话作为对我的惩罚。

我努力克服这些障碍,让她知道我仍然爱她。在这种持续冷战的氛围中,我的焦虑情绪开始暗暗滋生。我去找另外一个医生开了些处方药。我撒谎说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服用过阿普唑仑。到9月21号时,内疚和忧虑已经逼得我快要发疯,但我仍苦苦支撑着。我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履行我对凯蒂的承诺。

当强尼过来准备接玛拉去上大学时,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许久。我感到压抑和愧疚,为辜负他对我的信任,为我的失职。

“我准备好了。”玛拉走向强尼时说道,痛苦的宁静终于打破。她穿了一条遍布破洞的黑色牛仔裤,一件黑色长袖T恤,胳膊上戴了不下20个银镯子。乌黑的眼线膏和睫毛膏使她的脸色更显苍白,看上去疲惫不堪且惊悚吓人。我可以肯定她在脸上扑了粉,好让脸更白,看起来更哥特。她这是在明目张胆地示威。

我眼见强尼要说错话了——近些日子,凡是和玛拉的打扮有关的话必定是错的。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提高嗓门儿抢在强尼前头,问道:“东西都带齐了吗?”

“应该带齐了吧。”玛拉回答。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刹那间,她仿佛又变成了一个迷迷糊糊、犹豫不决的小孩子。我不由一阵心疼。在凯蒂去世之前,玛拉是个勇敢放肆的女孩子,但拿她今天的脆弱和胆怯与曾经相比,已然判若两人。

“我应该选个小一点的学校。”她望着窗外灿烂的世界,咬着黑色的指甲喃喃说道。

“你行的。”强尼在房间另一头说道,“你妈妈说从你生下来那一刻起,你就为今天做好了准备。”

玛拉猛然抬起头。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我感觉到了凯蒂的存在,在我们呼吸的空气中,在透过窗户射进来的阳光里。

我知道这种感觉并非唯我独有。三人彼此相顾无语,沉默中离开我的公寓,钻进车子,一路向北。在车载广播的音乐声中,我仿佛听到了凯蒂那跑调的哼唱。

“我和你妈妈当年在这里可快活了。”当华盛顿大学哥特式的粉色尖顶映入眼帘时,我对玛拉说道。我仍记得我们的古罗马长袍派对、大学生联谊会,以及晚餐时女生们如何传递蜡烛并宣布她们与那些身穿马球衫、卡其裤以及光脚穿着帆船鞋的男生订婚的消息。凯蒂那时是女生联谊会的积极分子,她经常和兄弟会的男生约会,计划各种正式社交活动,有时通宵达旦地开研讨会。

至于我,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未来的工作问题,我似乎什么都没有关心过。

“塔莉?”强尼凑过来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只是这里勾起太多回忆了。”

我下车帮玛拉拿行李。我们三人穿过校园向宿舍走去。麦克马洪学生公寓屹立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灰色的墙体上伸出一个个小小的阳台,活似断掉的半截牙齿。

“现在正是学校社团招新的时候。”我说。

玛拉翻了个白眼,“社团?真无聊。”

“以前你不是很向往我和你妈妈的社团吗?”

“以前我还最喜欢吃小熊糖呢。”

“你的意思是说社团太幼稚,而你太成熟吗?”

玛拉一天来头一次露出笑颜,“不,我只是太酷了。”

“得了吧,哥特妞。要是你见过我们穿着降落伞裤,戴着垫肩的样子,你会妒忌得大声尖叫的。”

这次就连强尼也笑了起来。

我们把玛拉的行李拖进电梯,来到她宿舍所在的那一层。走廊里阴暗潮湿,挤满了前来报到的新生、送孩子的家长和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玛拉的宿舍由多个大小和一间牢房差不多的小房间组成——那就是她们的卧室——且呈扇形围着一个小小的洗手间。卧室里,两张单人床占去了大部分空间,另外还有两张木桌子。

“哎哟,”我说,“还挺舒服的嘛。”这显然是句言不由衷的话。

玛拉就近坐在一张床的床垫上。她看上去又小又害怕,像只初到一个陌生地方的小鸟,看得我心都要碎了。

强尼在她旁边坐下。他们父女二人看上去是如此相似。他说:“我们为你感到骄傲。”

“真想知道妈妈此刻会对我说什么。”玛拉说。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也在她一旁坐下,“她会说,人生充满意想不到的快乐,好好享受你的大学生活吧。”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我们全都扭过头,期待着见到玛拉的新室友。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赫然站在门口的人竟是一身黑衣的帕克斯顿,手里还捧着一束深紫色的玫瑰花。他头发上的条纹已经换成了深红色,身上挂的金属饰品抵得上一个五金店。看到强尼时,他愣住了。

“你是谁?”强尼说着站起身。

“他是我的朋友。”玛拉说。

仿佛电影中意味深长的慢镜头,三人的反应同一时间尽收我的眼底:强尼关切之中略带的愤怒,玛拉的绝望,帕克斯顿露骨的傲慢与不屑。玛拉拽住爸爸的胳膊,试图拉住他。

我上前一步站在强尼和帕克斯顿中间。

“强尼,”我声色俱厉地说,“今天对玛拉很重要。她永远都会记住这一天的。”

强尼停了下来,皱起眉头。他在强压心头的怒火。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帕克斯顿。诚然,这便是他的态度,不过帕克斯顿对此不仅没有异议,反倒非常感激,但玛拉心中怕是另有一番滋味。不难看出,强尼已经用尽全力假装他不介意帕克斯顿的存在。

玛拉走到帕克斯顿跟前站住。所谓近墨者黑,近哥特者更黑。两人都是又高又瘦,活像一对儿黑玛瑙做成的烛台。

“好了。”我打着圆场,“咱们去吃午饭吧。帕克斯,你也去吃你的饭吧。我想带玛拉感怀一下往事,这是我和她妈妈的母校,我要跟她讲讲我和她妈妈一起借书的苏塞罗图书馆,我们最喜欢的中庭,还有传播系大楼——”

“不。”玛拉说。

我眉头一皱,“不什么?”

“我不想参加你的萤火虫小巷怀旧之旅。”

这种公然的蔑视和挑衅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我不明白。我们整个夏天不都在谈这些吗?”

玛拉看着帕克斯顿,后者鼓励似的点点头,我顿时觉得胃部发紧。明白了,这全是那个哥特小子的主意。“我妈妈已经死了。”玛拉说。她语调中的冷淡令我不寒而栗,“整天把她挂在嘴边也于事无补。”

我不由瞠目结舌,僵在了原地。

强尼上前一步喝道:“玛拉——”

“我很感谢你们送我来这儿,但我实在压抑得太久了。我们能不能到此为止?”

我不知道她的这句话对强尼造成的伤害是否和我一样严重。或许做父母的心早已被伤得结了痂,而我,却毫无防备。

“好,我如你所愿。”强尼粗声粗气地说。他完全无视帕克斯顿的存在,硬生生地把他挤开,抱住了女儿。帕克斯顿无可奈何,只好退到一边。他那波本威士忌颜色的双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但他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我想他一定知道我正盯着他。

出现这样的局面,我难辞其咎。如果我没有带玛拉去看布鲁姆医生,她也就不会遇到这个不安分的年轻人。当初她和我说起这个人时,我模棱两可的态度于她而言显然是种默许。倘若我能适当提醒——像她这样一个脆弱、忧伤甚至不惜自残的女孩儿是很容易让人乘虚而入的——或许就是另外一种结果。我本该保护她,当我发现他们两人发生关系时,我应该第一时间告诉强尼。如果凯蒂在世,我是一定不会隐瞒的。

轮到我告别时,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我不由恨起了我那没用的妈妈——如果我和其他人一样有个正常的妈妈,也许我就能学会如何做一个妈妈了。

玛拉也在小心克制着怒火。她希望我们尽早离开,好让她和帕克斯顿独处。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如何放心把一个有过自残经历的18岁女孩儿单独留在偌大的一个校园里,更何况她身旁还有个化着浓妆、戴了一身骷髅饰品的家伙?

“不如这个季度你还跟我一起住吧?”我说。

帕克斯顿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此刻我真想抽他一个大嘴巴。

玛拉勉强笑笑说:“我已经可以独立生活了。”

我把她拉进怀里,久久不忍放手。

“保持联系。”强尼生硬地说。随后他拉住我的胳膊便往外走。我踉踉跄跄地跟着他,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遗憾、恐惧和忧虑交织在一起,左右了我的大脑,控制了我的身体。

不知不觉间,我和强尼已经来到了街上的一间酒吧,被一群喝果冻酒的年轻人包围着。

“真是可恶。”我们坐下时他说道。

“比可恶更严重。”

我点了一杯龙舌兰。

“她什么时候认识那个笨蛋的?”

我一阵难受,“小组治疗的时候。”

“好极了,这钱花得真是地方。”

我端起龙舌兰酒一饮而尽,随即把头扭到一边。

强尼叹了口气,“天啊,要是凯蒂还在就好了。她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

“要是凯蒂在的话,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强尼点点头,又给我们各点了一杯酒,“说点轻松的吧。你那本巨著进行得怎么样了?”

回到家,我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红酒,而后像梦游一样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我在找她。

我焦虑、急躁,即便喝了两杯酒也无济于事。我需要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

我的书。

我立刻抓住这个念头不放。现在我很清楚自己该写什么。我拿过笔记本电脑,开机,找到了我的书稿。

告别一直是我的软肋,它伴随着我的整个人生。而鉴于人生中需要告别的时刻很多,这个问题就显得尤为突出。我想这应该缘于我的童年——似乎一切一切的根源都在童年,不是吗?小时候,我一直在等待妈妈的归来。这一点我在回忆录中说过多少次了?看来我有必要回过头去删除一些。然而删除这里的文字并不能将真相一并删除。当我特别在乎某个人时,我会变得像疯子一样不顾一切。所以我才没有把玛拉和帕克斯顿的事告诉强尼。我怕让他失望,怕失去他,但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我已经失去了他,难道不是吗?从凯蒂去世的那一刻起我便失去了他。我知道他看着我时眼睛里呈现的是什么:仅存的一小半友情。

不管怎样,我都应该告诉他实情的。倘若我那么做了,现在和玛拉的告别就不会如此痛彻心扉、不可挽回了……

2008年的圣诞节给了我一个惊喜。

玛拉搬到学校宿舍去住已经三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发生着变化。我开始了有规律的写作,尽管在页数上没有突飞猛进,但总算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讲述方式。这令我大受鼓舞,而且这种新的追求填补了我白天黑夜漫长的空闲时间。我就像一个隐士,一个过着与世隔绝生活的中年妇女。我很少离开公寓,因为毫无必要。吃的喝的一个电话就能送到,而且坦白地说,我不知道到外面的世界能干什么,所以干脆闭门写作好了。

直到12月底的一个下雨天,玛吉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难道我一直在期待她的来电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出现她的名字时,我激动得差点哭起来。

“嘿,塔莉。”她用沙哑的烟熏嗓说,“你周五什么时间来这里啊?”

“来这里?”我不解地问。

“来班布里奇岛啊。强尼和两个小家伙都回家了,我们当然要在这里过圣诞节呀。你要是不来我们还怎么热闹得起来?”

于是乎,我得以避免了一个孤独悲哀的圣诞假期。

也许,我的惨况连上帝都看不下去了吧。

在班布里奇岛度过的那个圣诞节可以算作一个新的开始,至少表面上是。我们经历长时间的分离,终于再次团聚在一起——巴德和玛吉从亚利桑那赶了过来,强尼带着两个小儿子也搬回了他们原本的家。就连玛拉也回家待了一个星期。我们全都假装没有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样子和闷闷不乐的神情。

分别时,我们相约要经常联系,时常聚一聚。强尼紧紧拥抱了我,他的怀抱使我想起曾经我们是多么亲密的朋友。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基本上又恢复了常态,只是更加苍白,也更加安静。我几乎每天都写作,进度有所推进,也许幅度不算太大,但聊胜于无,况且写作能让我沉静,它给了我未来。我每个星期一的晚上都会给玛拉打一次电话,但她经常不接,即便偶尔屈尊愿意和我说上几句,也会事先定下不可逾越的规矩:只要我开始唠叨,她立刻挂电话。不过几次三番之后,我也渐渐接受了这一点。最起码我能和她说上几句话。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我们的谈话终归会从肤浅和毫无意义变得真挚而浓烈。她会在大学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交上新的朋友,逐渐成熟。我想她很快就会看清帕克斯顿的真面目。然而当大一快结束的时候,这个家伙却依然还在玛拉的身边,于是我开始有些担心了。

2009年5月,路卡打电话邀请我去看他在本季度的最后一场棒球赛。我在棒球场见到了强尼,还和他一起坐在看台上欣赏比赛。刚开始,我们两人对肩并肩坐在一起都感到不自在,因为我们都不确定该如何面对对方,不过到第三局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找到了相处的方式。只要不提凯蒂,我们就可以像从前一样有说有笑。这一年从夏末到秋初,我来他们家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到2009年冬天时,我感觉从前的我已经彻底回来了。我甚至还提出了一个计划,提前把玛拉接回家,为节日装饰房子。

“你准备好了吗?”打开公寓的门时,强尼问我。他很不耐烦,也很激动。我们都很担心玛拉,而提前接玛拉回家的主意让我们欢欣鼓舞。

“开玩笑,我随时都做好了准备。”我把羊绒围巾往脖子里一绕,跟着他上了他的车子。

这是12月中旬一个漆黑寒冷的夜晚,浓重的乌云笼罩在城市上空。我们还未及驶上高速公路,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雪花很小,刚落在挡风玻璃上便化成亮晶晶的小水珠,继而被雨刮器扫得干干净净。尽管如此,雪仍然带来了节日的气氛。我们一路上的话题几乎全是关于玛拉,她的成绩正在下滑,我们希望她在大二能够用功一些。

华盛顿大学宽广的哥特式校园在这个季节显得小了许多,石灰色的天空下,带拱璧的优雅建筑闪着魔幻般的光芒。地上开始有了积雪,草坪和水泥长凳上已经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学生们迈着轻快的脚步从一栋楼进入另一栋楼,他们的兜帽和背包渐渐变成了白色。四周静悄悄的,偌大的校园竟如此冷清,倒也难得一见。这个学期已经只剩最后几天,周一学校就要放假,直到1月份才开学。大部分学生已经回家。金色的窗户里,教授们正紧锣密鼓地批改试卷,那是节日之前他们最后的工作。

麦克马洪学生公寓格外安静。来到玛拉的宿舍门口时,我们停下来互相看了看彼此。“要喊惊喜吗?”我问。

“她一开门就应该明白的。”

强尼敲了敲门。

屋里传来脚步声,门开了。帕克斯顿站在门口。他穿着平角短裤和中筒军靴,手里拿着一个吸大麻用的水烟筒。他比平时看起来更加苍白,眼睛空洞无神,目光呆滞。

“哟……”他说。

强尼猛地把帕克斯顿推开,那孩子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宿舍里乌烟瘴气,充斥着大麻和其他什么东西的味道。床头柜上丢着一张被熏黑了的皱巴巴的箔纸,旁边放着一根脏兮兮的烟斗。天啊,他们在搞什么?

强尼气得一脚踢开地上的披萨盒和空可乐罐。

玛拉躺在床上,只穿了胸罩和短裤。看到我们,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把一张毯子拉到胸前。“你们来这儿干什么?”她质问道。她说话口齿不清,眼神和帕克斯顿一样呆滞无光。显然她也吸了大麻。这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帕克斯顿向她走去。

强尼一把抓住帕克斯顿,像扔飞盘似的把他甩出去,然后摁在墙上。“你强暴了她。”强尼恶狠狠地说。

玛拉急忙从床上爬起来,结果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嘴里喊道:“爸爸,不要……”

“你问问她我有没有强暴你的女儿。”帕克斯顿说着朝我晃晃脑袋。

强尼扭头看着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怎么回事?”强尼冲我吼道,“你早就知道?”

“她知道我们上床的事儿。”帕克斯顿嗤笑道。这浑蛋在挑拨离间,他心知肚明,而且乐在其中。

“帕克斯……”玛拉一边制止一边跌跌撞撞地扑上来。

强尼的目光变得冷酷无情。“你知道?”他问我。

我抓住她的胳膊,把他拉向我。“强尼,请听我说。”我低声说,“玛拉说她爱他。”

“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害怕极了,连话都快要说不出来了,“她向我做过保证。”

“她还是个孩子。”

我摇了摇头,“我是想尽量——”

“这件事就算凯蒂也不会原谅你。”他比谁都清楚什么话能让我痛不欲生。他甩开我的手,转身面对他的女儿。

玛拉已经站起来,扶着帕克斯顿,好像离了他就会再度摔倒一样。现在我才注意到她的眉毛上穿了环,头发也染了几缕紫色。她蹬上一条牛仔裤,从地板上捡起了一件脏外衣。“我已经厌倦了假装成你们喜欢的样子。”玛拉说。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着转,她气呼呼地用手擦了擦,“我要退学,我要离开这儿。我需要自己的生活。”穿上鞋子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发抖,即便隔着几步,我仍看得清清楚楚。

帕克斯顿鼓励似的点着头。

“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妈妈吗?”强尼说。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但玛拉面不改色地盯着他说:“她已经死了。”

“走吧,玛拉。”帕克斯顿在一旁催促道,“咱们离开这鬼地方。”

“别走。”我轻声说,“求你了,他会毁了你的。”

玛拉转过身。她摇摇晃晃,只能斜靠在墙上,“你说每个女孩子一生当中都会迷上一个诗人。我以为你会理解。原来所谓无条件地爱我全是扯淡!”

“她说过什么?”强尼吼道,“每个女孩子都会迷上一个诗人?老天爷——”

“他会毁了你的。”我再次说道,“这才是我早该说的话。”

“是吗?”玛拉板起了脸,语带嘲讽地说,“塔莉,那你倒是跟我讲一讲爱情呀。这方面你知道得不是很多吗?”

“她知道得不多,但我知道。”强尼对玛拉说,“你也一样。你妈妈是不会让你和这小子混在一起的。”

玛拉的眼睛变得空洞虚无,“不要扯上她。”

“你现在就跟我回家。”强尼命令道,“不然——”

“不然怎样?不然就永远别回家?”玛拉咄咄逼人地问。

强尼似乎泄了气,但他的怒火远远无法平息,“玛拉——”

玛拉转身面对帕克斯顿,说:“带我离开这儿。”

“好,给我走吧!”强尼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站在当地,几乎喘不过气来。事情怎么这么快就发展到了这一步?门砰的一声关上后,我朝强尼转过身,“强尼,求你了——”

“别。你早就知道她和那个浑蛋……上床……”他的声音嘶哑起来,“我不知道凯蒂和你都是怎么过来的,但我和你,咱们结束了。这是你的错。以后你离我家人远一点!”

说完,强尼转身背对我,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