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询问嘎达梅珠挖眼真相的时候,摩尼星没怎么说话,但当扎古王给嘎达梅珠下了鹰啄之刑的时候,摩尼星彻底爆发了,他一下子扑倒在我的腿边,请求我为嘎达梅珠求饶。
我摇了摇头,说:摩尼星,嘎达梅珠是犯的小事吗?她挖了十二个人的眼睛,你让我给她求饶?那我问你——那些被挖了眼睛的人,该向谁求饶?
“李施主,真的,你说让嘎达梅珠死,我没意见,可是,千万不要行鹰啄之刑,这样,嘎达梅珠下辈子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摩尼星竟然痛哭流涕起来:梅珠这孩子,确实是犯下了错事,但她……她也真的……有苦衷。
“那你倒是说一下,她的苦衷在什么地方?”我感觉这事,似乎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我问摩尼星。
摩尼星让嘎达梅珠说。
嘎达梅珠就低着头,她的眼泪不停的滴答在地面上,泛起一个个倒扣着的透明碗。
良久,她才开口:契师,弟子不肖,并没有对契师报恩,只希望我临死之前,不要让契师为了我这个孽徒,丢了尊严。
“丢什么尊严?还有什么尊严可丢?”摩尼星已经没有了一寺住持的模样,一屁股做在了地上,两只手拍着腿,沉痛的喊道:鹰啄之刑是什么?那些秃鹰啄食了你的肉、内脏、心,也会啄去你的灵魂,从此以后,你无法转生。
“弟子犯下了如此恶劣的冤孽债,还有什么脸面转生?”嘎达梅珠摇摇头。
我则对摩尼星说:摩尼星,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有话说,你徒弟不说,你说。
“我说。”摩尼星一屁股站了起来,说:你们不知道,嘎达梅珠有个男人,叫阿旺。
“挖眼和她男人有什么关系?”我问摩尼星。
摩尼星说:有很大的关系……阿旺十年前和嘎达梅珠结婚,嘎达梅珠种地,阿旺下矿养家,同时阿旺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喜欢写诗,偶尔也能在日碦则当地的报纸上,零星的发表一篇,当时他们夫妻很恩爱的。
不过好日子不长,阿旺才去了煤矿一年多,结果……煤矿出事故,塌方了,成堆的碎石,把阿旺砸在了煤矿里面。
“阿旺死了?”我问。
“没死。”摩尼星说:他和他工友十个人……塌方砸死了八个人,另外一个比较幸运,只砸断了一条手,阿旺惨一些,伤到了脊椎,终身瘫痪,并且他的眼睛也被石头砸了一下,砸出了眼疾。
他说从此阿旺失去了劳动能力,家里的重担,全部落在了嘎达梅珠的身上。
嘎达梅珠日夜辛苦种田,养活她自己和阿旺的同时,还要紧巴巴的抽一笔钱出来,定时给阿旺去医院去治疗眼疾。
因为医生说过,如果阿旺的眼疾得不到控制,很有可能先右眼失明,然后右眼又会妨碍左眼,最后变成双目失明。
“契师,别说了。”嘎达梅珠制止摩尼星。
“不说,不说你就要被悬挂在扎什伦布寺的城墙上,被鹰啄食。”摩尼星呵斥了嘎达梅珠一句后,又跟我讲。
他说他在七年前的时候,有一次行走在田野里,遇见了嘎达梅珠。
他莫名对当时正在种田的嘎达梅珠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是……爱情,也不是仰慕,是一种很独特的熟悉感。
用他的话说,这种熟悉感也许是上一辈子就注定了的师徒缘分。
西藏高僧非常讲究缘分,他感觉自己和嘎达梅珠有缘分,于是收下了嘎达梅珠当契徒,教了嘎达梅珠“化生”之术。
这化生之术,很奇妙,嘎达梅珠为了赚更多的钱养家,学会“化生”之后,背井离乡,只托自己的妹妹照顾着阿旺,她孤身一人,去了上海的马戏团当演员,一个月能赚两三万。
嘎达梅珠把这些钱给自己留下很小的一部分,当做上海生活必要的开销和零用,其余的钱,全部寄回给了阿旺,同时她让妹妹定时带着阿旺去拉萨的医院治疗眼疾,那些钱,一份付妹妹照顾阿旺的费用,另外剩下的,就让阿旺存起来。
这种日子,一过就是接近七年。
七年里,嘎达梅珠每个月都会给阿旺打一次电话,一年回去看一次阿旺,除此之外,两人联系最多的,就是靠书信了,她每隔几天,都会收到阿旺给他写的信,信里,经常会有阿旺给她写的小诗。
摩尼星说到这儿,嘎达梅珠终于忍不住了,她流着眼泪,跟我们讲出了阿旺的故事,她说:在三四年前,阿旺跟我说……他的诗歌,已经被出版社看上了,那边的编辑,经常通过电话告诉他,可以为他出版诗歌,当时阿旺很高兴,他每天都写,每天都写都很晚,他还跟我说:梅珠,等我出版诗歌了,我就有稿费了,有稿费,我就能为家里出一份力了,我不是没用的人,我能赚钱补贴家用,我可以赚钱的。
嘎达梅珠说到这儿,眼泪又扑簌的掉着:我知道,阿旺自从出事之后,很自卑……老觉得自己没用,可我觉得他有用,我觉得他很有才华,他是我的骄傲,我由衷的为阿旺的诗歌能出版而高兴。
“可是好景不长,才过了两三个月,阿旺接到了出版社编辑的电话,编辑告诉他——这个年头,没人再读诗了,诗歌出版赚不了钱,所以……他只能退回阿旺的诗歌原稿。”嘎达梅珠边说,边用袖子擦拭着眼泪,说:但是阿旺并没有沉沦,他更努力的写诗,一直都为出版赚稿费努力。
她说:我在上海找人问过,诗歌出版的价格非常低,出一本诗集,可能就几万块钱,不出名的小诗人更低,一本有时候一万都不到,但就这一万都不到的稿费,是阿旺的自尊心,他要赚到这笔钱,他要证明他虽然瘫痪了,眼睛也不好,可是他有用,他对家有用。
“自从阿旺对出版相当热衷,我工作也更努力了,因为……如果阿旺实在出版不了,我打算自己给出版社交一笔钱,我自费给阿旺出版,了结他的心愿。”嘎达梅珠说:我和阿旺都很努力,可惜,这一切,都在一个月前,全部破碎了,我接到了阿旺的电话,阿旺说……他……瞎了……彻底瞎了,一点光明都见不到。
听到嘎达梅珠说阿旺的眼睛瞎了,我心里咯噔一声,莫非,阿旺的眼睛,就是嘎达梅珠挖人眼的原因?
嘎达梅珠说:我连夜回了日碦则,回来之后,我发现,阿旺正躺在地上,胡乱的往嘴里塞一些馊了的剩饭剩菜吃。
“你妹妹不是一直在照顾阿旺吗?你妹妹呢?”我问嘎达梅珠。
嘎达梅珠突然一阵嚎啕,两只手不停的拍着大腿,痛苦流涕:阿旺遭害就遭害在我妹妹上了,我每个月给阿旺的钱,都存在阿旺的卡上,一共有上百万,是我今年打算回家给阿旺盖房子的钱啊。而就在一个月前,我妹妹伙同我妹夫,把阿旺的银行卡骗走了,他们取走了里面的钱,卷钱跑了,跑得无影无踪,阿旺不敢跟我说,结果,他一着急上火……眼疾犯了,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瞎子,彻底瞎了后,他才跟我打了电话,我从上海到日碦则,花了两三天的时间,这两三天里,阿旺就用两只手,扒拉着地板,拖着瘫痪的身体,靠着记忆,摸到电冰箱那里,吃里面的剩饭剩菜,那些东西吃了两天,都馊得发臭,他为了活下去……。
“连自己的姐夫、姐姐都骗?你妹妹是个禽兽啊。”我咬紧了牙关。
嘎达梅珠说:我害了阿旺一辈子,阿旺为了养家,下了矿,结果被砸成了瘫子,他以前是正常人的时候,真的很英俊,还会写诗,可是为了照顾这个家,他变成了一个瘫子,现在,我妹妹又间接的把阿旺害成了一个瞎子,都是我家的人,把阿旺害成了这个样子,我愧对阿旺。
“我回了日碦则,阿旺还安慰我,他说没事的,他还能写诗,他的诗歌,一定能出版,到时候,他就有大量的稿费了,可以弥补这一笔钱。”嘎达梅珠不停的摸着眼眶周围的泪水,说:阿旺说……让我当他的眼睛,他念,我来写,我们会重新有钱的。
“所以……?”我实在不忍心问下去了。
嘎达梅珠自己却往下说:我不希望阿旺瞎,阿旺的瘫痪已经治不好了,但他的眼瞎,一定能治好的,我也一定要为他治好,我找遍了拉萨的所有医生,他们都说阿旺的眼神经坏死了,治不好,我最后问了耿不二,耿不二说他那儿有一种禁术,是传承于苗疆九神术里的“神瞳”,需要用到“十三对纯洁心灵的人眼”,配上一些苗疆的草药,给阿旺煮着吃,就可以治好阿旺的眼睛……
怪不得成妍表弟被挖眼的时候,那挖眼人问他“你是善良的人吗?”,原来嘎达梅珠的药方,是十三对纯洁心灵的人眼。
“你是为了治好阿旺的眼睛,才去挖别人的眼睛的?”我心里有些揪心。
嘎达梅珠说:是的……我为了阿旺,什么事情都愿意去做,哪怕我下地狱,哪怕我成为日碦则的罪人,哪怕……我再也不能转生……我犯的错,我认……但是……我愿意犯这个错,为了阿旺。
她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不对劲……嘎达梅珠说她需要十三对人眼,但她一共只下手挖了十二个人的眼睛。
还有一对人眼,从哪儿来?
我想到这儿,突然心里说了一声“不妙”,刚想按住嘎达梅珠。
嘎达梅珠的动作,却比我快了一步,她一探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经挖到了自己的眼睛里去了。
“啊!”她爆发了一阵哀嚎,她的眼珠子,已经被她亲手抠了出来。
同时她又痛苦的说:挖眼的罪孽,由我而起,也由我而终,第十三对眼睛,就是我自己……阿旺……我是你的眼,挖掉我自己的眼睛,是我这个罪人,这辈子,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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