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
奥丁大神只有左眼。
秦北洋没有慌张,也没有逃窜,而是怔怔地趴在冰棺上,与奥丁的左眼对视……
三目相对,奥丁又张开了嘴巴,吐出一连串奇怪的语言,秦北洋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仿佛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
但他听懂了。
或者说,是这种声音所传递的奥丁的思维:“继续行走。”
面对奥丁的左眼,秦北洋闭上自己的双眼,在脑中反复回响这句话。突然,有道光从墓室顶上射来,劈开秦北洋的脑子。
他从奥丁的棺材顶上爬下来,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向这位上古英雄磕头表示歉意,又高声道:“皇天后土在上,奥丁前辈在上,请受晚辈秦北洋一拜!教诲谨记,至死不渝!”
依靠九色吐出的琉璃火球,他发现奥丁的墓室之大远远超出想象。这里才是冥界,被九色杀死的地狱守门犬嘉尔姆,要么是冒牌货,要么是看错了大门。
他看到了陪葬品……
不是黄金,不是珠玉,也不是青铜器,更不是坛坛罐罐的陶俑,而是骨骸。
秦北洋吃力地仰起脖子,看到一尊曼哈顿摩天楼般巨大的骨骸,单单脚趾骨头就比自己整个人更高。无法描述这尊骨骸的样子,却想起小时候在天津的德国学校,看到过铜版画里的古生物化石,好像叫……Dinosaurier,这是个德语单词,意思是早已灭绝的古代爬行动物,既有温顺的食草动物,也是凶暴的捕食者,更会在天上飞,在海里游,曾经通知过整个地球,在三叠纪、侏罗纪与白垩纪。
这就让他几乎要跪倒,接下来还有上百尊这样的骨骸,如同庞大军阵,排成高耸入云的两列,守护着墓主人的冰棺。
就像两个闯入自然博物馆的小学生,秦北洋牵着九色战战兢兢地走过,一路瞻仰数万年乃至数百万年前的巨兽,无限敬畏。
有的骨骸呈现猛虎的体型,有的长着硕大的象牙,还有的脖子高耸入云,甚至盘踞在地面上的长龙骨骼,有的甚至长有翅膀,这就是西方世界里的龙?Dragon。
秦北洋走到腿肚子酸痛,直至最后一尊巨兽的骨骸,在同一根脊椎骨之上,竟然长着七个颈椎骨,七个头颅骨,总共十个犄角。
这不是十角七头吗?
原来《启示录》里的怪物真的存在,安禄山的镇墓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根据神兽的真身原型所制作。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它们是已经灭亡的“史前巨兽”;但从人类文明的角度,他们就是“上古神兽”。
站在“神兽博物馆”的深处,秦北洋闭上眼睛,像小时候那样,脑海凭空勾勒出无数线条,这次不再是机械图纸,而是几千到几万年前的画卷——
人类的蒙昧时代,神话刚刚萌芽,人与神兽共处的世界。但人类(严格来说是智人)只是一小撮双足直立行走的动物,没有獠牙利齿,没有庞大身躯。在疾病、野兽、饥饿、灾难面前,人类是朝不保夕的弱者,随时可能灭绝,就像无数已经灭绝的灵长目直立人同类。
那个年代,地球上真正的统治者是神兽。它们有各种强大的力量,在草原在沙漠在大海上纵横驰骋,飞越关山万里。神兽与天同寿,与地同春,按照大自然的生存法则繁衍生息。人类在神兽面前如同虫子般渺小,只能顶礼膜拜,并将它们想象为人类文明最古老的“神”。
神兽就是“神”,反之亦然。
先是神话,然后是宗教,再到文学和艺术,人类一点点发现了“神”,也一点点遗忘了“神”。
几千年后,当人类统治了世界,神兽却在地面上灭绝,成为泥沼里的骸骨,博物馆里的化石,孩子们的神话书里的英雄。
神兽中的幸存者,躲藏在地底深处千年,比如维京英灵殿下的地狱犬嘉尔姆、巨狼芬里尔……
还有,小镇墓兽九色。
神兽的共同特点是有现代动物不具备的特殊智力,寿命极其漫长,新陈代谢缓慢,甚至可以千年不进食不饮水。它们还能与极其危险的物质共存,比如带有放射性危害的灵石,重金属剧毒化学品等等。
秦北洋蹲下抚摸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想象藏在它体内的那头幼年动物,至少已活过一千二百年,不知等到它长大成熟,会是怎样的形象与大小?就像这座“神兽博物馆”里的骨骸们一样惊人吗?
脑中的画卷越发清晰——从蒙昧的远古渐渐回到文明初期,回到铜石并用的尼罗河畔,回到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回到克里特岛的米诺斯的迷宫,回到黄河流域用青铜装饰的殷墟宫殿,最后神兽仍然活在甲骨文的世界里……
那是秦氏墓匠族起源之地,也是镇墓兽的起源之地。
神兽的秘密,就是镇墓兽的秘密。
秦北洋搂着九色,心中豁然开朗,一个千回百转的死结,从白鹿原到达摩山,从吉野古坟到巴黎,终于在北极墓穴中挥剑斩断。
但要真正打开这些秘密,必须回到中国,回到白鹿原,回到女皇武则天的乾陵……
继续行走——耳边响起冰棺里的奥丁大神的关照。
“九色,你能告诉我,如何才能逃出去吗?”
秦北洋看着它的琉璃色眼睛,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忽然,奥丁墓穴的尽头,“神兽博物馆”的边界,亮起一束幽暗的光。
他发现有道窄窄的石门,越靠近那束光就越刺眼,让他不由自主地遮挡眼前——他可不想变成奥丁那样的独眼龙。
穿过这道门,就像穿过一道光。
秦北洋看到了一棵树。
他确信这是一棵树,而不是一座陵墓,哪怕树干如此粗壮,直径犹如白鹿原的唐朝坟冢。他牵着九色走了不知多久,堪堪围绕树干走完一圈。到处是盘根错节的根须,也许延伸到方圆几十公里,甚至在奥丁墓室的地下。树枝在头顶数百米处徐徐展开。最底下的枝干粗壮如同房屋,向斜上方自然生长,几乎可以覆盖好几公里。不计其数的树叶,五彩缤纷的色泽,最多的是翠绿色,但也有枫叶般的红色,银杏般的金黄,冬天凋零时的枯黄,甚至咖啡色、深紫色与天蓝色,好像梵·高在梦中或精神病院所作的油画。
至于树梢?这棵大树的顶部?秦北洋完全看不到,太高了,高到巴比伦塔似的,接着一片混沌虚空的世界。
树冠完全覆盖了天空。
光,从密集的树冠缝隙间坠落,如同北极黑夜的星光,耀眼夺目。
他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是不是已经到了真正的冥界?或已经不在地球。
脑中闪过“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家桓温是慨叹岁月流逝年华老去,秦北洋则是慨叹相比这棵大树,人类的短暂与渺小呢。
树干背面传来某种声音,就像锯齿的撕咬。秦北洋驱着九色绕过去,趴在一连串根须背后,发现星星点点的光束下,藏着一条黑色的龙。
秦北洋忍住不叫出来,就是这条巨大的黑龙,在千钧一发的火山口,横空出世救了他和九色……
黑龙盘踞在地下,鳞片散发有毒的恶臭——倒是让九色的双眼放光,仿佛见到一盘硕大的美食。自从在巴黎毒物森林里起死回生,这头小镇墓兽就好这口了。
它在啃噬一条树根,犹如风水术里的龙脉,想把庞然大物的树根咬穿,就像在月宫中砍伐桂树的吴刚,每一斧子下去,树根都会自动痊愈……东西方总有相似的神话,无论黑龙的牙齿如何锐利,都无法撼动这条树根。因为树根永远生长,啃噬造成的损伤,根本赶不上愈合的速度。这是一棵不死之树。
尼德霍格。
秦北洋想起一个名字,李隆盛说起过——北欧神话中的黑龙,浑身散发毒液,盘踞在世界树的根部,一门心思要把它弄倒。就像给奥丁陪葬的“神兽博物馆”里的骨骸,这条黑龙是上古神兽,秘密地存活到了今日。
小镇墓兽九色,黑龙尼德霍格,它们都是活着的神兽。
至于这棵大树——萌生于“过去”,繁盛于“现在”,向无限的“未来”蔓延。它的树叶四季常青,枝干支撑整个宇宙。
世界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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