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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6 章

装得太像, 反倒不像了。崔不去想道。

若时光能够倒流, 他也许会在入天南山之前, 告诉凤霄, 凡事过犹不及, 宜适可而止。玉秀与元三思可能看不出来, 却不要低估了范耘。

但世事没有如果, 他也料不到凤霄会这么做,一声不响把他给卖了,只为博取云海十三楼的信任。

不过这的确很像凤霄的行事作风, 任性妄为,兵行险着,甚至背水一战。

若非身在此地, 被坑的是自己, 崔不去简直要为凤霄此计叫一声好。

眼下是个死局。

若凤霄不下狠手,就无法取信玉秀他们。

若凤霄下狠手——牺牲的, 也只是一个与自己亦敌亦友的对手, 何乐不为?

要么不做, 要么做绝。

崔不去望着对方步步走近, 然后半跪下来, 四目相对。

凤霄俊美面容之上全无表情,眼神深处幽光明灭, 转瞬即逝,淡漠冷然, 倒映不出对方身影。

生死之际, 崔不去却有点走神。

他想,换作是自己,会怎么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有同样的机会,也许自己同样会做出凤霄的选择。

片刻,崔不去暗自失笑。

会想这个问题,说明他的心已经乱了。

因为崔不去素来狠辣决绝,连自己都能算计,决不存在这种假设。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他忽然听见凤霄如是问道。

崔不去微微歪头,认真想了想:“从前我以为会死在崔家,但没有,几次险象环生,我也以为自己会死,也没有,后来在突厥,我以为我会死在玉秀手里,最后,却是你赶了过来。”

凤霄的笑意未达眼底:“那你的运气还不错。”

崔不去点头:“我也觉得——”

话音未落,凤霄的手已往前递出。

崔不去只觉胸口有异物插入,剧痛的感觉随之冒出来,传遍四肢百骸。

他低下头,看见胸前那把已经全数没入的匕首,看见血从伤口处泉涌而出,很快将前襟染红。

疼,太疼了。

他蹙起眉头,似要回忆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

好像是离开崔家那年,喘鸣与心疾同时发作,途遇大雨,他蜷缩在屋檐下,却遮挡不住被风瓢泼而来的雨水,劈头盖脸,衣裳淋淋,那时还发着烧,脑袋昏沉,他几乎以为自己性命将绝。

还有上次,在西突厥营帐,他用奈何香算计了玉秀,同样让自己也中了奈何香,引发旧疾,脖颈被玉秀扼住,眼前天光乱摇,连喘息都格外艰难。

可那时,也没有现在这样疼。

难道匕首上有毒?

他下意识想要深吸口气,却越发牵动伤口,疼得浑身震颤,面色比方才那两名美貌婢女身上穿的雪白纱衣还要白上几分。

粗细不均的喘息混着血沫从嘴角溢出,唯独没有呻|吟。

凤霄以为自己能听见对方的冷笑嘲讽,恶毒咒骂。

可什么都没有。

他只看见崔不去沾了血的薄唇轻轻颤动,近乎无声地吐出一句话:“上回你救我一命,这次就算还你了吧。”

凤霄的手不由自主微微一抖。

他还握着刀柄不放,这个举动立时令对方的痛楚更深,浓稠血水顺着嘴角滑落至下巴尖处,又一滴一滴,在衣领上晕染扩散。

短短片刻之间的变故,令所有人都呆了一瞬。

元三思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讶,连玉秀也以为凤霄疯了。

崔不去即便不投诚,现在也杀不得,他不过是想折磨对方出气,凤霄却更狠,直接一出手就要对方的命。

“住手!”

范耘大喝一声,出手推向凤霄。

后者竟也不闪不避,任由范耘推得退了两步。

范耘上前察看崔不去的伤势,出手如风,点了对方几处大穴,再让人立刻送来纱布和金疮药。

凤霄这一手实在狠绝,整把匕首完全没入崔不去的身体,不留半点余地,便是玉秀,也说不出半分他作假的话。

“凤公子太鲁莽了!”范耘沉声道,“就算他现在不肯投诚,留着也还有用处。”

他小心翼翼抽出崔不去胸口的匕首,刀尖拔出时,又是一股鲜血涌出,崔不去背靠石头,一动不动,任凭施为,人已陷入半昏迷。

凤霄冷冷道:“我说过了,有他,没我。有解剑府在,我看不出留着左月使还有什么用处,等他通风报信,向朝廷告发我吗?”

范耘怒道:“他若死了,会坏了我们许多布置!”

凤霄似笑非笑:“没想到范先生竟还如此重视他,不愧是昔日得意弟子,终究有几分情分在,只是你都将人引到这里来了,再表现得如此紧张,不觉得虚伪吗?”

范耘沉声道:“如今左月局众人还不知他已身陷此处,我们正好用他来引出左月局,趁势一网打尽。还有,楼主对崔不去惺惺相惜,之前发过话要亲自见他一面,如他有所闪失,我又该如何向楼主交代?”

凤霄掸掸衣尘,满不在乎:“这就是范先生自己的事儿了。”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洒然离去。

元三思见他隐没于黑暗之中,方才低声道:“此人狠辣无情,对昔日同僚,说杀便杀,只怕养虎为患。”

玉秀哼笑:“他倒是帮我出了口气,若非范先生不让,我早就想杀了崔不去!”

范耘为崔不去把脉,片刻之后叹道:“我先送他回去,以他如今的伤势,只怕一时半会起不来了,肯定没法去见楼主,只能等我飞书一封,请楼主决断了。若有事,我们回头再议。”

说罢,他将崔不去打横抱起,匆匆离去。

凤霄那一刀,半分没有留情,崔不去流了许多血,脉象若有似无,真正命悬一线。

范耘为了救他,不得不耗费功力为他护住心脉续命还阳,整整两个时辰,比武学宗师交手还要累,总算才让崔不去心口回温,有所起色。

但范耘也累得面色发白,双腿虚浮,不得不交代侍女好生照料,自己则先回屋打坐,恢复元气。

伺候崔不去的侍女,便是先前送酒盏入内的侍女之一。

她将浸水的棉布拧干,为崔不去一点点擦拭面上血污。

至于身上,对方伤得太重,范耘严命不得挪动,侍女只能将伤者的外裳除去,只留单衣,依旧半身干涸血污,触目惊心。

侍女动作尽可能放得轻柔,生怕惊动对方,引来新的一轮痛楚。

但崔不去伤得太重了,从头到尾,他的眼睛一睁未睁,静静躺着,宛若尸体。

……

这洞窟之内原先虽安放前朝秘藏,但在秘藏被找到之后,元三思就将此处加以改造,变成十三楼在北方的其中一处据点,此地宽敞隐秘,机关暗道重重,内室首尾相连,与外面的豪门大户相比,丝毫不落下风,内里奢华享受,更要胜出一筹。

不过对于凤霄这种成日在富贵堆里厮混,又极为挑剔的人来说,再骄奢华丽的陈设布置,他也能面不改色,享用如常。

离开那间飘荡着血腥味的内室之后,他就回到自己房间,熟悉的暖香迎面而来,将充斥鼻息间的残余血气覆盖,尤其在床上多了一个美人时,这间屋子更添几分旖旎风情,春色无边。

薄被堪堪遮住美人的胸口,一双长腿从被下裸露出来,冰肌玉骨,滑腻如脂膏暖玉,当美人在夜明珠的暖光下星眸半闭,对凤霄露出笑容时,怕是连天外星光也要黯然失色。

“你回来啦。”美人慵懒道,短短四个字,偏是说得酥麻入骨,像只小爪子在听者耳朵上轻轻挠着。

这种情况下,还能无动于衷的,简直不能称为男人了。

“你为何在我床上?”凤霄偏偏环臂未动,波澜不兴的眼睛上下打量,似在看一尊石像。

见他如此,冯小怜简直要气笑了:“我怀疑云海十三楼的男人都不是男人,算上你在内,能够任我而毫无反应的人,已经是第四个了!”

凤霄挑眉:“另外三个好汉是谁,还请介绍给我认识。”

冯小怜娇哼,裹着被子在床上一滚,将薄被裹在身上充作衣裳,人也跟着坐起,开始掰手指数:“你、楼主、范先生、玉秀。范先生心志甚坚,自不必提,玉秀心上有人,看我如死人,我不愿去招惹他,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会不动心?这不应该。”

她款款下榻,拖着被子迤逦而来,在凤霄周身绕了一圈,忽而伸手欲从背后搂住他,却不意扑了个空,脚下踩到被子,整个人直接扑倒在地上。

冯小怜:……

“凤、霄!”她快气死了。

“元三思呢?难道他也对你没意思?”凤霄哂笑,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再往床榻上随意一丢。

冯小怜横他一眼,娇媚天真,糅合无间。

“难道我是来者不拒吗,元三思那种人,我可不要!”

“果真是个尤物!”凤霄随之覆上她,慢慢低下头,“你见过楼主?”

冯小怜自恃风华绝代,阅尽千帆,但在凤霄的气息逼近时,竟也微微乱了分寸。

“自然见过。啊嗯,你轻点儿——”

她忽然声音转高,拖长了音调喘息。

门外站着的人不由暗骂一声贱人,终于转身离去。

床上,冯小怜眨眨眼。

“你为何捏我的腰?”

凤霄:“你又为何配合?”

冯小怜笑道:“与副楼主春宵一度,不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吗?我敢打赌,方才在门外窃听的人,一定是元三思。”

凤霄轻佻道:“他吃我的醋?”

冯小怜咯咯一笑:“错,他不信你。”

凤霄:“你能听出他的脚步声,这份功力也可以了,位置不该在段栖鹄和玉衡他们之后吧。”

冯小怜伸了个懒腰:“我虽然得了十三先生之名,也不过是倚仗艳名与些许双修秘门,你们这些高手宗师,又何曾真正瞧得上我?凤郎,你虽看似与我调情,心却不在这里,该不会——”

凤霄藏在背后的手慢慢收紧。

冯小怜:“该不会和玉秀一样,也心上有人了吧?”

凤霄似真似假道:“你猜?”

冯小怜揽上他的脖颈:“我猜,世间碌碌凡人,应该皆不入你眼,你喜欢的,只有自己。”

凤霄笑道:“我现在真有些喜欢你了。楼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冯小怜奇道:“你怎么对楼主这么感兴趣?”

凤霄:“他以一己之力,建立如此庞大的组织,网罗这么多高手势力,难道不值得我好奇吗?作为新任的副楼主,却从未见过楼主,这未免,也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冯小怜笑道:“不必心急,明日便是七夕,我听说楼主也会来。届时,十三楼内济济一堂,才算是人齐了。”

凤霄目光一闪:“林雍与宁舍我他们,也都会来?”

冯小怜:“自然,你该不会以为他们真去了东海郡吧,这里,才是真正的聚会之处。”

凤霄:“如此说来,云海十三楼,还差九先生与十先生,他们又是谁?”

冯小怜噗嗤一笑:“你这样心急,很容易让我误会,你是假意投诚,来刺探情报的。”

凤霄笑道:“若我说,我是为你而来的,你信吗?”

冯小怜眨眨眼,望着对方亲下来的脸,正要说话,忽而脸色一变,身形轻若飞燕,从凤霄身下掠出,玄色被单在空中化为碎片,她却不管不顾,扑向门口的方向。

“救——”

然而凤霄的速度比她想象得更快,还未等她喊出声,她的喉咙已经多了一道血痕。

冯小怜睁大了漂亮的双眼,瞪住凤霄,似没想到自己最后竟是以如此滑稽随意的方式死去。

“你很聪明,我本来只想弄晕你的,可惜被你发现了。”凤霄遗憾道,抽回手时,手上多了一根染血的琴弦。

若崔咏知道自己心爱的余音琴被凤霄拆了琴弦杀人,估计也用不着崔不去动作,他直接双腿一蹬就能气死了。

“麻烦有点大了。”凤霄喃喃自语,手里还抓着绝世美人的一条胳膊。

……

崔不去在天昏地暗中徘徊许久,身体一直往下沉,直到有人将他拽住,从深渊中一点点拉起。

那人的力气很大,不容反抗,他无法自主被强行拽回地面,于是剧痛袭来,伴随着潮水般的回忆。

想咳嗽,却疼得咳不出来,崔不去浑浑噩噩,甚至在某个瞬间,他以为还是自己九岁那年,走投无路的光景。

不能死。

他不能死。

他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嘴巴被掰开,一股清凉滑入,灼痛的喉咙略略好受一些,可胸口却更痛了。

仿佛听见有人耳语,那人握住他无力的手指,轻得像捧着一根羽毛,温柔视如珍宝,生怕将其弄碎。

他崔不去半生飘零坎坷,注定命中克尽六亲,冷心绝情,何曾受过如此对待?

果然是梦吧。

他无声叹息,再度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