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冬天,仿佛连日子也变得慢了起来。
农耕得等天气变暖才能开始,这是一年中难得的农闲时光,不过邵州城依旧熙熙攘攘,往来商贸并不因季节而停顿,受南平局势的影响,更多人选择往邵州这边而来,但凡到茶馆饭庄这些地方去,时常都能听见商贾旅人在抱怨,说是越往易州一带,路途就越不安全,盗匪也越来越多,还不如索性离邵州近一些。
顾香生依旧忙碌,这些天她除了照旧要帮忙处理邵州的事务之外,又多了两桩事情。一是帮碧霄筹办婚事,丘家是土生土长的邵州人,家境小康,不至于娶不起妻子,丘书生父母都已亡故了,剩下一个守寡的姑母在县城里,不与他一块儿住,丘元本人还有个妹妹,年方十岁,与他住在一起,他们现在住的那屋子原先是他姑母的,姑丈去世之后,姑母也不想在那里住了,就与丘元兄妹俩说了一下,让他们搬过来,也方便丘元在府学上课来回,她自己则回县城去住,图个清静。父母早亡对丘元兄妹而言,自然算不上好事,但对碧霄而言,男方人口简单,她嫁过去之后也不需要处理太多的人际关系,只要与小姑子处得好便够了。最难得的是,丘家就在焦府隔壁,嫁人之后也不影响碧霄过来串门。
另一件事,则是孔道周临走前托付给顾香生的,让她撰写奇女子列传。
这不是一桩容易完成的差事,甚至比为碧霄筹办婚事还更难,顾香生拟了草稿,修修改改,几番重写,才勉强将谢氏一人的内容写好,然而就是这一份草稿,在放到袁臻等人面前时,却几乎遭遇了众口一词的抨击。
当然碍于她的身份,其他人的措辞不像袁臻那样直白,但也透露出那么一个意思:那就是她写的这份传记,与以往史书里的女子传记都不同。所谓“不同”,肯定不会是褒义。
遍观史书,女子在里头篇幅所占最多的,无非就是“后妃列传”了,汉高祖的皇后吕雉与唐代的武则天是例外,她们没在后妃列传里,而出现在本该由帝王占据的“本纪”里,但归根结底,仍旧与她们本身的地位有关。
谢氏不是后妃,只是一名大臣的妻子,即便这名大臣是名留青史近乎完人的刘宗怡,按照规矩,谢氏也只能出现在刘宗怡本人的传记里,就算才华横溢,顶多就多写几笔,这已经是能够给她的最高待遇了。
但孔道周现在居然想要单独为这些不是后妃的女子立传,而非让她们附庸于男人的传记里,这本身就已经违背了常理,不为袁臻等人接受。
如果孔道周对他们提出这件事,他们肯定会极力反对,并且拒绝提笔,但现在这件事情被交给了顾香生,袁臻、郑敦谨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视若无睹,想着反正就算顾香生写成,他们也不会同意将其并入前朝史的,于是就任由顾香生去折腾。
但顾香生写出来的谢氏传记,依旧超乎众人的料想,让袁臻他们无法接受。
因为时下史书对于女子的评价,一般都是从“贤良淑德,宜家宜室”这样的立足点来出发的,即便是像武则天这样被列入“本纪”里的女人,依旧被描述成“竟不能报先帝之恩,卫吾君之子”,即便后来“终能复子明辟,飞语辩元忠之罪”,但也要在前面加一句“牝鸡司晨”。意思就是:虽然你当皇帝勉强还算合格,但不能掩盖你本来就是女人的事实,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的。
而顾香生写谢氏,则通篇很少提及刘宗怡,反而围绕她本身的才华,以及门下弟子的成就来说,赞美之词跃然纸上,却半点不写她作为刘宗怡之妻对丈夫的默默支持与奉献,刻意淡化她的贤淑形象,这是袁臻等人所不能接受的。
但顾香生也有自己的看法,她认为既然为谢氏立传,那么谢氏首先就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格出现,而非谁的附庸,就算刘宗怡再有名,成就再大,那也不应该出现在谢氏的传记里,否则又何必让谢氏等几人单独成卷,直接放入列女传一卷不就行了?既然如此,她作为妻子的那些品德,便应该尽可能地淡化,再不然,也应该与刘宗怡放在一起,而非在她本人的传记里大书特书,这就不是立传的本意了。
两者相持不下,官司一度打到了徐澈那里,顾香生坚持己见,徐澈也不可能强迫她修改,袁臻等人没有办法,只得悻悻离去,并且撂下话,顾香生那几篇传记,是绝对不可能被编撰入史的。
顾香生也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此时与她身份有关的谣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邵州城内众说纷纭,有说顾香生不守妇道的,也有感念她为邵州城百姓做了不少,认为此事不算什么,反觉得顾香生不慕富贵,品行高洁。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袁臻郑敦谨等人因此对她的态度也转变了不少,这让顾香生感觉滑稽。
徐澈查来查去,发现源头居然出在自己身上,这让他震惊万分,深觉愧疚。
然而顾香生碍于朋友情面不予追究,他却不能装作没有发生过一样,徐澈与崔氏摊牌,后者先是矢口否认,后来实在抵赖不过,方才含糊承认下,又说如果不是徐澈和顾香生暧昧不清,她不会出此下策,原意只想逼顾香生主动离开邵州,谁知对方脸皮厚,压根就不将名声当一回事,任由外面谣言四起,兀自躲起来若无其事。
二人大吵一架,徐澈身心俱疲,最后给了崔氏两个选择:要么回京,要么在刺史府旁边的小院里住下,没有他的命令,不得踏出小院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