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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交换人生

虽说是初夏,但南方已经湿热难耐,傍晚丝毫未能给人带来一丝凉爽,扑面而来的热风,令许多刚从写字楼匆匆步出的白领下意识露出难以消受的神情。

对一座国际化大都市而言,这个时间段往往是一天里最繁华的时候,尤其是在周五的CBD区,写字楼霎时空了一大半,人们或急着回家,目不斜视奔向地铁公交车站,或因不用加班,三三两两相约去聚餐。

顾念瞄了一下腕表,眼看离约好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也没再去换衣服,直接就穿着上班时的西装制服往目的地赶。

从这里到她要去的地方,如果不塞车,大约半小时车程,但现在别说塞车,连车都未必能打到。

顾念从事的工作比较特殊,公司规定员工上下班要么自己开车,要么只能打车,打车费用可以报销,但不允许乘坐公交车或地铁,所以此时此刻,哪怕坐地铁还能更快一些,顾念也只能耐着性子等来车子,又一路以龟速前行。

车子在餐厅门口停下时,不多不少,正好八点,但距离她跟雍凛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

顾念无奈地撇了一下嘴角,加快脚步走进餐厅。

餐厅在一间酒店旁边的私人园林深处,没有最低消费,是会员准入,条件苛刻,普通人未必找得到这里,即便找到了也进不来。

报上名字,侍应生很快将她领到一个包间。

落地窗外全是绿竹,繁茂郁葱,白天从里面望出去,有种置身竹海的错觉,但现在天已经黑了,外面沿着小径有灯笼亮起,星星点点,朦胧氤氲。

在这闹市之中,这样占地不算小的私人园林意味着无法想象的估值。

窗边已经坐了个人,正埋首看文件,连坐姿都像青松绿竹,赏心悦目,腰部往下被桌子挡住,但可以想象,那身剪裁得体,质地优良的西装,一定能勾勒对方的好身材。

抬头看见顾念进来,雍凛脸上微微露出笑意。

“来了,坐。”

随意的话语显示两人亲密的关系。

顾念走过去,将手包放在一旁,落座。

“路上塞车,你等很久了?”

雍凛:“也没有,正好看看文件。想吃什么?”

顾念想了想:“煎银鳕鱼吧,今天站了一天,快要饿死了!”

她的长相偏古典,白皙秀美,一双眼睛盈盈水润,笑起来更是含情带怯。

一副好相貌是上天恩赐,谁也羡慕不来,若说光靠心灵美就能跻身人生赢家,那完全是扯淡,起码长相不能太寒碜。

顾念的外表就属于加分项,如雍凛这样并不醉生梦死的富家子弟也不能免俗,当时偶然在M&J的门店看见顾念之后,心中就生了好感,几番接触下来,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男俊女美,又是年纪相当,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刚说完这句话,顾念的表情就微微一敛。

习惯使然,跟雍凛独处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带上有点儿撒娇的语气——但这跟她今天要说的事情并不相符,容易让人误会。

顾念暗暗警醒,重新调整了语气:“你点餐了吗,一起?”

这家餐厅两人常来,基本不用再翻看菜单了,刚才进来时侍应生并未特别介绍,那就说明今日没有新菜。

雍凛合上文件,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语气变化:“跟你一样。”

他按了桌上的叫餐服务,很快有侍应生进来,记下餐点,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本来还想趁周末带你去江边住两天,但看你很累的样子,晚上吃了饭就早点回去吧,明早再出发。”雍凛的嘴唇有些薄,但当这样的薄唇微微往上扬起,眼含暖意,专注看着某个人的时候,说出温柔体贴的话时,任凭哪个女人都会忍不住心头一动。

顾念的手被轻轻握住,温暖和力量也因此传递过来。

换作往常,顾念已经毫不矫揉造作地依偎进男朋友的怀里,开玩笑撒娇耍赖了。但今天她没有这么做,略一迟疑,还将手往回抽。

雍凛终于注意到她的异样:“怎么了?”

顾念下定决心,坐直了身体:“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雍凛挑眉,笑了一下:“正好,我也有事和你说,你先说吧。”

顾念:“那你先说吧!”

雍凛没有继续和她玩推来让去的游戏,直接就道:“下周周末,我想带你回家见见我爸妈。”

顾念一愣。

雍凛看她发呆,还以为这个消息对她而言太突然。

“我们交往快一年了,也差不多了,婚期可以定在明年年中,先订婚,一切由我来安排,你不用操心。至于工作,你现在这份工作,其实谈不上什么大前程,过几天就辞了吧,结婚之后可以安心当我的太太,或者你还想做事,可以到雍家的慈善基金会里,主持慈善拍卖这一项。”

他说了很多,但语速并不令人反感,声音也低沉有磁性,不疾不徐,条理分明,一桩桩一件件,把顾念的未来都安排好了。

顾念心下一沉,原本到嘴又再三犹豫的话再也藏不住,直截了当就道:“雍凛,我们分手吧。”

这回轮到雍凛一愣。

他智商不低,教养也不错,算是富家子弟里的佼佼者,但就算再优秀,他也猜不到顾念会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毫无征兆。

下一刻,雍凛微微拧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念深吸了口气,酝酿许久的话一旦说出来,反倒如释重负,她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松快许多。

“我知道,本来我想说‘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的,但刚才你的那些话让我改变了主意。”

雍凛眉间的皱褶更深了:“你对那些话有什么不满?我对你不好?”

顾念摇头:“不是,你对我很好,雍凛,你家境好,又没有寻常富二代骄奢淫逸的坏毛病,对我也专一,如果将来我要找恋爱结婚的对象,未必找得到比你条件更好的人。”

雍凛:“所以你只是喜欢我的条件?”

顾念:“条件当然重要,难道我长得很丑,你一开始就能看得上我?”

她理所当然地反驳,眼睛里有股灵动,跟刚才的严肃沉重不太一样。

雍凛无法否认自己一开始的确是被她古典美人般的外貌所吸引,然后才渐渐喜欢对方性格里截然相反的乐观活泼,勃勃生气。

顾念也留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她认真道:“但光是外在条件,只能让人迷恋,或喜欢,还谈不上爱吧,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我也没有喜欢上别的人。”

雍凛面色一缓,但依旧没有笑容:“小念,别任性。”

顾念:“雍凛,刚才你说了很多,却没有问一句‘你觉得呢’、‘你认为呢’,我的意见对你来说无关紧要吗?”

雍凛:“难道你不想和我结婚?”

看,又来了,就是这样!

顾念有点生气:“我想不想和你结婚,跟你问我的意见并不冲突啊!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当然要两个人做决定,你事先没有征询过我,一上来就直接说结婚的事情,给过我考虑的时间吗?”

雍凛纠正她:“是订婚。”

顾念:“有什么不同?订婚你也一个人决定就可以了?还有,结婚之后我也不会辞职的,我有我自己的职业规划,我并不愿意转行。”

雍凛抿了抿唇,正如顾念的生气,他也像是在跟一个任性不懂事的孩子努力沟通:“你现在那份工作,结婚之后并不适合继续干下去了。”

顾念:“我不偷不抢,正正当当地上班赚钱,为什么不适合?”

雍凛扯了扯领带,眉心的折痕更加明显:“小念,别赌气。你自己想想,结婚前也就罢了,如果结婚后,雍家的儿媳妇被人知道还继续在奢侈品店当店员,那只会让人笑话,你让那些跟我家来往的亲朋世交,生意伙伴会怎么看待雍家?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去门店里买个东西,然后让你低三下四陪笑脸吗?”

顾念:“我现在是店员,不代表将来也是店员,如果你可以给我多一些时间,等公司有合适的内聘职位,我就会申请调岗。但实际上,你只是觉得你雍凛的女人不应该在外面抛头露面而已,就算我现在的工作不是店员,而是从事其它行业,你也会这样要求的吧?”

雍凛沉默,也就是不否认她的话。

顾念有点失望,这份失望伴随着他的态度逐渐加深。

“雍凛,我是一个人,就算我爱你,我也有自己的人生,你让我依附于你生活,那样我跟被人包养又有什么区别呢?”

雍凛:“我没有让你不工作,只是让你换个地方工作,有得必有失,许多女人都梦寐以求嫁入雍家,而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这些,难道你只想着得到,从来没有想过付出?”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冷嘲热讽,但顾念的确从这句话里听出些微的讽刺。

顾念:“我承认,你的各方面都很好,跟你在一起,我沾了不少光,但这跟我自己的独立并不矛盾,你家里有钱有人脉,这是你与生俱来的,我也没有办法让你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以此来证明我的真心呀,是不是?你的外在条件吸引了我,但真正让我爱上你的,是你认真低调的性格,难不成像柴向阳那样的浪荡子,我就会因为他有钱而喜欢上了?”

顾念:“相爱和结婚都是两个人的事情,并不是谁得到了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换作是我,让你结婚之后按照我的要求来生活,你愿意吗?”

雍凛揉了揉眉心,似乎不愿意和她继续纠缠下去:“男人和女人本来就不一样。有很多女人愿意,你为什么不能学学她们,非要在这件事情上展现你的个性?”

顾念:“她们愿意,是她们的事情,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有人愿意为爱妥协,有人希望继续事业,我不会去评断别人,也希望你不要用我去跟别人作比较。”

雍凛:“那你想怎么样?”

他的眼神里隐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雍凛不明白,外头多的是梦寐以求想要嫁入雍家的女人,让她们结婚之后放弃事业,全心全意当好雍太太,她们肯定没有二话,他母亲当年也是娱乐圈小有名气的明星,后来嫁给他父亲之后,立马就息影了,再也没有复出,数十年来都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

怎么到了顾念这里,就行不通了?

雍凛觉得顾念实在是太任性了。

嫁入豪门,锦衣玉食,不用再像原来那样对着客人低三下四,做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少奶奶,像他母亲那样每季去巴黎看时装秀,各大奢侈品牌主动上门供她挑选当季精品,衣着更是别人想买也买不到的限量版或高定,多少女人羡慕得眼珠子都要红了。

“你到底要怎样?”雍凛竭力压下心中的焦躁,又问了一遍。

他认为顾念只是在拿乔,以显示在他心目中有特殊地位,但雍凛不想这么惯着她,只会将女人惯出更骄纵的毛病。

虽然雍凛没有说出这些心声,但两人交往了快一年,顾念对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恋爱的时候甜甜蜜蜜,有情饮水饱,怎样都好,一旦进入日常生活模式,矛盾就开始暴露出来。

的确有许多女人觉得放弃事业,依附家庭也没所谓,尤其是雍家这样的家境,更仿佛是一种荣耀。

但顾念不想这么做。

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当然这也不能说是雍凛的错,没有谁天生有义务违背自己的意愿,向另外一个人妥协退让,只能说他们俩的价值取向不一样。

顾念:“我们分手吧,雍凛。”

伴随这句话,雍凛的面容彻底冷淡下来。

他深深注目坐在自己对面的顾念,半晌,终于说出一个字:“好。”

一场约会不欢而散。

在今晚之前,顾念早就在脑子里酝酿过无数遍今晚可能会发生的情形,现在的状况比她所预料过的最糟糕的情况好了许多,但她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半分高兴。

那毕竟是交往了近一年的对象,两人都没有玩弄感情的意图,但她和雍凛之间,却存在无法调和的矛盾。

要么是雍凛扭转想法,要么是顾念放弃坚持。

但两人都不可能这么做。

其实这种矛盾不是今天才有,从前顾念就发现雍凛对女性若有似无的轻视,但他这种轻视并非表现在言语上的轻慢侮辱,而是认为男人天生就有保护女人的义务,当然女人也必须温顺听话才行——生儿育女,贤妻良母才是每个女人最终的归宿。

那些在事业上奋斗不息的职业女性,在雍凛看来,都是瞎折腾和不务正业。

顾念本来以为自己会是雍凛心目中的例外,但现在看来,这个例外是不存在的。

如果顾念的内心和她外表一样柔弱,她现在说不定早已高高兴兴答应了雍凛的求婚,还满怀憧憬自己嫁入豪门之后的生活。

可惜不是。

将摁了眼泪鼻涕的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就像跟自己有缘无分的爱情说再见,顾念毫无形象地抱着枕头埋进沙发里,活像一只逃避暴风雨的骆驼,半天一动不动。

没等她用一整个周末的时间来哀悼伤心,一个电话就打了个过来。

顾念一个同事家里临时有急事,经理让顾念临时跟对方调换一下,明天过去值班。

隔天顾念按时到了门店,像往常那样换好制服,站在自己平日站的位置上。

M&J的门店在本市市中心最大的购物广场一层,该品牌在欧洲有超过百年的历史,最开始以女包起家,后来延伸至服装与香水手表等领域,服务对象不再局限于女性,不过因为走的是高端消费路线,注定专卖店不可能遍地开花到处都是,国内寥寥几家,S市因经济发达,也仅仅只有两三家,顾念日常上班的这家就是其中之一。

门店少并不影响销量,事实上国内经济发展起来之后,许多人对名牌更有一种趋之若鹜的迷信,中产阶级以上,哪怕是稍微有点消费能力的小姑娘,都可以追求一个名牌手包,以致于像M&J这样的品牌,也无法忽略国内这样庞大的散客消费市场。

品牌进入中国不久之后,M&J就将消费对象划分为两块,一块是社会名流、贵妇人等传统VIP消费对象,一块是广大普通消费者。

眼下是早上十点,购物中心刚刚开门,客人比较少,连顾念在内的三名BoutiqueSales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一边闲聊休息,一边留意门口——如果此时有顾客上门,他们能及时发现并上前招待。

李娇见顾念放松下来就神色倦倦,连淡妆也掩盖不住,不由问:“你昨晚没睡好?”

顾念随口道:“是啊,本来以为今天不用上班,看电视晚了些。”

李娇调侃:“不是看电视,是去约会吧?”

另外一个同事也意味深长笑了一下。

很少自己逛商场的雍凛,那天偏偏临时起意,为了给母亲送礼物,没有让助理去买,或者动用雍家的关系直接让品牌上门服务,而是亲自过来进店挑选,正巧遇到为他服务的顾念,两相一见,彼此印象都不错,先是有了好感,接下来雍凛主动约见,几回下来,好感加深,上升为爱情,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可以说,顾念的同事,包括李娇在内,都见证了她这段恋情的诞生。

听起来似乎很浪漫,但雍凛家境非同一般,很快也被顾念的同事们知晓,有些人嘴上不说,心里难免羡慕嫉妒,觉得顾念捡到了金子,背地里说了好些酸话。

清楚归清楚,面上谁也不可能因此闹翻,几句似是而非的调侃,隐隐有恶意,让人不舒服又不能较真。

顾念看了李娇一眼,笑笑没说话。

她当然不可能主动去跟人家说他们分手了。

进入这一行的人很多,大家也都各有目的,有些人是天生就喜欢时尚,想要在这一行发展;有些人则希望干两三年,积攒大品牌经验,再跳槽或自己创业,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难免也有人是冲着这份工作有可能接触到非富即贵的人脉,像顾念那样交到一个金龟婿而来的。

李娇跟顾念都是通过同年的高校招聘进来的,由管培生分配到各家分店,从普通销售当起,因为跟顾念条件相当,心里难免存了比较的想法。

见顾念没回应,李娇有心再问几句,门口来了位客人,很是眼生,但妆容精致,衣着得体,眼尖的李娇一下子注意到对方手腕上戴的是梵克雅宝的FoliedesPrés手链。

李娇迎上去招待,顾念自然乐得轻松,另一个同事邹艳红也没有抢上前,而是留在原地继续和顾念说话。

顾念他们的工资来源是基本工资和提成,提成分个人提成和团队提成,个人提成占的比例较少,团队提成则是以门店为单位,占大部分比例。

所以M&J旗下各个门店内部的氛围都还算和谐,不会出现大家为了抢单而争得面红耳赤的情况,因为这样的场面要是让客人看见了,对品牌形象也是一种损害。

但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会有各种矛盾冲突,勾心斗角,再清高的部门都不例外,顾念这个行业看着光鲜,内里各种暗潮汹涌也不少。

邹艳红小声给顾念说:“Sunny跟她男朋友分手了。”

Sunny就是昨天和顾念换班的同事。

公司总部在欧洲,到了门店这里,大家也有样学样,像外企那样,彼此以英文名称呼。

顾念有些惊讶:“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邹艳红:“就前两天啊,我下班路过香华美域那边,看见她和她男朋友在吵架,当时她男朋友旁边还有个女的,我就听见一句‘王永安,你这王八蛋,脚踏两条船不得好死’,Sunny还想冲上去打那女的,被她男朋友拦住了,当时我没多看就走了,这两天也没见她下班和她男朋友通电话啊,应该是分了吧!”

顾念忍不住皱眉:“Sunny挺漂亮的,平时看他们感情不错啊,她男友怎么这样!”

邹艳红撇嘴:“男人还不都那副德行,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Sunny跟她男友是大学一路走过来的,当年Sunny是系花,为了追她,她男友没少费劲,Sunny也是看对方忠厚老实才答应交往的,谁知道长得帅的出轨,长得丑的也不甘寂寞。”

顾念:“其实出不出轨跟美丑没关系,都是人品问题。”

邹艳红嫣然一笑,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到她身上来:“是啊,你就好了,雍先生英俊潇洒,身家不菲,又对你一往情深,直接甩出Sunny好几十条街了!”

顾念佯装听不见。

这种话怎么接都不行,说不定她谦虚两句,回头传到Sunny耳朵里,就成了自己在炫耀了。

似乎察觉出顾念的谨慎,邹艳红有些无趣,正巧又有一个客人进门,她就迎上去招呼了。

临下班时,经理John将几个在班的同事聚在一起,开了个简短的小会,大意是下周起,总部那边会陆续从第三方机构请“神秘访客”到亚太区各门店来访,让大家做好本职工作,不要影响团队与个人形象,这次表现良好分数高的,在下次考核或内聘职位上会起到很大的积极作用。

听见这话,大家都精神一振。

在这一行做销售的人,几乎会碰见形形色色的客人,其中不乏蛮不讲理或刁钻古怪的,但有时候,这种客人可能是接受邀约,过来考察各分店服务态度的第三方机构,也就是传说中的“神秘访客”。如果被打了个低分,影响的不仅是团队提成,还会影响个人绩效和升迁。

经理没有忽略众人跃跃欲试的神情,故意又抛下一个鱼饵:“听说过两个月,H市和Y市会各开一间新门店,下个月公司内网肯定会有一批内聘职位上线,可别说我没提点你们,没上班的人我也会通知,到时候谁遇上了神访,分数高低,就全看你们自己的表现了。”

李娇当先问道:“John,内聘的职位都有些什么啊,除了新店,有没有亚太区总部的呀?”

经理摊手:“以我的权限打听不到更多的细节了。”

没能问到满意的答案,大家心里那团火苗却反而越烧越旺,谁也不知道“神秘访客”是谁,但经理算是彻底将大家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了。

顾念还没从前一天的失恋阴影里走出来,反倒是所有人里反应最平静的,趁着大家还在讨论内聘的事情,她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了。

李娇朝她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忍不住泄露了心中的酸气:“嫁得好真比做得好重要,有的人就是天生好命,什么也不用干,就能轻而易举得到一切。”

其他人面面相觑,交换眼神,听见了也当没听见。

顾念没听见别人的闲话,她很快乘车回到家,打电话叫了外卖,草草吃完,就抱着小熊玩偶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往常这个时候,她一般都是跟雍凛在约会,雍凛喜欢工作,但并不是工作狂,该休息享受的时候他也不会埋头苦干,两人凑一块儿很会玩,除了情侣们必备的吃饭看电影之外,他们还会经常出远门,有时候到太平洋岛国上度假,有时候则去欧洲某国过圣诞,日子堪称充实精彩。

想到雍凛,顾念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她的视线落在手机通讯录里的某个名字上,一时凝住了。

按捺不住思念打过去,雍凛很可能会答应和她复合,但同样的,也意味着她妥协退让,答应雍凛提出的条件。

顾念最终移开手指,闭上眼睛。

事业和爱情,到底哪个重要?

此时的雍凛,正坐在昨天他和顾念见面的餐厅里,强自捺下满心不耐。

坐在雍凛对面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甜美乖巧,一看就是出身教养良好的家庭。

对方微微低着头,看着杯里冒出的热气,没说话。

她没说话,雍凛也没有开口的兴趣,两人就这么维持着古怪的沉默,氛围异常诡谲。

像是在比谁更有耐心,姚殊也终于有点坐不住了。

“不知道雍先生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她绞尽脑汁想了个话题。

“工作。”雍凛不冷不热道,手里转着茶杯。

姚殊也被这句话噎了个半死,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昨天分手之后雍凛回了一趟家,父亲就向他提出与姚殊也见面的事,换作平日,雍凛不会答应这种无聊的约会,但昨日意兴阑珊,随口就应了,结果就是百无聊赖地坐在这里。

这种门当户对的见面,等于变相的相亲,两人都心知肚明。

姚家从政,因长辈余泽,如今也算主政一方,但长辈早年因故被打压而亡,人走茶凉,如今也无法给姚家后辈更多的庇护,姚家再要往上,只能靠自己。姚殊也是家中幼女,该联姻的,在她前面的兄姐已经尽了义务,到了姚殊也这里,家中父母只希望她能富贵平安就好,不要求她为家里带来什么收益。

雍家祖上则是买办起家,清末起就已经攒下庞大身家,后来兄弟姐妹四散,有的出国,有的选择留下来,留在国内的是雍凛祖父,原本他是家族长子,得到的份额也最多,但所有一切都在那场惊天动地的运动里消失殆尽,改革开放之后,雍凛父亲瞅准时机下海,用家里偷偷藏下来的几件古董作为启动资金,重新构建自己的商业帝国。

姚殊也嫁给雍凛,不说能给两家带来什么高回报,起码也可以令两家在彼此的领域里多一条稳固的人脉。

但问题是,雍凛对这种联姻没兴趣,对姚殊也也没兴趣。

姚殊也同样如此。

她犹豫了片刻,似下定决心:“雍先生,你对这次会面的安排并不满意,是吧?”

雍凛没说话,静待下文。

姚殊也的心思直白得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语调轻柔,温文有礼,却缺乏足够的阅历和经验,拿时下的话来说,就是傻白甜。

傻白甜不是不好,像姚家这样的家庭环境,自然能让姚殊也有傻白甜的本钱,她无须为了生活奔波,每天只要当个乖乖女,不给家里惹祸就可以了。

这种人畜无害,听话乖顺的女孩子,本来是雍凛最喜欢的类型,但他难以避免想起顾念,顿时意兴阑珊。

姚殊也继续道:“其实不瞒你说,我已经有一个正在稳定交往的男朋友了,只是……家里暂时还不知情。”

雍凛微微皱眉。

如果男朋友门当户对,她怎么会不敢第一时间告诉家里?

女人就是这样,做事不利落,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假如自己今天真是抱着相亲的心来的,对方这句话,就已经大大得罪他了。

这样不懂事,也就靠家里人宠着了。

雍凛漫不经心,随口敷衍:“我也有女朋友了。”

姚殊也果然松一口气:“太好了,那我们就当普通朋友相处吧,好不好?”

看到她的笑脸,雍凛眼前却浮现出顾念说分手的情景,心情更糟糕了。

夜深人静。

面目狰狞的怪物在身后狂追不舍,顾念不得不拼了老命使劲跑,顾着后面没看前面,结果脚下踩空,直接掉进一个大坑。

大坑很深,顾念急剧下落却一直没能落到实地,直到她猛地睁开眼睛!

是梦。

心跳剧烈,惊悸未定,顾念感觉脖颈一阵凉意,伸手一摸,全是湿冷汗水。

她长长出了口气,想要起来洗个脸,忽然察觉不妥。

身体好像沉重了一些?

顾念睁大眼睛,飞快坐起身,环顾四周。

等等,这个房间……这个陈设……?!

她顾不上其它,赶紧掀开被子下床,又飞快跑到房间的盥洗室。

打开灯光的那一瞬间,顾念看着镜子里的人,彻底呆住了。

她怀疑自己还没从梦里醒过来,或者陷入了梦中梦的循环里,赶紧狠狠拧了自己的手背一把。

疼!

顾念差点连生理性泪水都冒出来,但周围一切没有扭曲变形,自己也没有从梦中醒来。

镜中那张俊朗不凡的脸,也同样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

顾念对这张脸很熟悉,但当自己变成这张脸的主人,感觉就很惊悚了。

她低头看着不属于自己的睡袍,伸手一扯,阳刚矫健的身躯霎时暴露出来,富有弹性的皮肤显示主人平日多运动多喝水的好习惯,顾念的视线所到之处,连带腹肌,人鱼线,再下面的部位,都一一尽收眼底。

震惊过头,顾念反而有种几近麻木的镇定,她抬头,面无表情盯着镜子里的人,张口说了自己的名字:“顾念。”

声音并不低沉,恰到好处,令人舒服。

正是她前男友雍凛的声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做梦,那她就是借尸还了魂?!

不对,她明明还没死,雍凛也不是尸体!

但是假如,她的意识控制了雍凛的身体,那么她的身体现在……

仿佛为了响应顾念的话,手机响了。

这里是雍凛在外面独居的公寓,顾念来过很多回,此时她拿起手机,打开房门,步出房间。

所有陈设都跟她之前来过的一样,不花哨,但不乏贵重物品,墙上还挂着一幅画,据说是雍凛在佳士得以高价拍回来的,作为一个非艺术专业出身的人,顾念每看一回,都觉得这幅画倒贴给她,她也不一定要。

“喂?”用雍凛的声音说话异常别扭,顾念尝试暂时忘记这一点。

“顾念?”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令顾念毛骨悚然,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自己说话,跟在别的身体里听见自己说话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顾念,是不是你!”女声不复往常轻柔,而是带了些急促。

顾念定了定神:“是我。”

雍凛:“我是雍凛。”

“……哦。”顾念的反应有些迟钝,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这种时候,每个正常人都会反应迟钝。

“我们见一面,马上。”

顾念正有此意:“行,哪里见?”

雍凛:“你现在在我家?我过去吧。”

顾念刚想答应,忽然想起一件事:“不行不行,还是我过去!”

雍凛不悦:“这种时候就不要为了小事和我争了!”

哪怕换了女身,还是说一不二的语调。

顾念提醒他:“你现在用的是我的身体吧,一个女孩子三更半夜出门,又没有车,我不放心,还是我过去找你。”

电话那头的雍凛一下子沉默下来。

如果刚刚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被困在前女友的躯壳里的话,顾念的话给了他重重一记闷棍,让他彻底认清事实。

雍凛同样站在洗手间的镜台前,看着旁边柜子上放着的瓶瓶罐罐,从洁面乳到粉底液,面皮控制不住微微抽搐,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镜中的女人叫顾念,是他的前女友。

但现在他跟前女友互换了灵魂,两人各自被困在对方的身体内。

原因莫名。

雍凛看着镜中人,一脸木然。

顾念来得很快,一个小时就到了。

当她急步走进自己原先租住的房子时,雍凛简直想要咆哮出声。

“别走得那么扭捏,还有,你不要下意识把脚尖往里收,跟娘娘腔似的!”

顾念停住脚步,无辜看他:“那你也别走得像只猩猩。”

雍凛:“……”

两人大眼瞪小眼。

半晌,雍凛选择坐下,先提出疑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念摊手:“我也想知道。”

雍凛眉间的皱褶都快拧成一条东非大裂谷了,从前这个动作很有几分成熟性感,但现在,拧眉的动作出现在顾念的身体上,顾念就不觉得赏心悦目了。

盯着看了一会儿,她忍不住提醒:“别皱眉,容易留下皱纹。”

雍凛瞪了她一眼,像是奇怪她这种时候还能天马行空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

“昨天我们分别之后,你有没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事,或者做了什么?”

顾念仔细回想,然后摇头,完全没有,一切正常。

正因为一觉醒来就风云变色,所以她到现在还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

“我今天接到通知去加班,下了班就回家,你呢?”

雍凛:“我今天见了……”

他忽然顿住。

顾念狐疑地看他。

雍凛有点尴尬,他本来是想说姚殊也,虽然两人就是很普通的见面,聊天时间全部加起来甚至还不超过十五分钟,但话到嘴边,他意识到直接说出来好像不太合适。

“今天下班之后见了一个客户,聊了一会儿,就回家睡觉了,什么也没发生。”

顾念没心思深究,她抱头哀叹:“那怎么办,要是明天天亮前还没换回来,我总不能顶着你的模样去上班吧,你工作上那些事情,我一窍不通!”

双手摸到脑袋上不再是顺滑柔软的长发,而是有些扎手的短发,顾念就更想哭了。

假如现在让她来到一具陌生的躯壳里,说不定她真会不知所措嚎啕大哭,但好在有一个同样倒霉的雍凛在,好像坏心情也被分去一半,看起来没那么惨了。

人在绝境时有个垫背的,就会觉得人生还是有希望的。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雍凛从前只会嗤之以鼻,但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又不是人力能够解决的,他只能强迫自己暂时忘记身体的别扭,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解决办法上。

不幸中的大幸,他们彼此熟悉,换作一具身份来历全然陌生,甚至是吸过毒生重病的躯壳……雍凛简直不敢想象。

雍凛烦躁地耙了一把头发,结果却捋到一手光滑柔顺的长发,他立马浑身僵硬,活像虫子钻进了骨头里,很想抓狂。

假如这只是上天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之后就能恢复正常,那还算是虚惊一场,假如天亮之后还没恢复,正如顾念说的,他们要怎么办?

雍凛忍不住看了顾念一眼,对方正期待地望着他,希望他出个主意,神情看上去倒没有太多惶恐。

连顾念都能如此镇定,他没理由真要跟个娘们似的崩溃尖叫吧?

雍凛缓缓吐出一口气:“陈庄了解我的大部分工作,他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开会的时候你让陈庄出面主持,你尽量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陈庄是雍凛的工作助理,顾念也认识。

说到这里,雍凛还是觉得不放心:“要不干脆我跟你去公司,到时候有什么事让我来处理,反正除了开会之外,其它时间我们都在办公室内,谁也看不见。”

顾念:“不行,我也有工作,难不成我也要跟着你去店里?”

雍凛想也不想就道:“我的工作比你重要,你的随时都可以辞职,大不了我养你!”

顾念简直想冷笑了:“雍凛,在你眼里,你的工作就是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儿戏吗!”

雍凛皱眉,看顾念的眼神就像她在无理取闹:“雍氏往来生意多少,你的工作又有多少?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别胡搅蛮缠,我答应你,等一切回归正轨,我再帮你找份不逊于现在的新工作,还不行吗?”

顾念真的生气了,她一字一顿道:“没错,你的生意分分钟上亿,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我想沾你的光,又何必跟你分手?我喜欢现在这份工作,也没想过换,你能不能学着尊重我一下?你公司那边,我会照你说的去做,尽量不出意外,我希望你也是。”

她直视雍凛锐利的眼神,半点没有退缩。

雍凛还记得两人刚交往没多久的时候,顾念有些害羞,不止在某些场合,平时被亲一下就脸红半天,还躲着自己的视线,那时候雍凛还觉得她又温柔又软萌,可爱得不得了。

但现在看来,很显然,那只是顾念性格的一部分。

两人目光交汇,沉寂了片刻,顾念也没有主动退缩的意思。

雍凛觉得自己以前可能眼瘸了,这个顾念分明又执拗又倔强,哪里软萌可爱了?

雍凛:“我也不懂要怎么当个售货员,你让我怎么代你去上班?”

他这样说,意味着另类的妥协。

顾念也缓下语气:“很简单,顾客顶多也就问那么几个问题,回头我给你稍微介绍一下,你再随机应变就行了,当店员主要就是反应快加嘴甜,没什么特别的诀窍。”

既然那么简单,换别的品牌不也能继续做,你干嘛就非要我去?

雍凛还真想这么问,但他看了顾念一眼,明智地没有出口。

好男不跟女斗,我忍。

他如是想道,缓缓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