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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雍也第六

可以放松别人,不能放松自己

原文

《雍也篇第六》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华杉详解

孔子说冉庸:“冉雍之德行,可以做一国之君。”南面,是南面称王,人君之位。可以南面为王,这是孔子给冉雍的评价,也是他从来没有给过其他任何弟子的最高评价。孔子临终前还在弟子们面前夸冉雍说:“贤哉雍也,过人远也。”

冉雍以什么德行,能够被孔子誉为可以南面为王呢?四个字,就是下一句他自己说的:“居敬而行简。”

“居敬”,持身恭敬,敬天、敬地、敬人、敬事。做什么就敬什么。出处在这里,后来成为儒家重要的价值观,比如朱熹说的读书法:居敬持志。要敬那书,把心贴在书册上,逐字逐句地读。持志,是志有定向,朱熹说:“立志不定,如何读书?”

“行简”,临下以简,御众以宽,是治理国家,行事简略不烦琐,就像现在说的,法不禁止皆可为,让人民得自由,得自在,得自治。这就是以德化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儒家的思想,都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万事都是要求自己。孔子说冉庸可以南面为王。其实孔子他本人,也只能南面为王。他若做了天子,自可施展自己的主张。他若做宰相,每天叨叨让君王做圣人,哪个君王受得了呢?

荀子评价说:“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圣人之不得势者,仲尼、子弓是也。”子弓,就是仲弓,就是冉雍。舜、禹都是圣人,禅让而得位。孔子、冉雍,就没有机制让他们得到君位了。荀子对冉雍的评价也不得了,把他和舜、大禹、孔子相提并论了。

冉雍后来得到机会,被聘为季氏家宰。他也满心欢喜,想施展抱负。孔子都说“汝思老其家”,你简直是想给他干一辈子,老死在他家呀!但是,“仕三月,是待以礼貌,而谏不能尽行,言不能尽听,遂辞去,复从孔子。居则以处,行则以游,师文终身。”季氏对他很尊重礼貌,但是并不听他的。他就干了三个月,还是回到老师处,终身和孔子待在一起做学问了。

“仲弓问子桑伯子”。冉雍看老师说他能南面为王,便问老师觉得子桑伯子这个人怎么样,因为他知道老师也很欣赏子桑伯子。子桑伯子,是鲁国隐士,颇有贤名。孔子说:“可也,简。”他也不错,也有宽简之风。

“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这里“大”,就是“太”。冉雍不认同,说:居敬而持简,来治理人民,那是可以的。像子桑伯子那样,居简而持简,那就太简了吧?

子桑伯子的居简持简是什么意思呢,他对别人简,对自己也简。他是个隐士,也是个狂士,颇有一些后来的魏晋之风。孔子欣赏他,尊重他,去见他,他都不穿衣服,光着身子跟孔子相见。孔子的弟子们不高兴,说这样的人,老师您去见他干啥?孔子说:“其质美而无文,吾欲说而文之。”这个人啊,品质很好!就是没有礼仪修养,我想帮助他提高啊!

孔子走了,那边厢,子桑伯子的弟子们也很不爽,问老师:这酸老头,您接见他干啥?子桑伯子说:“其质美而文繁,吾欲说而去其文。”这人不错!就是规矩太多!我想帮他修理修理!

所以孔子和子桑伯子呢,是相互欣赏,又都想用自己的标准改造一下对方。但冉雍认为,隐士和君子不是一回事。子桑伯子那样,只能自己投身于山野,不能做官任事。

一句话:可以放松别人,不能放松自己。

孔子说:对!冉雍你说得对。

不迁怒,别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原文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华杉详解

鲁哀公问孔子,您的弟子中,谁比较好学呢?孔子说,以前有个叫颜回的,不迁怒,不贰过,可惜不幸短命去世了。现在就没有了,没有什么好学的人了。

颜回是孔子的“第一门生”,后世将他排为孔门七十二贤之首。颜回十三岁就跟了孔子,可惜身体不好,二十九岁头发就全白了。朱熹注说他死于三十二岁。

孔子说颜回好学,而且是唯一称得上好学的,用了两条标准:不迁怒,不贰过。什么意思呢?

“不迁怒”,是为什么事发怒,就对什么事发怒,不把那怒气撒到别的地方,或别的人身上去。比如你发怒,把手里拿的杯子摔了,如果并不是为杯子的事发怒,这就是迁怒于杯子。写不出方案,恨不得把电脑砸了,这也是迁怒于电脑。小李找你汇报工作,你正为女朋友的事生气,把小李骂出去了,这是迁怒于小李。

君子任道,小人任情。颜回是按道理来处理人和事,不因自己的情绪而变,该怎样,就怎样。我们则很容易被情绪左右,心情好的时候啥都行,心情不好则就地取材,找人找物发泄,谁碰上算谁倒霉。

张居正讲这一段,因为他是给小皇帝讲《论语》,所以特别强调不迁怒,那当皇帝的,不任道理而任情绪,要拿人出气,那就有人要掉脑袋呀!所以,越是位高权重的人,“不迁怒”三个字就越重要,应该写一个条幅来挂墙上。

《中庸》讲“致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好学的最高标准,不是知识之学,而是性情之学,正心养性。刘宝楠说,“颜子好学,能任道,故善养气而几于中和也。”

“不贰过”,就是同样的错不犯第二遍。这个,也是千难万难,因为我们总是会犯同样的错误。错误,几乎是一种“基因”,我们错了,知道了,提醒自己,下次别犯哦!到下次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又犯了。

如果一个人能“不贰过”,错误只要犯过一遍,就永不再犯,用不了几个月,他就没有错误可犯了,都被他改完了,他想不成为圣人都不行。因为我们能犯的错,实在是品种很少,掰着指头都能数完,我们犯错多,是每个错一辈子都要犯上几千次。比如不该贪嘴吃太多,撑了,错了,下回不了!这错,我们一生大概就要犯一万次,颜回他一个错只犯一次,所以他是圣人,在孔子门下,也是唯一圣人。

我们在组织管理上,也是追求做到组织的“不贰过”,有一个人犯过的错,让大家都知道,所有人都不要再犯,那组织进步就飞快。这就是精益管理“持续改善”的精神和方法。所以组织要鼓励人暴露错误,而不是惩罚错误。错误暴露出来,才能不贰过,让其他人防止再犯。如果出错就惩罚,则所有人都会掩盖错误,错误就会被放大。

学习,不是学知识,而是学“学习学”,学性情之学,学正心养性,学习怎么学习、怎么进步、怎么巩固、怎么持续改善,这才是真好学、真会学。所以孔门七十二贤,孔子认为只有颜回够得上好学的标准。其他的人,就算他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鸡鸣则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刻苦到令人发指,在好学这件事上,也没入门。

孔子用钱的道理:不该给你的,你来要也不给;该给你的,你不要也得要

原文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华杉详解

这两个故事讲圣人用财的道理,两次对话,大概发生在孔子在鲁国做官的时候。孔子五十二岁到五十六岁这几年,在鲁国做官,开始时是中都宰,后来升任司空、司寇。司空相当于建设部长,司寇相当于司法部长。那时候孔子是领导,是老板,有钱。《史记》说:“孔子居鲁,奉粟六万。”他的俸禄,是六万斗。

第一个故事,讲子华,子华,就是公西赤,前面孔子评价公西赤说过:“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公西赤有风度,擅长外交。所以孔子派他出使齐国。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公西赤要出门了,家里还有老母亲啊,妈妈在家吃什么呀?就找冉子,就是冉有,去帮他找老师要粟米,就是小米。“子曰:‘与之釜。’”孔子说,那就给他一釜吧。一釜,是六斗四升。钱穆考证说,古量是今量的一半,三斗二升,相当于一个人一个月的口粮。冉有一听,这也给得太少了,多给点吧。“曰:‘与之庾。’”孔子说,那就再加一庾吧。“庾”,二斗四升,孔子不愿意多加。“冉子与之粟五秉。”冉子看老师今天怎么了,这么吝啬,跟挤牙膏一样的,一点一点挤,还挤不出来啊。他也就不再问老师了,自己做了主张,给了公西赤五秉。五秉是多少呢,十六斛为一秉,五秉就是八十斛,一斛是十斗,那一共就是八百斗!这么一算差距有点吓人,孔子两次只同意给八斗八升,冉子看老师好像不近人情,不可理喻,干脆自己干了,给了八百斗,多了差不多一百倍。

“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孔子知道冉有没理解自己的用心,也没责怪他,只是说,公西华出使齐国,乘着肥马驾的车辆,穿着又轻又暖的皮袍,他排场大着呢!他家里豪富,根本就不缺粮!还来说什么为老母亲要饭吃!我们要给人粮,要用来周济穷人,雪中送炭,干吗要给他家去锦上添花呢?

孔子用钱的道理,不该给的,不要给。

第二个故事: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原思,也是孔子的弟子,孔子任命他为自己的家宰,大总管。给他定的俸禄,是粟米九百。没说单位,九百斗?九百斛?不知道,不可考。总之是挺丰厚吧。原思就推辞:“太多了!老师!太多了!不要!不要!我哪吃得了那么多米!”孔子说:“毋!”不要推辞,吃不了,分给你的邻居乡党,让全村一起帮你吃吧!什么职位多少俸禄,那是有规定的。你推辞,别人怎么办?你总管是九百,假如副总管是六百。你说,老师!我只要三百就够了,这句话对于副总管来说就是晴天霹雳了。全府上下,人人心里都骂你,你还怎么领导大家呢?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孔子看他不明事理人情,也不说破,就说:你吃不了,自己回去找人帮忙吃,反正你把你的米领走。

英雄不问出处,圣贤不问出身

原文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华杉详解

“仲弓”,就是冉雍。这是孔子在评价冉雍。

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犁牛”,就是有杂毛的,毛色不纯的,只能犁地的牛。“骍”(xīng),红色的马或牛。“角”,角长得很端正。

虽然是毛色不纯的犁牛生下的牛犊,但如果它毛色纯正通红,牛角又长得端正,就算人们不想用它做牺牲去祭祀,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它吗?

古代祭祀牺牲用的牛,必须是纯色的。“牺”,本身就是纯色的意思。牺牲就是纯色的牲口。颜色不纯的牛,只能用于犁地,不能用于祭祀。周朝尚红,用红色的牛。

孔子是鼓励仲弓说,虽然你的父亲身份微贱,但你有如此之德,必然会见用于世。你如果不得大用,天地山川都不会罢休的!前面说了,孔子对冉雍评价极高,“雍也可使南面”,说冉雍有南面为君的德才,做个宰相那是绰绰有余的。对这一句解读的分歧在哪里呢,朱熹注说“仲弓父贱而行恶”,所以孔子用这个比喻来说他。又说,比如舜的父亲瞽叟也是个大坏蛋,但不妨碍舜成为圣人。不要因父废子。

冉雍的父亲身份微贱,这个大家都没疑义,分歧在于说他是恶人,这个说法从何而来?犁牛是贱牛,但也不是恶牛。《史记》说“仲弓父贱人”,也就是身份微贱,也不等于是恶人。孔子自己还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呢。我小时候身份微贱,所以啥粗活都会干!而且孔子那么推崇冉雍,没道理要说他爸爸是恶人,还当面说,虽然你爸爸是个大浑蛋,但是我真的很欣赏你!有这么夸人的么?

孔子的意思,就是英雄不问出处,圣贤不问出身吧!

做一件仁德的事不难,难的是连续三个月不做一件不仁德的事,不动一点不仁德的念头

原文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华杉详解

孔子说:颜回呀!他的心,能做到三个月都不违离仁德,其他的人呀,有的能做到一天,最多的也只能做到一个月而已。万事难在坚持,把最平凡的事坚持做,彻底做,就是圣人。

如王阳明言,千百年圣人传下来的那一点真骨血!知行合一,就是凡事彻底,把最平凡的事做到极致,做到最彻底,把你知道的道理,在日用常行,在每一天,每一件事上彻底落实。一件一件来,一天一天积累,就是持续改善。不是规定标准让你怎么做,而是你自己有理念,有精神,去发挥,去发扬。这又说回到儒家反反复复讲的“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这三个层次的差别。“困知勉行,困而知之,勉而行之”,是制定标准,让你按规范做,用标准来困住你,勉强你去按标准做。“学知利行,学而知之,利而行之”,是启发你,让你学习理解,自己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和好处,自己积极努力主动去做,去改善,去提高。“生知安行,生而知之,安而行之”,那就已经是圣人了。“从心所欲不逾矩”,自己有一丁点不仁不义的念头,他自己就不安,浑身难受,非得百分百仁义,他自己才心安,才得劲儿。

这生知安行和学知利行的区别,就是颜回和其他同学的区别。颜回住在仁德这间屋子里面,住得很安心很得劲,三个月也得劲儿,三年也得劲儿,出去一下子,他反而自己不舒服。其他同学呢,很努力学习,也想在这所房子里住下来,但待不住,老想出去透透气。有的人能待一天,就要出去放放风,最多的能待一个月,总得溜出去一回。这叫“内外主宾之辨”。颜回在仁德之内,其他同学在仁德之外。颜回是仁德之主,其他同学是仁德之客。就算是常客、熟客,那也是客。

接着再说这三个月和“日月至焉”。有的人理解得浅,认为三个月是个虚数。中国人嘛,说三啊、九啊,往往只不过是说“多”的意思,并不是指三个、九个。这是我们文化的一点特色,所以不习惯数字化管理,不习惯按数据决策。所以呢,这些人就把这句简单解读为:颜回能长期坚持仁德,其他人只能暂时做到。

这么解,就把老师那么深刻的教诲轻轻错过了。这么解,是没有按老师教的“切己体察”读书法去解。切己体察——我该怎么做?

这又涉及我们经常讨论的一个问题——多长时间能养成一个习惯?现在大家流传说是“21天能养成一个习惯”,儒家说是三个月。

程颐说:“三月,天道小变之节,言其久也,过此则圣人矣。”儒家的道理很简单,三个月是一个季度,一个季度,天道就要一小变了,要换季节了。天道都要挪一挪、变一变了,你居然还没变,你就不会变了。你比天还厉害,你就是圣人。

什么样的人可以提拔?果决能断,通达事理,多才多艺

原文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华杉详解

季康子,是鲁国大夫,问孔子几个弟子的才干,能不能做官任事。推测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是在前面说的孔子在陈国,鲁使来召冉求回国做官。孔子说,“归与!归与!”我也不流浪了,放弃自己执政的梦想,回鲁国一心传道育人了。回去之后,季康子问他的弟子中还有什么可用之材,与他的一段对话。

先问仲由,仲由能管理政事吗?再问端木赐,再问冉求。孔子都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于从政乎何有”——从政有何不可呢?不过三个人的特点不一样,孔子分别给予了“果”“达”“艺”的鉴定。朱熹注解说:果,是有决断;达,是通事理;艺,是多才能。

什么样的人可以提拔?张居正对这一段的解读最准确、最权威,因为他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执政宰相之一。张居正说:优柔寡断的人不能任事,仲由勇于为义,刚强果毅,能决大疑,定大计,当断则断,有振作而无废弛;呆滞不通的人不能任事,端木赐闻一知二,明敏通达,能审事机,通物理,斟酌处置,有变通而无窒碍;才力空疏的人不能任事,冉求多才多艺,必能治理繁剧,区画周详,随机应变,绰绰有余。优柔寡断的人不行,呆滞不通的人不行,没有才干的人不行。想想看,有时候摊上一个这三条都具备的领导,整个团队的人都要憋屈死了。

什么样的人行呢——果决能断,通达事理,多才多艺——这就是可以提拔的三条标准。如果一个人,这三条标准都具备,他做起工作来是个什么状态呢?史书上夸赞名臣能吏,经常有一个特别形象生动的词,四个字:剖决如流。那种感觉,特好!

一段公案:闵子骞为何拒绝去费邑做长官?

原文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华杉详解

季氏,就是前面的季康子。闵子骞,孔子的弟子。季康子派来使者,请闵子骞(qiān)去做他的封地费邑的长官。闵子骞对使者说,你好言好语替我推辞吧,如果再回头来召我,我就搬去齐国住了。“汶上”,是汶水之上,汶水之北,汶水是齐鲁分界,北边就是齐国。

闵子骞宁愿搬去齐国,也坚决不接受季氏的任命,为什么呢?

当时鲁国是个君弱臣强的政局。季氏是个势力很大的大夫,也不臣于鲁君。但凡事上行下效、臣不臣于君的时候,他的臣也往往不臣于他。季氏费邑的地方官呢,也屡屡据城自固,反叛他。季氏很头痛,觉得孔子的弟子们不错,前面不是依次问了仲由、端木赐、冉求几个人吗,这回他又给闵子骞找了一个位置。

闵子骞拒绝了。拒绝的原因,主流的说法是,闵子骞不愿意失身于权臣,不肯入于季氏之党。张居正评论说,以闵子之贤,鲁君不能用他来匡扶公室,反而季氏这样的权臣还知道他的价值,这就是鲁君微而不振的原因了!

但这个解释,就把孔子和其他为季康子服务的同学们置于不义之地了,因为孔门好多同学都为季康子做官。程颐说:“仲尼之门,能不仕大夫之家者,闵子、曾子数人而已。”可见大部分同学都为大夫家做事。那鲁国政事都操纵在几大家族手里,国君那儿也没什么事可做呀!

孔子也给季氏做过事。夸闵子骞只仕于国君,不仕于大夫,不是把孔子也批评了吗?而且孔子从来没这原则,只要能执政为民,借谁的权势他都不在乎。

程颐的弟子谢良佐继续解释说:居乱邦,见恶人,圣人还能自安,一般人不行。刚则必取祸,柔则必取辱。所以说孔子可以,别人不行!闵子骞早有预见,他就不趟这浑水。仲由后来不就死于卫国权斗的祸乱吗?冉求呢,才干非凡,从战功到政绩,为季康子一大重臣。但是,季康子越制非礼祭泰山,改革田赋敛财富,他不仅没有劝谏,而且是主要策划者之一。孔子非常生气,要和他决裂,不认他这个学生。冉求嘛,他也不生气,对老师恭敬如初,老师的事他也全力以赴。

说来说去,要夸闵子骞高洁,不仕于权臣,始终不太好解释孔子和其他同学的选择。况且这都是后儒的解释。原文就是说他拒绝了,并没说原因。

清儒反复考据,毛奇龄专门写了一本《四书改错》,看这书名多傲气!《四书改错》,就专门针对朱熹的《四书集注》,改朱熹的“错”。毛奇龄说,没那么复杂,费邑那个地方,不好管!几任费宰都弄不住,都反叛,闵子骞看看自己,也拿不下来,他不愿接这自己完成不了的任务。

毛奇龄的解释,就把孔子和其他同学救了。

冉耕得麻风病:贤人得恶疾的典故

原文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华杉详解

伯牛,冉耕,孔子弟子,孔门十哲之一,以德行著称,仅次于颜回、闵子骞。

“伯牛有疾”,冉耕生了重病。“子问之”,孔子来探望他。“自牖执其手”,“牖”,音yǒu,窗户。孔子从窗户外面,握着冉耕的手,说:“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人就要没了呀!这是命吧!这样的人!怎么会得这种病!这样的人,怎么会得这种病呀!

这里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孔子为什么要站在窗户外面。二是冉耕得了什么病,跟他是什么人有什么关系。“牖”,是南窗。古代的房子,屋顶的天窗叫窗,南墙上的窗叫牖。北墙也开一个采光的小窗,叫“向”。现在农村的老房子还能看到这种格局。

孔子为什么站在南窗外呢,朱熹注解说,古代生病的人床在北窗下,这样如果主君要来探病呢,就变成病者在北朝南,主君在南朝北了,对主君不礼貌。因为主君是坐北朝南的嘛。所以当主君要来探病的时候,就把病床搬到南窗下,这样主君进来,坐在床边,就是坐北朝南了。

冉耕的家人,就用这个礼节来尊重孔子。孔子不敢当。他就不进屋,站在窗户外面,还是在南向北探视冉耕。这个解释有点太复杂了,清儒考据说,病人应该在南窗晒太阳,住到北窗阴气重,不是加重病情么。孔子去探望将死的学生,哪能为这点规矩就不进屋啊!一般认为,冉耕的病,是“恶疾”,是麻风病,是传染病。所以孔子不能进屋,只能站在窗外和他永别。

麻风病在世界上流行已近3000年,印度、埃及和中国被认为是世界麻风三大疫源地。中国麻风流行正是始于春秋战国时代,古称疠风、大风、恶疾等。古代对麻风病人非常歧视,认为那是不洁之病,那人也是不洁之人。冉耕是德行高洁的贤人君子,他怎么能得这种病呢!所以孔子反复痛惜,跌足长叹两次:“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命矣夫!”这就是命啊!

冉耕得麻风病,也成为贤人得恶疾的典故,“冉耕之疾”成为麻风病的隐喻成语。说谁不幸有冉耕之疾,就是暗指他得了麻风病。

快乐论:志向是快乐的根本保障

贫穷不是一件乐事,但不能因为贫穷而影响了自己的乐事。“财务自由”是个伪命题,财务无自由。唯有志向、使命感,能带来内心强大的快乐。

原文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华杉详解

“箪”(dān),是盛饭的竹器。“巷”,有两解,一是指街巷,二是指房子,这里是指房子,陋巷,就是陋室的意思,所谓“环堵之室”。

孔子赞叹颜回:颜回真是贤德的人啊!一天就吃一箪饭,喝一瓢水,住在很窄小挤迫的破房子里。换个人,早就不胜忧愁苦闷,颜回却仍然不改其乐。颜回啊颜回!真是贤德的人啊!颜回是孔门七十二贤之首,孔子最得意的首席弟子,孔子对他,也是非常佩服和敬重,每次提到,方方面面,都赞叹不已。穷居陋巷,不改其乐,是颜回的典故。

安贫乐道,是儒家的价值观。贫穷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是不为贫穷而焦虑,能内心强大,安心静气,不改自己的原则,不改自己的追求,不改自己的计划和节奏,不影响内心的安定和快乐,这就是修养了。我们总是在物质上没有安全感,追求“财务自由”,有多少财务才能自由呢?绝大多数人终身也达不到所谓“财务自由”。少部分自以为达到的,随着财富的增加,维系自己生活方式需要的财富会越来越多,钱越多,越担心以后没有怎么办。所以财务自由是没钱的时候的“不成熟的想法”,有钱之后就没那想法了。财务自由是一个伪命题,财务无自由,往往是刚刚得到,就马上失去了。另一种更普遍的情况,是刚刚得到财务“自由”,快乐就失去了,就焦虑了、抑郁了。为什么呢?因为一直追求财务,财务有了之后,就没追求了,没意思了,累了,疲了,厌倦了。

快乐的失去,往往是因为人生目标失踪,没有志向,没有追求,没有使命感。有志向,则内心强大,一切自足,超越贫富,不为外物所移。物质的富有是一件美妙的事,内心的富有更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内心的富有是什么?是志向,颜回的志向,是实践老师的学说,创造理想社会。如果自己没有机会实践,就传播老师的学说,以待后人。

“不改其志”,就是不为物质而改其行,也不会为一时的贫穷而忧愁。颜回因病早逝,大概四十岁以前就死了。如果他能像孔子那样活到七十岁,他也至少会门生满朝,桃李满天下,不会为穷所困吧。即便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他也会像伯夷叔齐一样,不改其志。

不改其志,就是不改其乐。有钱人的快乐,在穷人想象之外,有志者的快乐,也在有钱人想象之外,君子之乐,乐在其志也!权力也是一样。权力的快乐,远超金钱。但如果当权者没有志向,则会腐化堕落,身死国灭,跌入万丈深渊。若有权力,又有志向,则修己达人,安邦定国,经天纬地,远近悦服,万国来朝,王者之至乐也。

志向,只有志向,才是快乐的根本保障。

该做到的没做到,你别解释

原文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华杉详解

前面夸完颜回,这里批评冉求。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颜回和冉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冉求也是孔门十哲之一,对老师忠心耿耿,因为他的权势,对传播老师的思想学说,不遗余力,贡献巨大。但是,孔子对他却非常生气,几乎不认他这个徒弟,说“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冉求已经不是我的徒弟了,同学们敲着战鼓去攻伐他,我也支持!

孔子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呢,季氏执鲁国国柄,冉求做季氏家宰,实际上执掌国政。冉求文治武功对国家都有贡献。但是,当季氏做出祭泰山越礼不臣、改田赋聚敛民财等孔子深恶痛绝的坏事的时候,冉求不仅不能劝阻季氏,反而参与其中,出谋划策,所以孔子震怒。

冉求就解释了:“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说”,是“悦”。不是我不喜欢老师之道,实在是力有不足啊!

“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孔子说,你别跟我说这个!如果你真是力有不足,你应该中道而废。问题来了,中道而废的废,是什么意思?朱熹注没有解释。钱穆解释说,废,就是“置”,力有不足,置物中途,把东西放下,休息会儿再走!刘宝楠《论语正义》解释说,废,人废了,死了,中道而废,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颜回就是“中道而废”了。总之这“中道而废”,和我们现在说的半途而废不是一个意思,否则跟孔子的语气和后面的话就对不上了。

孔子说,你力有不足吗?你如果死在半路上了,那叫力有不足。你如果没死,你休息好了继续前进,哪有什么力有不足?孔子接着批评说:“今女画!”女,同“汝”。“画”,是画界的画,画地为牢的画。你是给自己画了一条界限,我教你的思想原则,哪些做,哪些不做,你自己有选择。你哪有什么力有不足!你选择不做而已!

孟子说,“不为不能之辩,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什么事没做到,你不要辩解,别说你力有不足。你如果真是力有不足,大家都看得见,不用你解释。你解释了,那是你自己画界而止,选择不做而已。冉求当然是给自己画了界,投季氏所好,他才能继续做家宰,保住他的富贵,发挥他的抱负。他能干的范围,他就做好事。季氏非要干的坏事,他也帮着干。老师骂他,他也心知肚明,低头认罪之后,该干的还干。也不因为老师不认他这个徒弟,而对老师有任何意见、任何不恭敬,照样全力以赴,运用自己的一切资源帮助照顾老师,传播老师的学说。

师父要靠徒弟,有众多有成就的徒弟,才能让师父流芳千古。像子贡、冉求这样的有社会地位和成就的徒弟,他们也尊崇老师,老师才能得到世俗社会的认可。他们也尊崇颜回,颜回才能成为孔门首席弟子。因为老师和颜回,都不是社会眼中的“成功人士”呀!所以孔子虽然骂冉求骂得那么狠,他仍是老师的高足,孔门十哲之一。

君子儒与小人儒。学问也分君子之学,和小人之学

君子之学,是为了自己掌握学问,有多少,就和大家分享多少。小人之学是为了“影响力”,为了别人敬佩我有学问,有学问,要讲,没有,挖空心思找话题,找角度,也要讲。

原文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华杉详解

这话,又棒喝了。“女”,是“汝”,你。孔子说子夏,你要做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

孔子为什么说子夏?什么是君子儒?什么是小人儒?什么是儒?儒不都是追求做君子吗?还有小人儒?朱熹注说,儒,是学者之称。这里儒,就是学者。“儒者,学而优则仕,仕而不得则学,或仕宦之余治学。”

金榜题名,中举做官,是学而优则仕。科举考不上,回乡下开私塾做教书先生,这是仕而不得则学。像朱熹、王阳明,一边做官任事,一边做学问带徒弟,这是仕宦之余治学。这是中国人的精神,中国士大夫的追求。自己有成就有学问,就要去教化他人。

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儒家者,在家是孝悌和耕田两件事;在外是做官和治学两件事。子夏在孔门弟子中学问很高,开学授徒,他的弟子们也显赫了得,李克、吴起、田子方、李悝、段干木、公羊高等名流都是他的学生,魏文侯也尊他为师。孔子知道他的人生道路是教书育人,所以告诫他,要做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那什么是君子儒,什么是小人儒呢?这里的君子小人,无关正邪,不是指好人坏人,是指治学的态度。程颐说:“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君子儒是为自己做学问,小人儒是为别人做学问。为别人怎么还成了小人呢?

张居正讲得比较透彻。他说,君子儒做学问,是专心在自己身心上下功夫,不求让别人知道。理有未明,就着实去讲求;德有未修,就着实去体验。学习不是为了求官求名求影响力,而是关注自己切实进步,这是君子儒。

小人儒呢,他也努力做学问,但他做学问是一心要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学问,所以不肯务实。知道一点道理,就赶紧要让别人晓得;有一点本事,就赶紧要让别人夸誉!一心只在面子上矫饰,而不在里子里下功夫。

张居正说,人君若用了君子儒呢,他能守正奉公,实心为国,社稷苍生都能因他而得福。若用了小人儒呢,难免名不副实,欺上罔下,背公营私,乃至祸国殃民。

用我们今天常见的现象来看,君子儒就是闷头做自己学问的,不在他的治学范围的,听不到他的言论。小人儒就是成天找话题炒作自己影响力的,哪有潮流话题,都能看到他的冲浪板。房价涨跌,他知道;互联网+,他是专家;工业4.0,还得听他的;中共中央开会,他解读;中西文化、历史哲学,他也要给大家开书单。前者是日积月累,不疾而速,终成大儒。后者话说多了,就越来越不知道他是干啥的了。

儒家讲究名气和实力的关系,原则是不要让自己的名气超过了自己的实力。名气超过了实力,就是虚名,容易招辱。名气低于实力,就比较踏实。

但是这不容易啊,就涉及到第一篇第三句说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家不知道我,看低我,我也不生气,真的不生气。

要知道,所有有实力的人,都是长期被看低的,因为他自己不往前蹿啊,自然被往前蹿的人挡在身后了。民间智慧有俗话:“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就是君子儒和小人儒的区别。这君子儒,他其实有一种相当骄傲的本性,学问只为自己,一切自足,脑子里装着上下五千年、身后五百年,那才不会对别人知不知道自己、社会把自己放在哪个“档次”而动心。如王阳明第一次科举落榜,他说:“我不以不及第为耻,我以不及第而动心为耻。”社会承认与否,都不动心,王阳明就是君子儒了。

圣人教诲,千章万句,总结一句话:走大路,不找捷径

原文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华杉详解

子游,是孔子的弟子,非常有才华,二十多岁就被任命为武城的长官。孔子问他,你在武城访求到人才了吗?领导者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发现人才,培养新的领导者。为政以得人为先,所以孔子这样问他。

子游说,有一个叫澹(tán)台灭明的人,“行不由径”——从来不走小路。“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没有公事,从来不到我屋里来。

张居正讲解说,不走小路,就是动必以正,没有贪巧求速之心。没有公事不见领导,就是有操守,不会徇私。这是刚方正大之士,子游作为一个邑宰,用这个标准取人;宰相为人君择百官,也用这个标准取人;人君为天下择宰相,还是用这个标准取人。

重点在行不由径。我们常常夸赞另辟蹊径,而圣贤最痛斥的就是另辟蹊径。大桥大路你不走,非要另辟蹊径!

老子说:“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大道又直又平,但大家都不愿意走,就相信有捷径。王阳明说,圣人之道,平正通达,但人们偏要往那“断蹊僻径”上找。他把那另辟蹊径,称为断蹊僻径,是断头路。

成功者,都是遵循了最基本的原则,练最基础的功夫,没有什么捷径。人们相信有捷径,都是投机取巧,贪巧求速,拔苗助长,所以孟子说:“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欲速则不达,人人都知道,但人们每时每刻都在追求速达,上很多的拔苗助长学习班,学很多拔苗助长新方法,开很多的拔苗助长研讨会,最基础的工作呢,都不认真做,认为那样走太慢!

还是那句老话,我们不能伟大,因为我们不肯平凡。我们总是把事情弄得很复杂,因为我们不相信简单。

补充说说澹台灭明的事迹。澹台灭明,字子羽,后来也成了孔门弟子。他来拜师时,孔子看他相貌丑陋,实在和自己心目中君子的形象对不上,几乎不想收他。但不收,又有违自己有教无类的原则,勉强收了。澹台灭明品德高尚,学习刻苦,后来成为一代名师,在南方吴楚之地讲学,徒众三百余人,影响遍及各国。孔子感慨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也曾以貌取人,差点错过了澹台灭明啊!

君子可以装小人,小人不能装君子

有功劳不自夸,是谦逊的美德,是节制欲望的修养,是给别人下台阶的厚道,也是保护自己不被嫉妒暗算的智慧。孟之反这个人啊,高!实在是太高了!

原文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华杉详解

“孟之反”,是鲁国大夫。

“伐”,就是自夸的意思。前面说颜渊之志:“怨无伐善,无施劳。”我希望不要张扬我做了什么好事,也不要夸大我有多少功劳和辛苦。孟之反就是这样的模范了,这里讲了他一个事迹。

“奔而殿”。“殿”,是殿后。齐国和鲁国打仗,鲁军大败撤退。军法,进军以当先者为勇,退军以殿后者为功,所谓冲锋在前,撤退在后。大家都狂奔逃跑,孟之反则组织人马断后,保护大家撤退。等大家都退回城里了,他才最后一个进城门。

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一进城门,他就开始表演了,挥着马鞭猛拍马屁股,大呼小叫:“哇塞!你们都跑我前面了!我可不敢殿后啊!但我这破马,怎么鞭它也跑不快呀!你们的马是什么牌子的呀?下次我一定要换一匹马呀!”

左传说他是“抽矢策其马”。拿一支箭来打马屁股,那表演更生动了——我亡命狂奔,马鞭都挥没了,它还跑在最后头!

孟之反这一番表演,全军上下心里都舒坦了。

自掩其功,自掩其才,自掩其名,是人之美德和修养,人欲日消,天理日明,内心强大,一切自足。前面讲的君子儒和小人儒的区别,也是这个道理。

自掩其功,也是对他人的一种厚道。你说你是殿后英雄,那跑前面的不都成了怕死鬼了?也不是那么回事吧,撤退总有人殿后,这回是你,下回可能是别人,也不能都争着殿后呀!

自掩其功,还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谦受益,满招损。你谦虚谨慎,自掩其功,自掩其才,自掩其名,别人就要打抱不平,给你加功、加才、加名。你自夸其功,自夸其才,自夸其名,别人就非把你拉下马不可!

换一个人,他可能一进城门就破口大骂:“有你们这么撤退的吗?如果敌人追上来,不是任人宰割吗?今天如果不是我断后,你们能活着回来吗?”那这一番话,就把大家对他的感激,都化为仇恨了。这时候,还真说不定有小人就去调查他的马,拿出“证据”说是他的马跑不快,然后所有人都会采信这“证据”。查不出他的马,也免不了要去人肉他的各种隐私,总之不信你就是好人!

反之,孟之反说他的马不跑。人人都知道是他英勇殿后,一点也不会掩盖他的功劳,还把他的美德传诵了两千五百年,到现在我们还能知道!

中国自古有“君子自污”之说。你莫说自己出污泥而不染,多么的高洁。你若洁白如雪让人看得晃眼,人人都想泼点污水在你身上。你自己给自己泼一点,别人一看,你跟我们也差不多嘛!就不惦记你了。

有人会说了,那我有功劳领导都不知道,我不冤吗?这种想法也没错。不过要说说有这种想法的原因,是自己功劳太少!好不容易有一个,当然不愿意被埋没。那自掩其功的人,大多是功劳多得太招人嫉妒了。

君子可以装小人,小人不能装君子。大爷可以装孙子,孙子不能装大爷。

口才和外貌,是小人讨人喜欢的两大利器

原文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华杉详解

“祝鮀”( tuó),“祝”,是官名,管理宗庙的。说文:“祝,祭主赞词者。”祭祀的时候致辞的人。“鮀”,是他的名字,字子鱼。祝鮀,就是卫国卫灵公时管理宗庙的大夫子鱼。

“祝鮀之佞”。“佞”,有才智,能言善辩,巧言善媚。说佞臣,是谄媚取宠的宠臣。但这里佞不是贬义,就是指祝鮀有才智,能言善辩。因为祝鮀是卫国的贤大夫,孔子本身对他评价很高的。前面有: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孔子说起卫灵公昏乱无道,季康子问:他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败亡?孔子说:卫灵公有仲叔圉接待宾客,祝鮀管理祭祀,王孙贾统帅军队,像这样怎么会败亡?

所以祝鮀是卫国柱石之臣,管理宗庙,祭祀致辞,这是讲话得体,口才了得,不是谄媚君王。另外,史书也记载了他的外交成就,也是为国家争尊严的。

再说“宋朝之美”,宋朝,是宋国公子,出奔在卫,为卫国大夫,是著名的美男子。卫国风气,十分淫乱,宋朝既受到卫灵公的宠幸,又分别与卫灵公嫡母(指妾生的子女称父之正妻)宣姜和夫人南子都有染。后来他和齐豹、北宫喜、褚师圃一同作乱,把灵公赶出卫国。之后灵公复国,宋朝逃亡到晋,灵公却又因为南子思念宋朝的缘故,再次把他召了回来。

《左传・定公十四年》:“卫侯为夫人南子召宋朝……过宋野,野人歌之曰:‘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jiā)?’”卫灵公派使臣去召回宋朝,经过宋国,路旁老百姓向他唱道:“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意思是说:你们那只求子的母猪(指南子)既然已经得到了满足,为什么还不归还我们那只公猪(指宋朝)呢?这也就是成语“娄猪艾豭”的由来。“娄猪”,发情的求子猪。“艾豭”,老公猪,也指面首和渔色之徒。

可见宋朝的名声,实在是坏透了。但是,他发动政变驱赶了君王,居然还能得到原谅,还想念他,请他回来,可见他的美貌和讨人喜欢,也到了惊人的地步。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孔子说,如果没有祝鮀的口才,只有宋朝的美貌,在今天这世道,是难以免祸的呀!

儒学非常简单,就是日用常行,但简单的事,人们就是不做

人们世世代代都这样,不走大门大道,非要翻墙找小道,孔子以为怪事,到今天也见怪不怪了。

原文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华杉详解

想象一下这个场景,一间房子,门前正对着一条大道,大道上空无一人,孔子站在门口,很奇怪地自言自语:“谁能不经过屋门就出去呢?为什么这平坦通达的大道没人走呢?这屋里的人从哪儿出去的?都走到哪条道上去了呢?”

这就是实际情况,人们世世代代都这样,不走大门大道,非要翻墙找小道,孔子以为怪事,到今天也见怪不怪了。

为什么呢,那大门大道,他认为一眼看穿——我晓得的嘛!然后眼神游离,往别的地方看,就要找一条捷径。

这还是讲“行不由径”的道理,又要重复一遍老话:“我们不能伟大,因为我们不肯平凡。我们总是把事情搞得很复杂,因为我们瞧不起简单。”

今天有人说到儒学,还是会轻视:儒学还叫学问哪?那些个心灵鸡汤,喝它干啥?

儒学非常简单,就是日用常行,事情本来就这样,照做就行。但简单的事,人们就是不做。平坦的大道,人们就是不走。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但人人都在走弯路、找捷径,人人都想弯曲宇宙,找到虫洞,所以孔子也没得办法了。

文质彬彬,是一种领导力

原文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华杉详解

“质”,是本,是你的思想、识见、修养、能力。礼无本不立。“文”,是文采、口才、修饰,礼无文不行。没有质,就没有本;而没有文,你就没法影响推动别人。

“质胜文则野”,如果你的质超过了文,质有余而文不足,那就跟乡野之人一样,不能服人,别人不会跟从你。

“文胜质则史”,如果你的文超过了你的质,花样文章很多,本质修养能力没有,那就跟掌文书的史官一样,文采飞扬,但没有自己的东西。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彬彬”,是相半之貌,文质彬彬,就是文一半,质一半,刚好相配、相当。所以这文质彬彬的意思,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有文化修养和风度,把“彬彬”当语气助词,而是既有思想、能力,又有文采、口才,简单地说,就是办事能力很强,讲话水平很高。这符合我们对我们钦佩的领导人的标准。伟大的领导人,都是伟大的演说家。

为什么要文质彬彬才是君子呢?君子应该在于质,不在于文呀?这里的君子,不是道德修养意义上的君子,而是贵族士大夫阶层居上治民的君子,这是孔子给士大夫阶层提出的领导力标准。

我们对照一下我们周围的领导者,不管是大领导者,还是小领导者,国家的领导者,还是公司的、部门的领导者,或者我们要发掘、培养新的领导者,其实我们心目中的评价标准,就是孔子提出的这四个字:

“文质彬彬。”

认识到自己是幸存者,就有敬畏心了

原文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华杉详解

孔子说,人能够生存于世,并得以善终,那是因为他直。那欺罔之人,也能生存,还善终的,是幸免于祸而已。

这句话说得挺重的,但朱熹版《四书章句集注》里只有一句程颐的注解:“生理本直。罔,不直也,而亦生者,幸而免尔。”生长的原理就是直,那罔而生的,就是侥幸了。

这个“直”怎么解,现在一般直接解为正直,这样解还不够准确,不够透彻,不够醍醐灌顶。刘宝楠《论语正义》解得比较好:“直者,诚也。诚者,内不以自欺,外不以欺人。”这直和罔就对上了,因为罔,就是欺罔、蒙蔽的意思。

“直”是诚,不自欺,也不欺人;“罔”是自欺欺人。

“生理本直”,就是生理本诚,诚,是天地万物生长的原理。这就和儒家的理论对上了。《中庸》说,天地以至诚生物,不诚无物。人能够诚,则一言一行皆有忠信,天会助他,人也助他,他得以生长。人若不诚,以欺罔而行,专务自欺欺人,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没有人祸,也有天殃,如果他居然还没事,那是侥幸。

这个,往周围看看,再照镜子把自己看看。

往上看,历朝历代例子太多了,早死几年,是杰出的国家领导人,风光大葬。晚死几年,就是国贼、叛徒、腐败分子。这就是“幸而免”的有效期过了。

往周围看,一言一行,都可能给你招祸。那因为乱开车激怒后车司机而被打的女司机,她一直就那么开车,一直都“幸而免”。结果被打了,这还是很大的幸运,因为毕竟没出车祸。

再照镜子把自己看看,那我们没事,就都是“幸而免”了。

我们当然不至于“专务自欺欺人”,但谁没有自欺欺人的时候呢?圣人的要求,是“至诚无息”,无息,就是没有停息,没有一时一刻、一言一行、一个念头,停止过诚,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一切光明透亮,连隐私都没有!那就厚德载物、悠远高明,与天地相参,活在他人想象之外。

能做到吗?做不到。

但是,知道有那个标准,知道自己没做到,知道自己不过是幸存者,就懂得儒家的戒慎恐惧,就有敬畏心了。

有敬畏心,就是君子。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所忌惮。

再读一遍:“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我们得以生存,是因为我们的诚。我们还能生存,是因为我们“罔”的部分暂时还没给我们招祸。

汗流浃背呀!

人生即学习,学习是人生的全部目的

原文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华杉详解

这又是讲学习。对于一项学问,懂得它,不如喜欢它;喜欢它,不如深入进去,乐在其中。

《论语正义》解说:“学问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笃;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深。”这是正解,你说你知道,其实很可疑,用王阳明的话讲,你不过是知道些说法,你真知道吗?要学习一样东西,你一定是喜欢它,才能笃实地去学。再进一步说,人其实不可能懂得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因为你不喜欢、不服气,你就不会低头去学习,去吸收,去接受,那你只晓得人家一些说法而已。

喜欢呢,可能还是站在外面喜欢,没有深入其中。要深入进去,还能乐在其中,这才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才有体会、有快乐,才是知行合一,才是真知。

所以你没参与其中的学问、在外面看的学问,最好不要发表意见。发表意见,就成了前面说的小人儒。“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你不是好之者、乐之者,你既不喜欢它,它也不能给你带来快乐,那别人的东西,你谈论它干吗呢?真不要以为自己是知之者。

前面还讲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者,乐之者也!乐在学习!

人生即学习,学习是人生的全部目的。你要功名富贵,也是创造更多的学习体验,和学习条件,学习更多的人、事、道。最后功名富贵都有了,又成了过眼烟云,还要进山去找和尚学。

我们要学习什么呢,“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首先不要认为自己知道,所谓“圣人不知,所以能知;小人知之,所以不知”。认为自己知道,就不必学习了,那就永远不知道。认为自己不知道,才会去学习,才能知道。

首先定位自己不是知之者,然后认真想想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对什么能乐在其中,那就是你终身学习的道路了。找到这条路,是人生幸福和意义的重要保障。我们经常看到很多人,很刻苦地工作学习,很大毅力的样子。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毅力,他是乐之者。

毅力,是不想学习的人发明的词。乐之者根本不知道“毅力”是什么。

儒家教学法四条: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循循善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原文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华杉详解

“中人”,中等才能水平的人。中才以上的人,才能跟他讲上面的、高深的。中才以下的人,只能跟他讲浅近的。

这是儒家教学法,我总结四条。

首先是有教无类。教育面前,人人平等,无论贫富、贵贱、智愚、善恶,无论什么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老师不能挑学生,说这个学生不行,把他劝退。这一条,全世界好多学校老师都做不到,那顽劣的学生,就把他劝退了,那学习成绩太差的学生,怕影响升学率或学校声誉,也想办法把他弄走。

第二是因材施教。中才以下的人,你一下子跟他讲得太高深,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只能从浅近的地方讲起,让他一点一点提高。总的说来,《论语》里讲的都是比较浅近的,孔子很少讲高深的东西。四书高深的东西都在《中庸》里。

《论语》里好多地方,不同的学生,问同样的问题,孔子回答都不一样。这一方面,是学生的认识水平不一样,另一方面,是学生的性格特点,和毛病不一样,那孔子就借题发挥,辩证施教,回答也不一样。这就是第三条,循循善诱,让你自己一点点探索、一点点明白。

第四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话是《中庸》里的,被曲解了几百年了,曲解成“以牙还牙”。圣人的大爱之语,被曲解为小人的报复恶言,真是让人苦笑!“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君子教导人呢,就是用他自己身上本来就有的、本来就懂得的道理,来诱导他,让他明白,让他进步。就像你上课问老师问题,老师不是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一些问题,一些你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几个问答下来,你自己就明白了。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儒家的“劳资关系”,就是劳动模范和最佳雇主的关系

原文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华杉详解

樊迟,是孔子的弟子,又是师兄冉求的部下。冉求在季氏做家宰,他在冉求手下任职。孔子回鲁国后,他靠这层关系,拜了孔子为师。进入师门比较晚,求知心切,但学问不高。所以他的问题,孔子很少有抽象概括的理论性回答,都是很具体的,有针对性地说某一条给他听。

“樊迟问知”,问老师,什么是知,什么是智慧。

题目很大,老师就针对性答了他一条:“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朱熹注解说:“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只管人事该怎么办,对那不可知的鬼神,敬而远之,别为鬼神所惑,就是知。

儒家的思想,就是不要迷信鬼神。我们小时候上学,常说反“封建迷信”,好像“封建社会”就是迷信。殊不知“封建社会”就是反迷信的。

但是“迷信”也有它的好处啊。现在有人不是说吗,中国的问题就是没有宗教,没有宗教,就没有神,就没有敬畏,所以价值观错乱了,无所忌惮。

程颐注解说:“人多信鬼神,惑也。而不信者又不能敬,能敬能远,可谓知矣。”

这就是前面我们说过的,儒家的“如有神论”,说有鬼神,没证据,所以存而不论,假如他有,我敬他,严格自律。但是,我并不认为鬼神能给我带来什么祸福,祸福都在于人事天命,不在于鬼神。

《左传》有言:“民,神之主也。”人民比神大,鬼神之祸福,基于民意之从违。天命也好,鬼神也好,都基于民心。所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这种思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论语正义》考证,从夏朝开始:“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

殷朝比较迷信,夏朝和周朝,都是以人为本。

一句话,你只管人,对鬼神敬而远之,就是知。

樊迟接着问仁。

又是一个大题目,但老师答得更具体。

孔子说:“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这句话呀,恐怕又是针对樊迟说的。先难后获,三层意思:

第一层,简单地说,是先干活,后拿钱,就是仁!你先把责任承担起来,把活干了,再想获得什么回报的事。

第二层呢,要求更高,就是冲锋在前,领赏在后。难事你争先,评奖金的时候你躲在后面。

第三层,做事的时候别老惦记着回报。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全力以赴把责任承担起来,不要计较个人得失。

樊迟是给冉求打工的,而且干得不错,颇有功劳。估计他是心里有点小小不平衡,流露出来了,所以老师拿这条跟他讲“仁”。

这就是儒家价值观: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老板们听了这话,恨不得把员工都送去孔老师那里。

且慢,孔子这话,是对员工说的,对老板,他另有话说——

“子曰:‘治民者,先富之,而后加教。’”你先让人民富起来,再使唤他们。

员工要想着先其事后其食,老板要想着先其食后其事,后其事之后还加其食,这就是儒家的“劳资关系”——劳动模范和最佳雇主的关系。

有一个小故事。一位当世中国的最佳雇主,我的好朋友,他跟我说了一句话:“对人一块一,对物九毛九。”意思是说,一块钱的东西,我砍价到九毛九,它还是一块钱的东西,价值不变。一块钱的人的服务,我砍价到九毛九,人家心情差了,服务价值可能打折,我不砍价,我给他一块一。

这就是儒家忠恕之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凡事先承担自己的责任,凡事先替别人着想。

一块一和九毛九的故事,若放大到整个国家,你会发现,好的国家是物价便宜,人很贵。坏的国家是人很便宜,物价很贵!有的国家商品很便宜,但你想理个发,按个摩,那人的服务很贵!这就是理想社会,无论干点啥,都能挣钱,那钱都够花。糟糕的国家呢,就是物价很贵,人的服务很便宜,那就大多数人钱都不够花,都焦虑了。

我把这一块一和九毛九的故事,写到微博上,成了我所有微博中被转发最多的一条,加上各种抄袭转发,更是不可胜记,看起来大家都有强烈共鸣啊!

不过你仔细一看呢,发现99%的人,和原作者的共鸣,其实是0。因为他们的“共鸣”,都是觉得自己应该拿一块一,结果连九毛九都没拿到。他们共鸣的,可不是自己应该给别人一块一。

他说我又不是老板啊!你不是老板,对家里保姆有没有给一块一呢,出去享受别人的服务,有没有给点小费的习惯呢。做公司业务对乙方,有没有做到从不拖欠别人款项呢?

圣人之道不行,就是因为人们拿那镜子都去照别人,不照自己呀!

儒家的山水文化和精神

原文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华杉详解

这可以说是中国山水文化的根源。前两句——“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大家比较熟悉;后四句——“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就不太注意。要结合起来理解。

先说知者,也就是智者。

知者乐水,知者动,知者乐。

水是动的。知者乐意运用他的才智,贡献给社会,像水流一样不停息,他做起事来,剖决如流,也像水流一样畅快。知者得志,得用,有成就感,所以他乐此不疲,他很快乐。

再说仁者。

仁者乐山,仁者静,仁者寿。

山,是万民所瞻仰,所谓高山仰止。山中草木生长,飞鸟走兽栖息,为人们提供各种自然资源,而且出云道风,立于天地之间,所以古人对山是非常的崇敬。

仁者安于义理,不动如山,而厚德载物,他似乎没有做什么,但他让万类霜天竞自由,在他的平台上做。所以仁者静。静而安之,故仁者多得长寿。

用今天的话说,知者是成就自己,仁者是成就他人。知者是精英,仁者是平台。知者动而乐,仁者静而寿。

在另一个场合,孔子还专门有一篇论水的,把水又讲得更深了,也可补充在这里:

子贡问曰:“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尔也。”

这一段说绝了。

子贡问,为什么君子看见大河大湖大海,总要停下来观看呢?

孔子说,因为君子以水之德来比拟自己。水遍布天下,而无偏私,这是君子无私之德。水是生命的源泉,有水,就有生命,这是君子的仁爱。水往低处流,而每到一处都讲理,遵循着地理脉络,这是君子的高义。浅处漂然而过,深处深不可测,这是君子的智慧。遇到百仞深谷,毫不犹豫纵身而下,这是君子的果决勇毅。绵弱之处,深入微细,无所不达,润物无声,这是君子的明察秋毫。蒙受污垢,包容一切,有如君子的豁达胸怀。泥沙俱下,最后还你一汪清水,这是君子的善于教化。装入任何量器,一碗水端平,这是君子的正直公平。装满则止,不贪多得,这是君子凡事有度,讲究分寸。千曲万折,最终一定要向东行,这是君子百折不挠的意志!

万事都有次序,必须按次序取舍,不能哪头都占

原文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华杉详解

孔子说,齐国如果能变革进一步,就能成为鲁国;鲁国如果能变革进一步,就是合乎先王之道的理想社会了。

当时齐强鲁弱。而且在孔子之前一百年,齐国还是春秋五霸齐桓公的时代,管仲为相,齐国大治。鲁国呢,公室衰弱,权臣用事,国力远不如齐国。但孔子仍认为鲁国比齐国好。为什么呢?孔子曾经说:“管仲之器小哉!”感叹管仲器局太小,因为管仲行的是霸道,不是王道,一心只要发展经济,富国强兵,称霸中原,而不去致力于理想政治和理想社会的建设。

鲁国呢,虽然政治经济军事都不如齐国,但周公的遗风还在,民风仁厚,人们还能重礼教,崇信义。人们没那么富裕,但也还小康升平。所以孔子认为,鲁国如果再进一步,就能回到周公的理想社会,由小康升平,进入太平社会、大同社会。可是孔子没机会施展啊!

再说说齐鲁两国的历史,它们的血脉根源和政治遗产。

周武王灭纣,分封天下,姜子牙封在齐国,周公封在鲁国。周公因为还要留在朝中摄政,辅佐成王,所以没有到鲁国去,由儿子伯禽代替。

过了三年,姜太公,现在是齐太公了,来中央朝拜,周公问他:齐国治理怎么样?太公回答说:“尊贤,先疏后亲,先义后仁也。此霸者之迹也。”周公说:“太公之泽及五世。”

又过了两年,伯禽来朝,周公问他,鲁国治理如何?伯禽回答:“亲亲,先内后外,先仁后义也。此王者之迹也。”周公说:“鲁之泽及十世。”

两人的回答有什么区别呢?周公说姜太公的政治遗产能管五代人,而伯禽的可以管十代人。姜太公是“尊贤,先疏后亲,先义后仁”,这是一切以“功效”为标准,就像我们说的,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伯禽呢,亲亲,先内后外,先仁后义。此王者之迹也。任何时候,先管自己家人,没有什么大公无私,大义灭亲,义再大,也没有仁爱大。

注意这里仁和义的次序。多少罪恶,假“国家民族大义”之名进行,姜太公就是行这样的大义,富国强兵,碾碎几个作为成本代价的家庭,不在话下。伯禽呢,先仁后义,仁爱第一,家庭第一,亲人第一,再大的义需要牺牲,牺牲自己的亲人你总不愿意吧。

有人要说了,我们可以既仁又义,仁义并行啊!

这话不负责任,因为一定是有次序,当二者冲突的时候,你到底放弃哪一个,这就是价值观。

都不放弃的事,不存在,你不能哪头都占。比如说:“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前者我们可以理解为仁,后者理解为义。能不能都做到呢?如果要绝不冤枉一个好人,唯一路径就是放过一些坏人,大多数国家的司法都是这样。反之,如果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就必须冤枉大量的好人,才能接近这个目标,而且也做不到。所以这句话在理论上就不成立。

“宁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这句话就非常客观,是实话。绝不放过一个坏人的方法,就是做好准备,错杀一千个好人。这就是先义后仁。

你会发现他实际也不仁。

仁义有次序,要先仁后义,不要先义后仁。

知道自己是干啥的,该守什么规矩,这很重要

原文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华杉详解

孔子哀叹说:觚都不像觚了!觚啊!觚啊!

“觚”,是喝酒的酒器。酒器分五种,容量不同,分一升、二升、三升、四升、五升等规格,名字含义也不同。

最小的叫爵,容量是一升(古代一升很少,具体多少不清楚),爵的意思是尽、足、够了,就这一点,不喝了。

其次是觚,容量二升,觚,音gū,孤家寡人的孤,就是寡,就是少,少喝点,不多喝。

第三是觯(zhì),容量三升,就是适,舒适,自己享用美酒了。

第四是角(jué),容量四升。角,就是触,有触动了,微醺了,不能自适了。

第五是散,容量五升。散,同讪。或者是你讪,开始说胡话了,或者别人讪你,要说你了。

觚怎么不像觚了呢?觚是高高细长的,圆口,方底,底部有棱,装不了太多酒。但人们贪杯,想多喝,有人解说,人们把那底部不做方棱,也做成圆筒的,把容量放大了,虽然还叫觚,实际上已经不是觚的量了。也有人解说,不是改了觚的形状,而是他一觚接一觚地喝,那还用觚做什么呢?干脆用角、用散得了,还可以用壶呢,壶是六升!

总之就是名不副实,规矩坏了,乱了套了,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觚不像觚。

这不就是当今社会吗?

写这篇的时候,我正在飞机上,天气不好,北京飞上海的航班,备降青岛。我没事儿,想着今晚不知几时到家,明天不知几时起床,先把《论语》笔记写上吧。一位女乘客正在和空姐理论,她不接受机组的解释,反复质问为什么不起飞。另一位“懂行”的男乘客,说飞机根本不是航路天气不好备降青岛的,而是起飞时就飞锦州大连再南下青岛的,它起飞时的目标就是青岛,估计是流量控制空管让它这么飞的……

空管不像空管,航空公司不像航空公司,机组不像机组,乘客不像乘客。都有问题,相互都不信任。

觚不像觚!觚啊!觚啊!

别怨社会,别指责别人,切己体察,我是做什么的,我得本本分分的像什么。

知道自己是干啥的,该守什么规矩,这很重要。

孔子说,宣扬舍己救人,就是愚弄人

有人掉井里了,救不救?孔子说,可以去看一看能帮上什么忙,不能自己跳下去救。救人的前提是先保全自己,若宣扬牺牲自己去救别人,孔子说,那不是仁义,是愚弄。

原文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华杉详解

宰我提问,刁难老师了:“假如一个仁者,告诉他说,有人掉井里了,他会不会跳下去救人呢?”

这里的“井有仁焉”的仁,一说,仁就是人,井里有人;二说,是一个成仁的机会,井有仁焉,井里有个成仁的事。仁者要救人嘛,现在有人掉井里了,不就是你成仁的机会吗?

孔子说:“何为其然也?”为什么要跳下去救呢?

“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逝”,是往,君子可以过去看一看,能救得了就救,能帮得上忙就帮,不能把自己陷进去,不能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可欺也,不可罔也。”君子你可以欺骗他,不可以愚弄他。欺骗,是理之所有的事,愚弄,是理之所无的事。说井里有人,这是合理的,所以他要赶紧跑去看,能不能救。你说让他跳下井去救,没这道理,这是愚弄他,他不会被你愚弄的。

儒家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山上着火了,如果你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上山救火,你就不要宣传那上山救火牺牲的孩子是英雄。不要让大家学习他,而是要大家吸取他的教训。山上着火了,让消防员叔叔来,小孩子不要上去。整座山烧光了,也没有你的生命重要。

有同学落水了,你也不要跳下去救,看看周围有没有竹竿可以拉他,没有,就去喊大人。若有孩子跳下水救同学牺牲了,不可宣传他是英雄,误导其他孩子效仿,而是要大家吸取他的教训。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人的生命,不能因为盲目的救援再失去一个。

这样的愚弄,到今天还余毒不清,人们还在歌颂舍己救人的事。说有人落水,便骂路人见死不救。若有人下去救,一个小伙伴落水,几个一起下去救,结果本来淹死一个的,淹死了五个!这样的悲剧还少吗?

现在人们价值观错乱,过去的所谓“救人英雄余毒”未清,今天见死不救的冷漠又令人齿寒,其实这两者是一回事,都是魔鬼。因为前面的愚弄太多了,才有后面的反弹。

孔子的思想很明确:先保全自己,再救人。就算你自己的亲生儿子遇到危险,也是一样。因为你都保全不了自己,你怎么救他呢?咱们坐飞机,每次安全讲解,说氧气面罩降下的时候,如果身边带着孩子,一定是先给自己戴上,再给孩子戴。因为如果你先管孩子,还没给他弄好,自己昏迷了,他也完了。或者跟他弄好了,没来得及弄自己的,他可帮不了你。

不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吗?

我想起一个企业家讲经营使命的话,他说:“要像我们的口号那样生活。”当你制定一个口号的时候,你一定想清楚,我自己就要那样去做,这样你才不会喊空话、假话,不会说愚弄别人的话。

接着说儒家价值观。

孔子的这段话里,有三个深层次的儒家价值观。

一是首先保全自己。不管是有人落水也好,还是在政治上也好,儒家都强调首先保全自己,不要牺牲,不要死磕。可以舍生取义,但能躲得了最好躲过去,等它过去。

平时,要高度重视自己的生命安全。前些天的新闻里,一段围墙倒塌压死了一个路人。孔子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看见那样高的墙,我就该绕开走。这样的话很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要坐在屋檐下,万一瓦片掉下来砸到呢?“百金之子不骑衡”,坐马车别靠在那横杠上,小心摔下来。儒家有特别强的生命安全意识。今天我们那些乱开车的、开斗气车的,他别说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对自己的生命,也完全没有保护的意识,这都是礼崩乐坏、野蛮社会的典型表现。

二是儒家对自己身体的特殊认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体不是自己的,是父母的,是留下来要尽孝的。这一点,儒家有一点宗教般的虔诚。所以要为国牺牲的时候,才有“忠孝不能两全”之说。为国牺牲,那没办法,可以忠孝不能两全。若是为了救路人甲的命,那可绝对没有牺牲自己的道理!

三是爱的次序等级。前面伯禽说的:“亲亲,先内后外,先仁后义。”首先是自己的亲人,先管自己家人,再管别人。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就是牺牲自己家庭了,于妻子儿女何?于父母兄弟何?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不是讲“博爱”吗?春秋时墨家就讲“兼爱”,指同时同样爱不同的人或事物。墨子就针对儒家“爱有等差”的说法,主张爱无差别等级,不分厚薄亲疏。儒家怎么说墨子呢?王阳明骂他是“禽兽”!你自己家人跟别人一样,还跟万事万物所有生命一样没差别,那就是禽兽呗!

我们有时高谈阔论“诸子百家”,要“兼收并蓄”,兼收不了,并蓄不了,因为他们不一样,甚至针锋相对,你说你要兼收并蓄,因为你全都不懂,全都不了解,才会信口开河。你若认真研究过,把自己代入进去,我是那种人,你自然就进那个门。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学问也是这样。

因为学习的标准是知行合一,知识你可以都学,行动却只能选择一个。

圣人经典流传两千多年,每一个字都深不可测

原文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华杉详解

“畔”,就是叛,离经叛道。君子如果能广博地学习,又能用礼来约束自己,也就可以不离经叛道了。

“博学于文”,广泛地学习前人的典章文献。学习要聚焦,也要广博,不广博,就不能旁通,不能贯通。旁通和贯通,是学习的重要效验。

旁通,是触类旁通,在同一个类别、同一个领域,说同一件事,你也要读过很多不同人、不同角度,甚至不同立场写的东西,都读过,你才能把那件事弄明白。

贯通呢,是把不同领域的事,贯通起来。就像我们经营讲的跨行业经验。在这个行业很前沿的事情,对于另一个行业来说可能早就是每天日常工作的常识、习惯。你学习的领域广博,才能贯通。

“博学于文”,就是《大学》里讲的格物致知,要广博地去格物。

“约之以礼”,就是《大学》里讲的诚意、正心、修身。

“礼”,就是履,履行,学了就要做。如果只是博学,但并不真正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不用那学习到的道理来要求自己,不按那书上说的东西去做,那学来徒事讲说,有什么用呢?

“博学”的人多,“约礼”的人就连博学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一些最基本的道理,各种心灵鸡汤,大家都有“共鸣”,挂在嘴边,一说起来,把自己都感动了,但并不去做。这就不是真懂得。如果真懂得,就连滚带爬地赶紧去做了。

“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也可理解为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

孔子叫颜回要“克己复礼”,“复”,就是反,反之于礼,反之于身,这也是讲约之以礼。所以颜回感叹老师说,老师循循善诱啊,“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圣人经典,能传下两千多年。每一个字,都深不可测,要仔细玩味,反复体验。“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约吗?

孔子的八卦故事

要坚持原则,但也不能不给人面子,特别是对那面子特别大的人,如果不是特别要命的原则,孔子也可以妥协的。

原文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华杉详解

这就是常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孔子见南子的故事,孔子的“八卦故事”。

孔子去见了卫灵公夫人南子,子路非常不高兴,觉得老师违背了自己每天标榜的原则和礼节。子路的性格是觉得老师不对,他也要当面指责的。孔子也很激动,“矢之曰”,“矢”,就是誓,指天发誓,赌咒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予”,就是余,我。“所”,假如。我如果做得不对,让上天厌弃我吧!让上天厌弃我吧!

可见孔子去见南子,也是被逼无奈,他自己也知道不该去,大家会有看法,说不清,所以指天发誓“天厌之!天厌之!”说了两遍。

怎么回事呢?《史记》里有很生动的描述:

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chī)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qiú)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

孔子有贤名,属于天下名士,在鲁国有政绩,但被齐国设美人计,送了女乐给鲁定公,让他沉湎女色,疏远孔子,把孔子排挤走了。孔子到了卫国。卫灵公派人来问,鲁国给你多少俸禄,回答说六万小斗粮食。卫灵公就也给他六万小斗,但是又没什么具体权力和事情给他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