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重双亲早逝, 除了早年收养他的王环和后来结拜的赵肃以外,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 也无从考证, 虽然贺子重五官长得深刻些,但除了汉人, 中原也有不少夷民, 有他这样的长相, 不足为奇, 所以这第一条的弹劾, 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关键在于皇帝怎么想。
第二条反倒要更严重一些,赵肃的出身来历,他没有刻意隐瞒,有心去查也能查到,赵谨说的真假掺半,这才更让人觉得可信,本朝以孝治天下, 且讲究嫡庶分明,将生母另嫁也就罢了,但怠慢嫡母这一条, 却为世俗所难以接受, 足以玷污他的名声, 让他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
更重要的是, 弹劾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赵肃同父异母的弟弟。
人们自然会想:作为百官之首的内阁宰辅,不仅没有起到表率作用,甚至连你弟弟都起来反对你了,你这个次辅大人,还有当下去的必要吗?
“大人,您这一次啊,是被抢占先机,彻彻底底地坑了一回!”
随着话音,啪的一声轻响,棋子落下,吴维良笑眯眯地捡子儿,一边道:“承让承让,又大杀四方!”
赵肃白了他一眼:“坑了就坑了,还非得加上彻彻底底,嫌你家大人我不够晦气么?”
话虽这么说,语调却听不出沮丧。
他很少在棋艺上琢磨,棋路算不上高明,加之心不在焉,两人你来我往厮杀了一会儿,赵肃的白子便大多都被围困住。
“不下了,认输,认输。”
吴维良摇摇头:“不带这样的,每回都还没结束就认输,我赢也赢得不彻底。”
赵肃耍赖:“我都认输了,这棋局也就结束了。”
吴维良没好气:“下回我宁可去和大公子下,也不和您下喽!”
赵肃噗嗤一笑:“好么,我赵少雍在你心目中还比不上一个总角小童了。”
吴维良看了他一眼:“如今外头沸沸扬扬,都在议论赵谨的折子,您看起来倒不急。”
赵肃苦笑:“急有什么用?你也说了,我被人先下手为强,坑了一回,除了吃下这个哑巴亏,还能怎样?折子闹到御前,在陛下决断之前,我本就该闭门自省,这是本朝的常例了。”
吴维良皱眉:“依您看,这一次,是张居正,还是张四维?”
赵肃道:“无论是谁,都没有区别,他们虽然立场各有不同,但在对付我的这一点上,目前利益是一致的,所以现阶段,他们只会联手先扳倒我再说。”
吴维良道:“既是如此,那就逐个击破。只是我不明白,上回您让我在山西找到的证据,为何迟迟不拿出来,否则现在张四维怕也不会这么安生。”
赵肃捡起白子,一个个放回棋篓里。
“现在的情势,我若祭出那些证据,跟张凤磬缠斗起来,那么最大的受益者会是谁?”
“张居正。”
“不错,张太岳只会看着我们厮杀,然后坐收渔利,如果我再盯上张太岳,那么就是说,我需要同时对付两个人,而他们的聪明才智,人脉资历并不在我之下,到头来,我还是会输。”
吴维良听罢,沉吟道:“那末,能否求助于陛下?”
赵肃摇头:“陛下现在,只怕正为如何帮我解决赵谨的事情而焦头烂额,更何况,这种臣子之间的倾轧纷争,须得自己来解决才好,怎可依赖君王过甚。”
吴维良想想也是,只因平日里帝王对赵肃托付信任,青眼有加,久而久之,让他产生一种错觉,总觉得凡事都有皇帝撑场,实际上这种想法确实是很不好的,君臣有别,有些事情不能等着皇帝来干涉,会这么做的,通常只能是佞臣。
他思来想去,不由劝道:“大人,恕我直言,一直以来,张太岳虽处处针对你,但凡碰上与他有关的事情,您总有点儿不忍下手。朝堂之争,不见刀光血影,却也你死我活,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赵肃叹道:“你说得不错,是我想岔了。”
究其原因,却不足为外人道,那便是由于历史惯性,他总觉得张居正对于历史的贡献卓著杰出,一旦提前退出政治舞台,很有可能对历史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却恰恰忘了,他自己现在也属于历史的一部分,而站在他面前的张居正,不是一个符号,而是活生生,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的一时大意,造成今日被围困的局面,就像棋盘上那些白子,虽不至于四面楚歌,也是岌岌可危,一旦放任自流,那么被抹杀的就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了!
“现在为时还未晚,”吴维良提振起精神,也怕赵肃就此气馁,“张居正先前父丧夺情,因此大受非议,若真论起来,也算大不孝,何不以此入手?”
他的意思是,让赵肃重提旧事,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这样一来,赵肃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赵肃把棋子都放回竹篓,盖好盖子,又拿起茶盅喝了口茶,这才道:“这件事情,先前已经揭过了,现在再提起来,影响力不会那么大,对他来说只是不痛不痒,如果不能斩草除根,不如就干脆不要下手,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你先听我说,”他作了个手势,阻止吴维良张口欲出的话。“如果在二张之间选择,我会选择先对付张太岳,骨头要挑难啃的下手,然而,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吴维良认为兵贵神速,现在已经处于劣势,再不出手,等到人家将你彻底打到泥地里去,还想翻身的话,就千难万难了,所以他并不赞同赵肃的想法,只是赵肃这么说,必然也有他的理由,所以他没有反驳,只是道:“愿闻大人高见。”
“容我想想。”赵肃此番虽然受挫,却还能保持稳重的心态,而非急于反击,他想的是,要如何措辞,才能和吴维良清楚表达自己的观点。“现在敌强我弱,对方又正好占了上风,倒不如索性退一步……”
他话没说完,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敲了几下,便被人迫不及待推开,露出赵吉焦急张皇的脸。
“大人,大人,老家来信,说是,说是夫人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