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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 纪

文 帝

太宗孝文皇帝,名恒,高祖第四子。初封为代王,大臣既诛诸吕,迎而立之。在位二十三年,谥号孝文,庙号太宗。

原文 元年,有司请早建太子,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古者殷、周有国,治安皆千余岁,用此道也。今子启最长,纯厚慈仁,请建以为太子。”乃许之。

直解 文帝即位之元年,诸大臣有司以此时初诛诸吕,人心未定,故劝文帝蚤立太子,以安人心,说道:“太子是天下之本,宗庙社稷所系,故须豫先建立,正其位号,这不是私其子,盖将使祖宗之祀有托、百神有主、天下苍生有依,乃所以重宗庙社稷而不忘天下也。且如古者殷自玄王相土,至汤有天下;周自后稷公刘,至文武有天下。以世相继,治安皆千有余岁,享国长久,繇太子早建而国本素定故也。今皇子启年最长,其德性纯厚而慈仁,又最贤。夫立嫡、立长、立贤,于理为顺,就请立以为太子。庶足以上奉宗社之灵,下慰苍生之望。”初时文帝不听,后乃许之。按《史记》,文帝当群臣请立太子时,坚不肯从,曰:“吾不欲以天下私其子。”其后群臣上请,至再至三,然后听许。此文帝谦让之德,过于后世人主远矣。但此时初诛诸吕,人心未定,若不早正国本,则无以系属人心而奠安国祚。况自古以继嗣不定,而祸乱国家者多矣。如秦始皇帝不早立扶苏,致有赵高之谋、胡亥之乱,而国随以亡。此近事之可鉴者也。然则有司之亟请于文帝,岂谀词过计哉!

原文 帝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不知。又问:“一岁钱谷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上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上曰:“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宰相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帝称善。于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乃谢病,请归相印,上许之。平专为丞相。

直解 廷尉,是汉时平刑的官,即是今之大理寺。治粟内史,是掌钱谷的官,即今户部提督仓场官。文帝即位之初,留心治道,把国家的政事一一都讲求明白。一日临朝时,忽然问右丞相周勃说:“如今一年之间,天下决断过的狱囚共有多少?”周勃对说:“不知道。”帝又问:“一年之间,国家用度的钱粮数目共有多少?”勃又对说:“不知道。”周勃见连问两事,俱不能对,心上惶恐,不觉的流汗沾湿了背脊。帝乃问左丞相陈平,陈平对说:“这两件事,各有该管的衙门。陛下若问决狱,便该责成掌刑的廷尉;若问钱粮出入,便该责成治粟内史。此二者皆非臣之职也。”帝遂问说:“卿所管的,却是何事?”陈平对说:“陛下不以臣为不肖,使待罪宰相。宰相之职,上则辅佐天子,使其君为圣君,燮理阴阳,使寒暑有常,顺序四时,使气候不差;下遂万物之宜,使飞走动植各得其所;外则镇抚四夷诸侯,使四夷都来朝贡,诸侯无不服从;内则爱养百姓,使民皆安土乐业,亲附其上,表帅百僚,使卿大夫各尽其职,分理朝廷的政务。此皆宰相之事,臣所知也。若夫刑狱钱谷,则自有主者,非臣所知。”文帝听说,称陈平所言有理。于是绛侯周勃自知其才能不及陈平,乃称病不出,请解相印,致仕而归。文帝允其所辞,以陈平专为宰相。夫宰相之事,陈平虽未必能尽然其所言,则可谓深识治体者。宰相得人,则一人元良,群贤汇集,民安物阜,外宁内谧,人主所以垂拱无为,而天下自治。所以古语说:“相道得而万国理。”此明主之所以重择相也。

原文 上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召以为廷尉。吴公荐洛阳人贾谊,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贾生年二十余。帝爱其辞博,一岁中,超迁至太中大夫。贾生请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以立汉制,更秦法。帝谦让未遑也。

直解 文帝初立,闻知河南郡太守吴公政治和平,为天下第一,就召他入为廷尉。吴公在河南时,他所属洛阳县有个秀才,叫做贾谊,甚是博学,吴公爱之。及为廷尉,就荐举于朝,说他可大用,文帝因召贾谊来,授以博士官职。那时贾生年少,才二十余岁。文帝爱其文词博洽、学识通明,知是个经济之才,要大用他,只这一年内便超迁做太中大夫。汉朝博士官比六百石,太中大夫比千石,是不拘常格,超升五级了。贾生见文帝这等拔用他,一心报效,知无不言。汉家因秦法,以十月为岁首,今请改正朔,用正月;汉家火德,服色尚赤,今说是土德,请改尚黄;汉家左右丞相、太尉等官,废置不常,今请定职官之名;汉家用叔孙通礼,《房中》、《安世》乐,与古不同,今请兴礼乐之事。整顿这几件,以立汉家一代的制度,革去了秦时鄙陋之习。于是文帝谦让说:“这议论固好,但我一时未暇为此,且姑待之。”盖此时天下初定,百姓未安,文帝承高惠吕氏之后,躬修玄嘿,务与天下休息,不欲以多事扰民,故虽爱贾谊之辩博,而不遽行其说。若文帝者,可谓知为治之本者矣。

原文 二年,冬十一月,癸卯晦,日有食之。诏:“群臣悉思朕之过失,以启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

直解 晦,是月尽之日。文帝二年,冬十一月,晦日适有日食之变。帝以日食者,阴胜阳,邪干正之象,必君德有亏,朝政有厥,故天见变异,以示儆戒,因此恐惧,务修德以回天变,乃下诏说:“尔文武群臣,各宜尽情思量我已前的过失,启告我知道,使我得以着实修省。及天下有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之士,尔廷臣但有所知,都荐举将来,使他陈说时务,极言过失,以匡正我之不及处,庶乎可以改过迁善,感天心而消灾变也。”古语说,天心仁爱人君,每出灾异以儆戒之。盖王者父天母地,譬之人家父母少有些嗔怪的意思,为子者当恐惧敬畏,益修子道,则父母之心亦必变嗔怪而为喜悦。故自古圣帝明王,莫不克谨天戒,遇灾而警,故能享天心而召和气。今日食一事,未为大变也,而文帝即恐恐然反身修德,下诏求言,引咎自责如此,可谓克谨天戒者矣。故终文帝之世,灾变虽多,而致治最盛,岂非天鉴有德之明验欤!

原文 贾山上书言治乱之道,借秦为喻,名曰《至言》。其辞曰:“臣闻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执重,非特万钧也。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况于纵欲恣暴,恶闻其过乎!震之以威,压之以重,虽有尧、舜之智,孟贲之勇,岂有不摧折者哉!如此人主不得闻其过,社稷危矣。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其所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今陛下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皆欣欣然曰:‘将兴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选其贤者,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懈弛也。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节用爱民,平狱缓刑,天下莫不说喜。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羸癃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延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今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切悼之!夫士修之于家而坏之于天子之庭,臣切愍之。”上嘉纳其言。上每朝,郎、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用采之。

直解 孟贲,是古之勇士。是时文帝以日食下诏求言,于是颍阴侯有个骑士,叫做贾山,见文帝时常与近臣射猎,恐妨害政事,乃上一书,论天下所以平治乱亡的道理。以秦始皇恶闻其过,自取亡乱,就借秦事为譬喻。这书叫做《至言》,明其言之切至也。其书中一段,先说当广开言路的意思,说道:“臣闻雷霆之所击,物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物无不糜碎者。今为人主者其威甚于雷霆,而其势重于万钧,臣下谁不畏惧。纵是多方开导他,使之直言无隐,又和颜悦色,虚心听受,其言可用,就采而行之,且酬以官爵,显荣其身,这等优待他那草茅之士,干冒天威,尚且恐惧陨越,不敢尽言。又况纵欲以自快,恣暴以凌人,恶闻其过,而使之不敢指乎?震之以刑罚之威,压之以尊重之势,莫说是寻常人,就使智如尧舜,勇如孟贲,也都摧折于天威之下矣,士孰敢以其身而试不测之怒哉!使人皆钳口结舌,缄默苟容,则人主之过失无繇得闻,聪明日蔽于上,恶政日加于下,民不堪命,而社稷危矣。此秦之所以亡也,可不戒哉!在先周之盛时,九州之内,封建大小诸侯之国共一千八百处。当是时,以九州之民力,供养千八百国之君,而天子所有者,独王畿千里之地,宜乎用度不足矣,然却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歌颂之声交作于下。及到秦皇帝时,改封建而为守令,天下一统归于天子,以古时千八百国之民力,供养一人,宜乎有余,却乃民力罢敝,不足以供上之役使。民财匮竭,不足以供上之取用者,何故?盖古时为君者,嗜好减省,国家费用都有个一定的节度,无分外取办之扰,故上用常足,而民力易供。秦皇帝用度奢侈,其所以自养者,只驰骋射猎之乐,所费无穷,故虽以天下之财,不能供一人之用也。陛下监于往事,宜乎以周为法,以秦为戒矣。今乃不然,且陛下初时诏天下有司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之人都欣欣然喜而相告说:“吾君举贤自辅,将兴举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所以天下怀材抱德之士,莫不思乘时自奋,勉竭忠诚,以赞成陛下的盛德。及至举到朝廷,却只与之驰驱射猎,一日而再三出,臣恐群臣见陛下所为如此,无复竭诚尽慎之心,而朝廷之事,将懈惰而废弛矣。陛下初从代邸来即帝位,亲自勉励,以加惠天下,裁节用度,爱养百姓。平讼狱,使无冤滞;缓刑罚,使无暴苛。一时初政,人心忻然,莫不欢喜。臣闻山东地方有司官吏宣布诏令,百姓每便是衰老羸瘦的、疲癃疾病的,也都扶着柺杖往而听之,都道圣主在上,太平指日可待,只怕我等老病将死,不及见之,愿得少延须臾,思见德化之成也,民心之望治如此。今陛下左右都是豪俊之臣、方正之士,正该与之讲议朝政,共成德化,以答天下仰望之心。却与他日日猎射,击兔伐狐,搏取禽兽,以伤帝王之大业,使天下的人失了指望,臣切为陛下惜也。且为士者,平素诵诗读书,修古致君泽民之道,其在家如此。一旦有司荐举,登于天子之庭,这正是他试用之时。乃舍其所学,而从事射猎,把他平生所学之事都废坏了,臣又为诸臣惜也。”于是文帝嘉纳其言,一一都依行。文帝每视朝乘辇出来时,纵是郎吏侍从这等卑官,但上书疏,未尝不停了车驾,从容听受。所言的事如不可用,只留下不行,不加责怪;如所言可用,便采而行之,未尝轻忽。此贾山所以得行其说也。文帝之虚己听言,不遗微贱如此,岂非万世之所当法哉!

原文 上所幸慎夫人,在禁中常与皇后同席坐。袁盎引却慎夫人。夫人怒,上亦怒。盎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耳,岂可同坐!陛下独不见‘人彘’乎?”上说,乃召语慎夫人,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直解 人彘,是吕后害戚夫人的事。初高帝宠幸戚夫人,欲立其子赵王为太子。高帝崩后,吕氏鸩杀赵王,将戚夫人断其手足、抉眼耳,放在厕中,名曰人彘,言其人而似猪形也。文帝所爱幸的慎夫人,在禁中尝与皇后同席而坐。一日从帝游幸上林,郎署官亦照常并设两座。此时有中郎袁盎随从在旁,乃撤去了慎夫人的坐席,不使与皇后相并。慎夫人怒,帝亦怒。袁盎说:“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相安,自然和好。今陛下既已立了皇后,慎夫人虽爱幸,论名分,乃妾耳。嫡庶同席而坐,岂不失尊卑之序哉?且陛下独不见人彘之事乎?彼时吕后处戚夫人,虽极为毒恶,也因高帝宠幸戚夫人太过,以致吕后愤恨不平,遂遭惨祸。今日正主妾之分,明尊卑之礼,乃所以保全慎夫人,使宫闱和睦,永承宠眷也。”帝喜袁盎说得有理,乃召慎夫人来,以盎所言告之。慎夫人始悟盎之却坐,原是好意,因赐盎金五十斤。夫万化之原,始于闺门,而齐家之道,在正名分。名分正则家齐,家齐而国可治矣。为人君者,最宜留意于斯。

原文 贾谊说上曰:“《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汉之为汉,几四十年,公私之积,犹可哀痛。世之有饥穰,天之行也,禹、汤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十百万之众,国胡以馈之?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今驱民而归之农,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上感谊言。春正月丁亥,诏开籍田,上亲耕以率天下之民。

直解 文帝即位以来,躬行节俭,休养百姓。那时去战国未远,民多游食,不务农业。贾谊上疏劝文帝说道:“管仲有言:‘仓廪充实,则民有赖而知礼节;衣食给足,则民有耻而知荣辱。’盖礼义生于富足,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也。汉兴以来,将近四十年矣,此时官府公储及民间私蓄尚是空虚,甚幸近庶岁得年谷屡登,天下无事,未有兵荒。然世之有饥荒与丰穰,乃天行之数,不可预必。就是夏禹、商汤,圣王治世,也曾被水旱来。如今岂能必得年年丰稔?脱或不幸,雨旸失调,有二三千里地方亢旱之灾,颗粒无收。那时要赈济这许多饥民,何处取给?又或猝然边上有事,调动数十百万军马,把守截杀,这许多粮饷又何处取给?夫积蓄存贮,所以备灾变,这是天下的大命脉,安危所系。若积粟既多,财用有余,天下的事那一件干不得?以攻则必取,以守则必固,以战则必胜。以之绥怀敌人,降附远夷,又何招而不至?可见治国之道,先于足食。只要钱粮充足,则事事可为。然欲足食,必先重农。今蓄积所以不充,只为民不务农之故。必须设法劝民,驱逐他尽归于农,使各自出力耕作,以为衣食之资,不复去做商贾工匠,徒靠手艺远出求趁。那末技游食之民都转而缘南亩,改变其业,各守本等的农务,则蓄积自然充足,而民亦安土乐业,不轻去其乡矣。此今日之急务也。”于是文帝感悟贾生所言,这年春,正月丁亥日,就下诏开籍田,仿古时天子亲耕以供宗庙粢盛的意思。文帝亲自到籍田中,扶着耕犁,行三推之礼,以倡率天下之民,使百姓每闻知,说:“天子至尊,尚且亲耕,况我等小民,可不尽力?”是以不烦教令,不假刑威,而民争趋于农,繇文帝以身先之也。当时疮痍之民,一变而为富庶之俗。至其末年,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贾生之言,信有验矣。

原文 五月,诏曰:“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也。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繇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

直解 文帝二年初,既尝诏群臣极言过失,犹恐群臣之不肯尽言,又下诏说:“古者圣王之治天下,莫不以听言纳谏为急务。朝里面竖着进善之旌,使凡以善言来告者,都立于旌旗之下,以待诏问;又立诽谤之木,许人以朝廷之过失,写在木上,以图省改。所以然者,无非欲明目达聪,通治道而开言路也。及至秦为无道,但有尽忠直谏者,就说他诽谤朝廷、妖言惑众,加之以重罪,著为法律,到今尚因循未改,此群臣之所以畏威怀罪,不肯尽言,而上有过失,无繇闻也。何以能招来天下贤良与直言敢谏之士?自今以后,除去了这一条律令,使人人得以尽言,无所忌讳。”夫诽谤妖言之禁,秦皇行之,而立见其亡;汉文除之,为一代贤君称首。历观往古,莫不皆然。可见兴亡治乱之几,在言路通塞之间而已矣。为人君者,宜以文帝为法。

原文 九月,诏曰:“农者,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今兹亲率群臣农以劝之,其赐民今年田租之半。”

直解 文帝二年正月,既纳贾生之言,亲耕籍田,以率天下矣。这年九月,遂下诏说:“百姓的职业有为耕农的、有为商贾的,朕看来惟农事乃是天下的大根本。盖民生于食,食出于农,这是百姓每所赖以生养,而不可一日废者也。那商贾不过是末技耳。而今百姓每或不专力于本,而乃从事于末,为商贾者多,为耕农者少,五谷何繇生?日食何繇给?所以民生不遂。朕为此故亲率群臣首耕藉田,以身劝率天下之民,使皆力于农事,庶本业不废,而民生有资。然民尽力以耕田最是劳苦,而又不能不取其租,若不体恤,反不如那做商贾的,得以坐享其利矣,朕甚悯之。今国家租税固有定额,然朕每事节省,亦自彀用。今年的钱粮且只着百姓每办纳一半,其余一半尽行蠲免,以苏天下之民。”夫文帝即位之初,国用浩繁,又屡岁下诏蠲免租税,宜其用之不足矣。而史称当时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京师之钱,贯朽而不可校,府库充溢,海内富庶。至于武帝用桑弘羊等,言利析秋毫,取利尽锱铢,宜其用之有余矣。而动见匮乏,卒致海内虚耗,盖其用之有节不节故也。可见足国者,不以厚敛为得计,当以节用为先务矣。

原文 释之为廷尉。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之,属廷尉。释之奏当:“此人犯跸,当罚金。”上怒曰:“此人亲惊吾马,马赖和柔,令它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使诛之则已。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天下用法皆为之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上曰:“廷尉当是也。”

其后人有盗高庙坐前玉环,得,下廷尉治。释之奏当弃市。上大怒曰:“人无道,盗先帝器,吾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今盗宗庙器而族之,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帝乃白太后,许之。

直解 奏当,是法司议拟罪名的意思。跸,是驾出清道。长陵,是高帝葬处。两手掬物叫做抔。不敢斥言发掘陵墓,故只说取长陵一抔土。文帝时,张释之为廷尉,一日圣驾出行,从中渭桥过。有一人在桥下行走,惊了驾辇的马,文帝使兵骑拿获,发与廷尉问罪。释之问拟冲突仪仗罪名,该纳金赎罪。奏上,文帝怒,说:“此人亲惊吾马,幸得马还调良,不曾失事。假若是不驯熟的马,吃他这一惊,奔逸起来,岂不至败车而伤我乎?情重如此,而廷尉止拟罚金,何其轻也!”释之对说:“法者,高帝所定,布之天下,与共守之。天子不敢以喜怒为重轻,人臣亦不敢承上意以出入。今犯跸之罪,论律只该罚金,而欲更为加重,是法可繇人增减,而百姓不以为信矣。且当犯跸之时,上若立遣人杀之,法虽不当,与臣无干。今既发下廷尉,付之法司,臣居法司之官,只知守法而已,岂敢随上意以为轻重乎?夫朝廷之设廷尉,正要详审刑狱,使情法得中,轻重平允。若廷尉之法一偏,则天下从而效尤,必将任情用法,故为轻重,受冤之人不止一犯跸者而已矣,民安所错其手足乎?”文帝闻言而悟,说:“廷尉问拟的是。”允其所奏。

其后又有人偷盗高帝庙中神座前供御的玉环,吏卒捕获那为盗之人,送下廷尉问拟罪名。释之奏说:“此人盗宗庙服御物,依律该处斩。”文帝大怒说:“这人无理,乃敢盗我先帝的庙器,朕欲将他全家处死,诛灭其宗族。你却只照常法奏拟,何以重宗庙而慰先灵!非朕所以敬奉宗庙之意矣。”释之乃免冠顿首谢说:“窃盗之罪,不至于死。今以盗宗庙器问拟死罪,已是尽法处了,岂可复加。今人盗宗庙一器便诛及宗族,设或有等无知愚民,盗取高帝陵墓上一抔土,此时陛下愤山陵之侵损,必欲重处此人,又当万倍于盗庙器者矣,不知更有何法,可加于族诛之上者乎?”于是文帝感悟,乃禀白于母薄太后,而听许之,竟从张释之所拟。夫释之为朝廷持法,而不徇人主之喜怒,文帝能容释之之持法,而不任一己之喜怒,皆古今美事,可以为后世法,故史臣记之如此。

原文 上议以贾谊任公卿之位,大臣多短之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为长沙王太傅。后帝思谊,召至入见。上方受厘坐宣室,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谊具道其所以然之故,至夜半。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乃拜为梁太傅。

直解 厘字,解作福字,受厘是祭神毕而受福胙也。宣室,是殿名。文帝爱贾谊之才,欲任以公卿之位。其时大臣周勃、灌婴等,嫌其多事,常短毁之于文帝面前,说道:“洛阳贾生,年少初学,未更世事,恃他有些才华,便要专擅事权,纷更变乱高帝的成法,此人不可大用。”于是文帝从此遂疏远之,不复用其所言,而出为长沙王太傅,盖欲老其才而用之也。其后文帝忽又思谊,遣使召来,既至入见。此时祭祀才罢,文帝坐在宣室中,饮福受胙,因此想起鬼神一事。问及鬼神的来历,贾谊乃具道其所以然之故以对,谈论之久,至于夜半。帝听之,喜而不厌,促席向前,听其议论。既退叹说:“吾许久不见贾生,自以学问进益,胜过他了,今听其言,还觉不如。”乃拜为梁王太傅。梁王,是文帝第二子,帝甚爱之,故用文学之臣为之师傅也。夫帝当天下初定之时,诸吕方平之后,清净无为,与民休息,固其所也。谊以多事承之,是以不见任用。至其通达国体,辩博有辞,帝未尝不爱其才,而叹服之。用人取善,两得之矣。

原文 十年,将军薄昭杀汉使者。帝不忍加诛,使公卿从之饮酒,欲令自引分,昭不肯;使群臣丧服往哭之,乃自杀。

直解 引分,即引决,是自尽的意思。文帝十年,将军薄昭,乃薄太后之弟,文帝之母舅也,尝恃宠而骄,擅杀朝廷差遣的使臣,法该抵死。文帝以母后之故,不忍教他受戮于市曹,乃使公卿大臣都到他家饮酒,与之诀别。欲令薄昭自家引罪,晓得该死,寻个自尽便了。薄昭恃在外戚,还望文帝赦他,却不肯就死。文帝又使群臣都穿了孝服,往他家哭之。薄昭然后知帝意必不肯赦,乃不得已而自杀。看文帝处这件事,甚是刚断,又且从容。内不伤母后之意,外必伸朝廷之法,可谓得情法之中矣。然犹有未尽者,恨不能防之于早。古语说:“婴儿之患,常伤于饱;贵臣之患,常伤于宠。”故人君之待外戚,其裁抑之者,乃所以保全之也。文帝不早为薄昭置贤师傅,而使之典兵干政,至于骄而犯法,恩不能庇,悔将何及哉?然后知向之所以过宠之者,适足以杀之而已矣。后世人主爱厚外戚,而欲长保其富贵者,当鉴于斯。

原文 齐太仓令淳于意,有罪当刑,诏狱逮系长安。其少女缇萦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繇也。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天子怜悲其意,诏除肉刑。

直解 诏狱,即今锦衣卫镇抚司狱也。逮,是押送罪人。肉刑,是割体断趾之刑。齐太仓令淳于意犯罪当刑,被提至长安,系诏狱。淳于意无子,止生五女。其少女缇萦,伤父之陷于刑罪,无与辩理,乃随父到长安,上书奏说:“妾父在齐中做官,齐中之人都称其清廉平恕。今不幸而误陷于罪,坐法当刑。妾伤夫已死之人,不可再生,受刑身毁,不能再续,纵有悔悟之心,要更改前非,从新行好,而形体已毁,自新无路,岂不可惜?然法有赎罪之例,而妾父做官素清廉,又无以为赎罪之资,妾情愿收没入官为奴,以赎父刑罪,使得以改过自新。”文帝览缇萦所奏,悲怜其情意之苦,又有感于其言,而知肉刑之惨刻如此也,乃下诏除去肉刑之法,以笞代之。夫文帝除肉刑,可谓至仁,及其用法,虽亲无赦,似又有不专于仁者,何也?盖立法贵宽,不可无好生之意;而行法贵断,不可有姑息之心。仁义并行,宽猛互用,治天下之大法如是矣。

原文 上既躬修玄默,而将相皆旧功臣,少文多质。惩恶亡秦之政,论议务在宽厚,耻言人之过失,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吏安其官,民乐其业,畜积岁增,户口浸息。风流笃厚,禁罔疏阔,罪疑者予民,是以刑法大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焉。

直解 玄,是清净。默,是简重。禁罔,是法禁似网罗一般,所以叫做禁罔。错,是置而不用。文帝承高惠吕氏之后,知百姓每方离了战争之苦,要在休养生息,不可以多事扰民,一切务在安静。既躬修玄默之道,以身化民,无所作为,不尚词说。那时为将相的,如周勃、灌婴、张苍等,都是高帝时开国的功臣。少文饰、多质朴,又亲见秦家以暴虐致乱亡,心里厌恶他,以为惩戒。凡百议论,务在宽大仁厚。人有过失,务为包容,不肯对人明说出来,恐羞辱了他,其宽厚如此。是以化自朝廷,行于天下,那百姓每也都变为忠厚,兴于礼让。旧时进本告状,讦发人阴私,那样偷薄的风俗尽改变了。故当是时吏安其官,民乐其业;钱粮蓄积,每岁增加;民间户口,日渐蕃息。下之风流笃厚,而无薄恶;上之禁网疏阔,而无烦苛。凡人犯罪,有可轻可重,疑而未决的,便都饶了他,不必一一深求,尽入于法。是以彼时刑罚大省,至于一岁天下有司所决断的轻重狱囚,只有四百而已。民不犯法,刑无所用,盖有刑错之风焉。前代惟周成王、康王时,刑错不用,今文帝亦庶几乎此。与成、康比隆,而其本则上修玄默,下务宽厚,有以致之。汉家四百年之命脉,其培于此矣。

原文 十四年冬,匈奴老上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遂至彭阳。上亲劳军,自欲征匈奴。皇太后固要,乃止。于是以张相如为大将军,击之,逐出塞即还。

直解 单于,是北虏酋长的称号。老上,是单于的名。朝那、彭阳,是县名,北地,是郡名,俱在今陕西地方。都尉,是管军之官。文帝十四年冬,匈奴背和亲之约,其老上单于帅领十四万人马从朝那、萧关进,抢杀了北地的都尉,遂深入至彭阳一带地方。文帝不忍见百姓之被害如此,遂发愤整兵,亲自犒劳军士,要御驾亲征。群臣谏止,不听;皇太后再三劝住,才罢不行。于是以张相如为大将军,领兵截杀,驱逐虏骑出边塞之外,即班师而还。古称王者之于夷狄,来则御之,去不穷追。三代而后,如汉文者,其庶乎此。武帝好大喜功,勤兵远讨,岂不称雄?而海内虚耗,盗贼蜂起,几致大乱。人君欲知安攘之计,观汉二帝,则得失之效昭然可睹矣。

原文 上辇过郎署,问冯唐曰:“父家安在?”对曰:“臣大父赵人。”上曰:“昔有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巨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巨鹿也。”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拊髀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为将。吾岂忧匈奴哉?”唐曰:“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让唐。唐曰:“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寡人制之;阃以外,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李牧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今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匈奴远避,不敢近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陛下赏太轻,罚太重。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及之。繇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上说。是日,令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

直解 署,是官舍,郎署,是郎官所居的去处。巨鹿,是秦汉时郡名,在今真定及顺德府地方。人身两股叫做髀,拊髀,是以手拍其股。阃,是门限。云中,是郡名,即今大同地方。大将所居的去处叫做幕府。文帝一日乘辇从郎官署中经过,此时冯唐为郎署长,文帝见他年老,因以父老呼之。问说:“父老,你家住何处?”冯唐对说:“臣的祖公是赵国人。”文帝说:“昔朕为代王时,一日正进膳,有尚食监高祛向我说:‘赵国的大将李齐甚是贤能,曾与秦兵战于巨鹿之野。观其用兵取胜,真乃是个良将。’朕常思慕其人,至今每遇进膳,就想起李齐的事来,我的意思常如在巨鹿地方,未尝忘也。”冯唐对说:“李齐虽好,然赵国良将还有个廉颇,曾在邯郸拒秦兵;又有个李牧,曾在代州雁门关拒匈奴。这两人为将更有本事,李齐尚不如他。”那时匈奴屡次犯边,杀了北地都尉,边事方急,文帝正要求个良将用之,一闻冯唐之言,便以手自拍其髀,叹说:“朕如今怎能勾得那廉颇、李牧来用?若得这般人为将,着他统兵在边上备虏,又何忧匈奴之为患哉!”冯唐因见文帝留意将帅,这时有个云中太守魏尚,方以微罪废弃,要把言语激发文帝,荐他起来,故意说道:“莫说今日没有廉颇、李牧,就是有廉颇、李牧这般人,只怕陛下也不能任用他。”文帝因冯唐当面耻辱他,也不觉发怒,怪责不是。冯唐对说:“臣谓陛下之不能任用良将,非敢妄言,盖有所见。臣闻上古王者遣将出征之时,必跪而亲推其车毂以命之说:‘凡在阃以内的事物,悉听寡人处置;阃以外的事务,悉听将军节制。凡一应论功行赏的事,都任将军自家主张,取决于外,寡人不从中制也。’盖以将权不重,则号令不行;动有掣肘,则事机错误。故上古王者之遣将如此。赵用李牧,惟其能这等信之专、任之笃,所以李牧为将,凡事都繇得自己,便于展布,故能北边驱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面挫抑强秦,南面抵当住韩魏二国,赵国称强焉。今陛下之用将能如是乎?且如前日魏尚做云中太守,他军市中收的租税,一毫不入己,尽用之犒赏士卒,所以士卒尽力,而匈奴远避,不敢犯边。止曾进边一次,魏尚统领人马截杀,所斩获甚多。其功如此,臣以为宜蒙厚赏,只因报功幕府一两个字不相照对,那文官便说他报功不实,以法律纠正其罪,而罢其赏不行。臣以为陛下赏则太轻矣,而罚又太重也。夫魏尚当时不曾犯了大罪,止因报功册上混开了六颗首级,此其情固可原,而功亦难泯。陛下不但格其赏不行,又送下法司问罪,至于削其官爵而罚及之,此殆与上古王者之遣将异矣。何以为立功者之劝哉!即此看来,可见陛下虽得廉颇、李牧,不能用也。”文帝听冯唐这番说话,深自感悟,心中喜悦。即日令冯唐持节赦了魏尚,复职为云中太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以嘉其能直言敢谏焉。其后细柳劳军,委任周亚夫,可谓得用将之道,其有悟于冯唐之言者深矣。

原文 春,诏广增诸祀坛场、珪币,且曰:“吾闻祠官祝厘,皆归福于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之不德,而专飨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是重吾不德也。其令祠官致敬,无有所祈。”

直解 筑土为坛,除地为场,是祭神的去处。玉器为珪,段帛为币,是祭神的礼物。祝厘,是祷神求福。文帝十四年春,下诏说:“一应祀典神祇坛场狭小的,比旧时都要充广,珪币缺少的,比旧时都要增加,以致敬于神,不可亵渎。”又诏书内一款说:“吾闻祠祭官凡祭祀之时,祝文上的说话,都祈祷神福归于朕躬,不为百姓,朕心里甚是惭愧。这福必须有德,然后能飨。今以朕之不德,而欲专飨其福,独擅其美,私厚于一身,那百姓每都不得预,这乃是加朕的罪过,而重其不德也。今后一应祭祀,只着祠官致敬尽礼,无得仍前归福朕躬,有所祈祷。”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文帝诏广增坛场、珪币而无所祈,可谓能敬而远者矣。然有天下者不以一己之富寿康宁为福,而以百姓之和平安乐为福,此文帝所以不欲专飨而必与百姓共之也。历观前代人君,其好祷神祈福者,莫如秦始皇,乃身致乱亡之祸以及子孙,至今笑其愚;其不欲祷神祈福者,莫如汉文帝,乃身享治平之福以及子孙,至今颂其美。可见人君之所以为福者,在德而不在祷矣。此又主百神者之所当知。

原文 后元年诏曰:“间者数年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愚而不明,未达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何以致此?将百官之奉养或废,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众与?细大之义,吾未得其中,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

直解 文帝十七年,改为后元年。因连岁灾伤,下诏说道:“近来数年,五谷不收,今又有水旱疾疫之灾,百姓困苦,朕甚忧虑。然变不虚生,必有所以致之者。但我愚暗不明,不晓得过失所在,想是朕之政令有所阙失,而行事或有过差欤?抑或上而不能顺天之道,下而不能尽地之利,明而人事乖戾失和,幽而鬼神怠废不祀欤?果何繇而致此灾变也?朕又思想莫不是百官之俸禄或缺,以致侵渔百姓;无用之兴作或多,以致滥费民财欤?不然,何其民食之寡乏如此也?夫料度如今的田地,比古时不见加少;算计如今的人民,比古时不见加多。若以户口较量田地之数,不但比古时一般,觉得如今田地尚宽广有余,宜乎民食充足矣,而乃甚患不足者,其过咎毕竟安在?莫非古时力本者多,用度有节,如今百姓却每每从事于商贾末艺,以妨害农功者太盛欤?或是造为酒浆,以糜费米谷者太多欤?又或是豢养六畜,而食人之食者太众欤?凡此小大的事理,我反复思之,未得其当,故特诏下御史大夫,可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以上及博士等官,大家商议。但有可以消弭灾变,佐助百姓之急者,各任你每意见,为国家深远思虑,明白开陈,无所隐讳可也。”夫天灾流行,虽明君在上,不能必无。惟文帝不诿于适然之数,而反躬自责,博求所以弭灾之道,此所以虽有灾变,不为民害也。当是时,百姓殷富,户口蕃息,有繇然哉。

原文 班固赞曰:“文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身衣弋绨,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治霸陵皆瓦器,不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南越尉佗自立为帝,召尉佗兄弟以德怀之,佗遂称臣。与匈奴结和亲,后而背约入盗,令边备守,不发兵深入,恐烦百姓。吴王不朝,赐以几杖。群臣袁盎等谏说虽切,常假借纳用焉。张武受赂金钱觉,更加赏赐以愧其心。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富庶,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致刑措,呜呼仁哉!”

直解 班固,是汉朝史臣,尝作《汉书》,于《文帝本纪》之末,赞美他许多好处,说道:“文帝即位以来,通计二十三年,所居的宫室、所游的苑囿、所乘坐摆列的车马、所服御的衣裳器物,一一都遵守先世之旧,无所增加。若这苑囿地土等项,虽是旧时所有,或有不便于民的,便都从宽减省,以从民便,宁可使百姓得些便益,不肯厚于自奉,以妨民也。一日要在骊山上造一露顶高台,叫工匠来估计那所费的价值,说该用百金。百金是一千六百两。文帝说:‘这百金资财,在民间中等人家,可勾十家的产业。今我承继着先帝的宫室,常恐享用过分,玷辱了这去处,又要那台何用?岂可兴此无益之工,而破费民间十家之产乎?’因此就停止了工作,其爱惜财用如此。文帝自家所尚的袍服,止用弋绨。弋,是黑色。绨,是粗厚的缎匹。只取耐穿,不尚华采。当时有个慎夫人,是文帝所宠爱的。他穿的也是朴素的衣服,长不拖地;用的帷幕帐幔,也都不用文绣。自家敦尚朴素,以为百姓每倡率,使天下风俗都化为俭朴,其寻常服御如此。生前预造陵寝在霸水上,叫做霸陵。这霸陵里面摆设的,都是瓦器,不用金银铜锡等物装饰。依着那山势便做葬处,不复筑土为坟,劳费民力,其山陵制度如此。南越王赵佗恃其强大,自称南越武帝,占据着海南地方,抗拒中国。文帝不行诛讨,乃召其宗族兄弟,在中国的都与他官爵赏赐,以恩德怀服其心。其后赵佗感激,就去了帝号,自称藩臣,终身不敢倍汉。先年曾与匈奴单于和亲,约以长城为界,不相侵犯,后来匈奴背约,常时入边抢掠。文帝也不与他计较,只着各边将士提备防守,驱逐出边便罢,不曾发兵深入,惟恐损伤了百姓生命,多费了兵马钱粮,其制御夷狄如此。吴王濞称病不朝,已有反谋,文帝道他年老,乃赐之几杖,免其来朝,并不曾发觉他的奸诈。群臣袁盎、晁错、贾谊等或上疏谏诤,或因事论说,虽常触犯忌讳过于切直,也都宽容,假借纳用其言,并不曾嗔怪他。将军张武曾受人馈送的金钱,事颇发觉,文帝只说他家贫,反赏赐他财物,使他心里惭愧,自知省改,并不曾播扬他的过失,其优待臣下如此。那时行出来的政事,说出来的议论,专要休养生息,以德化民,不用刑罚。是以四海之内财力丰富,户口蕃庶,人人兴起于礼义,乐为善而耻犯法,遂致风俗淳厚,刑罚减省。一岁中总计天下有司决断的轻重狱囚,不过数百,庶几有古时刑错不用之风焉,其真可谓仁德之君哉!”这是班固总论文帝之德,而以仁之一字称之。然尝考文帝之为君,见事极其明察,行法极其刚断,而史臣只以仁称之者,盖其明而不失之苛细,断而不伤于刻薄,皆有慈爱恻怛之意行乎其间,所以能固结人心,培养国脉。汉家四百年之天下,皆基于此,后世人主宜以文帝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