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八时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
飞上海的飞机是中午十二点的,何卓孝早上起来照常夹着皮包去厂里上班,想到厂里拿上有关文件,会合市国资局周局长和其他几位同志一起去国际机场。不料,正要出门,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和民政局的同志到了,落实母亲住院的事。何卓孝便改了主意,通知国资局周局长说,自己从医院直接去机场。
市委出面关心,一切就好办多了,母亲顺利住了院,院党委书记还说要尽快做一次全面检查,让何卓孝放心。何卓孝千恩万谢准备离去时,女院长一头大汗找来了,说,何厂长,你别走,你们平轧厂有个下岗工人全家三口集体自杀,刚刚送过来抢救,你们厂许多工人也跟来了,看样子要闹事,你得去看看!
何卓孝的脑袋一下子大了,糊里糊涂跟着女院长就往急救室走。
急救室门口和走廊上果然聚着不少平轧厂的工人群众,四处议论纷纷,见何卓孝过来,骂声便高一声低一声地响了起来,虽说没点何卓孝的名,可何卓孝知道,他们是在骂自己。
到了急救室一看,两个大人已停止了呼吸,他们的女儿还在紧张抢救着。死去的那个男的是平轧厂的工人,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面孔是很熟的,好像在电板房工作,是个电工。女的想必是他老婆了,不过肯定不是平轧厂的工人。
三车间车间主任江宏把何卓孝拉到一旁低声汇报说:“何厂长,是咱厂电工赵业成一家子,开着煤气全家自杀。我们是对门邻居,早上起来,我闻着过道上四处都是煤气味,先还以为是我家的煤气泄漏,一找找到了赵业成家,硬砸开了他们家门,可这一家三口都不行了……”
何卓孝揪着心问:“江主任,这个……这个赵业成下岗了吗?”
江宏摇摇头说:“没下岗,他老婆在造纸厂下了岗,我们车间就不能让老赵下岗了,市里有规定,你们厂领导也强调过的,不能夫妻双方都下岗……”
何卓孝稍稍松了口气,又急切地问:“那……那会是……是自杀么?”
江宏迟疑了一下,把一张写满字的纸头递给何卓孝:“何厂长,你……你看看这个。”
是封写在学生作业本上的遗书,用铅笔写的,何卓孝匆匆忙忙看了起来。
遗书写道:“……厂领导,我们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造纸厂排污没达标,去年关了门,我老婆下了岗,每月只发六十元生活费;我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又是老肝炎病号,三年医药费没地方报销,已经山穷水尽了。老婆女儿连买卫生纸的钱都没有,我这个大男人哪还有脸活在世上?在平轧厂上班时,我想在电板房摸电源自杀,想想又放弃了,不是不敢死,而怕对不起你们厂领导!厂里这么难,你们也没让我下岗,我触电死了,虽说能赚个工伤,可你们要担责任,我就亏心了。昨天,我和老婆商量了,就一起死吧。我们女儿赵珠珠还小,我们不想把她带走,开煤气时,先把她的房门关严了。我那三千元集资款如果能退,就请给珠珠……”
遗书没看完,何卓孝眼泪就下来了,呐呐着自问:“怎么……怎么这么混账?!”
江宏不解地问:“谁这么混帐?”
何卓孝呜呜哭出了声:“还有谁?是我呀!是我这个混账厂长呀……”
江宏劝慰说:“何厂长,你可别这么说,这也不怪你的,你也被厂子拖死了!”
何卓孝不说了,泪一抹,挤到正抢救赵珠珠的女院长和几个医生面前,说:“这孩子你们一定要费心把她救活,我……我就是卖血也得把她抚养大!”
女院长不悦地说:“现在说得这么动听,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何卓孝劈面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门外有人看见了,高声喊:“打得好,再来一个!”
又有人叫:“当官的,你们还想逼死多少人啊?赵业成那三千块钱集资款你们到现在还没还呢!人家死不瞑目呀!”
许多人跟着叫:“对,快还我们的钱!”
“再到市委去,找高长河,抬尸请愿!”
“对,抬尸请愿,问高书记说话算数不算数?高书记不是答应还钱的吗!”
群情激奋起来,真有人想往急救室里挤。
何卓孝又急又怕,冲出急救室的门,拦在门口,大声说:“集资款又不是市里收的,是厂里收的,你们找市委干什么?你们找我,我负责!”
江宏在背后推了何卓孝一把,小声提醒说:“你负得了这个责吗?”
何卓孝顾不得这么多了,决定豁出去了,当着吵吵闹闹的工人的面,给厂财务科挂了个电话,要财务科把账上仅有的五百万流动资金发下去,先付集资款本金,利息不计。
财务科长吞吞吐吐问:“何厂长,这事……这事文市长知道么?”
何卓孝暴躁地说:“你不要管文市长知道不知道,只管给我发!”
财务科长赔着小心说:“何厂长,你不是不知道,这五百万是文市长做担保好不容易借来的,动这笔钱,咱得先和文市长打个招呼。”
何卓孝吼了起来:“叫你发你就发,文市长那边我会去说,叫他找我算账!”
打完这个电话,走廊上一下子静极了,叫骂声消失了,欢呼声却没响起来。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静寂中,何卓孝长长叹了口气,哭丧着脸说:“好了,同志们,大家不要再聚在这里了,这影响不好!都到厂财务科领钱去吧!去吧,去吧!”
工人们却不走,一个个盯着何卓孝看,一双双眼睛里的神色都很复杂,少了些怨愤,多了些对自己厂长的同情和怜悯。
何卓孝眼里的泪又下来了:“你们看着我干什么?我不是说过我混账嘛!”
一个中年工人这才说:“何厂长,这发还集资款的事,你还是再请示一下市里吧,我们不能让你作难啊!你要真为我们丢了官,我们心里也过不去呀!”
何卓孝含着泪,摆着手,“我不作难,我这厂长也不想干了,就这样吧!”
中年工人更不答应了,从走廊那边的人群中挤过来,一把拉住何卓孝的手:“何厂长,你千万不能这么想!你不干谁干?现在谁还愿到咱平轧厂来当厂长?!”中年工人转过身子,又对工人们大声喊,“同志们,我提个建议:咱们现在就不要逼我们何厂长了,好不好?我们让何厂长先去请示市里,等市里同意后,再发还我们的钱,行不行?”
只沉默了短短几秒钟,呼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行,就让咱何厂长先请示一下吧!”
“对,咱难,何厂长不也难么?就这么说吧!咱听厂里安排!”
“何厂长,你可不能撂挑子呀!我们气归气,也没把账算到你头上!”
“何厂长……”
“何厂长……”
这一声声热切的呼唤,唤出一个中年壮汉的满面泪水。
何卓孝任泪水在脸上流着,连连向面前工人们拱着手,哽咽着说:“同志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的理解!你们……你们都是好工人,我却不是个好厂长呀!我……我何卓孝对不起你们大家呀!……”
中年工人又很动感情地说:“何厂长,你可不要这么说,你是咋工作的,我们大伙儿都看在眼里了,这么多年了,你没日没夜地忙活,头发都白了快一半了!”
何卓孝挂着满脸泪直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赵业成夫妻俩连命都搭上了,咋说都是我混账,都是我……我的责任!你们都别拦着我,让我走!”
工人们仍是堵在面前,死死拦住了何卓孝的去路,不让何卓孝走。
何卓孝急了,含泪吼道:“同志们,兄弟爷们,求求你们去厂里领钱吧,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有些情况你们不了解,这笔钱你们领不领我都要下台的!”说罢,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中年工人,醉汉似的摇摇晃晃硬往前走。
工人们这才渐次让开了一条道。
何卓孝在人墙中默默走着,像行进在一场葬礼之中。
走到医院大门口,何卓孝才突然回过头来,对那些目送着他的工人们说了句:“你们……你们应该有个比我更好的厂长!”
在医院门口上了车,司机问:“何厂长,直接去机场吗?”
何卓孝摇摇头:“去市政府吧。”
司机很惊异:“何厂长,你真去辞职呀?”
何卓孝没回答,硕大的脑袋往椅背上一仰,又重复了一声:“去市政府。”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九时三十分平阳市政府
看到何卓孝走进门,文春明坐在办公桌前连头都没抬。
何卓孝说:“文市长,我得给你汇报一下。”
文春明不悦地说:“汇报什么?要汇报你找高书记汇报去!”
何卓孝鼓起勇气说:“文市长,我……我是来辞职的!”
文春明一怔,“呼”地站起来了,盯着何卓孝怒道:“你辞职?辞什么职?你还怕我不够烦吗?啊?昌江发水,工人下岗,这个会,那个会,我忙得连放屁的空都没有!”说到这里,死劲拍打起了手中的文件,“你看看,你看看,这两个月下岗工人又增加了一万多,我马上要和各系统的头头们开会,你这时候来捣乱!何卓孝,我可和你说清楚:平轧厂既然有高长河书记做主,我就不管了,辞职你找他去辞——我看,你最好还是等高书记来撤吧!”
何卓孝带着哭腔说:“文市长,我……我从平轧厂是一片荒地时就跟你干,我这最后一次向你汇报工作,你……你就不能耐心听听么?”
文春明似乎也觉得过分了,挥挥手说:“好,好,你说吧,抓紧时间。”突然想了起来,“哎,老何,你今天不是要去上海谈判吗?”
何卓孝说:“我不准备去了——今天早上平轧厂又出事了……”
文春明一惊:“又出什么事了?还是为了集资款?”
何卓孝点点头,把赵业成夫妇自杀和工人们要抬尸请愿索要集资款的事全说了。
文春明吓出了一头冷汗,连声道:“怎么会搞到这一步?怎么就会搞到这一步呢?全家自杀!这种事要传出去,社会影响多恶劣?!”
何卓孝说:“工人们真要是抬尸请愿,影响会更恶劣!所以,我已经通知财务科发还大家的集资款了,就用账上那五百万,也没来得及向你请示汇报!”
文春明又是一惊:“老何,那五百万可是生产自救资金呀!你们以后不过日子了?就算兼并谈判能成功,也要有个过渡,你们怎么办呀?!”
何卓孝讷讷地说:“文市长,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反正不是我的事了,我是干不下去了……”
文春明火了:“何卓孝,你还真给我撂挑子?在这种困难的时候给我撂挑子?啊?”想了想,又努力压着火气说,“好,好,老何,五百万发了就发了吧,反正集资款迟早要还,现在又出了这种突发性事件,发了我也不怪你。可咱也说清楚,至少在东方钢铁兼并平轧厂的工作完成之前,你这个厂长得给我当下去!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也是高书记的意见,是市委的意见!”
何卓孝愧痛地说:“文市长,不是我不愿干,是我没脸再干了。”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那份写在作业纸上的遗书递给了文春明,“文市长,你……你看看这个。”
文春明看完遗书,好半天没做声,心想,必定是这封遗书触动了何卓孝未泯的良知,使他对自己为母亲报销医疗费的事产生了愧疚。
然而,文春明并不说破,只感叹道:“多好的工人啊,老何,就是冲着这么好的工人同志,就是为了对他们负责到底,这职你也不能辞啊!”
何卓孝呜咽起来:“文市长,你……你不知道,我……我惭愧呀!厂里的工人这么好,你们领导又这么好——今天一早,高书记就派刘意如主任和民政局的同志把我母亲送到了医院住院,可……可我都干了些啥呀?我……我把我母亲的医疗费都以我的名义在平轧厂报销了!一共三万九千多块钱。这三万九千多块钱要是用在赵业成身上,他们夫妇就不会死,我……我混账呀……”
文春明叹了口气:“你的这些情况,我和高书记都知道了。”
何卓孝愣住了:“既然知道,你……你们还不撤我?”
文春明眼圈也红了:“撤了你,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再说了,你惭愧,我和姜书记就不惭愧么?高书记昨晚还打了电话给我,批评我官僚主义,不关心手下干部的生活。我诚恳接受了高书记的批评。现在既然你把这件事主动说出来了,我就公开向你道歉,也代表姜书记向你道歉!”说罢,向何卓孝深深鞠了一躬。
何卓孝抹了把泪,忙道:“文市长,这不能怪你和姜书记,再难我也不该这么做,这完全是我个人的问题,与你,与姜书记都没关系。现在平阳情况比较复杂,这事你就别再往身上揽了……”
文春明痛惜地说:“不是我要揽,而是我有责任呀!高书记说得好,如果我们的干部连自己母亲的病都没钱治,人家凭什么还没日没夜替你卖命?凭什么?!可你老何也是糊涂,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情况和我说?为什么这么乱来?!你知道不知道,这是犯法,是贪污,要立案的!这三万九千多块钱能把你送进监狱去!不仅仅是个撤职的问题!”
何卓孝呆住了:“是……是不是孙亚东书记揪住不放?”
文春明点点头:“孙亚东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连高长河的账都不买!”
何卓孝紧张地问:“文市长,那……那我怎么办?”
文春明沉默了片刻,说:“我替你想好了,赶快把这三万九千多块钱退出来,多了我也没有,我家的存款只有两万,昨夜和老婆商量了一下,全取出来给你应急,那一万九,你自己再想想办法借一借吧。”
何卓孝一怔:“文市长,我怎么能拿你这么多钱?这是你的全部存款啊!”
文春明道:“老何,这话你就别说了,我们共事十年,现在闹到这一步,我也只能帮你这点忙了,你就让我尽尽心吧!”
何卓孝木呆呆地想了半天才说:“那文市长,你这两万我……我就先借着,日后加上银行利息一起还你。我……我都想好了,平轧厂这摊子事处理完,你们不撤我,我也得辞职去挣点钱了,我……我不能活得这么窝囊!”
文春明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你还得到市纪委去一下,找一下孙亚东,正式向他交待问题——我找他不好,他不会相信你是主动坦白交待的。”
何卓孝问:“那我要不要再向高书记汇报一下?”
文春明想了想,说:“汇报一下也好,对你高书记一直是保的。”看看手表,“现在已经是九点五十了,高书记马上要过来开会,听政府有关部门汇报下岗职工分类管理情况,你先在外面接待室等一下,我叫你时,你再当面和他说吧。”
何卓孝连连点头应着,忐忑不安地出去了。
约摸十几分钟之后,高长河到了,一见面就笑呵呵地对文春明说:“春明,你猜猜看,今天我和龚部长和田立业谈话时,田立业给我玩了哪一出?”
文春明满腹心事,根本没心情猜,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高长河兴致很高,拍了拍文春明的肩头:“我们田书记突然艰苦朴素起来了,身上的西装领带全换了下来,弄得像个下岗工人似的。我可没表扬他,反批了他几句!我问他,就你打扮得这副穷酸样,谁敢到你烈山投资?”
文春明应付着问了句:“这甩子怎么说?”
高长河笑道:“我们田书记说,他艰苦朴素会分场合的!”继而又说,“不错,不错,我看田立业心里有数得很,是准备在烈山唱台好戏了。”
文春明“哼”了一声:“但愿吧!”
言毕,把何卓孝要去市纪委退赃交待问题的事说了。
高长河当即表示说:“何卓孝能有这个态度就好,可以算他坦白交待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他去上海,赶快参加兼并谈判。”
文春明说:“老何现在就在接待室等着,你是不是见他一下?”
高长河摆摆手说:“算了,他要赶飞机,今天就不见了,等他回来再见吧!”
文春明说:“那好,我通知老何赶快去机场。”
高长河却把文春明叫住了,笑道:“老何咋突然想起来要坦白交待?文市长,该不是你向他通风报信了吧?啊?亚东同志若是知道,恐怕又得提你意见了!”
文春明把何卓孝交上来的遗书往高长河手上一递:“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高长河接过遗书匆匆看罢,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全没了……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时三十分烈山县委
在县委会议室一见田立业的面,孙亚东就注意到:田立业换装了,上身穿了件洗得发黄的旧衬衫,下身穿了条蓝裤子,一双皮鞋也是旧的。
这朴实的装束让孙亚东看得挺顺眼。
孙亚东便夸奖说:“好嘛,田书记,这才像个来干事的样子嘛!”
田立业笑着说:“孙书记,我这也是接受历史教训,以前在烈山工作时,有些老同志就提过我的意见,嫌我穿着太洋气,没法和群众打成一片。”
孙亚东说:“不过,光凭这一身行头也不能保证就和群众打成一片,关键还要看具体工作。田立业呀,我可告诉你,现在盯着你的眼睛可不少!”
田立业说:“我知道,我努力不辜负你们领导同志的希望吧!”
这么随便聊了几句,大家就去县委会堂开全县党政干部会议了。市委组织部龚部长主持会议,孙亚东代表平阳市委宣布了烈山新班子的任免事宜,发表了简短讲话。讲完话后,孙亚东本来想走——专案组事太多,马万里书记又说好了下午要听他的电话汇报,他得先准备一下。可看着田立业一脸庄严地走向讲台,又有些放心不下,怕这甩子在就职讲话中捅漏子,于是,便耐着性子坐住了,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田立业看。
田立业走上台后,把笔记本打开,没有什么大话套话,开口就说:
“六年了,市委又把我派到烈山来了,感慨很多,几乎一夜没睡着。没睡着就要想问题,想了些什么问题呢?首先想到的是烈山这六年来的巨大变化。我记得我调离烈山时,烈山经济正处在低谷,思想也比较乱,一些不成问题的事情都成问题了。平阳的矛盾焦点是民营工业园,烈山的争论焦点是新区开发。姓社还是姓资,吵得很凶。也就在那年,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发表,烈山抓住了这次历史机遇,把新区开发和民营经济搞上去了……”
孙亚东心渐渐悬了起来:这甩子,该不是要替耿子敬和赵成全这帮人评功摆好吧?说到烈山的成绩,怎么能不提耿子敬和赵成全呢?
果然,田立业提到了耿子敬和赵成全:
“……应该承认,原县委书记耿子敬和原县长赵成全为了烈山的经济发展做了不少工作。在小平同志南巡讲话的指引下,全县干部群众一致努力,拼搏奋斗,烈山经济是上了台阶的,这是历史事实。我们不能因为他们搞腐败,就不承认他们做过有益的工作,这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
孙亚东把头伸到龚部长面前问:“高书记和田立业是咋谈的话?”
龚部长说:“高书记明确说了,耿子敬搞经济的那一套好经验要总结。”
孙亚东苦笑着摇摇头,不做声了。
田立业继续说:“……经济搞上去了,是不是说就可以不讲廉政了呢?是不是说就可以把手伸到国家的腰包里大捞一把了呢?是不是说权力就不要接受监督了呢?显然不是。你是党和国家的负责干部,保一方平安,带一方致富是你的责任!你没有权利向国家和人民伸手。所以,我想到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廉政问题。”
说到廉政,孙亚东本能地注意起来,想看看这个甩子有何高见。
田立业果然有高见:
“……今天,在来烈山上任的途中,金华县长就向我反映,说是我们一些干部私下里替耿子敬和赵成全报亏,说是这么多不三不四的人都发了大财,耿子敬他们也就是发了点小财。还有人说,因为国家没有高薪养廉,所以我们的干部才一再出问题。这话对不对?不对!想发财,眼红个体户,你就不要做这个人民公仆,不要做共产党的官!今天我可以把话撂在这里,谁愿辞职我立即批准。在场的同志有没有愿意辞职的?如果有,请举手?没有吧?好。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这说明同志们还是有奉献精神的。当然,奉献精神只是一方面,另外一点,我今天也要指出来,那就是:国家和人民没有亏待我们这些公仆们!六年前,我在这里做纪委书记时就对有些被查处的贪官说过:你不要叫亏,你不亏!你坐着公家的车,坏了一台换一台;住着公家的房,要了一处要两处,连孙子都安排了;吃公家的,喝公家的,工资基本不用;国家和人民养你这么一个县长、镇长一年起码十几、二十万!十几、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就是在我们平阳这种经济发达市,现在也有十万下岗工人,他们每人每月的生活费平均只有一百七十元!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要国家高薪养廉,现实吗?!”
孙亚东禁不住带头为田立业的话鼓起掌来。
霎时间,会场里掌声响起一片。
掌声平息后,田立业接着说:“……所以,不要不知足,比起那些正忍受着改革阵痛的下岗工人们,我们的情况要好得多!所以,耿子敬和赵成全这帮贪官的犯罪行为是党纪国法不能容忍的,在座的同志们请少为他们开脱,要全力支持孙书记和省纪委的同志办案,这是个原则!”
孙亚东悄悄对龚部长说:“这甩子好像还有点水平嘛!”
龚部长笑了:“你看看他写的那些文章就知道了,高书记没用错他。”
孙亚东却说:“也得再看看……”
田立业仍在说:“……谈到原则,我想到了一件事,昨天夜里,在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到烈山任职的情况下,有两个自称是我老部下的同志就先知道了,就跑到我家来了,又是五粮液,又是玉溪烟,把个杂货店搬到我家里了!现在,我请县委办公室的同志把这些东西拿上台,请大家一起欣赏一下!”
县委办公室两个同志应声将四瓶五粮液,四条玉溪烟和一堆土特产拿上了台。
田立业指着花花绿绿的一片说:“据这两位送礼的同志说,这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那么,我们现在就来算一下账:五粮液市价三百六十块一瓶,四瓶一千四百四十块;玉溪烟四百二十块一条,四条一千六百八十块;光烟酒两项已经是三千一百多了!我请问一下,大家一个月拿多少工资?这样给我送礼合适吗?居心何在?你们这二位同志到底是来看望我,还是来看望我手中的权力?”
孙亚东忍不住插话说:“他们当然是来看望你手上的权力,是顶风上!”
会场上有人交头接耳,等大家安静下来,田立业继续说:“孙书记已经把问题的实质指出来了,有人就是不接受教训,耿子敬的案子正在办着,他们竟然就敢这样干!怎么?搞腐败也前赴后继起来了!今天这两个同志就坐在这里,我先不点你们的名,只是给你们一个警告,再有下一次,请你们给我走人!台上这些东西,散会以后你们自己来认领!我在这里要声明一下:人民交给我们的权力,我们既不能零售,也不能批发!我要求在座同志们在廉政问题上向我看齐,对我这个县委代书记进行真正有效的监督!烈山干部队伍从今天开始必须有个新面貌,这支干部队伍必须是带领一百一十万烈山人民上台阶、跨世纪的廉洁过硬的队伍!”
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二时平阳市政府
下岗职工分类管理问题是一年前老书记姜超林首先提出来的,在过去的市委常委会上进行过两次研究论证,嗣后就作为本年度的重点工作交给政府部门去落实了。几个月中,文春明挂帅主持,劳动、人事、保险、民政及各级再就业部门做了许多工作,现在总算梳理定位了。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陈副市长在会上汇报说,全市十万下岗职工,已有九万四千多人签订了“定位协议书”,占到全市下岗工人总数的百分之九十四点三七,其中“留职定补”的四万人,“托管就业”的约两万人,“离岗挂编”的三万多人。这就是说,平阳市下岗工人的绝大部分已纳入了政府有效管理的轨道,有了起码的生活保障。
陈副市长是比较乐观的,笑呵呵地向高长河、文春明和与会者介绍说:四万“留职定补”人员大都是男五十、女四十五以上的中老年职工,再就业竞争能力相对较弱一些。对他们的重点是保障基本生活,每月不仅发给生活费,还有二十至四十元的医疗补助,并代为缴纳社会保险统筹。“托管就业”的这部分同志和“离岗挂编”的人员,一般都是中青年,在保证基本生活的情况下,帮助培训,推荐再就业,鼓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走向市场,其中,光前几天开业的自立市场一个地方就安排了一千多人。类似的自立市场准备在市区商业副中心再搞两个。从这三个月的落实情况看,定位措施社会效果比较好,尤其是“留职定补”的四万多人比较满意。
然而,作为一市之长的文春明却既不乐观,也不满意,在会上一直挂着脸。
陈副市长汇报完后,文春明说话了:“同志们啊,情况又有变化了,现在下岗人数增加了,不是十万了,最新统计是十一万三千多,平阳钢铁厂一家就下来八百多人,平轧厂估计还得下来五百人,我们还得继续安置,不能松劲,而且,就目前的情况看,问题也还不少。”说到这里,文春明拿出了何卓孝送来的那封遗书,“同志们,你们知道不知道,就在我们今天开这个会的时候,平轧厂一个叫赵业成的工人和他下岗的妻子自杀了!让人痛心呀!请同志们看看这封遗书!”
高长河说:“还是念一念吧。”
文春明点点头,念起了遗书。
遗书念完,会场上一片死寂。
文春明把遗书拍放在桌上,“呼”地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地责问道:“赵业成的老婆是怎么回事?这个女同志怎么一月只有六十元生活费?她具体是怎么定的位?是‘留职定补’,还是‘托管就业’?轻工局的王德合局长来了没有?好,王局长,你给我站起来!请你回答,造纸厂去年停产以后,你们轻工局都采取了什么措施?平阳造纸厂还有多少下岗职工的生活费是六十元?”
王局长站在那里,怯怯地说:“这……这些情况我……我不太了解,要……要问造纸厂的刘厂长。文市长,你别急,我……我散会后就到造纸厂去……”
高长河突然发现,这个王局长竟是那夜被大舅子梁兵带到他家里跑官要官、想去当县长的胖子,心里的火顿时升上来了。
文春明更是火透了:“两条人命送掉了,你当局长的还不知道?!王德合,我问你:你还配不配做这个局长了?!”
王德合秃脑门上流着汗,徒劳地辩解说:“这……这也不能全怪我,我这阵子一……一直在想着造纸厂重新开工问题——文市长,造纸厂真得想法开工呀,向昌江里排污的也不是我们一家,就算我们不排,别的地方照排,昌江水都变黑了……”
文春明怒冲冲地说:“王德合,你不要给我转移话题!我们平阳不能向昌江排污!我还是问你下岗职工的安置,市里拨的再就业专项资金你们怎么使用的?有没有按市里的要求,和下岗工人签订全员定位书?”
王局长秃脑门上的汗流得更急,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文春明桌子一拍:“王德合,我看你这个局长就不要干了,辞职吧!”
高长河插话说:“文市长,我看不是辞职,而是要撤职!”
文春明马上说:“好,我向市委建议,撤掉王德合轻工局局长的职务!”
王德合呆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高长河说:“高书记,我……我……”
高长河冷冷问:“王局长,你想说什么?说你到我家里送过简历?找我跑过官,是不是?”
王德合紧张地抹起了汗:“高书记,不……不是,我……我……”
高长河手往门外一指:“出去,你给我出去,马上出去!”
王德合还想为自己辩解,但一看到高长河那张铁青的脸,什么也不敢说了,狼狈地夹着公文包出去了,逃也似的。
会场一下子静极了,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在吓人的静寂中,陈副市长说话了:“高书记,文市长,在这件事上,我也有责任,没亲自到造纸厂看看,检查一下定位工作的落实情况,我向市委检讨。”
文春明不客气地说:“你当然有责任,我也有责任!我们是市长,自杀的是我们的市民,我们在座同志的责任都不小,都有愧!可我们再检讨又有什么用呢?赵业成夫妇已经死了!死人不能复活了!而且,政治影响和社会影响也太恶劣了!我们平阳是经济发达市呀,怎么能出这种死人的事呢!”
发了一通火,文春明又就下岗职工定位管理的问题做了进一步指示,要求陈副市长带队,进行一次全市范围内的落实检查,汲取赵业成夫妇自杀的教训,不能光听汇报,要扫除一切死角,对所有下岗职工进行有效的动态监管。
最后,文春明请高长河讲话。
高长河来之前并不想讲话,主要是想听听再就业的情况汇报,现在面对着突发性的死人事件和王德合严重的官僚主义作风,不得不讲了。
高长河讲话时,面色沉重——
“同志们啊,不要总说我们平阳是经济发达市,不要光看平阳四处都是高楼大厦,四处都是霓虹灯。高楼大厦后面有阴影,霓虹灯下有血泪呀!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事实!我们的改革开放送入了攻坚阶段,许多大中型国营企业的工人同志现在在苦熬岁月,平钢厂、平轧厂、平纸厂这类困难国企全市不下几十家。而且在国家调整产业结构的大背景下,未来三两年里,这种状况还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这就是说,我们相当一部分工人同志要过几年苦日子,要为我们的改革做出这个历史性的牺牲。
“这些工人同志真是可敬可爱呀,——就说这个赵业成吧,他完全可以死在平轧厂里,造成个‘因公死亡’,可他没这么做。而我们一些干部同志呢?也是那么可敬可爱吗?像那个王德合,我看是可耻可恶!他是不顾人民死活的冷血动物!这不是简单的官僚主义,在对待下岗工人的问题上,他这么不负责任就等于犯罪!
“当然了,说一千,道一万,发展才是硬道理。同志们都知道,今年我们国家的经济增长目标是百分之八。我们省是百分之十一,平阳因为是经济发达市,省里和中央的要求是百分之十三。平阳的百分之十三完不成,就没法保证我省的百分之十一和全国的百分之八。而要完成这百分之十三的经济增长目标,就需要一个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就不能再出死人这种事了。文市长要求对下岗工人的定位工作进行一次全面检查,我看很好。我的意见是,不但要查落实,还要查问题,哪里发现问题,就处理哪里的领导班子!
“顺便再说一个涉及廉政的问题——在目前十一万多下岗工人吃不上饭的情况下,我们的一些同志是不是能少喝几场酒?少往歌厅舞厅跑跑?昨天,我看到纪委的一个通报材料:我们某局的一位处长在平阳国际酒店一掷千金,吃饭、唱歌、跳舞,找三陪小姐,一夜的消费八千七百元!八千七百元呀,同志们!当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没有党性,也没有良心吗?这种人不撤职开除党籍怎么行?下岗工人会怎么看我们?人民会怎么看我们?这种腐败风气要坚决煞住!
“对那些有钱的大款又怎么办呢?人家有钱,就是要高消费。这也好嘛,你消费,我收税。在这里,我想提个建议,请同志们也考虑一下,这个高消费税我们能不能收?能不能把收上来的这些钱搞个专项基金。用于救助像赵业成这样的特困家庭——同志们呀,这可不是打富济贫,这是在倡导一种良好的社会风气……
因为赵业成夫妇的死,高长河在这次会议上讲了很多,散会时已经快一点了。
也就是在这个会议上,文春明和高长河达到了难得的一致。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三时市政府食堂
在市政府小食堂一起吃饭时,文春明说,高书记,你建议的高消费税,我看完全可以收。是叫税还是叫费,可以再商量。规定一下,一次性消费多少钱就收他的税或费。不但倡导良好的社会风气,无形中也逼着那些款爷们把一部分消费资金转变成生产资金,多创造些就业岗位,很有积极意义。高长河说,那好嘛,你不妨先找姜超林同志商量一下,先搞个草案出来,我们再一起研究决定。
饭后,高长河和文春明一起到医院去看望了赵业成的女儿赵珠珠,要求院方负责到底,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女院长和主治医生汇报说,赵珠珠煤气中毒程度较浅,经过高压氧仓治疗后,估计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一些记者也赶到医院来了,要采访高长河和文春明。
文春明很恼火,对记者说,没什么好谈的,这种事不要报道,没有什么积极意义。还追问记者:谁让你们来的?!高长河也说,要注意导向问题,应该从正面宣传政府为下岗工人采取的措施,多报道些下岗工人艰苦创业的先进事迹。
高长河还询问了一下何卓孝母亲的病情。女院长说,上午刚做了检查,情况很不好,肺癌晚期,已经全面扩散了,随时有生命危险。高长河说,何厂长不在,你们要多尽心,至少不能让老人在何厂长回来之前死掉。女院长说,我们尽力吧。
回去的路上,两个党政一把手坐在同一台车里,继续谈着工作。
文春明说:“何卓孝这个教训够深刻的,我们是不是想想办法,搞几条具体规定和措施保护一下这类困难干部呢?”
高长河说:“干部当然要保护,可也要保护老百姓啊。像赵业成这样有特殊困难的老百姓恐怕也不在少数。怎么办?我们哪来这么多钱呀?”
文春明想了想,说:“高书记,还有一种税,我看也可以考虑收——三陪小姐的个人所得税。据文化局和公安局汇报,现在我市的三陪人员已不下十万了。”
高长河开玩笑说:“文市长,你这是狗急跳墙还是敢想敢干呀?”
文春明正经道:“高书记,我这可不是和你开玩笑。你知道三陪小姐每月的收入有多少吗?平均每人不下五千块,多的上万块,是所得就应该收税嘛!”
高长河也认真了:“这会不会让人们误解我们平阳允许三陪?”
文春明苦笑道:“全国哪个城市允许三陪?全国又哪个城市没有三陪?收税归收税,扫黄归扫黄,该扫照扫。再说,这么干的也不是我们一家,前几天报上还说呢,不少地方已经对三陪小姐收税了嘛!”
高长河点点头:“这事我也听说过。不过,在咱们省可没有先例呀!”
文春明说:“你怕省委撸你的乌纱帽呀?不至于吧?”
高长河笑道:“文市长,你别激我。”想了想,又说,“这事得慎重,你不妨悄悄把地税局的同志派到三陪收税的城市去了解一下,看看他们那里的情况再定。”
文春明说:“也好,见了地税局周局长,我就和他打个招呼。”
高长河交待道:“这事可得注意保密,别鱼没吃上倒先弄得一身腥。”
文春明点点头:“我明白。”
高长河又感慨:“文市长啊,我看还是小平同志说得好呀,发展才是硬道理。不把经济进一步搞上去,光是搞这种小慈悲,我看是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你比如说平轧厂,只有赶快搞资产重组,让东方钢铁来兼并,发挥那些进口设备的作用才是正道。你老舍不得,老拖着,最后怎么办呀?矛盾会越拖越多嘛,看看,今天就死了人!应该说死去的赵业成和犯错误的何卓孝都是被轧钢厂的困难害的。如果轧钢厂日子好过,经济上没问题,这些矛盾就都不会出现嘛。”
文春明怔了一下,说:“长河,你可真会找机会做工作。”
高长河直到这时才交了底:“春明,你以为我真这么糊涂,会在接受东方钢铁集团兼并的问题上这么轻易表态呀?我表这个态就是为了逼你嘛,咱现在是在一条船上,有时一急,也就不择手段了。”
文春明说:“可长河,你也得清楚,造成轧钢厂这种困难处境的,并不是我文春明,根子还在过去的旧体制……”
高长河笑了:“这一点我已经很清楚了,根子是在过去的旧体制,可老兄呀,我看你呀,一边是义愤填膺控诉声讨旧体制,一边也还在积极维护它嘛!”
文春明有些气恼,“我会维护它?我?!”
高长河说:“可不是你么?一直给它输血,帮它贷款,死要面子活受罪。”
文春明认真想想,觉得高长河批评的也不无道理,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谈了,反正我是栽在平轧厂了,想要面子也要不成了。”
高长河笑道:“你栽什么?你态度一转变,平轧厂也许就能起死回生了嘛。”停了片刻,又问,“哎,春明,这两天见到新华社那个女记者没有?她那篇宏文写得怎么样了?”
文春明摇摇头:“我不知道,从那天采访完后,就再没见过她。”
高长河说:“春明啊,我的看法也改变了,看来姜超林和你的意见是对的,这篇文章是得发,教训太深刻了!害了多少人啊,从你这个市长到何卓孝,到参加集资的工人,应该说是血的教训啊!”
文春明有些意外:“长河,你不怕犯上了?”
高长河神色凝重起来:“谈不上犯上,有空的时候,我到省城和刘华波书记、陈红河省长先打个招呼,赵业成的这份遗书也请首长们都看看。”
文春明说:“还有何卓孝——三万多块钱退赔以后,能不能不立案?”
高长河显然很为难,说:“这要看孙亚东的态度。”
文春明不悦地说:“长河,要看孙亚东的态度,十个何卓孝他都给你送进去,这个人既没人情味,又没一点灵活性!”
高长河叹了口气,啥也没说,把目光移到了车窗外。
轿车正在民主路上行驶着,高长河无意中注意到,市民营企业家协会捐助并统一制作的遮阳伞已经出现在民主路两旁的摊档上了,心里生出了些许欣慰。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五时烈山县委
当天下午,田立业在金华和办公室主任小齐的陪同下,到烈山县委、县政府各部委局办走了一圈,熟悉人头。用官场上的话说,叫“绕场一周”。“绕场一周”时,田立业只是看,听,不大说话,更不表什么态,一副沉稳的样子。有些熟悉的同志和田立业开玩笑,田立业也不大答碴,人家自觉没趣,也就跟着严肃起来。
从县委大院出来,往县政府那边去时,金华说:“田书记,你真严肃。”
田立业说:“该严肃时就得严肃,当市委副秘书长时,上有市委头头们,下有各部委局办,当然可以甩;现在主持一个县的工作了,那就不能甩了。”
金华挤了挤眼:“哎,田书记,我可没说你甩哦。”
田立业笑了笑:“你嘴上不说,心里照说。”
金华也笑了:“我妈常在家里说起你。”
田立业说:“你妈肯定不会说我的好话。”
金华说:“也未必。我妈倒也夸过你,说你不是官迷。”
田立业说:“这话反过来理解就是不求上进。”
金华说:“那田书记,从现在开始,你要求上进了?”
田立业说:“那当然,我在上午的会上不是说了么,要全县干部向我看齐!”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田立业一听,是妹妹田立婷,马上想到有麻烦,加上县长金华和县委办公室主任小齐又在跟前,便没好气地说:“立婷,我正忙,有事以后再说好不好?”说罢,合上了电话。
金华问:“谁的电话?你这么凶。”
田立业说:“是我下岗的妹妹,找我就没好事。”
金华笑道:“没准还就是好事呢……”
金华话刚落音,手机又响了,还是田立婷。
田立业无可奈何了:“……好,好,立婷,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
田立婷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哥,听说你到烈山当县委书记了,是不是?看,还是当官好处多吧?你一到烈山当书记,我的事就解决了。今天上午烈山县政府来了两个同志,把我的工作安排了,在烈山县开的昌江宾馆做总经理助理,帮着总经理管接待。听说是你们金县长亲自安排的……”
田立业呆了,和妹妹支吾了几句,马上合上电话,问金华:“金县长,我妹妹是怎么回事?你把她的工作安排了?”
金华点点头,笑道:“为领导解除后顾之忧嘛。我让昌江宾馆的蔡总办的,昨天晚上安排的——哦,这我可要声明一下,那时你还不是我们的县委书记。”
田立业心里一阵发凉,暗想,这个金华真厉害,你哪里痛她就往你哪里捏。从工作上说,廉政是当前的痛处;从私事上说,安排这个下岗妹妹是他的痛处;人家就找准了这地方下手,看你怎么办?
金华却一点不像厉害的样子,仍在笑,笑得近乎天真,“田书记,你就别管这事了,反正是我安排的,又是照顾下岗职工,既不是搞腐败,也与你没关系。”
田立业问:“金县长,你咋就知道我妹妹下岗了?咋知道我家地址的?”
金华说:“田书记,你和我妈同事六年,这我都不知道也太不像话了吧?”
田立业立即想到,这其中很可能有刘意如的谋划。往好处想,这母女俩是讨他的好,以便于日后的合作共事;往坏处想,可能就是陷阱,给他抹白鼻梁,让他出洋相。想到上午刚说过要大家向自己看齐,下午就出了这种事,益发觉得不能不警惕,遂当场打了个电话给烈山昌江宾馆,要那位蔡总不得聘用田立婷。
这让金华大感意外,也让金华太下不了台了。
田立业想着金华是县长,以后还要合作共事,打完电话后,便笑着向金华解释:“金县长,我知道你这也是一片好心。可我刚到烈山来,烈山又是这么个现实情况,我这样做影响就不太好。我妹妹的事等以后再说吧,要是我不便出面的话,还真得请你出面帮忙哩,到时你可别推!”
金华红着脸应道:“好,好,田书记,只要是不违反原则的事,我都办。”
这么说着,进了政府大院。
大院门里的第一座小楼是国土局。
田立业说:“先到国土局看看吧?国土局可是个重灾区呀,听说昨天两个副局长又被专案组传去了,是不是?”
金华说:“是了解核实一些情况,今天都回来了。”
田立业感叹说:“国土局权力太大呀,国有土地使用权的转让,他们的嘴就是价,这怎么行?我看国有土地使用权的协议转让要马上停下来,搞公开招标拍卖,并且制度化。金县长,你看呢?”
金华笑笑说:“你定吧,田书记,高书记不是夸你思路对头么?!”
田立业却从这话里听出了话来,心里不由地暗暗叫起苦来,暗想,搞不好头一天就把金华得罪了。然而,不得罪也没办法,自己刚上任,妹妹就到昌江宾馆当总经理助理,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就算金华真是好心也不行。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九时滨海金海岸
上午高长河在市政府下岗工人分类管理工作会议上讲的话,下午就从几个不同的渠道传到了老书记姜超林的耳朵里。传来的讲话内容又走了样,说是高长河在长达一个小时零十分钟的讲话中对老书记倡导的下岗工人分类管理工作没有一句肯定的意见,倒是借着赵业成夫妇的意外死亡事件,别有用心攻击平阳的大好形势,公然指出平阳“霓虹灯下有血泪”!
姜超林为田立业到烈山任职的事本来就不太高兴,一听这话,血压马上升上去了。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一看不对头,把医生、护士叫来暗中监护,又指示度假区总机,不要往姜超林的房里接电话。知道姜超林的手机在司机手上,王少波便把司机也支到海滩上去了,还告诉司机,谁找老书记都不要理。
然而,可以封锁外面的消息进来,却不能阻止老书记往外面打电话。
晚上吃过饭,姜超林忍不住了,问王少波:“少波,你说说看,文市长咋也不给我来个电话?高长河这么评价平阳工作,文市长就坐得住?就不给我通报一声?平阳的工作不论好坏都有他一份嘛!”
王少波不敢说是自己封锁了消息,只道:“老书记,你也别生气,高长河怎么评价平阳你又没亲耳听到,搞不好又是以讹传讹。”
姜超林不相信这是以讹传讹,说:“不行,我得给文市长打个电话。”
王少波还想拦:“算了吧,老书记,就算高长河说了这话,你又能怎么着呢?还不是白生气?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愉快呢?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姜超林不听,伸手拿起了电话:“给我接文市长家。”
总机小姐迟疑了一下说:“姜书记,都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呀?”
姜超林说:“晚什么?才七点嘛。”
总机小姐吞吞吐吐说:“姜书记,我们市委王书记说了,要您好好休息。”
姜超林这才知道,原来是王少波做了手脚,一下子火了,指着王少波的鼻子骂道:“王少波,你胆子不小,敢对我老头子搞封锁!怎么?田立业不听我的了,你也不听我的了?!”
王少波忙赔着笑脸道:“老书记,您看您,这说的叫什么话?我不是怕你生气着急么?你老爷子真在我这里出了问题,我可没法向省委,向平阳人民交待呀!”
姜超林叹了口气说:“你别管我,我还没脆弱到这种地步!”
文春明的电话打通了,是打到文春明手机上的。文春明这时不在家里,而在市防汛指挥部里,说是正向前来检查防汛工作的省防指副总指挥、水利厅仲副厅长汇报平阳的防汛工作。姜超林不便打断文春明的汇报,便要文春明汇报完防汛工作后打个电话过来。同时,也顺便把滨海这边的情况说了一下,要文春明告诉仲厅长,在这种大汛期,昌江市还有不少挖沙船在滨海江面上挖沙,影响江堤稳固,是个比较大的隐患,必须请省防指严令沿江各市立即取缔。文春明答应了。
王少波说:“老书记,他省里就是不取缔,这些挖沙船我也照扣,我执行平阳市政府的规定,今天我让人把昌江市这几条船上的抽沙机全砸了,还没收了他们十几万卖沙款哩。”
姜超林指指王少波的脑袋:“你小心,昌江市那边不会和你完的。”
半个小时后,文春明的电话打过来了,开口就说:“老书记呀,知道吗?下岗安置这头又出事了,造纸厂下岗工人一月生活费六十块,害得赵业成夫妇两个开煤气自杀。我和高书记都发了火,在上午的会上把轻工局的王德合臭骂了一通。”
姜超林说:“光骂不解决问题,这样的干部要撤,要查!下岗安置专项款是怎么用的?有没有挪用?市里定下的最低标准不是一百七十元么?怎么只有六十元?你们不要官僚,让孙亚东查!他对查平轧厂兴趣这么大,对这种事更得有兴趣嘛!”
文春明说:“我和高书记也是这个意见。”
姜超林有些不悦:“春明啊,现在看来,你和高长河已经比较一致了嘛,啊?那么,你是不是也赞同高长河的说法:霓虹灯下有血泪呀?”
文春明有些意外:“老书记,这话你是听谁说的?可能有些误会了吧?高书记讲这话是有背景,有前提的嘛,是指赵业成夫妇的死说的,并没有否定平阳工作的意思。老书记,你可千万不要多心。”
姜超林不满地说:“那也说过了头!”
文春明也不太服气,说:“总是死了人嘛。”
姜超林益发不满:“为什么死人?是政策问题,还是落实问题?高长河在会上肯定没肯定我们过去制定的政策?他既然说霓虹灯下有血泪,好,那就请他想个高招,制定一套更好的政策,抹去霓虹灯下的血泪。干好了,我替他到省委书记刘华波面前请功!包括你文春明!”
文春明显然听出了姜超林话中对他的指责,便解释说:“老书记,您别说,高长河还真有些想法呢。正和我商量是不是对特种高消费和三陪人员收税……”
然而,文春明话没说完,姜超林已勃然大怒起来,“什么?对三陪人员收税?文春明同志,我问你:三陪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们平阳合法了?是不是还要让三陪人员持证上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文春明忙解释说:“这事现在也只是设想嘛,我们准备先到一些对三陪收税的大中城市看看情况再定……”
姜超林一字一顿地说:“文市长,请你转告高长河同志,我和人大反对!”
放下电话,姜超林好不容易降下去的血压又升上来了。
头晕目眩之中,姜超林叫来了自己的司机,要司机出车,连夜赶回平阳。
王少波劝道:“老书记,这么晚了,还是明天一早走吧!”
姜超林手一挥:“不了,就现在走,歇够了,身体好了,要到人大上班了!”
王少波担心地说:“老书记,您可别说气话,您的气色真不好……”
姜超林不睬,出了房门,径自向自己车前走,上车前才红着眼圈和王少波说了句:“少波,谢谢你和滨海市的同志们了!”
这时,天阴了下来,有大滴大滴的雨点往下落,打得轿车啪啪响。
王少波觉得这雨点真像老书记眼中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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