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潘家园, 春节期间往来淘货的老外络绎不绝, 过年时的节庆气氛未散, 塑料鞭炮仍挂在房檐下。
山中不知岁月,展行依稀觉得过了很久, 然而从年初三离开纽约至今, 不过只有短短的十天, 正月十五还没到。
青云斋大门紧闭, 林景峰一手握着展行的手, 另一手拎起黑漆木门上的狮口环敲了敲,没有动静。
“去度假了?”展行问。
林景峰眯起眼,这与他所猜想的不合,行云身有残疾,过年又是生意最好的时间,应当不会离开店铺才对,莫非是她哥出了什么事?他转头看,没有发现跟踪的人。
满背包货无处销,林景峰沉默地走出潘家园, 依旧紧紧牵着展行的手。
林景峰:“我得联系斌嫂,包里的东西得倒出去才有钱。”
展行:“有多少钱,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林景峰:“你觉得呢?”
展行磕磕巴巴说:“呃……先找个地方住?”
林景峰略一思索, 点头道:“可以, 我去看看。”
展行说:“我问问二舅, 请他帮我们找个房子?”
林景峰哭笑不得, 展行忙解释道:“咱们自己出钱,买间小一点的。”
林景峰正色道:“媳妇,你知道北京的‘小房子’要多少钱么?”
展行一脸茫然,说:“很贵吗?租也可以啊。”
林景峰想了想:“租倒是可以考虑。”
展行拨通电话:“喂,二舅吗。”
孙亮:“你谁啊你。”
展行:“擦!你外甥啊!我回北京了,二舅,你在干嘛。”
孙亮:“外甥?老子哪有外甥啊?滚!”说完把电话挂了。
展行:“……”
林景峰:“??”
展行只想咆哮着摔电话,总算明白了,这一大伙人全是串通好了的!太可恶了!
林景峰说:“他不理你?没关系,我去联系租房的事,今天先找个酒店住着吧。”
展行无精打采,手机又响了,是陆遥的声音。
展行:“二舅妈?你在加拿大被外婆打手板吗?”
陆遥可怜巴巴道:“嗨,别提了,哥,我在二舅家。”
展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陆遥又斯文贤淑地说:“兄上,你能过来一趟么?听说,展扬和陆少容……”
孙亮把电话扯了过来,问:“不玩了,小贱你在哪儿?”
展行怒道:“你谁啊你!”
孙亮道:“好了好了,给个地址,待会派人去接你。”
展行报完地址,挂了电话,一脸苦大仇深,林景峰莞尔道:“怎么了?”
展行说:“先去二舅家,晚上在他家住可以么?”
林景峰点了点头:“当然,带点礼物过去?走吧,咱们先去逛逛。”
林景峰带着展行在超市里闲逛,展行说:“他可能不吃这些……”
林景峰答:“意思到了就行,拿去喂狗也可以,礼貌总要有的,见到他该说什么?上次在医院里头一次碰上,他没注意到我。”
展行笑道:“他脾气很好的,从来不摆架子,随便就行。”
林景峰淡淡道:“那可是对你们,估计对着外人也没几句客气的吧。”
展行想起一件事,说:“对了,我妹在他家,待会见了面,你千万要注意一件事,别说错话了。”
林景峰:“?”
展行:“我妹呢,生平最讨厌别人说她是‘小女孩’,别把她当小孩看,而且她喜欢我二舅你也知道的……”
林景峰说;“知道,不能在你二舅面前说她小,是吧,明白了。”
展行:“否则后果可是相当滴严重呐!”
买完东西出来,展行蹲着,林景峰站着,像俩小民工站在潘家园外抽烟,十分钟后车来了,载上他俩,风驰电掣地朝孙亮家开。
孙亮的家气派堂皇,展行和陆遥这两名太上皇、皇太后一到,孙亮估计这辈子再也不会嫌宅子里冷清了。
上次展陆两兄妹一起来,还是五年前的中秋,孙亮至今仍记得当初鸡飞狗跳墙,佣人横梁自尽,保镖挥刀自刎的壮观场面。所以听得展行圣驾抵达北京,第一时间作好防范措施,才敢派车去接。
孙宅:
“呐!!!!”
“送你的!!!”
展行咆哮着把零食与贵州的纪念品朝茶几上一摔。
孙亮道:“哎哟生气了?我这不是正忙着吗,来来,给二舅抱抱,年初三回来,又跑哪儿去鬼混拉?”
陆遥端着茶杯,温柔笑道:“哥,你这可不行呀,怎么老给二舅添麻烦呢?”
林景峰:“……”
孙亮打量林景峰,说:“坐吧,你把我外甥给拐去哪了?实话告诉你……”
展行诧道:“呀,孙董,你有外甥吗?来来,介绍给咱们认识认识?”
孙亮叫苦不迭,摆手道:“小贱,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展行像只生气的青蛙,林景峰自觉接过话头:“我们打算在北京落户,和二舅做邻居。”
孙亮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荒唐事,看看展行,又看林景峰,林景峰说:“正想去租个房子,再给展行报名,让他去念书。”
孙亮已经彻底傻了,片刻后朝展行说:“我勒个擦!你来北京不住二舅家,要去租房子?”
林景峰喝完茶,摆手道:“过来看看您,我先走了。”
孙亮愕然道:“去哪?”
林景峰礼貌地点头:“去找家中介看看,小贱,你晚上留在这儿?”
展行:“你也回来呗,一起吃饭啊。”
林景峰微一迟疑:“好的,我尽量早点办完事回来。”
孙亮端详林景峰片刻,仿佛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起身道:“我让人送你去?”
林景峰穿上外套:“不用,你们聊吧,东西先托在这儿。”旋即系上腰包。
孙亮道:“来来,你叫景峰是吧,给你包烟抽。”
林景峰接过,笑道:“谢了。”旋即离开了孙宅。
林景峰走了,孙亮靠在沙发上,不认识般地打量展行:“你行啊你,小贱,怎么又跑出来了?不打算回家了?”
展行把纽约的事详细对孙亮说了,孙亮听完过了很久,点头道:“哦。”
展行说:“我想以后每年在北京呆呆,再回纽约住几个月,景峰他其实挺好的。”
孙亮点评道:“很强势,不说话的强势。二舅看走眼了,还以为你们都是小孩,现在看来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陆遥疑虑道:“哥哥,你能活下来么?”
展行说;“这不是正想办法呢么?”
孙亮说:“随你,不后悔就成。”
陆遥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说:“那怎么成?你这就要成家了?这世界上可是没后悔药吃的,哥哥。”
孙亮一拍展行大腿:“咱们是有后悔药吃的,你还年轻,以后的事不急,行了先这样吧,你就随便去闹腾,啥时候你撑不住了,二舅罩着你,别给你那大嗓门老爸说,啊,你们玩吧。”
孙亮起身上楼,展行说:“他去给陆少容他们打电话了吗?你怎么到二舅这儿来了?”
陆遥见孙亮走了,马上把茶杯朝桌子上重重一顿,茶水四溅,叉腰尖叫道:“老娘好不容易离个家出走!我容易么我!要不是为了找你,我至于么?一下飞机就被二舅抓来了,关在这里哪里也去不成,完了还得乖乖回去!我还不如和丽萨她们去滑雪呢!你要赔偿我的心理损失……”
孙亮匆匆下楼,陆遥马上端庄贤淑状:“哥哥,你看我为了你……这真是……哎……你这人真是不让人省心。”
展行笑得抽倒在沙发上,孙亮朝佣人说:“给少爷弄点布丁吃,小贱,你的阿玛们再几天要过来了,顺便接遥遥回家。”
陆遥:“……”
展行:“哈哈哈哈——!”
孙亮再上楼去,展行已经快乐疯了,陆遥凄楚地挖着盘里一块牛奶布丁,把勺子一摔:“没天理啊!”
“你就认命吧——”展行道。
陆遥:“我也想谈恋爱,呜呜呜——”
陆遥话未说完,孙亮家的花园外,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喂!把展行交出来!”
展行:“……”
陆遥:“这谁呢,你朋友么?”
保镖们大声呵斥,展行一阵风冲出孙家,亲自去开了栅门,大叫道:“虎哥——!你咋来得这么快?”
霍虎说:“我在潘家园碰上你师父了,他说你在这。”
“小唐回家了么?”展行问。
霍虎点头道:“送他回去了,你们怎么样了?”
陆遥走出大门,好奇张望,霍虎一瞬间愣住了。
陆遥穿着一身淡黄的仿豹皮连衣保暖裙,真皮长靴,裹着条狐裘围巾,站在门口,问:“哥,这个又是谁?”
展行道:“这是虎哥,我大哥,上次给你看过照片的,虎哥你要干嘛?虎哥?”
霍虎摘下墨镜,缓缓走近陆遥。
陆遥:“??”
霍虎仿佛对着空气中无形的什么,鼻子抽了抽,凑到陆遥脖颈边,陶醉地闻了闻。
陆遥一脸嫌弃的表情,嘴角抽搐,避开些许,霍虎又跟了过去,陆遥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霍虎额头上,崩溃地尖叫道:“变态啊——!”
展行回过神,大笑道:“老妹……你洗澡还用的牛奶乳液?”
陆遥:“你……哥哥!你怎么认识的全是些变态!”
孙亮早就认识霍虎了,去年展行去西藏,便是由这壮汉陪同,后听余寒锋提到此人,便知他沿路保护展行,没有食言,遂邀请霍虎留下。
晚饭时林景峰也回来了,霍虎额头顶着个红巴掌印,各人就座晚餐。
“我给你们说个笑话吧。”孙亮系好餐巾。
展行:“说你又多了个外甥的笑话吗?”
孙亮把陆遥的盘子端过来,帮她切牛排:“我错了行不!你还惦记着呐!”
陆遥:“呵呵呵~人家也想听舅舅的餐前小笑话呐。”
孙亮:“不说了不说了,被嫌弃拉!”
佣人端上陆遥要求的,高贵优雅的法国菜。
林景峰和霍虎对着一大排刀叉发呆,展行说:“随便挑把顺手的用到底就行了,我一直都是这样用的。”
展行选了把大的叉子,于是开动。
林景峰把展行的盘子拖了过来,帮他切牛排,莞尔道:“也是以猪开头的系列笑话吗?”
霍虎看了看林景峰,不明白他为什么帮展行切牛排,问:“我帮谁切?”
展行:“帮你自己切就行了。”
孙亮颇有点感触,唏嘘道:“遥遥都长这么大了呐,再过几年能带男朋友来一起吃了。”
陆遥:“……”
展行憋笑憋得极为痛苦。
霍虎看陆遥表情有点不对劲,忙善意地安慰道:“她看上去还很小呢。”
林景峰侧头,凑在霍虎耳边小声提醒道:“不能说她小,她会发火的。”
霍虎差点好心办了坏事,忙点头。
孙亮说:“嗯,大家别客气,喝点,这红酒味道不错,遥遥还是小女孩,酒不能多喝。”
林景峰与展行表情同时十分奇怪,忍着爆笑举杯。
陆遥幽幽叹了口气,展开一个温柔的微笑:“遥遥可算是长大了,还好二舅一直都没老……”
孙亮莞尔道:“嗨,那简直是一定的呐!记得小时候不?你还叫二舅陪你玩过家家。”
陆遥:“……”
展行噗一声,忙用餐巾擦嘴,孙亮兀自不察陆遥心情,续道:“买了一大堆杯子、盘子、煮饭给二舅吃,非得让二舅蹲在地毯上,喝你调出来的鸡尾酒,结果被你哥的遥控汽车撞翻了,哭了整整一下午。”
展行终于扛不住了,一口酒喷了出来,抓狂地哈哈哈哈。
陆遥深呼吸,抓着桌子角,最后微笑地看着展行:“二舅不说我都……记不起来了呢,呵呵……哥哥?”
展行马上不笑了。
晚饭后,孙亮絮絮叨叨终于把陆遥小时候的事说完,数人方同情地看着陆遥,散了。
陆遥受到极大打击,神情恍惚地蹲在花园里。
林景峰与展行住的二楼,展行从阳台上朝下看了一眼,林景峰说:“你不去安慰她?”
展行想了想,没有说话。
林景峰又问:“你们都和你二舅很亲?”
展行点头道:“我每年复活节假和暑假都在北京过的,陆少容让我们来,但遥遥几年才愿意来一次。”
林景峰从背后搂着展行的腰,问:“她不是喜欢你二舅么?为什么不年年跟你一起来做客?”
展行茫然道:“不知道啊,陆少容让她来,她只是摇头,小女生的心思,谁说得清楚?我去陪陪她吧。”
林景峰说:“虎哥去了,你看。”
春季,花卉嫩芽破土而出,陆遥光着脚,穿着睡裙,蹲在花园里用一个小铲子翻土,那是十年前,她六岁的时候,展行与她来作客,在孙亮家花园一侧种的郁金香。
孙亮还专门为他们开辟了一小块花园,让两兄妹在这里种花,陆少容每次出差,都会带回来一些欧洲的花种,展行在自己家里种了,又到孙亮家里来种。
陆遥翻着土,喃喃道:“等郁金香长成海,我就能结婚了。”
郁金香枯的枯,死的死,气候不同,孙亮专门雇花农来照顾也养不出鲜艳的颜色,更遑论长成花海。
陆遥的婚礼也是遥遥无期,不知在何处。
霍虎喝着摩拉斐尔(两百元六盒的高贵牛奶),吃着孙亮家的金典澳大利亚牛肉干,站在花园侧旁看了一会。
“喏,送给你。”人高马大的霍虎也蹲了下来,递给陆遥一只昆虫。
陆遥没好气道:“这是蛾子不是蝴蝶,我谢谢你了,放它走吧,怪可怜的。”
霍虎问:“你在做什么?”
陆遥小声说:“我在照顾我的花。”
霍虎又问:“照顾它有什么用?”
陆遥:“等它们开出很多的花,我就可以结婚了,在婚礼上用。”
霍虎:“和谁结婚?’
陆遥翻了翻白眼:“和奥巴马。”
霍虎:“什么马?跑得快么?”
陆遥:“……”
陆遥走到庭廊前,坐在落地窗边,呆呆地看着花圃。
霍虎也走到她身边坐下。
陆遥打量霍虎:“奥巴马没有草泥马跑得快,草泥马是奥巴马的四倍速升级版,懂么?”
霍虎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加油。”
陆遥:“大个子,你有喜欢的人么?”
霍虎:“没有,以前有过,现在不喜欢了,女人是祸水。”
陆遥撇嘴道:“男人才是好吗……你是我哥的大哥?你们平时都去哪玩?怎么认识的?”
霍虎想了想,说:“以前我在吐蕃,喜欢过一个女人,她给我生了三个小孩……”
陆遥眉毛动了动:“就是西藏嘛。”
霍虎说:“嗯,西藏。”
陆遥:“后来内女的咋拉,你们离婚了?”
展行在阳台上说:“不行,我得去把他弄走。”
林景峰笑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呢,一个是你义兄,一个是你妹……”
展行:“这坑爹的呢!虎哥连钱用哪几张都分不清,没事还好,万一我妹喜欢上他了,跟着他喝西北风吗?不行!绝对不行!”
林景峰拉着展行的手,笑看着他。
展行道:“我得对我妹负责!”
林景峰说:“爱情是自己的事,亲爱的。”
展行:“我妹还是个小孩!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对我二舅也是这样!我觉得我得开始引导她了……”
林景峰忽然道:“你爸对你,也是这样想的,刚那几句真像你爸的口气。”
展行一怔,想起展扬与陆少容的训导,以及对他与林景峰的关系的反对,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懂了。”
林景峰说:“虎哥其实人不错,再看看吧,我觉得你妹只是需要个人谈谈心。”
霍虎说:“离婚是什么意思?我和她的小孩……都生病了。”
陆遥心内一惊:“能治么?”
霍虎难过地说:“儿子,女儿都是,脸上毛茸茸的……”
陆遥诧道:“那是返祖现象吧,好几个小孩都是这样吗?怎么会?我记得是个别例子啊。”
霍虎点了点头,想起从前的事:“我想把小家伙们养大,后来……我媳妇把它们都淹死了。”
陆遥“啊”地叫了出声,忍不住眼泪:“为什么这么残忍?”
霍虎耷拉着脑袋:“我离开布达拉宫的时候,她趁我不知道,就把孩子们带到纳木措湖边,亲手淹死了,再领养了两个孩子,对外面说是我们的骨肉……”
陆遥捂着嘴,同情地摸了摸霍虎的头。
霍虎说:“所以我就……再也没有喜欢的人了。而且我很喜欢和小孩子们玩,你哥和你,都是很可爱的小孩。”
陆遥只觉这前因后果实在是没头没尾,不成逻辑,霍虎道:“不想了,你要加油!”
陆遥眼眶里泪水滚来滚去,点了点头。
孙亮家的花园外墙,墙头蹲着只奶白色的花猫,霍虎看了一会,捋起袖子凑上前去,揭起它尾巴看了看。
那花猫撅着屁股,莫名其妙,转头看了霍虎一眼。
霍虎失望地说:“公的。”
花猫:“?”
花猫“喵”了一声,展行在楼梯上说:“陆遥,进来喝热巧克力吧,外面好冷。”
陆遥恹恹地“哦”了一声,问:“虎哥,喝点热的?”
霍虎还在花园里,斟酌许久,似乎在考虑一个难题,摆手道:“你们喝,别管我。”
夜十一点,兄妹俩各自回房,展行握着林景峰的唧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花园外……
“喵——”大黄猫惬意的叫声。
“喵——”奶白色花猫殷勤的叫声:“喵——?”
“喵喵喵——”两只公猫叫春。
“喵!”花猫恐惧的叫声。
“喵——!!”花猫炸毛,显是被弄疼了。
林景峰:“春天来了。”
展行:“吵死了啊。”
展行一摔枕头,吼道:“虎哥!声音小一点!”
声音渐小,花园外,奶白色的花猫像是想逃跑,又舍不得,迟疑地喵了一声。
大黄猫伸出一只前爪,霸道地搂着花猫,三只爪子扒地,半拖半抱地把它抱去胡同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