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为火灾定性问题和江正流闹翻后,伍成义很少再去公安局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日夜泡在公安宾馆忙案子,当真进入了一种“垂死挣扎”的状态。考虑到办案环境有可能进一步恶化,江正流随时有可能调整自己的分工,甚至想到市委也许会很快将自己从公安岗位上调离,伍成义便抓紧时间把该办的事全办了。首先从内部开刀,将钟楼区公安分局三位涉嫌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的民警主动移送检察院起诉。
这三位民警都不是一般人物,分管治安的副局长王小峰是江正流的连襟,刑警大队副队长田明贵是市政府田秘书长的二弟弟,还有个办公室副主任也是某市领导批条调进来的。调查结果证明,陈汉杰的批评和社会上的反映全没错,这三个家伙的确多次收受大富豪娱乐城的钱财礼物,长年在娱乐城白吃白拿,成了苏阿福和大富豪暗中的保护伞。市局一次次严打,一次次扫黄,非但没扫到苏阿福头上,大富豪娱乐城反倒成了区里的治安标兵单位和精神文明先进单位,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移送这三位涉案民警时,伍成义位置摆得挺正,正式向江正流汇报了一次。江正流对这三位民警的违法犯罪情况全有数,心里虽然有气,却又不好发作,便冷嘲热讽说,老伍,你这人原则性真强,和检察院配合的很好啊!不过,也得多注意身体,别太累了!伍成义毫不客气,回敬道,没办法,该累就得累,垂死挣扎嘛!
这阵子和检察院配合得确实不错,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好。检察院这边一批准,那边周培成就无罪释放了,几个被拘留的大富豪工作人员也在查清疑点后一一放掉了。对“八一三”火灾案目击者三陪人员刘艳玲,伍成义原来也准备放,市局治安处王科长提醒说,刘艳玲属于屡教不改的卖淫妓女,最好还是别放,建议送劳教所劳教。伍成义想想也是,又考虑到“八一三”大案还没有起诉,刘艳玲作为证人还要出庭做证,便交代王科长说,劳教的事也缓一步办,待检察院起诉后再说吧。
没想到,那天晚上,刘艳玲却找到伍成义房间来了,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
“八一三”大火案发生后,伍成义带着手下公安机关的一帮办案人员集中在公安宾馆办案。三陪人员刘艳玲和一些有疑点却又不便拘留的人员就被临时安排在公安宾馆八层顶楼,以便随时传讯。顶楼的楼梯口是设了岗的,一般情况下,刘艳玲不可能跑到六楼、七楼办案区来乱蹿,更不可能跑到主管副局长伍成义所在的701房间来。可那天值班的小刘拉肚子,老往厕所跑,刘艳玲就瞅着空子从八楼蹿了下来。
刘艳玲走进门时,伍成义正在房间里琢磨着叶子菁派人送过来的一份问讯记录,以一个老刑警的眼光和思路对举报人方清明的举报内容和讯问细节进行着分析判断。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伍成义还以为是手下的哪个办案人员进来了,看着面前的问讯记录头都没抬,信口问了一句:“又有什么进展了?啊?”
刘艳玲往伍成义面前一坐:“伍局长,没什么进展,我的事早问完了!”
伍成义发现声音陌生,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歌唱家,怎么是你?!”
刘艳玲可怜巴巴地看着伍成义:“就是我,这鬼地方我……我住够了!”
伍成义说:“哦,住够了?那就换个地方,到劳教所去好不好?”
刘艳玲显然已知道了送劳教的事,不无夸张地苦着脸,冲着伍成义直拱手:“伍局长,还真要送我去劳教啊?咱这次是办大火案,不是扫黄。再说,又不在严打期间,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严打时,你们真抓住了我,那……那我没话说!”
伍成义漫不经心道:“大火案要办,扫黄也得扫,常抓不懈嘛,光靠严打不行啊!你呢,别胡思乱想了,就老实在这里呆着吧,先配合我们办好大火案!”
刘艳玲忙道:“是,是,伍局长,情况你都知道的,我从八月十四号住进来,可一直积极配合你们办案啊,该说的全说了,再留下去也没大意思!再说,你……你们办案经费也挺紧张的,我……我觉得也……也不能再给你们造成浪费了!”
伍成义一听这话,乐了,和刘艳玲逗了起来:“嗬,嗬,歌唱家啊,你还挺能替我们着想的嘛,啊!也知道给我们造成浪费了?好,好,这阵子看来也没白在我们八楼住啊,思想觉悟提高很快嘛,我们在你身上浪费点伙食费住宿费也值了!”
刘艳玲嘴一咧,却提起了意见:“不过,伍局长,这里的伙食真不咋的!”
伍成义说:“我看还不错嘛,我们公安民警和你是一样的标准!”
刘艳玲立即吹捧:“那你们太伟大了,吃着猪狗食,干着危险活……”
伍成义火了,脸一绷,训斥道:“什么猪狗食?刘艳玲,我看你的思想意识很成问题!一天十五块的伙食标准还不满足,还猪狗食,你想吃什么啊?生猛海鲜?龙蛋凤爪?就想不劳而获!你看看你,啊?年纪轻轻,怎么就不走正道啊?”
刘艳玲咕噜着:“局长,也……也不能说我是不劳而获吧?”
伍成义桌子一拍:“你在床上劳动吧?卖淫,是不是?”
刘艳玲低声狡辩着:“那……那也是一种劳动嘛!我们姐妹们私底下都说呢,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党,无公害无污染,就靠身体混口饭……”
伍成义不愿和刘艳玲嗦了,抓起桌上的电话,发起了脾气:“八楼吗?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让刘艳玲跑到办公区来了?给我来俩还喘气的,把人带上去!”
刘艳玲急了,这才想起来说正事:“哎,哎,伍局长,你别忙着弄我走啊,我想起了一桩大事,是……是来向你大领导汇报的,这……这可是重要情况哩!”
伍成义根本不相信面前这位三陪人员会有什么重要情况,挥挥手:“行了,行了,歌唱家,你就和具体管你的王科长汇报去吧!我明白告诉你:你这次进来就别打算出去了,这里完事后,下一站是劳教所,好好去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吧,你!”
刘艳玲大叫起来:“所以我得立大功:苏阿福还活着,你们知道吗?”
伍成义一开始没当回事,迄今为止,苏阿福的死还处于严格保密状态,社会上知道的情况全是此人活着,正在医院治疗,于是便道:“这种事还用你说?我能不知道啊?苏阿福不一直在医院救治着嘛!好了,好了,走吧,你快走吧!”
刘艳玲不走,又叫:“不对,苏阿福没受伤,也没烧死,我亲眼看见的……”
正这么嚷着,王科长和另一个值班人员下来了,吆喝着,要带刘艳玲走。
伍成义却悟了过来:“哎,等等!歌唱家,你刚才说什么?说下去!”
刘艳玲看着王科长和另一个值班人员,迟疑着,又不愿说了:“伍……伍局长,这么大的事,我……我只能对你一人说!”
伍成义略一沉思,努了努嘴,示意王科长和另一个值班人员退出去。
王科长和值班人员走后,刘艳玲仍是不说,先谈起了条件:“伍局长,我把情况和你一人说,让你破案立个大功,你也放我一马,别送我去劳教了好不好?”
伍成义不置可否:“你先说,你先说,别和我讨价还价!”
刘艳玲又现出了可怜相:“伍局长,就是不送劳教,我……我也能自己改邪归正,争……争取重新做人啊,我……我向你保证,真的……”
伍成义眼一瞪,威胁道:“歌唱家,你不想说是不是?我可告诉你:劳教有年限之分,一年也是劳教,三年也是劳教,我看你是想争取三年了,是不是啊?”
刘艳玲这才怕了:“好,好,我说!我在八月十三号晚上十点见过苏阿福!”
伍成义心里一惊:八月十三号晚上十点?大富豪娱乐城大火是八月十三日九点五分前后烧起来的,这就是说苏阿福逃脱了那场大火?遂不动声色地看着刘艳玲:“这事你记清楚了吗?是八月十三日晚上十点?大富豪娱乐城烧起来以后?”
刘艳玲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十点,就是大火烧的最凶的时候……”
“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苏阿福?”
“夜巴黎泳浴中心,就是你们方所长抓我的地方!”
“苏阿福怎么在那时候跑到夜巴黎去了?”
“这我不清楚,反正我是看到他了,在一楼洗手间门口!”
“你仔细回忆一下,会不会认错人?”
“不会认错,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大富豪做生意,还和苏老板上过床。”
“那你为什么不说,一直隐瞒到现在?”
“苏老板不让我说,我不敢,而且我知道,你们公安局里有苏老板的人!”
“公安局有苏老板什么人?”
“还问我?起码烧死的片警王立朋算一个,还有许多当官的哩!”
“刘艳玲,这你可不能胡说八道啊,提供情况一定要有事实根据!公安局哪些当官的是苏老板的人?这些情况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苏老板告诉你的?”
“当然是苏老板告诉我的!苏老板不说我怎么知道?苏老板和我睡觉时吹过,说公安局有他不少人,让我放心在这里做,说是连你们局长都被他买通了!”
伍成义马上想到已移送检察院的钟楼区公安分局副局长王小峰,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田明贵和那个办公室副主任,便道:“刘艳玲,你说清楚点:哪个局长被买通了?是市局局长,还是分局局长,正局长还是副局长?姓什么叫什么?”
刘艳玲想了想:“你知道吗?钟楼分局王小峰局长是苏老板的把兄弟!”
伍成义点头道:“这我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除去王小峰还有分局另两个家伙已经被我们抓起来了,检察院也立案了,所以,你不要害怕,有什么说什么。”
刘艳玲似乎还是有些怕,迟疑着:“苏老板还和我说起过你……你们江局长。不过,我……我不太相信……”终于没说,“算了,肯定是苏老板瞎吹牛!”
江局长?伍成义眼睛一亮,既鼓励又威胁:“哎,刘艳玲,不管苏老板瞎吹了什么,你都实事求是说出来嘛,是劳教一年还是劳教三年,可就看你的表现了!”
刘艳玲这才吞吞吐吐说了:“苏老板说,你们江局长也……也是他的哥们弟兄,江局长的房子,还……还是他给花钱装修的,光……光材料费就是十一万!”
伍成义着实吓了一大跳:如果苏阿福说的是事实的话,问题就太严重了,江正流这个公安局长也就太可疑了!怪不得王小峰三人被抓后气焰仍这么嚣张,后台老板很可能就是江正流!这次江正流不惜和他,和叶子菁撕破脸,硬把失火变成放火,恐怕不仅仅是听上面的招呼,很可能有自己的利害关系在里面!
过了好半天,伍成义才问:“刘艳玲,这些情况你和别人说过没有?”
刘艳玲摇摇头:“没,伍局长,我哪敢啊?我现在只敢和你一人说……”
伍成义已是一身冷汗,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好,好,你这就做对了!”
刘艳玲眼巴巴地看着伍成义:“伍局长,你看看,我对你这么配合,你能放我走了吧?就算劳教半年一年的,你们也得先让我回家过几天舒心日子吧?”
伍成义勉强笑着,以一副商量的口气说:“刘艳玲,你觉得你现在回家好吗?安全吗?如果有人知道你在大火之后见到过苏阿福,杀人灭口怎么办啊?”
刘艳玲疑惑地看着伍成义:“不会吧?苏阿福逃都逃了!”
伍成义摇着头,思索着:“我不能这样想嘛,我要替你的人身安全负责嘛!所以,刘艳玲啊,我看你还是不能走,恐怕还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而且,关于苏阿福和江局长的情况还不能和任何人说,不论他是谁,听清楚了没有?”略一沉思,又加重语气说,“你刚才说得不错,江局长的事,苏阿福肯定是瞎吹牛嘛!”
刘艳玲点着头,再次提起了伙食问题:“可……可这里的伙食……”
伍成义也做了些让步,苦笑道:“好吧,好吧,刘艳玲,伙食问题我过问一下。你想吃什么,我让食堂单独给你做点。不过,你也别过分了,好不好?!”
刘艳玲显然很失望:“那……那我还说啥?也只能这样了!伍局长,要不,你先让他们给我来份肯德基吧,不要炸鸡腿,要炸鸡翅,外带薯条……”
伍成义没等刘艳玲说完就摆起了手:“看看,过分了吧?还肯德基!买点鸡腿鸡翅回来炸嘛,我们食堂师傅的手艺也不算太差,你姑奶奶就凑合点吧!啊!”
这番话谈完,王科长和那个值班人员再次进门,要把刘艳玲带回顶层八楼。
刘艳玲赖着不走,提醒道:“哎,哎,伍局长,那事你还没跟他们说呢!”
伍成义没办法,明知不合理,也只得绷着脸交代了:“王科长,这个,这个,啊,刘艳玲身体不太好,要照顾一下!你们明天找一下食堂,请他们到超市买点鸡腿鸡翅,像肯德基的那种做法,油炸。另外,再炸点薯条,给她改善改善!”
王科长和那个值班人员都有些疑惑,可当着刘艳玲的面又不敢问。
把刘艳玲送到八楼她自己的房间,伍成义正要出门,王科长又急匆匆下来了,困惑不解地追着伍成义问:“伍局长,咱们还……还真给刘艳玲改善啊?”
伍成义边走边说:“怎么?想不通啊?要讲政策嘛!刘艳玲不是犯罪嫌疑人,是我们的客人,我们还是要讲点待客之道嘛!再说,同志们这阵子日夜办案,都很辛苦,也一起改善一下嘛!王科长,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别再给我四处说了!”
王科长试探着问:“刚才我怎么听她说起苏阿福?这她过去没提过!”
伍成义知道这位王科长在办公室呆过一阵子,很会拍江正流的马屁,怕江正流得到风声会增加以后办案难度,便在楼道口停住了脚步,淡然一笑道:“哦,这我问过她了,一派胡言,就是闹着出去嘛,你们少和她纠缠!”说罢,下了楼。
下楼钻到自己的车内,一踩油门将车开出公安宾馆大门。伍成义马上变了样子,先打了个电话给刑警支队支队长老孙,说是有紧急任务,要老孙立即赶到他家待命,是什么紧急任务只字未提,并再三交代老孙要保密。作为刑警出身的办案专家,伍成义太清楚苏阿福对这个案子的重要性了:抓住苏阿福,势必要牵出周秀丽、江正流和王长恭手下的许多干部,甚至包括王长恭本人。也正因为关系太重大了,今夜即将开始的搜捕行动才必须严格保密,以防有人对苏阿福搞杀人灭口。
第二个电话理所当然地打给了叶子菁,主观上考虑是想让这位正和他一起“垂死挣扎”的女检察长在思想上有所准备,进一步坚定办案信心。不过,细节却不便多讲,江正流的事更没提,只含蓄地说归律教授也许没认错人,苏阿福可能真逃过了八月十三日晚上的那场大火,也确实有可能在川口镇上出现过。最后,不无兴奋地说:“……叶检,现在不是我们垂死挣扎了,他妈的,是他们要垂死挣扎了!”
叶子菁那边也兴奋起来:“这可太好了!快说,苏阿福是不是有确凿线索了?你们打算怎么办?伍局,大气些,看在咱一起垂死挣扎的份上,给我多透露点!”
伍成义不为所动:“该怎么办是我的事,姐姐你就别烦了,具体行动计划我不能说,不但对你,对江正流和其他任何领导我都不打算说。我将要求办案同志对我这个主管副局长负责,能告诉你时我会及时告诉你。反正,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叶子菁明白,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情况下,保密是绝对必要的便没再问下去,只道:“伍局,那就预祝你和同志们行动顺利吧!需要我们配合,只管开口!”
驱车赶到家,刑警支队支队长老孙恰巧同时赶到,二人在屋内客厅一坐定,伍成义二话不说,立即发布指示,要求老孙和他一起亲自指挥,在严格保密的前提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夜分头行动,拘留夜巴黎泳浴中心王老板、苏阿福的弟弟苏阿强,以及以往和苏阿福来往密切的所有重要关系人,一个不许漏掉……
三十一
在这个巨大的案情转折之夜,江正流正被自己的妻妹哭哭啼啼纠缠着。
妻妹在市中级人民法院做民事审判员,和在钟楼区分局当副局长的丈夫王小峰关系一直不太和睦,婚姻早已濒临破裂,这些年几次说离婚又没离。这次王小峰一出事,妻妹出于面子上的考虑,反倒四处替王小峰做起了工作。得知案子已让伍成义积极主动地移送到了检察机关,又跑来向他哭骂了,责问他这个局长怎么连个手下的副局长都管不住?老婆也跟在妻妹后面帮腔,要江正流为王小峰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好想?王小峰成了苏阿福的把兄弟,收受贿赂证据确凿,并不是苏阿福和大富豪一家的贿赂,还有其他一些娱乐单位的贿赂,涉案金额已查实的就有三十多万。局党委为王小峰的问题讨论过两次,移送检察机关是迟早的事。就算伍成义不故意捣乱,主动积极地移送,他这个局长也得消极地移送。送过去就得公事公办了,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叶子菁和检察院绝不可能网开一面。
妻妹却不管不顾:“姐夫,反正你……你得给我想办法,孩子不能没有爹!”
江正流真火了:“怎么这么说话呢,二妹?你本身也在法院工作啊!涉案金额三十三万,分管分局的治安工作,却弄出了一片红灯区,该咋判就得咋判,谁也救不了他!你要是真不死心,就去找你们法院洪院长,看看他敢违法吧!”
妻妹又哭了起来:“我……我是个普通审判员,要找也得你帮我去找……”
江正流不接这话茬儿:“二妹,我看你还是离婚吧,这是最好的出路!”
正这么说着,门铃响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
江正流正巴不得来客,一边慢吞吞地站起来,准备过去开门,一边又好声好气地劝道:“二妹,来客人了,别哭了,快把眼泪擦擦回去吧!不是我打官腔,你在法院工作,必须有法制观念,千万别为王小峰的事四处找人了,这影响太坏了!”
妻妹这才擦拭着眼泪,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就是在妻妹出门时,局治安处王科长进来了,说有大事要汇报。
江正流认定这位王科长不会有什么大事,可仍做出一副有大事的样子,很郑重地应着,把王科长让进了门。待得门一关,把妻妹关到了门外后,脸上郑重的神情才消失了,往沙发上一倒,漫不经心地问:“小王,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王科长神神秘秘地说:“江局长,我……我得向你汇报个重要情况哩!”
江正流被妻妹哭哭啼啼闹了一晚上,心里挺烦,只想自己安静一会儿,并不想听什么汇报,便推脱说:“小王啊,你这阵子不是抽到公安宾馆办案组去了吗?伍副局长不是还在那里管办案吗?有啥事就去找伍副局长汇报吧,啊!”
王科长加重了语气:“江局长,这事和伍局长有关,不能向伍局长汇报啊!”
江正流这才警觉起来,坐正了:“哦?小王,怎么个情况啊?你长话短说!”
王科长忙汇报起来,从刘艳玲奇怪的伙食改善,到伍成义和刘艳玲的谈话,最终归结到一点:苏阿福还活着,刘艳玲就是知情者,而伍成义却在故意掩盖情况!
江正流听罢,脊梁一阵阵发冷,脸面上却是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嘿,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这我知道,老伍刚在电话里和我通过气。他不和你说是对的,办案策略嘛!你小伙子既然看出来了,就不要四处乱说了,一定要注意保密啊!”
王科长松了口气:“那就好,江局长,我担心伍局故意瞒着你,所以……”
江正流亲切地拍了拍王科长的肩头:“所以,你有这种警惕性很好,要表扬啊!”想了想,又和气地交代说,“伍局长现在担子比较重,有时候可能顾不过来,一些情况反映得也许不那么及时,你也可以直接向我反映嘛!”
王科长却把话说白了:“江局长,你不说我也知道,伍局长这阵子有点摆不正位置,正和你闹着呢。所以,我就多了个心眼儿,我以后就对你正局长一人负责!”
江正流微笑道:“哎,小王啊,伍局长和我在工作上发生点意见分歧也很正常嘛,你们下面的同志千万不要瞎议论啊,这不太好!”说罢,再次提醒道,“直接向我汇报也可以。不过,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要再给伍局长造成什么误会啊!”
王科长是个聪明人,全听明白了,连连应道:“好,好,江局长……”
王科长走后,江正流脸上的笑容迅即消失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头,遂摸起红色保密电话要通了老领导王长恭家。不料,王长恭不在家。王长恭夫人说,王长恭到江城湖苇乡检查工作去了,今天住在江城乡下没回来。再联系王长恭的秘书小段,小段的手机关机。情急之下,想起了周秀丽,试着打了一下周秀丽的手机。
周秀丽的手机通了。江正流问周秀丽,有没有办法立即和王长恭联系上?周秀丽显然有数,不是碰到了什么紧急的事,他这找王长恭的电话是不会打到她的手机上的,马上告诉了江正流一个江城的电话号码,江正流这才和王长恭通上了话。
在电话里听到王长恭的声音后,江正流立即汇报说:“王省长,得向你汇报个重要情况:苏阿福真就没死,有人在八月十三日大火烧起来之后亲眼见到他了!归律教授那次估计也没看错人!副局长伍成义得知这个重要情况后故意瞒着我……”
王长恭却没容江正流继续说下去:“正流,你现在是用的什么电话?”
江正流看了看面前的红色电话机:“王省长,是保密机!”
王长恭道:“好,好!正流同志,你先不要急,我换个电话打给你!”
片刻,电话又响了,不是红色保密机,却是保密机旁边的另一部白色普通电话机。不过,江正流因为心急火燎等着和王长恭通话,也没注意。
普通电话里,王长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正流同志,你慢慢说吧!”
江正流便又说了起来:“王省长,伍成义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他一直对我当局长不太服气,长期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这次因为放火案的定性问题,对我意见就更大了,口口声声垂死挣扎,和叶子菁他们搞到了一起。今天又背着我来了这么一手,我估计是把我当坏人对付了,就是要搞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根据伍成义的作风,今天夜里他很可能就会把长山市翻个底朝天,让我们陷入被动。”
王长恭镇定自若道:“正流,幸亏你警惕性高,消息来得及时啊!”
江正流试探着问:“王省长,你看怎么办?是不是把伍成义撤换下来?”
王长恭那边沉吟片刻:“现在撤换恐怕不好吧?没有多少令人信服的理由啊!再说,唐朝阳滑头得很,也未必就听我的招呼!”又是一阵沉默过后才说,“我看要加强领导,你这个局长要把指挥所前移,移到第一线去,不能让局面失控啊!”
江正流明白了:“好吧,那我就让伍成义把情况向我汇报清楚,我亲自指挥对苏阿福的抓捕行动!王省长,你心里也有个数,真保不住的干部就不要再保了!”
王长恭却道:“正流,不要这么悲观嘛,情况还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坏!该保的干部,我们还是要保,必须挽狂澜于即倒嘛!我上次在省城和你说过,苏阿福活着,长山就要出大乱子了,包括你们公安局可能也要陷进去,你不记得了?!”
江正流忙道:“别提了,王省长,我们已经陷进去了。您说得一点不错,大富豪能开到这种规模,公安局内部是有人被苏阿福买通了,对涉黄卖淫暗中保护,其中包括我一个在分局当副局长的连襟王小峰。我妻妹今天在我家闹了一晚上……”
王长恭打断了江正流的话头:“仅仅是分局几个家伙吗?正流同志,你们市局这一级就这么干净吗?你就不怕苏阿福狠狠咬你一口?这个苏阿福罪大恶极,就是活捉也是死刑!此人有可能逃跑,有可能拒捕,你们必要时可以考虑予以击毙嘛!”
击毙?这该不是要杀人灭口吧?江正流呆住了,握电话的手不禁抖了起来。
王长恭的声音不无严厉:“正流同志啊,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江正流这才极力镇定着情绪道:“听明白了,都听明白了,王……王省长!”
王长恭的声音缓和下来:“正流,你心里一定要有数,这是一场政治斗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你死我活的!所以,你就要讲策略了,既要把工作做好,又不能授人以柄,长山一批干部的生死存亡要看你的行动,这批干部中也包括你江正流啊!”
江正流连连应着放下了电话。放电话时才注意到:王长恭的这个至关重要的电话并没有打到红色保密机上,而是打到了白色普通电话机上。江正流当即明白了:王长恭已经防了一手。作为公安局长,江正流太清楚保密电话和普通电话的区别了,保密电话对外虽然保密,对有关部门并不保密。普通电话虽说没有特殊保密措施,但只要电话机主不是犯罪嫌疑人,未经有关部门依法批准,就不会有人监听。
在做出这个杀人灭口指令时,王长恭显然已经考虑到了监听问题。
那么,他该怎么办呢?当真利用公安局长的职权,去搞这种杀人灭口吗?这个苏阿福究竟掌握了长山多少干部的秘密?王长恭这么做,当真是在保一批长山干部吗?是不是在保周秀丽和他自己?否则,怎么就敢下这种危险的指令呢?
作为老部下,他今天本意是想提醒王长恭注意目前的被动局面,调整策略,有所放弃,甚至放弃周秀丽。不曾想,倒伸手接了个烫山芋。王长恭敢把这个烫山芋扔过来,心里是有底的,他们过去的历史关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的问题。王长恭已在电话里强调了。那么,他到底有什么问题?记忆中他和苏阿福只一起吃过两次饭,还是连襟王小峰硬拉去的。如果他有问题,只有两种可能,其一,王小峰打着他的旗号向苏阿福伸过手;其二,老婆背着他,收受了苏阿福的钱财。
看着装潢豪华的客厅,江正流突然想了起来:这套房子可是去年底王小峰请人来帮他装潢的,据说很便宜,便宜到了什么程度?和苏阿福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不敢再想下去了,江正流抹着一头冷汗,从客厅冲进了卧室,近乎狂暴地把已上床躺下的妻子拉了起来:“老王,快起来,起来!我得问你点重要的事!”
妻子很不耐烦,一把甩开他的手:“干吗干吗?半夜三更你发什么神经?!”
江正流怒道:“发神经?天都要塌了!”
妻子这才认真了:“怎么回事?啊?”
江正流只问:“这些年你收没收过大富豪娱乐城苏阿福礼品钱财什么的?”
妻子摇摇头:“没有,绝对没有,这人我根本不熟,也从没到我们家来过!”
江正流仍不放心,指点着卧室内的豪华装修,又问:“我们这套房子不是王小峰带人来装潢的吗?你不是和我说很便宜吗?咱们到底花了多少钱?”
妻子想了想:“装修前,我给了王小峰五万,搞好后,王小峰说是没花完,又退给我三万。”这才记了起来,“哦,对了,对了,这事和苏阿福可能有点关系:小峰和我说起过,装潢材料都没怎么花钱,当时大富豪娱乐城正在搞装潢,材料全是小峰和他们分局的同志从大富豪拖来的,这花掉的两万主要是工人的工资……”
江正流头一下子大了:天哪,这价值十几万的装潢材料竟然全来自大富豪!竟然是连襟王小峰从大富豪装潢现场无偿拖来的!这还有什么话说?王小峰现在可以死不交代,苏阿福只要一被捕必然会马上把他这个公安局长交代出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潮水般扑上了心头。
妻子竟还挺轻松,安慰说:“老江,这事我想过,没啥了不起的!王小峰是你调到公安口来的,又是我们的亲戚,绝不会把这事说出来,苏阿福又死了……”
江正流再也听不下去了,抓起警服往身上一披,慌忙要车出了门……
三十二
那夜,伍成义和刑警支队老孙的搜捕行动是及时而有效的。六个小组同时扑向川口、长山和省城,把所有可能藏匿苏阿福的地方全搜查了一遍。尽管没有抓获苏阿福,但已把基本事实搞清楚了:苏阿福的确逃过了“八一三”那场大火,现在仍活在人间,而且,目前的藏身之地仍在孜江省境内,甚至很有可能就在长山境内。
据夜巴黎泳浴中心王老板交代,八月十三日,一位和苏阿福合作开过地下赌场的长山籍的香港老板来到了长山,和苏阿福谈什么买卖。晚上八点多钟,苏阿福突然打了个电话给王老板,说是自己娱乐城的小姐们香港老板都不太满意,要在泳浴中心为香港老板找位漂亮小姐,让王老板先给瞅着点。过了不到一小时,也就是九点多钟的样子,苏阿福跑过来为那位香港老板挑小姐,奇迹般地躲过了那场致命的大火。豪华包间里那具被误认为苏阿福的尸体,实则是香港老板的尸体,尸体口袋里苏阿福的那串钥匙,很可能是苏阿福遗忘在包间里,被香港老板临时收到了自己口袋里。海关那边的调查结果也证明,这位香港老板的确是八月十三日入的境,入境后被苏阿福接到了大富豪娱乐城,根本就没在长山市任何宾馆登过记。
大富豪的火烧起来后,苏阿福吓坏了,也慌了神,一时间并没想到逃,到了快十点钟,得知一百多人已烧死了,这才逃了。逃走时要借泳浴中心王老板的车用,王老板没敢借,苏阿福最后是打的走的。
据苏阿福的弟弟苏阿强交代:苏阿福当夜打的逃到川口镇上他家来,在他家躲了八天。苏阿强以为装潢工人造成的失火,哥哥最多就是个赔偿问题,劝苏阿福去自首。苏阿福死活不干,说是一下子烧死了一百五十多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太多,他的责任太大了,落到政府手上就是死路一条。八月二十一日,苏阿福担心苏阿强向有关部门告发,开着苏阿强儿子借来学车的一部白色桑塔纳逃离了川口。
归律教授那日在川口镇上见到的应该是苏阿福,而不是苏阿强。
据省城苏阿福的小情人宁娟交代:苏阿福是八月二十五日夜里开着一部白色桑塔纳赶到她家来的,把她吓了一跳。在此之前,她以为苏阿福已烧死在大火中了。苏阿福让宁娟办了两件事:一、尽快从股票账户上取二十万现金给他;二、把他这辆白色桑塔纳开到川口还给苏阿强。苏阿福过去很大方,包养了宁娟三四年,前前后后给过宁娟六十多万,现在苏阿福落了难,不给二十万,也得多少给一些。宁娟次日便取了十万现金给了苏阿福,苏阿福嫌钱少,不太高兴,又把宁娟的富康车开走了。八月二十九日,苏阿福来了个电话,要宁娟再给他准备五万,换那台富康车。九月十日,苏阿福把富康车送了过来,拿走了五万。让宁娟惊讶的是,富康车挡风玻璃被撞裂,左前门被撕坏了,好像出过车祸,她怎么问苏阿福也不说。宁娟注意到,苏阿福脸上缠着绷带,只把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嗣后,苏阿福没了音讯。
宁娟提供的情况表明,苏阿福有可能真的出了车祸,也有可能制造车祸的假象,在八月二十六日至九月十日之间做过面部整容手术。公安人员查验了宁娟的那台富康车,找到省城富康定点维修厂的修车师傅了解了情况。最后,根据车辆受损的状况判断,挡风玻璃没有破碎,苏阿福的面部不可能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
公安机关立即对省城内所有设有整容业务的大小医院进行了一次全面调查了解。预料中的结果次日就出来了:果不其然,省医大附属民营合伙性质的“俊丽美容整容院”为苏阿福做过面部整容手术,收取了苏阿福十二万手术费。
现在,苏阿福整容后的效果图已和苏阿福的原照片一起,全印到了通缉令上。
向叶子菁通报这一切时,伍成义兴奋不已,却也不无懊恼,骂骂咧咧说:“他妈的,这个苏阿福,到底让我揪住了!我真没想到会是灯下黑,不是那位三陪歌唱家站出来举报,苏阿福差一点儿就把我们全骗过去了,这可真是个大教训啊!”
叶子菁也很兴奋,笑着夸奖道:“伍局,你就别检讨了。要我说,你和你们公安干警这回是立了大功,功不可没啊!这么果断及时,抓住了战机,五天之内就把这么复杂的情况全搞清楚了!结案后,我们检察院一定替你和同志们请功!”
伍成义手直摆:“别,别,叶检,只要王长恭、林永强他们让我把这副局长继续干下去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心里有数,有些人就是怕我抓到这个苏阿福啊!”
叶子菁心里清楚,伍成义这话说得不是没有根据的,起码王长恭、周秀丽就不愿看到一个活着的苏阿福出现在将来的法庭上,于是便说:“所以,伍局,你现在也不要太乐观了,事情真相虽说已经搞清楚了,线索虽然有了,可苏阿福毕竟还没抓到手啊。你们既要防止苏阿福自杀,也要防止有人杀人灭口,这都有可能啊!”
伍成义笑了笑:“叶检,这用不着你提醒,我都想过了。我认为苏阿福绝不可能自杀,想自杀他还整什么容?杀人灭口我也防到了前头!我向所有参加行动的同志都明确交代了,苏阿福只能活捉,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使用致命武力!”
叶子菁又问:“现在这么公开通缉,苏阿福会不会闻风而逃啊?”
伍成义胸有成竹道:“他逃不掉!我们已经层层布控了。再者,整容大夫和我们说得也很清楚,苏阿福的整容恢复期还没过去,马上逃往境外的可能性不大!”
叶子菁这才放心了:“这么说,抓住苏阿福只是时间问题了?”
伍成义直乐:“那是,那是!叶检,咱们这么说吧:不把一个活蹦乱跳的苏阿福交到你手上,是我和公安机关的失职;苏阿福交给你了,涉嫌受贿渎职的线索有了,你不把一帮乌龟王八蛋全送上法庭,那可就是你和检察机关的失职了!”
叶子菁笑道:“伍局,你放心,只管放心。我想,我们都不会失职的!”
伍成义挺热情地建议道:“那你们检察机关现在就要有所准备啊,该抓的人要准备抓了,别让他们先溜了,比如城管委的那个周秀丽,我估计问题不会小!”
叶子菁一怔,摇头道:“凭你这估计我们检察机关就能抓人了?伍局,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你不是不知道,为查周秀丽的事,我和检察院已经很被动了!”
伍成义仍一意孤行:“姐姐你别给我说这个,那是过去了。现在不是这个情况了,抓到苏阿福,就不是我们被动,而是他们被动了!这个周秀丽,你们就是一时不能抓,也得死死盯住了,千万别让她逃了,这可是有教训的!”略一停顿,又说,“区城管委汤温林那边,你们也得好好审,我还就不信会和周秀丽没关系!”
叶子菁道:“这你放心,我们检察机关不是吃干饭的,你现在别这么瞎唬!”
让叶子菁没想到的是,周秀丽的事还真就让伍成义唬准了。
就在伍成义来向她通报苏阿福情况的这日夜里,案情有了重大突破。
快夜里十二点时,叶子菁洗了澡,正要上床睡觉,反贪局局长吴仲秋突然跑来了,兴奋地汇报说:钟楼区城管委副主任汤温林终于顶不住了,开始交代自己的受贿问题,承认为那片违章门面房的事,苏阿福请他吃过饭,还送了五千元红包。据汤温林交代,参加吃饭拿钱的还有已退休的前任主任言子清。据言子清说,周秀丽就门面房的事亲自给他打电话关照过。因此,汤温林和言子清私下商量后,根据规定收了苏阿福两万元占道费,批准苏阿福盖了这么一片违章门面房。
大鱼又一次露出了水面,周秀丽竟然真给前任主任言子清打过关照电话!
叶子菁大为振奋,指示道:“吴局长,快,立即行动,连夜传讯言子清!”
吴仲秋会心地笑道:“叶检,这还用你交代?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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