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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2010年9月3日

下午6:26

“她死了。我们还留在这儿干什么?”

玛拉扭头瞪了一眼帕克斯顿。他坐在等候室的地板上,两条大长腿平伸出去,一只脚搁在另一只的脚踝上。他旁边放了一堆五颜六色的食品包装纸——有包饼干的、有包蛋糕的,还有包薯条和糖果的。电梯旁那台自动售货机上能买到的东西他几乎买了个遍。他一直催玛拉去找她爸爸要钱,惹得玛拉连连皱眉。

“你干吗那样看着我?电视上没见过吗,那条线变直就表示人不行了。你爸爸十分钟前给你发信息说她已经停止心跳。接着医生开会,我们都知道开会干什么。她完蛋了。”

突然之间,她看清了他的面目。就好像在黑暗中进行魔术表演的破旧剧院里同时亮起了所有的灯。她注意到他那苍白的皮肤、穿着铁环的眉毛、染黑的指甲,还有脖子里厚厚的泥垢。

她翻身爬起,匆忙中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恢复平衡后,她迈开双腿跑了起来。滑进塔莉的重症监护病房时,她正好听到贝文医生说:“人已经抢救过来了,现在情况大体稳定。她的脑部活动很正常,当然,这需要等她苏醒之后才能确定。”稍后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她能醒来的话。”

玛拉靠在墙上,她的爸爸和外婆站在医生旁边。多萝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抿着嘴,双臂紧紧抱在胸前。

“我们已经开始升高她的体温,并尝试着使她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不过这是个缓慢的过程。明天我们再开会研究一下她的情况。到时可能会撤掉呼吸机以观察她的反应。”

“撤掉机器她会不会死?”玛拉忽然问,声音之大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病房里所有的目光一齐转向了她。

“你过来。”爸爸说。她忽然明白了爸爸不让两个弟弟来这儿的原因。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他。他们之间的冷战已经持续很久,如今再度向他寻求安慰,玛拉觉得有些尴尬。然而当他抬起一只胳膊时,她自然而然地侧身贴过去,依偎在他的臂膀之下。在这美丽的一刹那,过去那些不愉快的时光一下子统统烟消云散了。

“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贝文医生说,“脑损伤很难预料。也许她能醒来并自主呼吸,也许她能自主呼吸却无法醒来,再或者,也许她连自主呼吸都做不到。等到药效过去,以及她的体温恢复到正常值后,我们会更容易判断她的脑功能。”他逐个审视着众人的脸,“你们也知道,她的情况一直都很不稳定。仅心脏就停跳过好几次。虽然这并不代表她没有生存下来的可能,但是值得忧虑的。”他合上病历表,“我们明天碰头再看看吧。”

玛拉抬头看着她的爸爸,“我想去拿她的iPod,就是妈妈送给她的那个。也许听听音乐能让她……”她不忍再说下去。希望是个非常危险的东西,既短暂又无常,不适合大声说出来。

“这才是我的乖女儿。”他说着,在玛拉的胳膊上捏了捏。

她忽然记起曾经作为爸爸掌上明珠的岁月,那时的她感觉是多么安全。“还记得他们以前跟着《舞后》那首歌跳舞的样子吗?”她试着微笑,“她们在一起时,趣事特别多。”

“我记得。”他哑着嗓子说。玛拉知道,爸爸脑海中想着和她一样的画面:妈妈和塔莉并肩坐在露台上,虽然那时妈妈的病情恶化,苍白瘦弱得如同一张纸。她们一起听属于她们的80年代的音乐,并跟着曲调大声歌唱。强尼把头扭向一侧,过了一会儿他才微笑着低头看着玛拉,“门房会让你进她的公寓吗?”

“我还留着钥匙呢。我带帕克斯去她的公寓拿iPod,然后……”她抬起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回趟家。”

“如果可以?玛拉,我们就是为了你才搬回班布里奇岛的呀。自从你走了以后,我每晚都为你留着灯呢。”

一小时后,玛拉和帕克斯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向海边驶去。

“我们算什么?跑腿儿的吗?”帕克斯顿坐在她旁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发现他的黑色T恤上有一根松脱的线头,便一个劲儿地往外抽,最后抽出长长的一根线放在腿上,而他T恤的领口则随之大大地张开了。

出租车刚刚驶过8个街区,但这个问题他至少已经问过玛拉十次。

玛拉始终默不作声。又过了一会儿,帕克斯顿说:“我饿了。老头子给了你多少钱?我们能不能在基德谷停一下买个汉堡吃?”

玛拉没有理他。他们两个心里都很清楚,玛拉的爸爸给了她足够的钱,而这些钱注定会一分不剩地被帕克斯顿全部花掉。

出租车在塔莉的公寓楼前停了下来。玛拉探身把车钱递给司机,而后随着帕克斯顿进入西雅图凉爽的黄昏。蓝色的天空正一点点暗下来。

“我搞不懂何苦要多此一举,她能听见个屁呀。”

玛拉冲着门房挥了挥手,后者皱眉看着他们俩——几乎所有的成年人看到他们那副打扮都要大皱眉头,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她领着帕克斯穿过高雅的铺着奶油色大理石的大厅,走进了被镜子环绕的电梯。来到顶层,他们走出电梯,进了塔莉的公寓。

打开门,公寓里安静得让玛拉感到不自在。塔莉的家中何时少过音乐?沿着门厅往里走时,她打开了灯。

在客厅里,帕克斯顿拿起一尊玻璃雕塑,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她的第一反应是提醒帕克斯那东西很贵重,小心不要打破,但她立刻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帕克斯极其敏感,说不定她善意的提醒也会令他大发雷霆。

“我饿了。”帕克斯说,显然手里的艺术品已经让他感到厌倦,“楼下那家红罗宾汉堡店还在吗?这会儿要是能吃上一个芝士汉堡就美死了。”

玛拉很乐意拿钱把他打发走。

“你要我捎什么吗?”帕克斯问。

“不用,我不饿。”

他接过玛拉递来的20块钱——那是她爸爸给的。帕克斯离开后,公寓里再次恢复了宁静。玛拉走过堆满信件的咖啡桌。桌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份最新出版的《明星》杂志,页面翻开着。

玛拉差一点瘫倒在地。昨天夜里出门之前,塔莉在看这本杂志。证据就摆在她面前。

她不敢正视自己出卖塔莉的证据,径直从杂志上跨了过去。客厅里的iPod扩展坞空着,于是玛拉就到塔莉的卧室里去寻找。床边没有,她转而走进塔莉宽敞的衣帽间。可是,她忽然愣住了。

来,玛拉,试试这一件。你穿上它就像个公主。我喜欢打扮自己,你不喜欢吗?

内疚像一团不断膨胀的黑色烟雾笼罩着她,污染着她呼吸的空气。她能闻到它的味道,感受到它拂过皮肤,撩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忽然有些站不住,只好缓缓跪了下来。

他会毁了你的。这是12月的那个夜晚当玛拉为了帕克斯顿选择背弃所有爱她的人时塔莉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闭上眼睛,陷入深深的回忆。她想起爸爸和塔莉去她学校宿舍的那一天,难道真的才只过去了9个月?为什么她会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那天,帕克斯顿拉着她的手走进飘雪的黑夜,他们痛快地大笑,骄傲地称他们是罗密欧和朱丽叶……

一开始,那似乎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他们被自己所谓的“我们对抗全世界”感动得一塌糊涂。玛拉退了学,搬进帕克斯顿和其他六个年轻人合住的一套破旧的公寓。那栋楼位于先锋广场附近,一共五层,没有电梯,楼里除了人,就是老鼠和各种害虫的天下。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玛拉不在乎那里缺水少电,不能洗热水澡,不能冲厕所,她只在乎帕克斯顿的爱,只在乎他们能夜夜厮守,来去自由。帕克斯顿没有钱,也没有工作。但他坚信有朝一日他的诗歌会让他变得富有。况且,当时玛拉手里还有些钱。她把高中毕业时大人们给她的礼钱全都存了起来。大学期间,爸爸给的钱足够她的日常开支,所以她一直没有动用过自己的积蓄。

然而当玛拉的积蓄全部花光时,一切都开始变了。帕克斯顿认为大麻已经满足不了他们对快乐的追求,于是开始尝试甲安菲他明[1],有时候甚至还搞海洛因。玛拉的钱包开始一点点地瘪下去,然而她从来没有在乎自己的钱,对帕克斯顿的挥霍也不以为意,只不过是他花钱的速度让她有些意外罢了。

她从一开始就找工作挣钱。但帕克斯顿没有时间工作,因为他白天要写诗,夜里还要到俱乐部参加诗歌会。她很开心能做帕克斯顿的灵感女神。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低级旅馆做夜班职员,只是那份工作并没有干多久。之后,她换过一个又一个工作,没有一份工作能够干得长久。

几个月前,也就是6月份,帕克斯顿很晚才从俱乐部回来,他嗑药嗑得东倒西歪,嘴里碎碎念着西雅图完了。第二天他们就收拾行李跟着帕克斯顿的一帮新朋友去了波特兰,和另外三个年轻人挤在一间地板下陷的肮脏公寓里。一周之内,玛拉就在黑魔法书店找到了工作。这份工作与她以前干过的工作都有所不同,但实质上却是一样的。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要站着,时不时还要应付一些粗鲁的顾客,工资也少得可怜。这份工作她连续干了好几个月。

直到十天前,玛拉才真正明白她和帕克斯顿在一起时这种极不安定的生活有多可悲。

那天晚上回到家时,她看到公寓门上贴了一张退房通知单。她推开四处漏风的破门——他们搬进来时门锁就是坏的,租客们谁都懒得修理——看到室友们正坐在客厅地板上,一支大麻水烟筒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

“我们要被驱逐出去了。”她说。

结果室友们全都笑了。帕克斯顿翻了个身,用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她说:“怕什么,你有工作嘛……”

连续数日,玛拉急得团团转但却束手无策。恐惧像一座冰山,巨大、坚硬。她不想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她在波特兰街头见过太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们伸手向路人乞讨,裹着肮脏的毯子睡在别人家的门廊下,在垃圾桶里找吃的,而乞讨得来的钱却全部用在买毒品上。

更可怜的是,她心中纵有万千恐惧,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没有妈妈,也没有真正贴心的朋友。认识到这一点反使她更觉孤独。

直到她想起那句话:我的任务是无条件地爱你。

一个念头只要扎下根来,就再也休想把它清除。有多少次塔莉曾向她伸出援手?我看人从来不会只看表面。我知道做人有多难。

想起那些往事,她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求助了。

第二天,她瞒着帕克斯顿向书店请了病假,带着所剩无几的一点钱,买了去西雅图的车票。

晚上刚过7点,她来到了塔莉的公寓。她在门外久久伫立,至少用了十五分钟来鼓起敲门的勇气。而当她最终敲响房门的时候,已经紧张得无法呼吸了。

没有人应门。

玛拉从口袋里掏出她那把备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屋里开着灯,但没有什么动静,客厅里塔莉的iPod播放着轻柔的音乐。玛拉一听就知道是琼·贝兹[2]的那首《钻石与铁锈》。那个iPod是妈妈在生病期间特别送给塔莉的,里面的歌曲也是她精挑细选的。那是她们的歌。塔莉与凯蒂的歌。从此塔莉的公寓里再也没有播放过别的音乐。

“塔莉?”玛拉叫道。

塔莉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双目无神,活像个流落街头的可怜虫。“玛拉?”她惊讶得愣住了。而且她看上去有些……古怪。颤颤巍巍,面色苍白,还一直在眨着眼睛,好像不那样就无法聚起目光、看不清东西似的。

她嗑药了。过去两年,玛拉见过无数瘾君子,对他们嗑药之后的德行再熟悉不过。

玛拉心一沉,她立刻意识到塔莉这只援手恐怕再也伸不出来了。至少眼前的这个塔莉不可能,瞧她连站都站不稳了。

不过玛拉还是厚着脸皮试了试。她请求,恳求,苦苦哀求塔莉给她些钱。

塔莉说了许多动听的话,她的双眼噙满泪水,可是最终,她拒绝了玛拉。

玛拉想哭,她失望极了,“妈妈说我有事可以找你。临死之前她说你会帮我,会无条件地爱我。”

“我一直在努力,玛拉。我想帮你——”

“除非我听你的话对不对?帕克斯顿说得一点不错。”玛拉气呼呼地说。未及塔莉反应过来,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公寓。

后来她去了西雅图市中心的公共汽车站,坐在冰冷的长凳上时,她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她的身旁放着一本《明星》杂志,翻开的页面上是关于林赛·罗韩的八卦新闻,内容是说她在缓刑期间驾驶玛莎拉蒂上街被警察拦下。只是那个大标题格外醒目:《麻烦女星麻烦不断》。

玛拉拿起杂志,拨通了上面的热线电话,说道:我叫玛拉·雷恩,是塔莉·哈特的教女。如果我告诉你们她吸毒的事,你们打算给我多少钱?她为自己卑鄙的行为感到恶心。有些事,有些选择,在做出之时你就知道是错的。

“玛拉?你瞧瞧这个。”

仿佛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唤她的名字。她缓缓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正跪在塔莉的衣帽间里。

此刻她的教母仍旧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玛拉来公寓是为了拿iPod的,那里面存着塔莉最喜欢的歌曲。她心底存着一丝侥幸,也许——只是也许——音乐能够穿透黑暗,把塔莉沉睡的心叫醒过来。

玛拉缓缓转过身,看到帕克斯顿一手拿着半块汉堡包,另一只手在塔莉的首饰盒里东翻西找。她慢慢站起来。

“帕克斯——”

“真的,你快瞧瞧这个。”他拿起一颗和铅笔头橡皮差不多大的钻石耳钉。那东西即便在昏暗的衣帽间也闪烁着五彩的光辉。

“放回去,帕克斯顿。”她无力地说。

帕克斯顿的脸上仿佛盛开了一朵花,“别这样嘛。你的教母说不定都不会发现这里面少了东西。想想看,玛拉。我们可以去旧金山,那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你也知道我一直写不出好诗,原因就是我们没钱。你一整天都在外面打工挣钱,我哪里还有灵感写诗啊?”他向玛拉走过去,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用屁股轻轻撞她。他的双手缓缓下滑,停在她的臀部,而后用力抓住。“玛拉,这说不定能决定我们的未来。”他那黑眼圈之间流露出的强烈渴望让玛拉感到了一丝胆怯。

她从帕克斯顿的怀里抽身出来,后退几步。从他们相识相爱以来,她第一次从帕克斯顿的眼神中看到了自私。他所谓的叛逆,所谓的桀骜不驯全是伪装;他苍白的双手因为懒惰而变得柔弱;他浑身上下的打扮无不透着无能而又自卑的虚荣。

他从自己耳朵上取下银质的黑色骷髅耳环,戴上了塔莉的钻石耳钉,随后对玛拉说道:“咱们走吧。”

他太了解玛拉了,几乎可以肯定她必定会屈从他的意志。为什么?因为自始至终玛拉都是这么做的。在布鲁姆医生的办公室里,她遇到了这个长相帅气、玩世不恭,和她一样有过自残经历的诗人,而且这位诗人还允诺说可以帮她化解痛苦。他任她在他的臂弯里哭泣,并告诉她说,诗歌可以改变她的人生。他说自残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认为那是一种美丽的行为。她在无尽的悲伤中染了头,用刮胡刀片给自己理了个短发,并把自己的脸涂得惨白惨白,然后跟着他进入了一个她从未踏足的世界,并任由那里的黑暗将她吞噬。

“帕克斯,你到底爱我什么?”

他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玛拉。

她的心仿佛被一个细细的钩子钩着。

“这你还不知道?你是我的灵感女神啊。”他慵懒地朝她一笑,又去翻起了首饰盒。

“可你现在几乎已经不写诗了。”

他转过身,眼睛里闪着愤怒的光,“你懂什么?”

玛拉的心一落千丈。她禁不住想起从小到大围绕在她身边的爱。爸爸妈妈之间的爱情以及他们对子女的爱。她上前一步,胸中有股奇怪的感觉,好像在这一刻她冲破了藩篱,瞬间长大了。她想象着班布里奇岛家中的客厅,突然为自己以前的生活,为那个以前的自己感到心痛。然而家还在,一切都还在,只要她跨过那片海湾。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叫了一声帕克斯顿的名字。

他望着她,嘴角明显带着不耐烦,眼神也阴郁起来。玛拉知道帕克斯顿有多不喜欢她质疑他的艺术。其实细想一下,他似乎不喜欢别人质疑他的一切。他爱安安静静的她,爱身心破碎的她,爱那个自残的她。这算哪门子爱情呢?

“什么事?”他问。

“吻我。”玛拉说着走到他一伸手就能抱住她的地方。

他草草亲了她一口。但她却贴了上去,把他拉向自己,等待着以往那种能够将她融化的深情的吻。

可是那样的吻没有出现。

她忽然明白,有些爱情在终结之时,不会有烟火,不会有眼泪,也不会有遗憾。它们在无声无息中结束。她感到害怕,这不期而遇的选择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孤独是多么深沉。怪不得这些年来她一直在不停地逃避。

她很理解帕克斯顿在失去妹妹又遭到父母遗弃之后的痛苦。她知道,他有时候也会在睡梦中哭泣,有些歌能让他的心情瞬间变得像墨水一样黑暗。她知道哪怕只是提到他妹妹的名字——艾玛——他的手也会不自觉地发抖。也许除了诗人、哥特人和小偷之外,他还能有更多的作为。或许某一天他也能一鸣惊人。但是现在,他已经不适合玛拉了。

“我一直都很爱你。”她说。

“我也爱你。”帕克斯顿拉着她的手,走出了公寓。

玛拉很惊奇,是否爱情——或爱情的终结——都如这般痛彻心扉?

“我忘了东西。”来到门外时,她挣脱帕克斯顿的手说,随即转身返回公寓,“在电梯那儿等我。”

“行。”帕克斯顿走到电梯前,按了下按钮。

玛拉回到公寓便立刻关上房门。她犹豫了一下,但随即马上把门反锁了起来。

帕克斯顿回来找她,他在门上使劲拍打,又喊又叫。泪水刺痛了双眼,她任由它们尽情地流淌。直到恼羞成怒的帕克斯顿在外面骂道:“去你妈的,你这个假惺惺的臭婊子。”骂完,他气冲冲地走了。玛拉背靠着门,久久坐在地上。帕克斯顿的脚步声消失后,她撩起衣袖,数了数胳膊上那些细微的白色疤痕。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现在仍毫无主张。

玛拉找到了iPod,并把它连同便携式扩展坞装进一个购物袋。随后她缓步穿过公寓,回忆着她和塔莉在这里的点点滴滴。她也找到了妈妈的日记本,同样装进袋子,以便有朝一日……

没有了塔莉爽朗的笑声和滔滔不绝的絮语,公寓里沉重的寂静令玛拉窒息。她终于还是承受不住,离开公寓,去了码头。

搭上下一班渡轮,她挑了一个舒适且不易被打扰的位置坐下,掏出了iPod。她戴上小巧的耳塞,按下了播放键。艾尔顿·约翰优美的嗓音霎时传进耳朵。再见,黄砖路……

她扭头望向黑色的海湾,看着班布里奇岛上星星点点金色的灯光逐渐显现。渡轮驶入码头,她把iPod装回袋子,离船登岸。随后她搭了一辆公共汽车,一直走到通往她家的岔路口才下车。

一年多来,这是她第一次重新回到她的家。看见房子的一刹那,她收住了脚步。雪松墙板的颜色就像普通人家自制的焦糖,在今天这个凉爽的夜晚显得更为深沉。雪白的镶边在从屋里射出来的金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走在门廊下时,她停住了,心里隐隐期待着能够听到妈妈的声音。嘿,小丫头,今天过得怎么样啊?

她推门走了进去。灯光,声音,舒适的、又软又厚的家具,屋里的一切都在向她招手,欢迎着她的归来,就像她第一次从幼儿园回到家时那样。还未来得及开口,她便听到楼上咣的一声,有人拉开了门。

“她回来了!再不走你就输了,天行者!”

她的弟弟们欢呼着从楼上卧室里冲出来,一前一后噔噔噔地跑下楼梯。两个小家伙全都穿着足球运动衣,顶着一模一样的溜冰男孩儿的发型,嘴里戴着银色的牙套。威廉脸膛红润干净,嘴唇上面黑黑的,似乎已经有了长胡子的迹象。路卡的脸也是红扑扑的,但是有一些粉刺。

他们你推我搡地奔向玛拉,一边一个地搂住她。玛拉假装挣扎,他们则哈哈大笑。上次见面时他们还是小孩子,现在都差不多有12岁了。但他们的拥抱还是一样热情猛烈,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一对儿无比思念姐姐的小弟弟。而玛拉也想他们,虽然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

“帕克斯顿呢?”三人终于撒手后,威廉问。

“走了。”她轻轻说道,“就我一个人回来。”

“太好了!”威廉一边点着头,一边拿出他最最低沉的童声说道,“那家伙是个笨蛋。”

玛拉忍不住笑起来。

“我们都好想你,姐姐。”路卡很认真地说,“你怎么会想到离家出走呢?”

她把他们再度拉进怀中,这一次她搂得更紧,结果两个小家伙纷纷尖叫着往外钻。

“塔莉怎么样了?”路卡挣脱之后问,“你去看她了吗?爸爸说明天我们也可以去。到时候她就该醒了,是吗?”

玛拉觉得嘴唇干干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只是对他们微微一笑,耸了耸肩,“是啊,会醒的。”

“太棒了。”威廉高兴地说。

没过一会儿,两人又噔噔噔地跑上楼,抢着谁先谁后玩什么游戏去了。

玛拉拿起购物袋,上楼来到自己的卧室。她犹豫了一下,随即慢慢推开了门。

房间里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梳妆台上仍旧贴着她在夏令营拍的照片。历年的年鉴堆在她的《哈利·波特》书旁边。她把袋子放在床上,走到桌子前。拿起已经被她翻旧了的《霍比特人》时,她的手微微发抖。这不奇怪,那本书是很多年前妈妈送给她的。

我想你现在还看不懂《霍比特人》这样的大书,不过终有一天,说不定只需过上几年,你也许会遇到一些让你感到孤独的伤心事,但又不愿向我或爸爸倾诉,倘若真的出现了那种情况,你要记得在自己的床头柜上放着这样一本书。到时你可以读一读,让它给你启示。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幼稚,但在我13岁时,这本书的的确确给我带来了许多让我受益终生的东西。

“我爱你,妈妈。”玛拉当时说,而她的妈妈笑着回答,“我只是希望你到了十几岁的懵懂年龄能够记得这件事。”

然而玛拉还是忘记了。怎么会这样呢?

她用指尖抚摸着凸起的金色文字。你也许会遇到一些让你感到孤独的伤心事。

玛拉越想越觉得难过,泪水不知不觉间溢满了眼眶,有些失去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她懊悔地想:妈妈才是最理解我的人。

[1] 甲安菲他明:一种兴奋剂,长期服用会上瘾,带来幻觉和错觉。

[2] 琼·贝兹:美国著名女民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