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说这话的时候, 只是随口一出, 等反应过来, 才发现自己语气里似乎带上了调戏的意味, 不由有点儿尴尬。
难得对方主动开口询问,简直如同天上掉下馅饼来, 霎时间, 无数念头在朱翊钧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最后俱都化作温柔笑意:“你最近瘦了许多, 定是经常熬夜, 朕希望你每顿多吃几碗,就是对朕最好的补偿了。”
赵肃叹道:“听说陛下近来都是过了子时才睡,寅时未到便起,比臣熬得还厉害,臣正要劝陛下爱惜龙体,切勿废寝忘食,政务虽多,却非一日之功,国家不可一日无朝廷, 朝廷不可一日无陛下。”
朱翊钧:“你这是出于一个臣子和老师的关心,还是出于你自己的关心?”
赵肃对上他专注凝视的眼神,忽而想起那一夜的颠鸾倒凤, 想起本梦半醒之间这个人隐忍痛苦的闷哼, 平素冷静无比的心就突然柔软下来。
“自然是臣出于对陛下的关心。”
朱翊钧有些失望, 难道前些日子两人那样亲密无间的距离和誓言, 也没法改变什么吗?
便又听见那人低声而缓缓道:“看你辛苦,我心里不好受。”
他瞧见了朱翊钧眼底的失落,心头一揪,抛却了君臣之别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皇帝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极了,就为了一句好不容易挖出来的话,也高兴得很,先前那点儿失望都马上烟消云散,喜滋滋地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凑近了他。
“难道看你辛苦,朕就好受了?你心同我心。”
赵肃苦笑,发现皇帝陛下得寸进尺的本事不小,一旦妥协了一小步,马上就会丢盔弃甲。“陛下……”
朱翊钧很明白,眼前这个人太过克制冷静,自己如果不死缠烂打,穷追不舍,用尽手段,只怕连今天握着他的手说些亲热话的情景也不会有。
“肃肃,等再过几年,诸事定下来,天下太平,我们就抛开这些烦人的事情,四处去走走吧?朕也想瞧瞧这大好河山,九州八方,尤其是,能和你一起……”皇帝心血来潮,开始天马行空构思起来。
国家百废待新,许多事情千头万绪,哪里是几年就能太平的。赵肃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这人还是有几分小孩儿心性,可又不忍拂了他的兴致,便带着纵容和宠溺道:“好。”
朱翊钧眉开眼笑,其实他何尝不知这梦想渺茫得很,可听见这人答应,自己心里就说不出的喜悦。
两人身份摆在那里,叙完私情,还是脱不开江山社稷。
朱翊钧道:“一年之期太短,这西学又与儒家学说大相径庭,这点时间只怕不足以让大明学子接受。”
赵肃笑道:“范礼安的西学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也与开宗立派无异了,历来万事开头难,些许阻滞必然会有的,但这个人若是没两把刷子,完成不了陛下的要求,说明他本事不够,您就更不必为他担心了。”
“是你教朕凡事要想多一点,想远一点,这下好了,朕被你教成小老头子,” 朱翊钧也笑起来,“年轻人倒也罢了,容易接受新鲜的东西,朕看这西学,更像是杂学,那些天文算术,也与我们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千百年来,华夏都只将其当成杂说,他们却作为引以为傲的成就。”
赵肃道:“泰西人刚从黑暗的中世纪走出来,需要这些实用的学说,来对抗宗教的权威,启迪智慧,使其不在愚昧中继续深陷,但是我们不同,从战国时代,便有百家争鸣,而后才独尊儒术,儒学有利于教化百姓,可对于国家长远发展是不利的,因为那里面没有教我们怎么造船,怎么造大炮,所以现在的大明,也需要这些泰西的杂学。”
“朕晓得,所以朕先让他去国子监,国子监祭酒王锡爵是你的好友,想法也不那么守旧,那里头的监生们兴许可以让范礼安打开一个局面。”
若论了解赵肃的想法,没有人比朱翊钧体会更深,因为他是赵肃一手教导出来的,虽然少了赵肃那几百年的先见,但在思维模式方面,二人有时甚至惊人的相似,这使得他们往往做事都有一种默契,无须言传,心领神会。
“陛下圣明。”
朱翊钧嘻嘻一笑,趁他低头把自己说的话整理成条陈时,偷偷凑过头去,飞快亲了对方的脸颊一下,又很快转回来,装作若无其事,让赵肃好气又好笑。
皇帝却忽然想起一事,脸色肃然起来,坐直了身体。
“另有一桩旧案,也该是时候下手了。”
“陛下是指?”
朱翊钧微微冷笑,与方才判若两人:“整顿皇店、卫店、官店、绅店,这些国之蛀虫不除,朕寝食难安。”
几年前他便已有这个念头,当时顾忌考成法还未实施,不想多起波澜,就忍了下来,张居正的考成法,毕竟只针对官员考核,而皇店这些,涉及皇亲国戚,太监锦衣卫,已经超过考成法的管辖范围,鞭长莫及,反倒有恃无恐,愈演愈烈,皇帝能忍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
笔尖顿了顿,赵肃提醒他:“陛下,京城的皇店里,有冯公公的份子钱,听说皇后娘家也有人在官店里头参了股,现在整顿,只怕牵连太大。”
朱翊钧摇头:“现在不做,以后再拖,更难下手。此事你不要插手,谁都不用插手,朕亲自来做,任他们哭喊上天,看能怎么着!”
万历四年底,皇帝着手整顿京城及周边各处皇店、卫店、官店、绅店等,查实盘剥勒索过路商贾,借身份横征暴敛,敲诈鱼肉百姓者,一一取缔并下狱,并命刑部会同大理寺制定大明商律,结束了之前将商法混杂在户令中的现状,为各行各业的商人划出一个大概的行为规范。譬如禁止粮商在地方遭遇饥荒时囤积粮食,高价出售盘剥百姓的行为,禁止海商将朝廷严禁的物品挟带出海私自贸易等。——以前虽然也禁止类似的行为,可大都是约定俗成的惯例,很少明文记载于律法中。
又严厉禁止宗室、国戚、宦官、文武官员等领取国家俸禄的几类人借身份占地开店勒索百姓商贾,凡是以前有此作为的,店铺一律抄没归还原主,以后再犯者,或杖责或流刑。
这部无心插柳的律法被后世视为大明第一部专门的商业法律,所以即便它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和缺陷,却无损其珍贵的价值,正是因为万历皇帝的第一步,才有了后人的不断完善。
这是后话了,回到眼前,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的作为自然遭到不少人反对,尤其是内宫之中,利益受损的人纷纷告状,但皇帝却表现出不为所动的强势,任谁来说情都没用。
冯保、皇后、潞王等人甚至跑到两位太后那里哭诉,陈太后素来不管事,早就躲得远远的,李太后被闹得脑壳疼,她对娘家人约束很严,不允许他们在外头借着自己的身份胡作非为,所以李家人都很老实本分,也没在这次风波里闯祸,但潞王不同,潞王作为先帝与李氏的幼子,当今皇帝的弟弟,李氏平日里对他溺爱到了骨子里去,朱翊钧也很疼爱这个亲弟弟,因此养成他贪图享乐的性子,什么都要最好的。
许多人看到潞王的受宠,也纷纷上门贿赂,利用他的名义在外开店,这次整顿,自然连带着潞王的那份巨额收入也没了,潞王去找皇帝兄长,朱翊钧难得没有搭理他,反而教训了他一顿,于是他只好向李氏哭诉。
李氏不忍见小儿子难过,便亲自向朱翊钧说情,让他放过潞王的这一份,朱翊钧自然不肯答应,如果不一视同仁,律法也就成了废纸,辛辛苦苦制定出来又有何用。
他铁了心不松口,李氏也恼起来,前阵子刚刚好转的母子关系又这么僵了。
转眼就过了万历五年的春节,元宵那天,赵耕和赵耘闹着要出门看花灯,赵肃答应了,一家人早早便吃完饭出门,京城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街上接踵摩肩,他一手牵着一个,差点被人流冲散,好不容易到了人稍微少点的地方,赵耘瞧见做糖人的,开始流口水,挪不动脚步了。
“爹爹,我要这个!”赵耘指着一条活灵活现的糖龙。
“来两支吧。”赵肃和小贩说。
话刚落音,一支糖龙已经递到赵耘面前。
赵肃抬头一看,那人笑吟吟地打招呼:“咦,好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