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田子方
推测作者:庄周再传弟子魏牟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
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
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师谁邪?”
子方曰:“东郭顺子。”
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
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今译】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次称赞谿工。
文侯问:“谿工,是你的老师吗?”
子方说:“不是,是我的邻居。谈论大道屡屡恰当,所以我称赞他。”
文侯问:“那么你没有老师吗?”
子方说:“有。”
文侯问:“你的老师是谁呢?”
子方说:“东郭顺子。”
文侯问:“那么夫子为何从不称赞他?”
子方说:“吾师为人本真,外貌如人而内德如天,虚己随缘而葆全真德,心性清寂而宽容外物。他人不合于道,端正容色以助人开悟,使他人的悖道意欲消除。我哪有资格称赞他?”
子方辞出,文侯怅然终日不言,召来侍立的近臣,对他们说:“太深远啦,葆全真德的君子!原先我以为圣知之言、仁义之行属于至境。我听闻子方之师所达至境,我身形解脱而不欲妄动,嘴巴钳结而不欲妄言。我原先所学,只是土牛木马罢了!魏国,真是拖累我的身外之物啊!”
一温一 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一温一 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返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一温一 伯雪子曰:“往也祈见我,今也又祈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
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
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
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导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及出,子路曰:“夫子欲见一温一 伯雪子久矣,今也见之而不言,何邪?”
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今译】
一温一 伯雪子前往齐国,投宿于鲁国。有个鲁人请求拜见,一温一 伯雪子说:“不行。我听说中原的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解人心,我不愿见。”
到了齐国以后,返回又投宿于鲁国。那个鲁人,又请求拜见。一温一 伯雪子说:“上次请求见我,如今又请求见我,必有能够振拔我的高见。”
出去见客,返入内室就叹气。明日又出去见客,又返入内室就叹气。
仆人问:“每天会见这个客人,必定返入内室就叹气,是何缘故?”
一温一 伯雪子说:“我原本告诉过你:‘中原的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解人心。’连日见我的客人,进退一时中规,一时中矩;仪容一时如龙,一时如虎。他规谏我时像儿子,他开导我时像父亲,因此叹气。”
仲尼见了一温一 伯雪子却不言语。等到出来,子路问:“夫子想见一温一 伯雪子很久了,如今见他却不言语,是何缘故?”
仲尼说:“像那样的人,我目光一瞥即明道存其身,已经无须言语。”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
仲尼曰:“回,何谓邪?”
曰:“夫子步亦步也者,夫子言,回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者,夫子辩,回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者,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也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蹈乎前,而回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可不察欤?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熏然其成形,知命不能窥乎其前,丘以是日徂。
“吾终身与汝一交一 一臂而失之,可不哀欤?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汝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也,亦甚忘。虽然,汝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今译】
颜回问仲尼说:“夫子慢步我也慢步,夫子快走我也快走,夫子疾驰我也疾驰。夫子飞奔绝尘,而我只能干瞪双眼落在后面!”
仲尼说:“颜回,这是何意?”
颜回说:“夫子慢步我也慢步,就是夫子如何言说,我也如何言说。夫子快走我也快走,就是夫子如何论辩,我也如何论辩;夫子疾驰我也疾驰,就是夫子如何论道,我也如何论道。等到夫子飞奔绝尘,而我只能干瞪双眼落在后面,就是夫子不须言说就能取信于人,不结朋一党一 就能一团一 结众人,不掌国政就能吸引民众,而我不知夫子为何能够如此。”
仲尼说:“可恶!可以毫无洞察吗?悲哀无过于德心死亡,而身形死亡尚属其次。太阳升于东方而落于西极,万物无不比照仿效。有眼有足的动物,倚待天道而后成功。天道出显则存,天道入灭则亡,万物无不如此。有人倚待人道而死,有人倚待天道而生。我一旦禀受天道而成一人 形,在尚未物化之前只能静待气尽,仿效天道而动,日夜没有裂隙,却不知生命何时告终。禀受造化熏陶成形的万物,知晓天命不能尽窥于眼前,我因此日日趋近前往天道。
“我终身与你相处却失之一交一 臂,能不悲哀吗?你恐怕只是寻求我的形迹。我的形迹早已消失,而你求之于形迹以为有道,这是求马于空荡的马市。我服膺你,是你坐忘仁义礼乐;你服膺我,也应丧忘我的形迹。尽管如此,你又有何患累?即使丧忘我的形迹,我还有不可丧忘之道存在。”
孔子见老聃。
老聃新沐,方将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侍之,少焉见,曰:“丘也眩欤?其信然欤?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
孔子曰:“何谓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一交一 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盈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返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
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欤?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今译】
孔子拜见老聃。
老聃刚洗过头,正在披散头发晾干,凝然不动似乎非人。孔子退在一侧侍立,少顷拜见,说:“是我眼花?还是真的?刚才的先生,身形僵直如同枯木,似乎遗弃万物远离人世,而立身于见独之境。”
老聃说:“我的德心遨游于万物之初始。”
孔子问:“这是何意?”
老聃说:“我德心困惑,而不能尽知;嘴巴张开,而不能尽言。只能尝试为你言其大略:至阴肃肃寒冷,至阳赫赫炎热;肃肃至阴出于天,赫赫至阳出于地;天地阴阳一交一 媾和合,万物由此产生;或许可以视为主宰万物的纲纪,然而无法窥见其形。万物消亡、生息、满盈、亏虚,一时隐晦一时显明;天道使万物日日改易月月变化,日日均有作为,然而从来未曾居功。生命萌生于天道,死亡返归于天道,开始终结相互循环不见端倪,而无法知晓何时穷尽。除了天道,将以谁为万物之宗?”
孔子说:“请问德心遨游于万物之初始的感受。”
老聃说:“德心遨游于万物之初始,至美至乐。抵达至美,而遨游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说:“愿闻其中的奥妙。”
老聃说:“食草之兽,不怕改易原野;水生之虫,不怕改易水域。因为外境小变而不失天道大常,所以喜怒哀乐不入于德心。天下,是万物共有的同一世界。得悟天地万物共有同一世界,那么四肢百节将被视为尘垢,死生存亡将被视为昼夜,而后不被死生存亡的大变撄扰德心,那么得失祸福的小变怎能介入德心呢?舍弃相互隶属的人道,如同舍弃泥块,知晓自身尊贵于相互隶属。可贵在于自我,而不失于应变。况且万物千变万化而永无终极,如何足以撄扰德心?已达天道之人,解脱于人道。”
孔子说:“夫子的德心可配天地,而仍然假借至言用于修剪德心。古之君子,谁能解脱于修剪德心?”
老聃说:“不对。水之流淌,无为而后才性自然;至人对于德性,不事修剪而后众人不能离弃。正如天的自然而高,地的自然而厚,日月的自然而明,何须修剪才德呢?”
孔子辞出,转告颜回,说:“我对于天道,恐怕犹如醋瓮里的蠛蠓虫吧?若非夫子为我揭开覆盖醋瓮的泥封,我不知天地大全啊!”
庄子见鲁哀公。
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
庄子曰:“鲁少儒。”
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方屦者,知地形;绶珮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
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今译】
庄子拜见鲁哀公。
哀公说:“鲁国多有儒士,少有学习 先生方术之人。”
庄子说:“鲁国少有儒士。”
哀公说:“全体鲁人都穿儒服,怎么能说少呢?”
庄子说:“我听说,儒者头戴圆冠,表示知晓天时;脚穿方鞋,表示知晓地形;身佩玉玦,表示临事决断。君子拥有某种道术,未必身穿某种服饰;身穿某种服饰,未必知晓某种道术。公侯定要以为不然,何不号令国中,说‘没有某种道术而身穿某种服饰者,判为死罪’?”
于是哀公发布号令,五天以后鲁国无人再敢身穿儒服。独有一男子,身穿儒服而立于公门之外。哀公立即召他进来问以国事,他千变万化而滔滔不绝。
庄子说:“整个鲁国仅有儒者一人罢了,可以称为多吗?”
【《田子方》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13字:
1.仲尼见之而不言,[及出]。
2.[今也]见之而不言。
3.夫子步亦步也[者],夫子言,[回]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者],夫子辩,[回]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者],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也]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蹈乎前,而[回]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删衍文0字(未计郭象裁剪移入之《百里奚》834字)。
订讹文8字:
1.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
2.子路曰:(吾)[夫]子欲见一温一 伯雪子久矣。
3.(夫子)[仲尼]曰:“回,何谓邪?”
4.孔子便而(待)[侍]之。
5.消息(满)[盈]虚,一晦一明。
6.履(句)[方]屦者,知地形;(缓)[绶]佩玦者,事至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