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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 宗

仁宗皇帝,名祯,是真宗之子,在位四十二年。

原文 六月,大雨震雷,玉清昭应宫灾,诏系守卫者于御史狱。太后泣对大臣曰:“先帝尊天奉道,故竭力成此宫,今一夕延燎几尽,惟长生、崇寿二小殿存,何以称遗旨哉!”范雍抗言曰:“不若悉燔之也。先朝以此竭天下之力,遽为灰烬,非出人意。如因其所存,又将葺之,则民不堪命,非所以祗天戒也。”王曾、吕夷简亦助雍言。中丞王曙亦言:“玉清昭应宫之建,非应经义,灾变来警,愿除其地,罢诸祷祠以应天变。”右司谏范讽复言:“此实天变,不当置狱。”太后与帝感悟。遂减守卫者罪,下诏不复修治,以二殿为万寿观。

直解 玉清昭应宫,是真宗所建,以尊藏天书之处。天圣七年六月,京师大雨震雷,玉清昭应宫被雷火烧毁。有诏逮系看守宿卫人员,送法司问罪。此时仁宗嫡母刘太后临朝,见此宫被毁,涕泣而对大臣说:“先帝尊事上天,敬奉道教,故不惜大费,竭力以建此宫。今守卫者不谨,一夕之间,延烧殆尽。只留下长生、崇寿二小殿而已。何称先帝之遗意哉!”枢密副使范雍直言对说:“以臣愚见,不如将这两所殿尽数烧了更好。先朝因建此宫,至于竭尽天下财力,今一旦遽为灰烬,出于人所不意,乃上天以此示警耳。若因其所存,又将修葺,则民力益竭而愈不堪命,非所以上畏天戒也。”平章事王曾、吕夷简皆助雍言以为是。中丞王曙亦奏说:“玉清昭应宫之建,乃崇尚异端,与圣经之义不合。天降灾异,正示警戒。愿扫除其地,不复营建,罢诸祷祠,不复修举,以应天变。”右司谏范讽又奏说:“这是天灾,非因守卫不谨之故,不当置狱拷讯。”太后与仁宗闻诸臣之言,俱各感悟,遂减免守卫者之罪,下诏:已烧的不复修治,留下的长生、崇寿二殿,改为万寿观,以奉香火而已。盖人主继体守成,惟当谨守先朝之善政,而不当因循先朝之失德。若玉清昭应宫之建,正真宗之失德也。即无天灾,犹当毁之,况其灾乎?仁宗之时,君子满朝,故一听纳之间,而严天戒,宽民力,黜异端,明典礼,且补先帝之阙失,而有继述之善图,所得多矣。非明主其孰能之?

原文 以吕夷简、章得象兼枢密使。知谏院张方平言:“朝廷政令之所出在中书,若枢密院则古无有也。盖起于后唐权宜之制,而事柄遂与中书均,分军民为二体,则文武为两途,政出多门,自古所患。乞特废枢密院,或并本院职事于中书。”从之。

直解 仁宗以宰相吕夷简、章得象兼枢密使。宋初枢密院专领兵政,事权与中书省颉颃,号为二府。至是西北边用兵,知谏院张方平以边事重大,不当专委枢密,乃上疏说:“宰相在密勿之地,职司机务,朝廷一政一令,不论文武军民,皆从中书省出,其事权自古重之。若枢密院,则古所未有也。盖起于后唐时,庄宗改崇政院为枢密,以腹心大臣领其事,乃一时权宜之制,不可为法。相沿至今,事权日盛,遂与中书省相均。凡中书所行,关军机武职者必报枢密;枢密所行,关民情文职者,必报中书。是军与民,分为二体,文与武,别为两途。宰相之外,复有宰相;政府之外,复有政府。所谓政出多门,甚非事体。自古乱亡之患,未有不繇于此者也。自今乞复古制,裁革枢密院,或将本院所管职掌,并入中书省为便。”仁宗从其言,故有宰相兼枢密之命。夫百司庶府,各有专职,不可相兼。惟朝廷统领万几,而宰相实佐理之。有所分,则事权不一;有所参,则朝廷不尊。故百司庶府之事,皆当总之。况军国重务,必资庙算,而可使宰相不知兵哉?方平之言,可谓深识治体者矣。

原文 以蔡襄、欧阳修、王素知谏院,余靖为右正言。襄喜言路开,而虑正人难久立也,乃上疏曰:“任谏非难,听谏为难;听谏非难,用谏为难。修等三人忠诚刚正,必能尽言。臣恐邪人不利正谏,必造为御之之说。其御之不过有三,曰:好名、好进、彰君过耳。愿陛下察之。”修每入对,帝必延问执政,咨所宜行,既多所张弛,小人翕翕不便,修数为帝分别言之。

直解 宋时门下、中书两省,设有谏院,即古者补阙拾遗之职,以他官领者,叫做知谏院。右正言亦谏院官名。庆历三年三月,以馆阁校勘蔡襄、集贤校理欧阳修、知鄂州王素并为知谏院官,同知礼院余靖为右正言官。是时仁宗励精求治,增置谏官。蔡襄既拜命,喜朝廷清明,言路大开,而又恐直道难容,正人不能久立于朝,乃上疏说:“人君委任忠谏之人不为难,惟虚心听谏为难;听信忠谏之言也不为难,惟实用其谏为难。今欧阳修、王素、余靖等三人皆忠诚不欺、刚正执法之臣,必能尽言极谏,裨益国家。臣不患其不能谏,只恐在朝邪人,不利正谏,必将设出沮抑他的说话来。其沮抑之说,不过三样,一说他沽名卖直,一说他结知求进,一说他居下讪上,以彰君过而已。夫忠臣危言激论,身死且不避,何暇顾区区身后之名声,与其身外之富贵乎?可见说好名好进者,不足信矣。人君若能受谏,则有改过不吝之美,而天下享无穷之福,乃所以增其善,岂所以彰其过乎?可见说彰君过者,不足信矣。愿陛下察之,毋使邪人之言得以谗间正人可也。”仁宗嘉纳其言。其后欧阳修每入对,仁宗必以其言问于宰相,咨访其可行者行之。于是革弊厘奸,多所张弛,小人翕翕腾谤,以为不便。修恐善人不胜,数与仁宗分别言之。大抵好治之主,惟恐人之不言,言路既开,则君子因得尽其忠,而小人亦将肆其说。一不加察,则巧佞者进,而忠直者疏,此蔡襄所以虑用谏之难,而欧阳修汲汲于君子小人之别也。然君子小人岂难辨哉!惟明主清心寡欲,无隙可投,则小人自不能入,而君子至矣。

原文 初范仲淹之贬饶州,修及尹洙、余靖皆以直仲淹见逐。群邪因目之曰党人,于是朋党之论起。及仲淹日受眷注,修乃进《朋党论》,以为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皆自然之势也。然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盖小人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财货。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反相贼害,虽兄弟不能相保。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故为君者,但当退小人为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修论事切直,人视之如仇。帝独奖其敢言,顾侍臣曰:“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

直解 饶州,即今江西饶州府。史臣又记欧阳修的事说,初范仲淹知开封府时,上疏讥切时政,吕夷简恶之,谪贬仲淹于饶州。那时欧阳修与尹洙、余靖等,皆以仲淹之言为是,各相论救,亦见斥逐。于是群邪小人韩渎等请书仲淹等为党人,揭之朝堂,而朋党之论遂起,士君子被祸者多矣。及仲淹见知于仁宗,日受眷注,公道昭明。修作《朋党论》一篇,进于仁宗。其大略说:君子小人,势不并立。君子但知有道,道同则相与为朋;小人但知有利,利同则相与为朋。此皆自然之势也。然小人虽有所同,其实无朋,惟君子则有之。何也?盖小人所喜好的是利禄,所贪慕的是财货。当其同利之时,暂相交结,党助援引以为朋者,都是假意。及其见利,则争先取之,不肯少让。或利尽则交绝,反相倾害,虽兄弟至亲亦不能保,何况他人?所以说小人无朋。若君子则不然,所操守者在道义,所践行者在忠信,所爱惜者在名节。以此修身,则彼此切磨,同道而相益;以此事君,则夙夜匪懈,同心而共济。且自始至终,真切无二,这才叫做朋友。所以说惟君子有朋。为君者,但当虚心鉴别,孰为小人之伪朋,则退远之,孰为君子之真朋,则进用之,天下自无不治矣。何必以朋党为疑,使小人得以借口,而君子不能自保乎?修凡论事,俱恳切正直,无所隐讳,人都恨他,视之如仇敌,思欲害之。惟仁宗知其敢言,特加称奖,顾侍臣说:“人臣正直者少,阿随者多。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盖叹其不可多得也。按朋党之论,欲人主退小人,用君子,其言甚切。然正人指邪人为邪,邪人亦指正人为邪,其几难辨。而况小人之言,媕婀而易入;君子之言,正直而难容。自非明主先正其心,以端好恶之原,未有不为小人所惑者。仁宗能用仲淹等于弃逐之后,奖欧阳修于众恶之中,君子满朝,一时称盛,亦可谓宋之明主矣。

原文 戊子,雨,辅臣称贺。帝曰:“天久不雨,将害民田。朕每焚香上祷于天。昨夕寝殿中,忽闻微雷,遽起冠带,露立殿下,须臾雨至,衣皆沾湿,移刻雨霁,再拜以谢,方敢升阶。自此尚冀槁苗可救也。比欲下诏罪己,撤乐减膳,又恐近于崇饬虚名,不若夙夜精心密祷为佳尔。”

直解 庆历三年,自正月至五月,天久亢旱不雨。至戊子日,乃雨,远近沾足。辅臣率百官称贺。仁宗谕说:“今岁天久不雨,小民难以种作,将害农事。朕心甚悯,每自焚香上祷于天,以祈玄佑。昨夜在寝殿中,忽闻微雷之声,心中喜幸,急遽起来,整冠束带,露立于殿庭之下。瞻望须臾,大雨来至,朕身上袍服,尽皆沾湿。直待移时雨霁,朕又再拜以谢上苍,方敢升阶还宫。自此之后,犹望枯槁之苗,尚可救济,以期丰熟也。近者朕意本欲下诏罪己,引咎自责,撤去常用之乐,减损日尚之膳,以回天心,又恐近于崇饬虚名,徒美观听,不若夙兴夜寐,精白一心,密地祈祷,不以外闻,庶几应天以实不以文,或可精诚感通,乃为佳尔。”按仁宗此谕,为不敢受贺而发,可以见其侧身修行之实矣。盖自汉唐以来,人君每遇灾异,则下诏罪己,撤乐减膳,以为修省,初意非不美也。但相传既久,徒为虚文而已。夫匹夫犹不可以虚文感动,况上天乎?人君心与天通,则降监孔赫,修饬虚文,反涉矫诬。仁宗此论真修德弭灾之彝宪也。

原文 九月晏殊罢,以杜衍平章事,兼枢密使,贾昌朝为枢密使,陈执中参知政事。衍在枢密,每有内降,率寝格不行,积诏旨至十数,辄纳帝前。帝尝语欧阳修曰:“外人知杜衍封还内降耶?凡有干求,朕每以衍不可告之而止者,多于所封还也。”

直解 庆历四年九月,宰相晏殊罢任。仁宗以枢密使杜衍平章事兼枢密使,参知政事贾昌朝为枢密使,召工部侍郎知青州陈执中参知政事。杜衍在枢密院守正不阿,未尝以朝廷官爵,轻易与人,每有内旨传升官员,衍皆停阁不行,积诏旨至十数通,即封还御前,竟不传出。仁宗知其忠直,愈加信重。一日仁宗谓欧阳修说:“杜衍封还内降,外人亦知其事耶?此事人或知之。至于人在朕前干求进用,朕每每告以杜衍在朝,必有所不可,因而遂止者,比封还之数尚多。此则外人不及知而朕独知之耳。”古者爵人于朝,与众共之,虽天子不得私以与人。若使干求进用者皆从内降,则是以天下名器为人主市私之物。爵禄不足重,统体亦甚亵矣。杜衍封还内降,最为忠直。然仁宗不以为忤,而且称之,亦贤矣哉!

原文 夏六月,诏州郡自今勿得献瑞物。知无为军茹孝标献芝草三百五十本。帝曰:“朕以丰年为瑞,贤臣为宝。至于草木虫鱼之异,焉足尚哉!免茹孝标罪,戒天下勿献。”

直解 无为军即今庐州府无为州。仁宗皇佑三年夏六月,诏天下州郡,自今以后,毋得贡献祥瑞等物。是时知无为军茹孝标献芝草三百五十本于朝,希图恩宠。仁宗不悦,却之。因下诏说:“天子职养万民,明王不宝异物。朕他无所好,只以丰年为瑞,贤臣为宝。盖时和物阜,五谷丰登,则百姓安乐,而国本安于泰山,岂不是瑞;贤俊登庸,君子满朝,则朝廷有人,而国势重于九鼎,岂不是宝。至于草木虫鱼之异,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有之不足为重,无之不足为轻,徒蛊人耳目,荡人心志而已,何足尚哉!茹孝标妄献瑞物,本当治罪,姑从宽免究。其布告天下,自今勿得贡献瑞物。”大抵人主好尚,关系甚大,不可不谨。除天下岁贡额办外,凡有不时进献者,即系谄邪小人,败坏圣德,以为希宠干进之图,所宜亟加诛绝者也。然小人百计钻伺,为术甚工,而人主一念不谨,即为所惑,若非真以亲贤乐善,保国爱民为心,未有不为嗜欲引去者。故丰年为瑞,贤臣为宝,真治天下之药石也。明主其深念之。

原文 以文彦博、富弼平章事。初彦博与弼同召至郊,诏百官迎之。范镇言曰:“隆之以虚礼,不若推之以至诚。”及宣制,士大夫相庆于朝。帝遣小黄门觇知之,语翰林学士欧阳修曰:“古之命相,或得诸梦卜。今朕用二相,人情如此,岂不贤于梦卜哉!”修顿首贺。会契丹使者耶律防至,王德用与射于玉津园。防曰:“天子以公典枢密,而用富公为相,将相皆得人矣!”

直解 仁宗召忠武军节度使文彦博,宣徽南院使判并州富弼还朝同平章事。史臣叙说,初彦博与弼同召至国门外。仁宗因两人具耆旧大臣,德望素重,特召文武百官都出郊外迎接,以示尊礼之意。知谏院范镇奏说:“人君之于大臣,固当有致敬之仪文,尤贵有倚毗之实意。若外貌隆重,只以虚礼加之,不若推至诚恻怛之意,专心委任,始终如一,尤为得任贤之实也。”及传宣制书,以文彦博、富弼为相,满朝士大夫莫不私相庆幸,以为老成秉政,社稷之福。仁宗密遣小黄门出外探听众论何如。及知朝臣相庆,仁宗甚喜,乃谓翰林学士欧阳修说:“古之明君,其命相或得之于梦,如高宗之于傅说,或得之于卜,如文王之于太公,皆非偶然。今朕用文彦博、富弼二人为相,虽不假于梦卜,而人情欢悦如此,可谓得贤矣。岂不更胜于梦卜哉!”修乃顿首称贺。是时适有契丹使臣耶律防至京,枢密使王德用与之射于玉津园中。防因谓德用说:“南朝天子,以公掌枢密院,任将帅之事,而又用富公为相,将相皆得其人矣!”夫人君用一宰相,中外之观望系焉。得其人,则朝野相庆,而四夷皆畏之。不得其人,则不惟朝野失望,彼四夷则窥见朝廷之无人,而侵侮之患至矣。仁宗召用二相,深惬中外之心,其后韩、范诸臣亦相继柄用,有宋得人之盛,莫过于此,其称一代之令主,宜哉!

原文 以包拯权知开封府。拯性峭直刚毅,恶吏苛刻。为政务敦厚,虽嫉恶如仇,而未尝不推以忠恕。与人不苟合,不伪辞色以悦人。平生无私书。及知开封,贵戚宦官为之敛手,吏民不敢欺,童稚妇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师为之语曰:“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以其笑比黄河清焉。

直解 开封,即今河南开封府。宋都汴梁开封为京府,用皇太子管府事。仁宗时未有皇太子,乃以龙图阁直学士知瀛州包拯,权知开封府事,盖重用之也。包拯为人素性峭厉正直,刚毅不挠,深恶当时官吏以苛细刻薄为务。其为政专尚敦笃仁厚,不事苛刻,见了为恶的人,虽是深加嫉恶,如冤仇一般,然待之未尝不以至诚忠恕,情意恳切,盖未尝弃人于恶也。与人相交,必择正人端士,不为苟合,必以诚心直道相与,不为假言语,虚体面,以求悦于人。奉公守法,平生绝不与人通私书。及知开封府命下,一时贵戚宦官,皆为之肃然敛手,不敢犯法。吏民畏其严明,不敢欺瞒。下至儿童妇女也都晓得他的声名,因其曾为龙图阁待制,叫他做包待制。京师中有两句谣言说:“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说别的官都通得关节,可以干求请托,只有包待制就如阎罗王一般,通不得一些关节。言其公直无私如神明也。又以其赋性严毅不轻喜笑,将他的笑容比做黄河清一般,言其难得也。大抵朝廷之事,自有公法,人臣之节,难于无私。无私则法行,而天下并受其赐矣。若包拯者,真可谓执法之臣,故虽至今儿童妇女犹知称之,况当时乎!然其敦厚忠恕,又其立身行己之本,故虽执法而民不以为残也。人主得斯人而用之,则可以振纪纲,正风俗,其于治道非小补矣。

原文 六月壬子朔,日有食之。司天言当食六分之半,食四分而雨,群臣欲援例称贺。同判尚书礼部司马光言:“日之所照,周遍华夷,云之所蔽,至为近狭。虽京师不见,四方必有见者。天意若曰人君为阴邪所蔽,灾慝甚明,天下皆知其忧危,而朝廷独不知也。食不满分者,乃历官术数不精,当治其罪,亦非所以为贺也。”帝从之。

直解 嘉佑六年六月壬子朔,目有食之。时司天官推算日行度数,该食六分五秒,及期止食得四分,即下雨不见。群臣以为当食不食,乃是休征,欲援旧例称贺。同判尚书礼部司马光奏说:“日之照临,合中国蛮夷之地,无不周遍。若云则不过蔽于一方,最为近狭。今在京师日为云蔽,虽不见其食,那四方远地无云的去处,必有见之者。岂可因此地不见,便以为休征而称贺乎?夫日者君之象,云者阴之气,日为云蔽,正上天警戒的意思。若谓人君为阴邪所蔽,聪明壅塞。凡民间之愁苦,四方之灾害,天下人共见共闻,莫不忧惧,而朝廷之上,独不得知,就如日食之变,其为灾慝甚明,四方共见,乃为阴云所蔽,而京师独不见的一般,故垂此象耳。且日之运行,本无差忒,其食不满分者,乃是历官术数不精,推测未至,非缘当食不食,正当治其失职之罪,亦非所以为贺也。”仁宗从其言,竟罢朝贺。古者日食,则天子素服而修六官之职,所以荡阳事而谨天变也。若遇灾不畏,日以受贺,岂非慢天之甚乎!司马光之言,甚得其正。仁宗即能从之,皆可为后世法矣。

原文 复以三札子上殿,其一论君德曰:“臣切惟人君大德有三:曰仁、曰明、曰武。仁者,非妪煦姑息之谓也。兴教化,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此人君之仁也。明者,非烦苛伺察之谓也。知道谊,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此人君之明也。武者,非强亢暴戾之谓也。唯道所在,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此人君之武也。故仁而不明,犹有良田而不能耕也。明而不武,犹视苗之秽而不能耘也。武而不仁,犹知获而不知种也。三者兼备则国治强,阙一则衰,阙二则危,三者无一焉,则亡。”

直解 札子,即今奏本。司马光既知谏院,入对之后,又条陈三事,上殿奏之。其一论君德说道:“臣切思人君之德,大者有三:一件是仁,一件是明,一件是武。所谓仁,不是妪煦姑息,沾沾然为私恩小惠以悦人,叫做仁。必也兴教化以正人心,修政治以安民生,兼利万物,使天下百姓个个都蒙被其福泽,如天地之无所不容,这才是人君之仁。所谓明,不是烦苛伺察,屑屑然为小见私智以惊人,叫做明。必也知道谊而审察其当否,识安危而不失其事机,别贤愚使人品无所混淆,辨是非使国是无所摇乱,如日月之无所不照,这才是人君之明。所谓武,不是强亢暴戾,刚愎自用,敢作敢为而不顾,叫做武。必也凡事之来,一以道理揆度之,道之所在,即断然行之而不疑。虽有奸邪,不能为之惑;虽有谀佞,不能为之移。如雷霆之无所不服,这才是人君之武。这三件不可缺一。仁而不明,则虽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如有良田,而不能种作的一般。明而不武,则见善而不能用,见不善而不能去。如看着田苗被草莱荒芜,而不能耘耨的一般。武而不仁,则但知威严以检下,而无慈爱以及物。如但知收获,而不知种作的一般。三者兼备,然后威福并行,刚柔相济,庶事和平,而国家治强。少了一件,则德有所偏,事有所失,而国以衰。少了两件,则其偏愈甚,其失愈大,而国以危。三件通无,则君德全亏,天命去,人心离,而国以亡矣。然则人主可不务修三德,以为治国安民之本哉!”按司马光所谓仁、明、武三大德,即孔子告鲁哀公所谓知、仁、勇三达德也。三德人所同具,但为私欲所蔽,其始虽若甚微,而其后遂至于昏愚残暴而不自觉危亡之祸,皆繇于此,可不畏哉!孔子说:“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此人君修德之要务也。

原文 “臣切见陛下天性慈惠,谨微接下,子育元元,泛爱群生。虽古先圣王之仁,殆无以过。然践祚垂四十年,而朝廷纪纲,犹有亏缺,闾里穷民,犹有怨叹。意者群臣不肖,不能宣扬圣化,将陛下之于三德万分一亦有所未尽欤?臣伏见陛下推心御物,端拱渊默,群臣各以其意有所敷奏,陛下不复询访利害,尽察得失,一皆可之。诚使陛下左右前后股肱耳目之臣皆忠实正人,则如此至善矣。或有一奸邪在焉,则岂可不为之寒心哉!望陛下以天性之至仁,廓日月之融光,奋乾刚之威断,善无微而不录,恶无细而不诛,则唐虞三代之隆,何远之有?”

直解 元元指小民,是善良的意思。司马光既论人主当用三德,遂直指仁宗说:“臣切见陛下天性慈祥温惠,处盈成而能谨察细微,居崇高而能接遇臣下。闾阎小民,育之如子,群生庶类,泛爱不遗,虽古先圣王之仁,殆无以加矣。然登极几四十年,而朝廷纪纲尚有亏缺废坠之处,闾里穷民,尚有怨咨愁叹之声,其故何也?意者群臣不肖,不能仰承德意,以敷扬圣化,抑或陛下于仁明武之三德,容有万分一之未备欤?臣伏见陛下之待群臣,推诚相与,略无猜疑,且端拱无为,渊默不发。群臣各以其意见,有所陈奏,陛下不复咨访其事之利病,深察其言之得失,一皆允行之。夫使陛下左右前后股肱耳目之臣,果皆忠实不欺、守正无私之士,则如此御之,可谓至善矣。设或有一奸邪参于其间,陛下漫无可否,听其所为,必至蠹国害民,危亡立见,岂可不为之寒心哉!盖陛下仁则有余,而明、武尚有所不足。臣愚,伏望陛下以此天性之至仁,培养国脉,而又廓日月之融光,以精鉴别,奋乾刚之威断,以揽权纲。使善者得以敷扬,虽微而必录;恶者不能逃遁,虽细而必诛。则明与武,足以济其仁之所不及,而三德备矣。是之谓帝王之全德。以此为治,虽唐虞三代之隆,亦何远之有哉!夫人君父母天下,使可以仁厚治之,何乐于明察,亦何乐于威武?惟是人情之隐伏无尽,事几之交错无常,一不明则受其蒙蔽,一不武则至于废弛。自古昏懦之害甚于严刻,故必主之以仁,而济之以明武,然后为帝王之全德也。”司马光之言,最切仁宗之病,愿治者宜深省焉。

原文 其二论御臣曰:“致治之道无他,在三而已,曰任官,曰信赏,曰必罚。国家御群臣之道,累日月以进秩,循资涂而授任。苟日月积久,则不问其人之贤愚而置高位;资涂相值,则不问其人之能否而居重职。非特如是而已。国家采名不采实,诛文不诛意。夫以名行赏,则天下饰名以求功;以文行罚,则天下巧文以逃罪。陛下诚能博选在位之士,使有德行者掌教化,有文学者待顾问,有政术者为守长,有勇略者为将帅。有功则增秩加赏而勿徙其官,无功则降黜废弃而更求能者,有罪则流窜刑诛而勿加宽贷,如是而朝廷不尊,万事不治,百姓不安,四夷不服,臣请伏面欺之诛。”

直解 司马光第二札子是论人主临御臣下之道,说:“人主治天下之道,固为多端,然其大者,只有三件而已。一件,选任官职,必当其才;一件,有功必赏,而赏当其功;一件,有罪必罚,而罚当其罪。自古明君未有舍此而能治者也。今国家御群臣之道则不然。吏部凡有升迁,只算他历俸日月而进其品秩;凡有铨注,只照他出身资格,而授以事任。若其历俸已深,则不问其人之贤愚,虽素称庸劣者,皆得以躐跻高位矣;若其资涂相当,则不问其人之能否,虽不堪驱策者,皆得以滥叨重职矣。这岂是任官之道。又不但如此而已也。今国家凡有升赏,只采访人之虚名,而不核其实行;凡有黜罚,只在那文移案牍上责其罪状,而不审察其本意之所在。夫以名行赏,则天下之人都将旷废本业,崇饬虚名,以求功绩矣;以文行罚,则天下之人都将隐匿真情,巧弄文法,以逃罪责矣。这岂是信赏必罚之道。陛下诚能博选在位之臣,务令有德行者,使之掌教化以表正风俗,有文学者,使之待顾问以辅养圣德,有政术者,使之为守长以安辑百姓,有勇略者,使之为将帅以镇抚四夷。不论日月之久近,而论人品之贤愚,不论出身之资格,而论才能之称否。有功则或增秩,或加赏,使之久任而勿迁其官,无功则或降黜,或废弃,更求能者以代其职,有罪则或流窜,或刑诛,必论之如律,而勿姑息宽贷以至于长恶容奸。这等御臣,然后人人各善其能,事事各得其理。如此而朝廷有不尊,万事有不治,百姓有不安,四夷有不服,则是臣诈妄不忠,请伏面欺之诛。”按司马光此疏非谓资格可废也。用人以资格,虽有贤愚同滞之叹,而可以抑奔竞,防奸私,定才品,其法终不可改。但当以资格待常流,以超擢待异才耳。然非人主明目达聪于上,安得异才而擢用之哉!故司马光以此望仁宗,真得知人官人之意,而明主所宜深念也。

原文 其三论拣军。言养兵之术,务精不务多。上以其一留中,其二送中书,其三送枢密院戒拣军官。又曰:“赦书害多而利少,非国家之善政也。汉吴汉曰:‘臣死无所言,愿陛下无赦而已。’王符亦曰:‘今日贼良民之甚者,莫大于数赦。’蜀人称诸葛亮之贤,亦曰军旅屡兴,而赦不妄下。然则古之明君贤臣,未尝以赦为美也。”

直解 司马光第三札子专论拣选军士,大略说:“养兵之法,贵精不贵多。盖精则一可当十,百可当千,何贵于多?若多而不精,虽有百万之众,亦徒寄虚名,费粮饷而已。”仁宗以其第一札子论仁、明、武三德的留宫中省览;第二札子论任官赏罚的,送中书省综核庶职;第三札子论选兵的,送枢密院戒谕拣军官。司马光又尝奏说:“朝廷每降赦书,除释人罪,虽是与民更生之意,其实害处多,利处少。盖法以布信,犯者罪必不免,然后人不敢犯。若一赦之,则为恶者无所惩,而犯法者愈众,非国家之善政也。昔汉臣吴汉临终对光武说:‘臣死无所言,惟愿陛下法必行于奸人,慎无轻赦而已。’又汉隐士王符作《述赦篇》亦说:为国者,必先知民之所苦,祸之所起而禁之。今日贼害良之甚,使被害而不得伸,见仇而不得讨者,莫大于数赦。盖恶人昌则善人伤矣。诸葛亮治蜀,蜀人称其贤,亦说军旅屡兴而赦书不妄下。繇此观之,则古之明君贤臣皆未尝以赦为美,正以其害多而利少故也。岂非今日所宜慎哉!”夫国家养兵之费皆取于民,若多而不精,则以民之膏血养无用之兵,不惟无救缓急而反为民累矣。至于威奸惩恶,正以除民害也。数赦则惠奸轨而贼良民,非先王五刑五用之义。况奸猾之党有知赦书之必下而故犯者,其风亦岂可长乎!司马光之言,切中时弊,明主宜慎思之。

原文 又进五规。一曰保业。其略曰:“天下,重器也,得之至艰,守之至艰。王者始受天命之时,天下之人,皆我比肩也。相与角智力而争之,智竭不能抗,力屈不能支,然后肯稽颡而为臣。当是之时,有智相偶者,则为二,力相参者,则为三,愈多则愈分,自非智力首出于世,则天下莫得而一也。斯不亦得之至艰乎?及夫群雄已服,众心已定也,人之性皆以为子孙万世,如泰山之不可摇也,于是有骄惰之情生。骄者玩兵黩武,穷泰极侈,神怒不恤,民怨不知,一旦涣然,四方糜溃,秦、隋之季是也。斯不亦守之至艰乎?”

直解 司马光既进三札之后,又条上五事,叫做五规。其一是保业,大略说:“天下是重器也。其开创而得之者固为至难,其继世而守之者亦非容易。何以见之?盖王者初受天命,起于草莽之时,天下之人都与我比肩共事,素无统属。一旦与他每斗智较力而争天下,直到那百战之后,彼智竭而不能抗,力屈而不能支,然后降心服气,稽颡而臣服于我。当此之时,若有一人的智与我相偶,则天下便中分而为二,有两人的力与我相参,则天下便鼎足而为三。有智力者愈多,则海宇瓜分,疆土割裂而其势愈分矣。自非真命天子,智侔鬼神,力夺造化,首出于一世之上,则天下不可得而混一也。这岂非得之之艰乎?及夫继世之后,群雄已服,众心已定,天下之势归于一矣。为之子孙者,自以为传之万世,可以长享富贵,如泰山之不可摇动矣。于是乎骄侈惰慢之情生焉。骄心既生,则必至于玩兵黩武,勤远略以事四夷,穷泰极侈,竭民力以供耳目。至于神怒于上而不恤,民怨于下而不知,一旦众心离散,涣然不收,瓦解土崩,四方糜烂,如秦二世、隋炀帝是也。皆因一念之骄,以至于杀身亡国而不知,这岂非守之之艰乎。”然创业之难,人所皆知,守成之难,人所易忽。创业之难,难于智力之不足;守成之难,难于富贵之有余。继世之君,若不深思创业之难,则以骄惰失之者多矣。可不戒哉?可不惧哉?

原文 二曰惜时。其略曰:“《易》泰极则否,否极则泰。丰亨宜日中。孔子传之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是以圣人当国家隆盛之时,则戒惧弥甚,故能保其令闻,永久无疆。”

直解 泰、否、丰都是《易经》卦名。司马光进五规,其第二款是惜时。大略说:“隆盛之时,难得易失。《易经》上天地交为泰卦。泰之极,则变而为否。天地不交为否卦,否之极,又转而为泰。盖治乱相生,乃天运之自然,有不可常恃其治者。故丰卦民物成亨,若可无忧矣。而又谓王者至此,宜戒于日中。孔子《彖传》释之说:‘天地之数,自盛必有衰,如日到中天,其势必昃,月到盈满,其体必亏。’人君处丰大之世,虽若无虞,而不知盛极当衰,实有大可忧者在焉。是以圣人当国家隆盛之时,恒存日中之虑,戒谨恐惧,日甚一日,故能挽回天运,保令名于不坠,延国祚于无疆也。若失此不为,使颓败之势已成,后虽顿足扼腕而恨之,亦无及矣。时其可不惜哉!”

原文 三曰远谋。其略曰:“《诗》云‘迨天之未阴雨’者,国家闲暇无灾害之时也。‘彻彼桑土’者,求贤于隐微也。‘绸缪牖户’者,修敕其政治也。”

直解 迨,是及。彻,是取。桑土,是桑根的皮。绸缪是缠绵补葺的意思。牖户,是鸟之窠巢通气出入的去处。司马光进五规,其第三款是远谋。大略说:“天下之患,有隐于幽远而不在目前者,人君当思患而预备之。《诗经》上的《豳风·鸱鸮》之篇说:鸟之为巢,及天未下雨之时,取那桑根的皮,补葺巢之牖户以防患害。夫所谓‘迨天之未阴雨’者,比喻国家当承平之时,上下安闲,无水旱盗贼之警,如天气晴明,阴雨未施之日也。所谓‘彻彼桑土’者,说贤才隐于侧微,当汲汲求之,以待国家之用,如鸟之取桑土也。所谓‘绸缪牖户’者,说资贤才之力,以修明其纪纲,整饬其政教,如鸟之绸缪牖户,而不使倾覆也。”盖天下之事,谋之于目前则仓卒苟且,而无救于败。谋之于久远则从容周密,而不至于败。故《书经》说“远乃猷”,孔子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古之圣王,方暑而忧寒,方食而备饥,惕然远览,不敢荒宁,正为此也。愿治者宜永念之。

原文 四曰谨微。其略曰:“宴安怠惰,肇荒淫之根;奇巧珍玩,发奢泰之端;甘言悲辞,启侥幸之涂;附耳屏语,开谗贼之门;不惜名器,导僭逼之源;假借威福,授陵夺之柄。凡此六者,其初甚微,而日滋月益,遂至深固。比知而革之,则用力百倍矣。”

直解 司马光进五规,其第四款是谨微。大略说:“天下之患,每起于至微,不可不谨也。且如宴安怠惰,暂尔肆意,不过此心之少懈耳。然繇此不已,必至于沉湎酒色,以极心意之娱。是乃所以启荒淫之根也。奇巧珍玩,偶然好之,不过此心之少侈耳。然繇此不已,必至于穷极靡丽,以供耳目之欲。是乃所以发奢泰之端也。或为近习之人,甜言美语,为悲哀可怜之辞,有所求乞,而遽听许之,则必至于升赏纷纷。侥幸之途自此而启矣。或为阴私之辈,附耳而言,屏人而语,专为诡秘,而不早斥之,则必至于颠倒是非。谗害之门从此而开矣。爵赏乃朝廷之名器,不可不惜,一不加惜而轻与人,则位愈高而势愈逼,是僭逼之源,自我而导之矣。赏罚乃天子之威福,不可下移,一日下移,则权日去而势日卑。是陵夺之柄,自我而授之矣。凡此六者,方其初起之时,端倪甚微,常以为无害而不谨。然日滋月益,渐增渐长,遂至于深根固蒂而不可救。至于知其为害而后改图,则用力甚难,百倍于前矣。岂若禁于未发之为易乎?”《周书》有言:“勿谓胡害,其祸将大;勿谓胡伤,其祸将长。”古语说:“涓涓不塞,流为江河;萌芽不折,将寻斧柯。”古之圣王,所以为大于其细,图难于其易者,为是故耳。明主可不慎诸?

原文 五曰务实。其略曰:“夫安国家,利百姓,仁之实也。保国绪,传子孙,孝之实也。辨贵贱,立纲纪,礼之实也。和上下,亲远迩,乐之实也。决是非,明好恶,政之实也。诘奸邪,禁暴乱,刑之实也。察言行,试政事,求贤之实也。量材能,课功状,审官之实也。询安危,访治乱,纳谏之实也。选勇果,习战斗,治兵之实也。实之不存,虽文之盛美,无益也。”帝深纳之。

直解 司马光进五规,其第五款是务实。大略说:“为国家者,不宜崇饰虚文,须要敦尚本实。如君道莫大于仁。然屡赦有罪,沿门散钱,特姑息之仁耳。惟乂安国家,普利百姓,使天下穷民个个都受实惠,乃是仁之实也。君德莫先于孝,然建立宫庙,修广御容,特一节之孝耳。惟保守祖宗之绪业,传之子孙,使继逋之美,世世可以遵行,乃是孝之实也。礼非繁缛之谓,乃礼之实也。乐非器数之谓,必和气通于上下,亲爱行于远近,风俗熙然,不相离怨,乃乐之实也。钩校簿书,非政之要领,惟别白是非,审定好恶,使万事各当于理,乃政之实也。苛责微文,非刑之本务。惟究诘奸邪,禁止暴乱,使威令必行于下,乃刑之实也。求贤不在文词声病之末,察之以言行,试之以政事,取有益,罢无用,乃求贤之实也。审官不在出身资序之间,量其材能之大小,课其功状之上下,进有功,退不职,乃审官之实也。纳谏之道,不贵于从,而贵于审,必问其安危之故,咨访其治乱之繇,略浅近之言,而图久大之计,乃纳谏之实也。治兵之道不贵于多,而贵于精,必选勇果之士,习战斗之方,入可以守,而出可以战,乃治兵之实也。凡此十者,皆务实之道。实存则不求文而自文。若实之不存,虽有文采之饰,歌颂之声,亦终必亡而已矣,何益之有哉!”仁宗见其疏,深嘉纳之。按司马光五规,事事恳切。至于务实之言,尤中时弊。盖天下所以不治者,只缘本实不存,虚文日盛。方其无事时,非不称为太平,眩曜耳目。一旦有事,则百孔千疮,杂然并出。譬之病在腹心,虽有四肢百骸,无能为矣。故象龙不足以致雨,画饼不足以疗饥,虚文不足以致治,欲久安长治者,其尚务其实哉!

原文 仁宗可谓至仁之主。大辟疑,必谳上,所活岁以千计。尝云:“朕未尝詈人以死,况敢滥刑。”语近臣:“昨因不寐而饥,思食烧羊。”曰:“何不取索?”曰:“恐遂为例,可不忍一夕之饥,而启无穷之杀。”或献蛤蜊二十八枚,枚千钱。曰:“一下筯,费二十八千,吾不堪也。”北使言高丽职贡疏,今欲加兵。仁宗谓曰:“此只王子罪,不干百姓事。今加兵,王子未必能诛,且屠戮百姓。”卒寝兵。京师疫,太医进方,内出犀角二,一通天犀也。或请留供服御。帝曰:“朕岂贵异物,而贱百姓哉!”

直解 这一段是新安胡一桂总叙仁宗的事,以赞美他的说话。说宋仁宗可谓一代至仁之主,恩德隆厚,不可及矣。凡死罪囚犯,少涉矜疑,必令拟议上请,多从宽宥,所全活每岁以千计。尝说:“朕以好生为心,不曾将死字骂人。骂且不敢,况敢滥刑而置之死地乎?”又曾谕左右说:“朕昨夜因不睡而饥,偶思烧羊吃。”左右奏说:“何不传旨取讨?”仁宗说:“我今取讨一次,以后该衙门便日日准备,遂为永例。朕岂可不少忍一夜之饥,而开他日无穷之杀乎?”或献蛤蜊二十八枚,每一枚直钱千文。仁宗说:“一枚千钱,二十八枚,直二十八千,一下筯之间,而费钱至二万八千。暴殄天物,吾不为此也。”契丹使臣来说:“高丽国职贡疏慢,今欲加兵伐之。”仁宗谕说:“高丽不贡,这只是他王子的罪,与百姓何干。今若加兵,彼必悉力拒命。王子未必能诛,而百姓且受杀戮之惨矣。”契丹闻之,竟为罢兵。京师中疫疠流行,太医进方救疗。内库出犀角二枝制药,其一乃通天宝犀也。或请留下以供上位服御。仁宗说:“明主不贵异物,而以爱民为先。朕岂以一犀为贵,而轻贱民命,不以拯救之哉!”即此五事,可见仁宗之心,无所不用其仁矣。有罪之人尚不忍,况于良民;蠢动之物尚不忍,况于同类;异国之民尚不忍,况于本国;服御之珍尚可舍以救民,况于他物。此心即天地生物之心也。其享四十二年之太平,而为宋之称首,宜哉!

原文 苏辙制策言过直,或请黜之,曰:“求直言而以直弃之,天下谓何?”又好学崇儒,扶植斯道,上承一祖二宗之心,下开濂洛道学之懿,尤为盛美。经筵谓侍臣曰:“朕盛暑未尝少倦,但恐卿等劳耳。”诏州县皆立学,定太学生员,以孙复、石介、胡瑗为国子直讲。王尧臣及第,赐《中庸》篇。吕臻及第,赐《大学》篇。于戴记中表章此二篇,以风厉儒臣。是已开四书之端矣。

直解 濂,是濂溪,即今湖广道州地方。洛,是洛阳,即今河南府地方。宋儒周敦颐讲学于濂溪。程颢、程颐讲学于洛阳。学者宗之,因谓之濂洛之学。戴记,是汉儒戴德、戴圣所定的《礼记》。胡氏又赞仁宗说,初,端明殿学士苏辙应举之时,制策中极言得失,且于禁廷之事尤切。考官胡宿以为不逊,请黜之。仁宗说:“设科策士,本求直言。今乃以直而摈弃,是外务求言之名,而阴实沮之。朝廷诏令,先自背驰矣。天下其谓我何哉?”竟不黜。又仁宗平生好学不倦,崇重儒臣,常与诸臣讲明治理,以维持斯道于不坠。上承太祖、太宗、真宗羽翼斯道之心,下开濂洛诸儒道学之懿,尤为盛美而莫及者也。仁宗一日御经筵,谓侍臣说:“朕每听诸臣讲解经史,真觉意味深长,虽盛暑未尝少有厌倦之意。朕殊不为劳,但恐卿等劳耳。”又以教化之本在于学校,诏天下州县皆立儒学,仍亲定太学生员,以名儒孙复、石介、胡瑗为国子直讲训诲之。王尧臣及第,则赐《中庸》篇。吕臻及第,则赐《大学》篇。这两篇书载在戴记中,向未有表章之者。仁宗独以《中庸》一书其中和位育之化,《大学》一书立修齐治平之准,故特表而出之,以风厉儒臣,使家藏而户习焉。是时虽未有四书之名,而《学》、《庸》二篇盛行于世。后与《论语》、《孟子》列为“四书”,则自仁宗开端矣。按三代以后,世不乏英明之主,然非习于功利,则狃于词章,未有究心于圣贤之学者。而仁宗乃能崇儒重道,表章微言,使濂洛诸儒得以衍其统于不坠,其功大矣。惟其日御经筵,盛暑不倦,故心志无所分,聪明无所眩,而义理自为之融通也。有志于圣学者,尚念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