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东海上的清晨,太阳血流如海。
一艘排量三百吨的小蒸汽船,驶向中日航线中间点的达摩山。阿幽坐在船头,脑后梳着一根油光滑亮的大辫子,几乎拖到船甲板。她在注视被逆光的太阳浇灌成黑色剪影的孤岛,犹如一尊浮出海面的史前镇墓兽。
十五岁的她,面容更显细腻。胸脯微微挺起,裹着一件小碎花的青色土布袄子,就像农村的童养媳大娘子,有的已圆房做了小媳妇。
她的身后站着阿海、脱欢、老爹……无论老幼尊卑,所有人一律管她叫“主人”。
小蒸汽船停泊在渔港。阿海第一个登岛,接着是脱欢,当他跳下船头,吃水线都升高了一厘米。然后,“老爹”扶着阿幽走上达摩山的黑色岩石。
岛民们聚居在渔港附近的村落里,石头垒成的古老房子,海藻覆盖屋顶,犹如长眠于海底的沉船遗骸。
有个背着毛瑟枪的老头,曾是跟随欧阳思聪的海盗,半年前还给安娜与秦北洋等人做过艄公,驾舟送他们去上海。老头举枪指着登岛的不速之客,质问来者何人?
阿海笑眯眯地靠近。枪响了,他躲过子弹,匕首同时割断老头咽喉。右脸的刀疤在太阳下熠熠反光,几乎没沾到一滴血。匕首被白布擦净,露出象牙柄上的七彩螺钿——不再是当年的“彗星袭月”,而是太阳周围一圈白色光晕,这叫“白虹贯日”。
达摩山上的太阳,被海水蒸腾出白虹般的光晕。岛民早已失去海盗年代的勇气,不敢再反抗。年轻力壮地上岸进城,剩下的要么头发白了,要么半大孩子。
阿幽、阿海、脱欢还有“老爹”,望见怨妇般面朝大海的舍身崖。山上重修了尼姑庵,但已不是宋朝的原版。
“庚子赔款的一百万两白银,就藏在这座岛上?”
阿海摸着脸上的刀疤,十年了,一到空气潮湿的地方,疤痕深处就会痒得难受。
“如果没被安娜转移的话。”
“地道入口在哪里?”
“我不知道。”阿幽没有说谎,她是主人,也无需说谎,“我们不是来找百万白银的,我们是来找一个人的。”
刺客们放火烧了渔村。全体岛民被赶上山顶,在德国人建造的灯塔下,欧阳家族的古老石屋前。
阿海张贴一张画像,他凭记忆画出来的:一张年轻后生的面孔,五官清秀,眉眼细长,目光甚至有些羞涩,可以上台唱社戏了。
小木的脸。
他很会画画,哪怕只用炭笔速写,或用毛笔白描,让人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从前街上有画像摊儿,拍照片胶卷昂贵,画下来反而便宜,许多老人葬礼上的遗像都是这么来的。
刺客让岛民仔细辨认这张脸——年龄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瘦弱,从背后看像小姑娘,操着河南洛阳口音,擅长挖掘打洞,也会使用武器,曾被强征入北洋军。
每个岛民看过画像,表示从未见过。脱欢揪出一个女人,用匕首对准她的咽喉:“欧阳安娜上次回到达摩山是什么时候?”
女人哆嗦着回答,记得半年前,安娜坐小汽船上岛,分批多次运走数十个大包袱。
不消说,必是百万白银中的一部分。
达摩山虽不大,却有隆起的高山及悬崖,要掘地三尺掏出白银?绝非易事。
“在这座岛上,谁跟欧阳安娜的关系最近?”
岛民们面面相觑,但阿幽看出来了,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
老规矩,脱欢的手腕微微一抖,眼前被审问的女人,已被匕首割断了喉咙。
女人倒在欧阳家的大屋前抽搐,像只被活杀的老母鸡,鲜血流到灯塔的基座下。脱欢又拉来第二个人,十来岁的半大男孩,刚把匕首架在脖子上,男孩妈妈就跪下来,抱住刺客的裤腿:“我说!我说!安娜小姐最亲近的人,就是……”
“说下去啊。”
这个做妈妈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岛民,低声说出个名字:“海女!”
“海女是谁?”
“今天早上,你们刚来的时候,海女就不见了。”
“还在岛上?”
“是,这两天没有船出过海。”女人索性全倒出来,“那个不要脸的小婊子,总光着奶子潜水抓贝壳,妖精似地迷住了欧阳先生,还给他生了两个娃。”
语气竟带几分嫉妒,这岛上所有女人,都以跟欧阳思聪上床为荣,丝毫不顾忌自家丈夫。
脱欢冲进人群里寻找适龄的男孩:“两个娃呢?”
岛民们的忠诚是脆弱的,他们出卖了海盗之王欧阳思聪,乖乖交出了两个孩子。
老大叫欧阳樯橹,不到三岁,还穿着开裆裤;老二叫欧阳连帆,也才一岁。
这兄弟俩长得颇为壮实,面色红润,双目有神,遗传了欧阳思聪的相貌。也说明他俩的饮食也还宽裕,不像岛上其他孩子缺衣少食,面黄肌瘦。看到刺客阿海右脸的刀疤,小的直接被吓哭了,大的叫喊救命。
他俩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一辈子的复仇对象。
阿海左右手各抱起一个孩子,来到墙上的画像前,和颜悦色地问:“小弟弟,你们见过这个人吗?”
刚满三岁的欧阳樯橹,仔细盯着画像上的小木,仿佛海岛儿歌里的龙宫太子。
辨认片刻之后,男孩拧起眉毛,颇为认真地摇头。
“把这俩孩子烧死!”
阿海冷酷地下达命令,岛民们一片骚动,但在杀人不眨眼的刺客面前,已彻底失去勇气。
脱欢竖起两个十字架,将欧阳思聪的儿子绑起来,捡来干草柴禾,只要扔下一根火柴,就会把男孩们烧成火球,如同将童男童女推下舍身崖的恶龙祭。
“有谁能说出海女和小木的下落,我们就放了这两个孩子!”
阿幽抓着脱欢的胳膊,向着岛民呼喊,十五岁小姑娘细细的声音,很快被海风吞没。
“没用的,他们不知道小木在哪里。”
阿海在主人耳边悄声说,阿幽同样咬着耳朵回答:“不,你就是想烧死他们!你害怕等到这两个孩子长大以后,会为他们的父亲向你报仇——就像秦北洋那样。”
空气僵持了几分钟,“老爹”和脱欢在维持秩序,让岛民们不发生骚动。”
当阿海要划火柴时,阿幽却掏出匕首对准他的咽喉:“我是你的主人,请听我的命令。”
刺客阿海放手了,右脸上的刀疤突突地跳着:“遵命。”
“杀死那么小的孩子,从不是我们的老规矩。”
阿幽解开男孩身上绳索,搂了搂他们脑袋,在三岁的欧阳樯橹耳边说:“对不起。”
一旁的“老爹”紧锁眉头,但她是刺客们的主人,只要命令一出,犹如泰山压顶,不可不从,哪怕只是个小丫头。
两个男孩被交还给岛民。阿幽继续说,如果有人知道更多情况,他们愿出一千银元报酬。
岛民们沉默了,人群中有骚动,有个三十来岁的寡妇跳出来说:“想起来了!在我小时候,海盗们抓到沉船上的人质,就把他们关进一个山洞,我偷偷跟着我爹去看过。”
“山洞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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