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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10徐无鬼

10徐无鬼

推测作者:庄周再传弟子魏牟

缗山人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

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

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又何劳于我?君将盈嗜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嗜欲,掔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又何劳于我?”

武侯超然不对。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

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

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纵说之则以《金版》、《六韬》;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悦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

女商曰:“若是乎?”

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而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咳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一人之言謦咳吾君之侧乎?”

【今译】

缗山人徐无鬼,因缘女商而拜见魏武侯。

武侯慰劳他说:“先生疲病了!苦于山林的劳作,所以才肯来见寡人?”

徐无鬼说:“我来慰劳君侯,君侯又为何慰劳我?君侯若是放纵嗜欲,助长好恶,那么德性就会大病;君侯若是节制嗜欲,摈除好恶,那么耳目就会小病。我正要慰劳君侯,君侯又为何慰劳我?”

武侯昂首不答。

过了片刻,徐无鬼说:“尝试告诉君侯,我如何为狗看相:下品之狗,吃饱即止,这是狸猫的德性;中品之狗,如同昂首视日;上品之狗,如同丧失专一。我为狗看相,又不如我为马看相。我这样为马看相:笔直如绳,弯曲如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这是国马,然而不如天下马。天下马天然成材,若有忧虑若有亡失,如同丧失专一;如此之马,超逸绝尘,不知所往。”

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辞出。

女商问:“先生究竟对吾君言说了什么呢?我用来对吾君言说的,横说就是《诗》、《书》、《礼》、《乐》,纵说就是《金版》、《六韬》;我事奉吾君而大为有功,不可胜数,然而吾君从未启齿一笑。如今先生对吾君言说了什么,使吾君大悦如此呢?”

徐无鬼说:“我仅仅告知我如何相狗相马而已。”

女商说:“仅仅如此吗?”

徐无鬼说:“你不曾听说越国的流亡者吗?离乡几天,遇见相知的朋友就会喜悦;离乡十天半月,遇见相识的同乡就会喜悦;等到离乡一年,遇见像人的猿猴就会喜悦。不是离乡越久,思乡越深吗?逃入荒漠之人,行走于野草丛生、鼬鼠出没的小径,踉跄于空旷的原野,一闻行人的跫跫足音就会喜悦,又何况是兄弟亲戚咳唾言笑于身边呢?很久了吧,没有真一人咳唾言笑于吾君身边了吧?”

徐无鬼见武侯。

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餍葱韭,以摈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

君曰:“何哉?奚劳寡人?”

曰:“劳君之神与形。”

武侯曰:“何谓邪?”

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不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

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行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德,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勿若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今译】

徐无鬼拜见魏武侯。

武侯说:“先生居住山林,食用橡栗,饱餐葱韭,摈弃寡人,很久了吧!如今年老啦?想要干求酒肉之味啦?还是寡人也有社稷之福呢?”

徐无鬼说:“无鬼生于贫贱,从来不敢享用君侯的酒肉,特来慰劳君侯。”

武侯说:“什么?为何慰劳寡人?”

无鬼说:“慰劳君侯的心神和身形。”

武侯说:“此言何意?”

徐无鬼说:“天地养育万物一视同仁,登临高位者不可自矜长大,居处下位者不必自惭短小。君侯身为万乘之主,用劳苦一国民众,来供养一己耳目口鼻,心神必定不安。人的心神,喜好和谐而厌恶奸邪;心有奸邪,实为大病,所以特来慰劳。然而君侯不以心有奸邪为大病,是何缘故?”

武侯说:“想见先生很久了。我想爱护民众,为了仁义而罢兵,是否可行呢?”

徐无鬼说:“不可行。爱护民众,是残害民众的开始;为了仁义而罢兵,是导致战争的根源。君侯如此作为,恐怕不会成功。凡是既成之善,都是作恶的工具。君侯虽说为了仁义,几乎近于虚伪。形迹必定导致伪形,小成必定导致自矜,变更必定导致外战。君侯只要不在谯楼之间盛列鹤行兵阵,不在祭坛之宫检阅步兵骑兵;不藏逆天之心,不用知巧胜人,不用谋略胜人,不用战争胜人。杀死别国的士民,兼并别国的土地,用于奉养一己私欲和一己心神,这种战争不知善在何处?胜利又在何处?君侯不如停止有为,修复胸中的诚意,顺应天地的实情,而不撄扰民众。那么民众就已脱离死地,君侯何须为了仁义而罢兵呢?”

黄帝将见泰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宇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途。

适遇牧马童子,问途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

曰:“然。”

“若知泰隗之所存乎?”

曰:“然。”

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泰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一合 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一合 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

小童辞。

黄帝又问。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

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今译】

黄帝意欲拜见泰隗于具茨山,方明驾车,昌宇陪乘,张若、謵朋骑马在前开道,昆阍、滑稽副车在后随行。到了襄城郊外,七位圣贤全都迷路,无人可以问路。

正好遇见一个牧马童子,就向他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吗?”

说:“是。”

“你知道泰隗住在哪里吗?”

说:“是。”

黄帝说:“异人啊小童!不仅知道具茨山,又知道泰隗住在哪里。请问如何治理天下?”

小童说:“治理天下,也就如同我牧马罢了,又有何事呢?我年少之时自游于六一合 之内,我就患了眼花之病,有长者教诲我说:‘你乘上太阳之车,而后游历于襄城的郊外。’如今我的眼花之病基本痊愈,我又将重游六一合 之外。治理天下,也就如同我牧马罢了,我又有何事呢?”

黄帝说:“治理天下,确实不是你这小童之事;尽管如此,请问我该如何治理天下?”

小童推辞。

黄帝又问。

小童说:“治理天下,又何异于牧马呢?也就是去除有害于马的虎狼而已。”

黄帝二拜叩首,称其“天师”而退。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

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而物于物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返。悲夫!

【今译】

好知的士人没有思虑变化就不快乐,好辩的士人没有论说条理就不快乐,好察的士人没有诃责之事就不快乐,无不囿于所好的外物。

招举世誉的士人兴起于朝廷,投合民众的士人荣耀于为官,筋强力健的士人矜夸于赴难,勇毅果敢的士人兴奋于祸患,披坚执锐的士人悦乐于攻战,枯槁清修的士人寄宿于声名,尊奉法律的士人推广法治,鼓吹礼教的士人敬重仪容,崇尚仁义的士人矜贵名分。

农夫没有农桑之事就不能攀比,商贾没有一交一 易之事就不能攀比;庶民有早晚之业就勤勉,百工有精巧工具就气壮。

钱财不能积聚贪婪之人就忧虑,权势不够突出矜夸之人就悲愁。慕势逐物之徒乐于事变,希望遭遇时势有所用世,这是不能无为。这些都是顺时攀比,而被外物役使之人。外驰身形德性,陷溺万物之中,终身不能返归真德。可悲啊!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形也。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

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今译】

庄子说:“射者不先设定目标而误中,称之为善射,天下人都算后羿,可以吗?”

惠施说:“可以。”

庄子说:“天下不先设定公认标准,而各以己是为是,天下人都算唐尧,可以吗?”

惠施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儒家、墨家、杨朱、公孙龙四家,与夫子共计五家,究竟哪家属于真是?还是如同鲁遽所言呢?鲁遽的弟子说:‘我尽得夫子的道术了。我已经能够冬日烧鼎,而且能够夏日造冰了。’鲁遽说:‘这只是以阳招阳,以阴招阴,并非我所说的道术。我为你演示一下我的道术。’于是鲁遽调准两瑟之弦,置一瑟于外堂,置一瑟于内室;弹拨一瑟的宫弦,另一瑟的宫弦也振动;弹拨一瑟的角弦,另一瑟的角弦也振动,因为音律相同。然后改调一弦,于五音都不相合,弹拨此弦,另一瑟的二十五弦都振动。此音貌似无异于别声,然而众音之君已经形成。你们五家是否就像五音呢?”

惠施说:“如今儒家、墨家、杨朱、公孙龙,正在与我论辩,相互用言辞批评,相互用声名压制,而没有一家自以为非。这样将会如何?”

庄子说:“齐人的儿子离家出走前往宋国,齐人对看门人不予责备,求得钟型酒器却精心包裹,为找儿子却不肯走出齐国疆域。岂非遗失了同类之爱呢?楚人寄宿旅店却责骂旅店看门人,半夜无人之时乘船又与船夫争斗,船未离岸,却足以与船夫结怨招祸。”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墁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今译】

庄子送葬,路过惠施之墓,回头对弟子说:“郢人用白垩粉刷墙避,溅污鼻端如同苍蝇翅膀,让匠石用斧子削掉。匠石抡起斧子呼呼生风,听从郢人要求而削掉,削尽白垩而鼻子不伤,郢人站着面不改色。宋元君听闻以后,召来匠石说:‘试为寡人表演一下。’匠石说:‘我确实能够斧削鼻端白垩,尽管如此,我的对手已死很久了。’自从夫子死后,我再也没有对手了。我没人可以一交一 谈了。”

【《徐无鬼》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7字:

1.[缗山人]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

2.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而]喜。

3.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行]徒骥于锱坛之宫。

4.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形也]。

删衍文0字(未计郭象裁剪移入之《管仲》1877字)。

订讹文4字:

1.唯君(所)[不]病之,何也?

2.此皆顺比于岁,(不)[而]物于(易)[物]者也。

3.(慢)[墁]其鼻端若蝇翼。

更正误倒1处:

1.君(若勿)[勿若]已矣,修胸中之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