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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且以小说慰生活

  先说小说。小说不是模仿着生活的世界。它自己就是生活,就是世界。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帕慕克新近在哈佛大学著名的诺顿讲座授课,他说“小说是第二生活”。让读者觉着“遇到并乐此不疲的虚构世界比现实世界还真实”,有一种“幻真的体验”。这话有道理但不新鲜,《红楼梦》太虚幻境那副有名的对联就是这个意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曹雪芹说我这个《红楼梦》就是虚构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混淆,是我自个儿笔下造就的,因此“贾雨村(假语存)”而“甄士隐(真事隐)”——换言之,小说就是一个“假语”的世界,假语为虚,世界为构,所以我们常说小说是虚构的艺术。

  不过我尤其喜欢“第二生活”这个讲法。凭什么猫有九命,人却生死一线?上帝于是公平,说人命既脆弱,那就靠体验多活几回吧。体验就是要造环境,你到江南看“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是一种体验,到漠北看“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又是一种体验;你“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是一种体验,“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又是一种体验。

  体验环境不止靠物理的空间转移,更妙的法门就是小说虚构的纸上世界。你未必虚荣,但你的一个人格就成了包法利夫人,觉得有一股挡都挡不住的欲望驱使你追逐生活的激情;你很正派,但一个人格就跑出去处处留情,充当起拜伦的唐璜或者金庸的韦小宝;你着实不满意这个嘈杂庸俗的第一生活现场,小说为你打开一扇任意门,你一分钟后进入了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那里尽够你享受孤独和怪意。这么说来,造这第二生活的作家确是人才,他们是建筑师也是骗子,画一堆字符,让你有了另一种体验,另一种生命。我曾说过,小说最大的功能就是胡说八道但煞有介事,好小说家们其实精准地画着现实生活的延长线,而那些延长线我们几何课上都学过,是虚线,却昭示着一个合乎可能的世界。所以,上帝多有使者,这就是一类。

  再说短篇。短篇是吝啬鬼,也是薄命才子。吝啬鬼是自己省不肯多给别人;薄命才子是一看就知道有才,不过很快就玩完了。

  我却不小觑短篇小说,或者说比较短的中篇小说,这其中好货加精的多了去了。我有个印象,过去这十来年读中国当代纯文学的小说作品,中短篇的成就远高于长篇。这应该不是我一个人的说法。并且有趣的是,因为传统文坛是纸质文化,秩序是这样的——先在文学刊物发短篇,然后发中篇,然后发长篇,然后出书。结果,我见到很多不错的中短篇作者的长篇做得实在惨不忍睹或者平平无奇。我不免想,也许做得一手好短篇和做得一个好长篇,是不能兼得的两种能力。

  现在倒好,网络写作和发表无门槛、无成本、无计出身,赖此“三无”,不免“三有”:意淫者有、小白者有、注水冗文者有——我的意思是,第一,网络小说无论种马文,还是耽文,都是YY(意淫)的乐园;第二,众多YY小说集体沦落到小白的写作和智力状态,没有难度,谈不上啥技且以巧,遑论原创力和深度;第三,越写越长越写越长,长长长长长长长,不见黄河天际流。300万字有,500万字有,800万字有,1000万字有,这都是“一部”小说哦,列位看官。记得一次开会,评论家王干忍不住就此比来比去,说这是“惊人的产量”,“400多万字,肯定盖过巴金毕生的小说创作。我知道传统文学有几个特别能写的,像苏童,到现在写的还不到400万字。贾平凹可能多一点,估计总数也就八九百万字了”。当然,这跟特定时期写手们拿字换米有关,跟文化工业背景下的文字生产以及受众每天像等着看肥皂剧般等你更一万字的习惯有关。不过,还有没有写得贼好的中短篇作者打算找地儿新开吉铺?尤其是有没有从网络“三无”环境中蹦出来的天地灵顽?!

  于是,我们哗啦啦树一大旗,上书:短腔调。若有左右门脸,分别写: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文斗亦如武斗,长强短险。长篇写得好,自然是强,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长篇写得好,完全是一个自我战胜的过程,心思必有沉潜,结构务必坚实,体力也要跟得上。短篇写得好,自然是险,孙子说:“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彍弩,节如发机。”是说短不但会有气势,也要讲究气势中的节奏。

  故此美国短篇小说大腕雷蒙德·卡佛会在引用V. S. 普里切特定义短篇小说的话——宛如“路过时眼角所瞥到的”——时,特别要我们注意这个“瞥”字,“短篇小说作者的任务,就是要尽其所能投入这一瞥中,充分调动他的智力以及能够发挥的文学技巧(他的才华),调动他对事物的分寸感以及何为妥帖的感觉:那里的事物本质如何以及他对这些事物的看法——不同于任何其他人所见”。这些都是短篇小说的“其势险”,即,使用力量的方法。至于短篇的节奏,中国人还自有一套传承,大家联想一下沈从文的《边城》、汪曾祺的《陈小手》、阿城的《棋王》这样的作品,定会了悟某种短的“腔调”。

  在一个网络小说越来越长,而人间的思想越来越微博化、碎片化的时代,“短腔调”所倡导的有品质的、完整的、短篇幅的、好看的小说,我认为是很合时宜的。提炼精彩的作者文字,不浪费读者您的宝贵时间,又为“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积累了像样的创造力、想象力、讽刺力。我想说,我们保证这个开放的书系人性而性感,这是对现实生活最好的慰安。

  夏烈

  于桂苑书房

  2012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