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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14让王

14让王

推测作者:庄周再传弟子魏牟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退而耕于颍水之阳,终身不见。

又让于子州支父。

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今译】

唐尧把天下禅让给许由。许由不肯接受,隐退而躬耕于颍水北岸,终身不再出现。

唐尧又禅让给子州支父。

子州支父说:“要我做天子,或许也可以。尽管如此,我恰好有难言的隐疾,正要治病,无暇治理天下。”

天下可谓至重,却不以天下戕害自己的生命,又何况其他外物呢?唯有不用天下自为的至人,方可托付天下。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

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其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今译】

虞舜把天下禅让给子州支伯。

子州支伯说:“我恰好有难言的隐疾,正要治病,无暇治理天下。”

所以天下虽是重器,却不以天下一交一 换自己的生命。这是拥有道术之人异于俗人之处。

舜以天下让善卷。

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适。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

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今译】

虞舜把天下禅让给善卷。

善卷说:“我立身宇宙之中,冬天穿野兽皮毛,夏天穿葛布衣服;春天耕地播种,身形足以劳作活动;秋天收获贮藏,身形足以休养饮食。太阳升起就劳作,太阳落下就歇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适。我何必用天下自为呢?可悲啊!你真不了解我。”

终究不肯接受。于是离去而后遁入深山,无人知晓他的居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

石户之农曰:“倦倦乎,后之为人?余葆力之士也。”

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返。

【今译】

虞舜把天下禅让给友人石户之农。

石户之农说:“心神劳倦吧,身为大酋长?我是葆德惜力之人。”

认为虞舜的德性未达至境,于是丈夫背负,妻子头顶,携带子女遁入海岛,终身不再返回。

太一王 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

太一王 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

夫太一王 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今译】

太一王 亶父住在邠地,狄人前来攻打。献上皮毛布帛而不肯接受,献上狗马牲畜而不肯接受,献上珍珠玉器而不肯接受。狄人所求的,是土地。

太一王 亶父说:“与人的哥哥同住却让弟弟打仗而死,与人的父亲同住却让儿子打仗而死,我不忍心。你们都好好住在这里吧!做我的臣民,与做狄人的臣民,有何差异?况且我听说:‘不以养生之物,危害所养生命。’”因此柱着手杖离开邠地。民众相连而跟从他,于是建国在岐山之下。

太一王 亶父,可谓能够尊重生命了。能够尊重生命之人,即使富贵也不以养生之物伤害自身,即使贫贱也不以利生之物牵累自身。今世之人,居于高官显爵的,全都看重失去外物。一见利生之物就轻易丧亡自身,岂非大惑呢?

越人三世杀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

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今译】

越人三代杀死国君。王子搜忧患此事,逃入开采丹砂的洞穴。而后越国没有国君,寻找王子搜不见,追踪到丹砂洞穴。王子搜不肯出来,越人点燃艾草熏他出来,让他乘上越王的车舆。王子搜拉着缰绳登上车驾,仰天而呼告说:“天君啊!天君啊!难道不能放过我吗?”

王子搜并非厌恶成为国君,而是厌恶成为国君的危害。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谓不以邦国伤害自己的生命了,所以越人必欲得其为君。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

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攫之乎?”

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又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之不得也?”

僖侯曰:“善!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

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今译】

韩、魏相互争夺侵占土地。子华子拜见韩昭侯,韩昭侯面有忧色。

子华子说:“如今让天下人书写铭文放在君侯面前,铭文上说:‘左手取铭,就砍右手;右手取铭,就砍左手。然而取铭之人,必定拥有天下。’君侯是否取铭呢?”

韩昭侯说:“寡人不取。”

子华子说:“很好!由此看来,两臂重于天下,身形又重于两臂。韩国比天下远为轻微,如今所争之地,又比韩国远为轻微,君侯何故忧愁身形伤害己生,忧虑不能得到所争之地呢?”

韩昭侯说:“好!教诲寡人之人众多,从未得闻如此之言。”

子华子可谓知晓轻重了。

鲁侯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粗布之衣,而自饭牛。鲁侯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

使者曰:“此颜阖之家欤?”

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

使者致币。

颜阖对曰:“恐听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

使者还返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矣。故若颜阖者,非恶富贵也,由重生,恶之也。

故曰,道之真以持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珠之重也哉?

【今译】

鲁侯听说颜阖是得闻道术之人,派人送去钱财先达其意。颜阖住守陋巷,穿着粗布衣,而且自己喂牛。鲁侯的使者到来,颜阖自己应对。

使者说:“这是颜阖的家吗?”

颜阖说:“是我的家。”

使者送上钱财。

颜阖应对说:“恐怕听错了,君侯将会怪罪使者,不如审核一下。”

使者回返审核,再来找他,已经找不到了。所以像颜阖这样的人,并非厌恶富贵,由于看重生命,所以厌恶危害生命的富贵。

所以说,道术的精髓用于持守己身,道术的残屑用于管理国家,道术的尘垢用于治理天下。由此看来,使王称帝的功业,是圣人的次要工作,不能用于保全身形颐养生命。如今世俗的君子,大多危害身形鄙弃生命以殉外物,岂不可悲呢?大凡圣人行动之前,必先考察所达的目标,以及所付的代价。如今有人在此,用随侯之珠,射千仞之雀,世人必定笑他。是何缘故?因为所付的代价贵重,而所达的目标轻微。生命,岂是区区随珠的贵重可比呢?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

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

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

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非命也哉?”

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

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今译】

列子穷困,面有饥色。

有门客对郑相子阳说:“列御寇,恐怕是拥有道术之士。住在主公之国却穷困,主公莫非不好贤士呢?”

郑子阳立即命令下属送给列子粮食。

列子出至外堂接见使者,一再拜谢而后推辞。

使者离去,列子返入内室。他的妻子怨望而捶胸说:“我听说成为有道之人的妻儿,都能得到安逸快乐,如今我们却面有饥色。相国知遇而送先生粮食,先生不肯接受,岂非我们命苦呢?”

列子笑着对她说:“相国并非自己了解我。因为他人之言而送我粮食,将来加罪于我,又将因为他人之言。这是我不肯接受的原因。”

后来,郑人果然作难而杀死子阳。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返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

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返国,说亦返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

王曰:“强之!”

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返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

王曰:“见之!”

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其为我延之以三珪之位。”

屠羊说曰:“夫三珪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返吾屠羊之肆。”

遂不受也。

【今译】

楚昭王丢失国都,屠羊说逃难而追随昭王。后来昭王返回国都,将要奖赏追随者,包括屠羊说。

屠羊说对楚相说:“大王丢失国都,我丢失屠羊之业;大王返回国都,我返回屠羊之业。我的爵禄已经恢复了,又何须奖赏?”

昭王对楚相说:“强迫他接受!”

屠羊说对楚相说:“大王丢失国都,并非我的罪过,所以不敢伏罪受诛;大王返回国都,并非我的功劳,所以不敢接受奖赏。”

昭王对楚相说:“让他来见我!”

屠羊说对楚相说:“楚国的王法,必须立有可受重赏的大功,然后庶民方能晋见大王。如今我的心知,不足以保存邦国;而我的勇气,不足以赴死拒敌。吴军攻入郢都,我畏惧患难而逃避敌寇,并非特意追随大王。如今大王要废法毁约而接见我,这不是我愿意天下闻知的事情。”

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身份卑贱,然而陈说义理的境界甚高,你可为我延聘于三公之位。”

屠羊说对楚相说:“三公之位,我知道尊贵于屠羊之业;万钟爵禄,我知道丰厚于屠羊之利。然而我岂能贪图爵禄,而使吾王拥有妄施赏罚的恶名呢?我不敢当,唯愿返回我的屠羊之业。”

终究不肯接受。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

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

原宪桦冠屣履,杖藜而应门。

子贡曰:“嘻!先生何病?”

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

子贡逡巡而有愧色。

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今译】

原宪住在鲁国。四壁各仅一丈,屋顶铺以生草;草编房门不全,桑枝充当门轴;破瓮充当二室窗户,破布堵塞窗洞;上面漏雨下面潮湿,端坐而弹弦放歌。

子贡乘着高大马车,内穿黑红夹袄而外穿素色大衣,高车大马不能进入狭窄巷子,步行往访原宪。

原宪戴着桦冠穿着拖鞋,柱着藤杖而应门。

子贡说:“嘻嘻!先生是否有病?”

原宪回应他说:“我听说,没有钱财称为贫穷,学道而不能践行,称为有病。如今我只是贫穷,并非有病。”

子贡徘徊不安而面有愧色。

原宪笑说:“希望世俗回报而作为,拉帮结派而一交一 友,学习 为了被人看重,教诲为了自我拔高,伪装仁义隐藏奸邪,高车大马掩饰浅陋,我不忍心为之。”

原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癐,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七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屣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今译】

原宪住在卫国。麻絮袍子没有外套,身体浮肿气色不好,手掌脚底布满老茧;三天不生火,七年不添衣;一正帽子就拉断帽带,一拉衣襟就露出臂肘,一穿鞋子就绷裂后跟。趿着烂鞋而吟诵《商颂》,歌声响彻天地,如同铜钟石磬。天子不能使之臣服,诸侯不得与之一交一 友。所以葆养心志之人丧忘身形,保养身形之人丧忘利禄,达至天道之人丧忘心知。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一胡一 不仕乎?”

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饘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于夫子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孔子欣然变容曰:“美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适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今译】

孔子对颜回说:“颜回,过来!家境贫穷身份卑贱,为何不出仕呢?”

颜回说:“不愿出仕。我有城外的田地五十亩,足以吃上厚粥;城内的田地十亩,足以穿上丝麻;弹琴足以自娱,所学于夫子的足以自乐。我不愿出仕。”

孔子欣然改变容色说:“美妙啊,你的心志!我曾闻教:‘知足之人,不让利禄牵累自己;懂得自适之人,失去外物而不恐惧;用行为修复内德之人,没有俗位而不愧怍。’我念诵已久了,如今在你身上方才见到,这是我之所得啊。”

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在一江一 海之上,心居乎巍阙之下,为之奈何?”

詹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

詹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从之,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今译】

中山公子魏牟对詹何说:“我身形流落在江湖之上,德心居留于巍阙之下,如之奈何?”

詹何说:“重视生命!重视生命就轻视利禄。”

中山公子魏牟说:“虽然知晓此理,然而不能战胜自我。”

詹何说:“不能战胜自我,就顺从之。顺从之,心神不厌恶吗?不能战胜自我却强迫自己不顺从自我,这就叫双重受伤。双重受伤之人,无法长寿尽年。”

魏牟,是万乘之王的公子。他隐居山岩洞穴,困难大于布衣之士。虽未达至天道,可谓已有心意了。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不辍。

颜回择菜于外,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一耻也,若此乎?”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

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

子路、子贡入。

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也,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谓?故内省而不疚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会稽。陈蔡之厄,于丘其幸乎?”

孔子烈然返琴而弦歌,子路仡然执干而舞。

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得于此,则穷通一也,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

【今译】

孔子在陈蔡边界遭到围困,七天没有生火做饭,野菜粥里没有饭粒,容貌气色十分疲惫,却在室内弹琴放歌不止。

颜回在门外采摘野菜,子路、子贡一起对他说:“夫子两次被鲁国驱逐,被卫人铲除留下的足迹,被宋人砍掉倚靠的大树,在商周故地穷途末路,在陈蔡边界遭到围困;欲杀夫子之人不被治罪,缉捕夫子之人不被禁止。夫子却弹琴放歌,声音未曾断绝,君子之无一耻,可以如此吗?”

颜回无法回应,进屋转告孔子。

孔子推琴,喟然长叹说:“仲由与端木赐,小人啊!叫进来,我对他们说。”

子路、子贡进屋。

子路说:“到此地步,可谓穷困了!”

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君子通达于道才叫通达,穷困于道才叫穷困。如今我啊,怀抱仁义之道,遭遇乱世之祸,岂能称为穷困?所以我内心自省而无愧于道,面临危难而不失己德。大寒已到,霜雪已降,我因此知晓松柏之茂盛。从前桓公流亡莒国而后称霸,文公受辱曹国而后称霸,越王败守会稽而后称霸。陈、蔡的困厄,对我岂非大幸呢?”

孔子刚烈返身弹琴放歌,子路雄壮执盾随之起舞。

子贡说:“我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啊!”

古时得于道术之人,穷困也快乐,通达也快乐,所乐并非穷困、通达。道术在于其身,那么穷困、通达如一,一如寒暑风雨的自然秩序。所以许由自娱于颍水之阳,而共伯得志于共山之首。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

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墁我。吾羞见之!”

因自投清泠之渊。

【今译】

虞舜禅让天下给友人北人无择。

北人无择说:“怪异呀,大酋长的为人!身居田垄之间,然而游历唐尧之门。不是到此为止,又欲用他的可耻行为污辱我。我羞于看见他!”

因而自投于清泠之渊。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

卞随曰:“非吾事也。”

汤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汤又因务光而谋。

务光曰:“非吾事也。”

汤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汤曰:“伊尹何如?”

曰:“强力忍诟,吾不知其他也。”

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

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墁我,吾不忍数闻也。”

乃自投于泂水而死。

汤又让务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一胡一 不立乎?”

务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

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

【今译】

商汤将要征伐夏桀,因缘卞随而后谋划。

卞随说:“不是我的事情。”

商汤问:“谁可以?”

卞随说:“我不知道。”

商汤又因缘务光而后谋划。

务光说:“不是我的事情。”

商汤问:“谁可以?”

务光说:“我不知道。”

商汤问:“伊尹如何?”

务光说:“强横力行,能忍诟病,我不知其他。”

商汤就与伊尹谋划,征伐夏桀获胜,然后禅让天下给卞随。

卞随拒绝说:“大酋长征伐夏桀,谋划于我,必定以为我是残忍之人;战胜夏桀而后禅让天下给我,必定以为我是贪婪之人。我生于乱世,而无道之人一再来污辱我,我不能忍受多次受辱。”

于是自投泂水而死。

商汤又禅让天下给务光,说:“知者谋划,武者执行,仁者居位,是自古之道。先生何不立为天子呢?”

务光拒绝说:“废除君上,是不义;杀戮民众,是不仁;他人冒险,我享利益,是不廉。我曾闻教诲说:‘不义之人,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何况尊我为君呢?我不能忍受长久看见不仁不义之人。”

于是背负石头而自沉于庐水。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则文王已殁矣。

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

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禧;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与治,尚谋而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悦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暗,周德衰,与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

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矣,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今译】

从前周朝兴起之时,有两位士人,住在孤竹国,名叫伯夷、叔齐。二人相互商量说:“听说西方有人,似乎拥有道术,不妨前往一观。”到达岐山之南,文王姬昌已经死了。

武王姬发听说以后,委派其弟姬旦前往拜见,与二人订立盟约说:“加禄二等,授官一级。”杀牲涂血而后埋藏盟书于地下。

二人相视而笑说:“嘻嘻!怪异啊!这不是我们所说的道术。从前神农拥有天下,按时祭祀,竭尽虔敬,却不祈福;对待众人,忠实诚信,尽心治理,却不求利。人们乐于被政教才政教,乐于被治理才治理。不利用他人的崩坏而自我成就,不利用他人的卑下而自我抬高,不利用遭遇的时势而自我谋利。如今周人看见殷人动乱,就急于政教和治理,崇尚阴谋和行一贿,倚仗兵卒而保持武威,杀牲割血而盟誓取信,彰扬德行而取悦民众,攻杀征伐而求取利益,这是推助动乱以暴易暴。我听说古之士人,遭遇治世不避责任,遭遇乱世不愿苟存。如今天下黑暗,周德衰败,与其共存于周而污渎吾身,不如避开周人而清洁我们的德行。”二子北行到达首阳山,于是饿死在那里。

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对待富贵,如果可以得到,必不妄取。高尚节操而乖戾行为,独乐己志,不事世务,这是两位士人的节操。

【《让王》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63字:

1.许由不受,[退而耕于颍水之阳,终身不见]。

2.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其]生。

3.[余]葆力之士也。

4.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之]不得也。

5.故若颜阖者,非恶富贵也,[由重生,恶之也]。

6.夫生者,岂特随珠之重[也]哉。

7.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

8.岂非命也[哉]。

9.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

10.学[道]而不能行谓之病。

11.所学[于]夫子者足以自乐也。

12.不能自胜则从之,[从之]神无恶乎。

13.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不辍]。

14.颜回择菜[于外]。

15.今丘[也],抱仁义之道。

16.[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会稽。]陈蔡之厄,于丘其幸乎。

17.道得于此,则穷通[一也]。

18.乃自投[于]泂水而死。

19.至于岐阳,[则文王已殁矣]。

20.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与治]。

21.[与]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

删衍文13字:

1.终身不返(也)。

2.君(能)攫之乎。

3.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

4.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

5.今(且)有人于此。

6.其妻望(之)而拊心。

7.所学于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

8.而无道之人再来墁我(以其辱行)。

9.尚谋而(下)行货。

订讹文29字:

1.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适]。

2.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又]重于两臂。

3.鲁(君)[侯]闻颜阖得道之人也。○鲁(君)[侯]之使者至。

4.(苴)[粗]布之衣。

5.(真)[非]恶富贵也。

6.道之真以(治)[持]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

7.夫生者,岂特随(侯)[珠]之重也哉?

8.君(過)[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非]命也哉?

9.子(綦)[其]为我延之以三(旌)[珪]之位。○夫三(旌)[珪]之位。

10.原宪桦冠(縰)[屣]履,杖藜而应门。

11.(曾)[原]子居卫。

12.三日不举火,(十)[七]年不制衣。

13.曳(縰)[屣]而歌《商颂》。

14.孔子(愀)[欣]然变容曰:(善)[美]哉,回之意!

15.审自(得)[适]者,失之而不惧。

16.内省而不(穷)[疚]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大]寒既至,霜雪既降。

17.孔子(削)[列=烈]然返琴而弦歌,子路仡然执干而舞。

18.道(德)[得]于此,则穷通一也。

19.又欲以其辱行(漫)[墁]我。

20.强力忍(垢)[诟],吾不知其它也。

21.而无道之人再来(漫)[墁]我。

22.乃自投于(洞、桐、椆、稠)[泂]水而死。

23.今天下暗,(殷)[周]德衰。

更正误倒1处:

1.重生则(利轻)[轻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