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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科技的轨迹

专家导读

全书充满了“拟人”和“隐喻”,本章尤其如此。这是凯文·凯利的风格。

在接近“科技想要什么”的最终结论(不是最终答案,是作为科技思想家的思考结论)的时候,从更宏观的角度,看清楚科技发展的轨迹至关重要。

凯文·凯利提了一个非常简明的问题:如何识别出那些“必然的过程”,以及经过人类意愿“选择的过程”?在作者看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引导每一次新发明培育这种内在的‘善’,使之沿着所有生命的共同方向前进”。

本章归纳列举了13种“外熵趋势列表”,以刻画“科技的轨迹”:它们依次是:提高效率(参见第四章)、增加机会(参见第六章)、提高自发性(参见第七章)、提高复杂性、提高多样性、提高专门化、提高普遍性、增加自由、促进共生性、增加美感、提高感知能力、扩展结构、提高可进化性。

对这些科技趋势因素的剖析,充分展现出凯文·凯利细致入微地体察、倾听“科技之声”之后闪现的睿智光芒,下面撷取几例:

复杂性:技术元素的复杂性在提高,但更重要的是“各种技术血液中被添加了信息层,经过重组用于更复杂的产品”。

多样性:多样性往往是杂乱无章的另一种说法,但“多样性提高是健康的征兆”。

普遍性:当普遍性横扫一切的时候,多样性并未消失,而是更深地“嵌入”到了生命体之中。

自由:最主要的是选择的自由。

共生性:“技术元素向共生性的发展推动我们去追逐一个古老的梦想:在最大限度发挥个人自主性的同时,使集体的能力最大化。”

美感:网络“就像你的情人”。

感知能力:“技术元素准备操纵物质,重组它的内部结构,为其注入感知力。”

结构:自然的进化过程十分缓慢,但关于进化的信息却异常活跃、急速增长。“知识是一种网络现象,赐予知识力量的是关联性。”

可进化性:“进化想要进化”,“进化的进化是变化的二次方”。

语言发明、文字出现、技术元素日渐显示其无尽的活力——所有这些,在凯文·凯利看来,充满神奇、充满生机,科技的活力,“是一场召唤我们投身其中的无限博弈”。

本章是全书篇幅最长的一章,也是作者思想纵横捭阖、气势恢弘的一章。

那么,科技的需求是什么?科技想要的,就是人类想要的——我们同样渴望创造丰富多彩的价值。一项技术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理想角色后,会积极地为其他技术增加自主性、选择和机会。我们的任务是引导每一项新发明培育这种内在的“善”,使之沿着所有生命的共同方向前进。我们从技术元素中获得的真实而重要的选择是驾驭人类的创造物发展为那些使科技收益最大化的具体形式,同时防止它们自我羁绊。

至少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人类的作用是诱导科技沿着它的自然历程前进。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它想去哪里?如果技术元素的某些方面注定要出现,某些方面因为人类的选择才会出现,我们该如何区分?系统理论学家约翰·斯马特(John Smart)认为,我们需要科技版的《宁静之祷》(Serenity Prayer)。这份很可能是神学家莱因霍尔德·尼布尔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祈祷词,在十二步戒毒法参与者中很受欢迎,它写道:

上帝,请赐我宁静,

去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一切;

赐我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一切;

并赐我智慧去认清这两者之间的分别。

那么,我们怎样获得智慧去分辨科技发展的必然过程和人类意愿决定的表现形式?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必然过程显露出来?

我认为,方法就是认识技术元素长期的宏观运动轨迹。技术元素想要的是进化开创的世界。在每一个方向上,科技都是40亿年进化历程的延伸。将科技置于进化的背景下,我们可以看到宏观规则在当前时代是如何发生作用的。也就是说,科技的必然形态集合了所有外熵系统——包括生命本身——共有的大约12种动力。

我提议这样判断:在一种特定技术形式上观察到的外熵特征数量越多,它的必然性和亲和力就越强。如果我们想要比较两种技术的优劣,例如植物油蒸汽动力汽车和稀有金属太阳能电动汽车,可以分析这些机器形式对上述判断的支持程度——不只是符合,而且要超越。一项技术是否与外熵力量的运动轨迹汇合是《宁静之祷》带给我们的区分依据。

科技是生命的延伸,二者的共同需求是:

提高效率

增加机会

提高自发性

提高复杂性

提高多样性

提高专门化

提高普遍性

增加自由

促进共生性

增加美感

提高感知能力

扩展结构

提高可进化性

这份外熵趋势列表可以作为一种备忘录帮助我们评估新技术,预测它们的发展趋势。它可以为我们引导新技术提供指南。举例来说,在技术元素目前这个特殊阶段——21世纪新旧交替时期,我们正在建立错综复杂的通信系统。这种全球连线体系可以通过几种方式实现,而我的保守预测是,可持续性最佳的运营技术是那些易于最大限度提高多样性、感知能力和普遍性、增加机会以及促进共生关系的技术形式。我们可以比较两种相互竞争的技术,观察哪一种更支持这些外熵特性。它是否会展示多样性?它对机会增加抱有信心还是认为机会将逐渐减少?它会提高自身的感知能力还是忽视这个方面?如果全面推广,它会发展壮大还是不堪重负?

从上述视角出发,我们可以提出这样的疑问,大型机械化农业是必然的吗?这种由拖拉机、化肥、饲养员、种子供应商和食品加工商组成的高度机械化体系提供了充足的廉价食物,这些食物为我们发明其他工具创造了基本条件。这个体系维持我们的生命,让我们可以不断创新发明,最终推动人口增长,而这又导致更多新理念的诞生。这个体系比过去的食品生产体系——顶峰时期的温饱型农业和畜力混合农业更符合技术元素的运行轨迹吗?与未来可能出现的假想的替代农业体系相比,结果又是怎样呢?我的不成熟的初步结论是,机械化农业必然产生,是因为它在能源使用效率、系统复杂性、结构、创新机会、技术感知能力和专门化水平这些特性上有所改进。但是,它不支持多样性和美感的提高。

按照很多食品专家的观点,当前食品生产体系的问题是严重依赖单一种植(非多样性)极少数主要作物(全世界共有5种),这反过来导致药物、杀虫剂、除草剂、土壤物理性质干扰(机会减少)对农业的反常干预,以及过度依赖提供能源和养分的廉价石油(自由减少)。

其他可在全球推广的方案是难以想象的,不过有迹象表明,较少依赖政府补贴、石油和单一种植的分散化农业也许可以替代现有体系。这种超本地化的专门化先进农业体系可以由真正达到全球流动的劳工移民或者灵敏的智能工业机器人具体操作。换句话说,技术元素用以取代高度机械化的大规模农业的是配置高技术装备的个人或本地农庄。与艾奥瓦州玉米产区展现的企业化农业相比,新型先进农业更倾向于多样化,创造更多机会、选择和组织,提高复杂性、专门性和感知能力。

这种更具生命亲和力的新式农业将取代工业化农业,正如工业化耕作取代自给自足型耕作一样,后者仍是今天大多数农民的标准生产模式(他们主要生活在发展中国家)。以燃油为动力的农业必然是今后很多年全球最大的食品来源。更具感知能力、更加多样化的农业巧妙地延长了技术元素的轨迹,很像体现语言技能的薄层添加在我们的动物本质的大脑上。这样,更加丰富多彩、更加分散的农业就必然出现了。

可是,如果说技术元素的轨迹是必然事物组成的长列,我们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去促成它们?难道它们不会主动地接连而至吗?事实上,如果这些趋势是必然的,即使我们想要阻止它们,也无法做到,对吗?

我们的选择可以减慢它们的速度,延缓它们的到来。我们可以设置障碍。正如前文中朝鲜上空的黑暗所显示的那样,一段时间内排斥必然事物是非常有可能的。另一方面,加快必然事物的步伐也有若干恰当的理由。想象一下,假如1000年前人类认识到政治自治、大规模城市化、女性受教育或自动化的必然性,世界将有多么不同。如果几个世纪前顺应这些趋势,也许可以加速启蒙运动和科学的到来,帮助数百万人脱离贫困,延长人的寿命,这不是天方夜谭。可是,在不同地区、不同阶段,这些运动无一不被排斥、延误或者积极压制。人们继续脱离这些“必然趋势”来建设社会。从各种社会体系内部看,这些趋势完全没有显示出必然性。只有回顾历史,我们才会同意它们的确是长期趋势。

当然,长期趋势不等同于必然性。有人认为将来这些特定趋势不再是“必然的”,黑暗时代随时都有可能来临,并使趋势反转。这是有可能发生的。

长期来看,这些趋势的确只能是必然的。它们并不是注定会在特定时间出现。确切地说,这些轨迹就像重力对水的拉动。水“希望”从大坝底部渗出,它的分子时刻寻找向下和向外的出路,就像被强迫性欲望驱使。从某种意义上说,总有一天水将会渗出——即使它已在水坝里停留了数百年,这是必然的。

科技的规则并没有强制我们按部就班地生活。它的必然性不是有计划的预言,而更像是一堵墙后面的水,积蓄了极其强烈的欲望,等待释放。

听起来我似乎是在描绘超自然力量,类似于遍布宇宙的泛神论神灵。可是我的简述几乎是相反的。这股力量与重力一样,内嵌于物质和能量的结构中。它遵循物理法则,服从自然界的最高定律——熵。这种等待爆发为各类技术的力量首先由熵推动,通过自组织过程成形,逐渐使死气沉沉的地球跃进至生命世界,从生命中孕育出思维,从思维中创造出思想的产物。它是可以在信息、物质和能量交汇处观察到的力量,能够重复出现,能够度量,尽管直到最近人们才开始研究它。

前面列举的趋势是这股动力的13个方面。这份列表并非无所不包,其他人也许有不同的概括。我也认为,随着技术元素在未来几百年的扩展以及人类对宇宙理解的加深,我们还会发现这种外熵推力的其他方面。

前面我对这些趋势中的三种进行了简述,说明它们如何在生物进化过程中展现自己,现在又是怎样扩展到不断膨胀的技术元素领域。在第四章,我分析了从天体到现在的单位能耗大户——电脑芯片,能量密度表现出的长期增长趋势。在第六章,我描述了技术元素扩展可能性和机会的方式。第七章中,我将生命的成长故事重述为生命提高自发性、展现“低”层次成分如何构建“高”层次组织的故事。在下面的部分,我将简述其余10种引领我们前进的一般趋势。

复杂性

进化过程展现了几种趋势,但最清晰可见的是复杂性的长期增长。如果要求用平实的语言描述宇宙发展史,今天大多数人会讲述这样一个伟大的故事:天地万物从大爆炸后最简单的物质开始,慢慢形成几个热点中的分子,直至生命的微小火花闪现,接着更多复杂生物——从单细胞有机体到猴子——不断涌现,最后简单的脑出现了,并迅速创造出复杂技术。

大多数观察者直观地感觉到生命、思维和科技不断增加的复杂性。实际上,现代市民不需要看到证据就确信140亿年来万物越来越复杂。这种趋势似乎与他们生命中见证的复杂性明显提高相似,因此他们很容易相信它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可是我们对复杂性的认知仍然很模糊,让人难以理解,并且极不科学。波音747和黄瓜,哪一个更复杂?现在的答案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凭直觉认为鹦鹉的内部组织远比细菌复杂,那么是复杂10倍还是100万倍呢?我们缺少测量手段来评估两种生物内部组织的差别,甚至没有合理有效的定义帮助我们表达这样的问题。

现在人们特别喜欢运用像数学一样精确的理论来分析“压缩”评估对象的信息内容的难易程度,以此作为复杂性的判断依据。在保留本质含义的前提下越能够简化,复杂性就越低;越不能简化,复杂性越高。这个定义本身具有缺陷:橡子和经历了100年风雨的大橡树包含同样的DNA,这表示二者都可以被压缩——也就是简化到相同的最小信息符号串。因此,坚果和树具有同样的复杂度。但是我们感觉这棵不断伸展的树——所有独一无二的小圆齿状树叶和弯曲的树枝——比橡子更加复杂。我们希望创建更好的定义。物理学家塞思·劳埃德(Seth Lloyd)统计了关于复杂性的其他42种理论定义,但它们运用到现实生活中都有不足之处。

在我们等待具有实际意义的精确的复杂性定义出现的同时,大量事实证据表明,可以直观感受的“复杂性”——这里是粗略定义——不仅存在,而且还在增加。一些最优秀的进化生物学家不相信进化过程中存在复杂性提高的固有的长期趋势,或者说,事实上他们不相信存在任何进化方向。但是一群相对年轻、离经叛道的生物学家和进化论者收集了一个令人信服的案例,证明存在清晰可见的复杂性增长趋势贯穿整个进化历程。

塞思·劳埃德与其他人一起提出,有效的复杂性不是自生物开始,而是在宇宙大爆炸那一刻就产生了。我在此前的章节中提出了同样的观点。按照劳埃德的信息观,宇宙诞生后的前几毫微微秒中量子能的波动使物质和能量聚集成块。随后经过重力放大,这些物质能量块发展为各种星系的庞大结构,这显示了星系内部组织的有效复杂性。

也可以说,复杂性先于生物出现。复杂性理论家詹姆斯·加德纳(James Gardner)称之为“生物的宇宙哲学起源”。生物的复杂性安装了速度缓慢的防倒退棘轮,来自星系和恒星这样的前辈。这些具有外熵的自组织系统就像生命一样,在持久的失衡状态边缘徘徊。它们不像一次混乱的大火或爆炸那样燃尽自己(具有持久性),而是长期保持波动状态(失衡),没有稳定下来成为可预知的模式或均衡状态。它们有序发展,既不混乱,也不是周期性的,而是部分有规律的,如同DNA分子。这种在某些环境——例如行星大气层——中发现的持久的、非随机的、不重复的复杂性担当了生命的平台,帮助生命建立持久的、非随机的、不重复的秩序。在一些组织——不论是恒星还是基因——的外熵形态中,有效复杂性随时间变化而提高。一个系统经过一系列步骤提高复杂性,每一次进步都将凝结成新的整体。想一想众多恒星组成的星系或者大量细胞构成的多细胞有机体。与防倒退棘轮一样,外熵型系统很少反转、退化或者变得更加简单。

安装了防倒退棘轮的复杂性和自主性的不可反转的历程在史密斯和绍特马里提出的有机体进化的8次重大转变中(第三章讨论过)有所体现。进化过程的起点是“自繁殖分子”转变成更加复杂的自维持结构——“染色体”。接下来是进一步的复杂变化——“从原核细胞到真核细胞”。又经过几个阶段的转变后,最终的防倒退自组织系统推动生命从无语言群体进化为有语言群体。

每一步转变都会改变自繁殖的基本单位(自然选择作用的对象)。首先是核酸分子自我复制,可是一旦它们自组织为一组关联分子,就会以染色体的形式进行整体复制。此时进化主体既有核酸分子,又有染色体。接着,这些像细菌一样栖息于原核生物内部的染色体连接起来组成更大的自主细胞(构成新细胞器),现在它们包含的信息通过复杂的真核宿主细胞(例如变形虫)实现结构化,并被复制。进化主体演变为三个层次的组织:基因、染色体和细胞。第一批真核细胞通过自我分裂进行繁殖,但最后有些真核细胞(例如原生动物贾第虫)开始有性繁殖,于是生命的进化主体转变为细胞相似但性别不同的群落。

新层次的有效复杂性产生了:自然选择也开始作用于有性群落。早期单细胞有机体群落可以自己维持生存,但是很多谱系经过自组合成为多细胞有机体,整体进行复制,这方面的例子有蘑菇和海藻。现在自然选择的对象除了所有低级生物外,还增加了多细胞生物。有些多细胞有机体(例如蚂蚁、蜜蜂和白蚁)聚集为超级有机体,只能以群落的规模繁殖。在这里,进化过程也发生在群体的层面上。再接下来,人类团体产生的语言将个体思想和文化整合为全球技术元素,因此人类和他们创造的科技只能共同发展和繁衍,使进化和有效复杂性提升到新的具有自主性的层面——社会。

每一次升级后,随之形成的组织将提高逻辑、信息和热动力的等级。结构简化变得更加困难,同时随机性和内部序列的可预测性下降。每一次升级都是不可逆转的。总体而言,多细胞谱系不会回归到单细胞有机体,有性繁殖生物很少进化为单性生殖生物,群体生活的昆虫很少离群索居。从我们掌握的知识来看,没有任何DNA复制因子会绕开基因。大自然有时会简化进化过程,但很少退化。

这里要特别说明:在某个层面的组织中,趋势是不均衡的。随着时间推移,在一科生物中,只有少数物种出现了身体尺寸增大、生命延长或新陈代谢速度加快这样的趋势,而且各种生物类别的变化方向可能不一致。举例来说,在哺乳动物中,马的体形通常随时间而增大,但啮齿类动物也许会缩小。向更大规模的有效复杂性演变的趋势主要出现于组织长期积累新层次的过程中。因此,复杂化过程也许在蕨类植物中不可见,但它出现在蕨类植物向有花植物进化途中(从蕨类植物的孢子到有性生殖)。

不是每种进化的物种都会逐步提高复杂性,(它们为什么应该这样?)而那些复杂性的确有所提高的物种无意中获得了新的影响力,可以改变让它们不适应的环境。一旦生命的某个分支像安装了防倒退棘轮一样发展到新层次,就不会再后退。这样便产生了以更大规模的有效复杂性为目标的不可逆过程。

这条复杂性曲线从宇宙的黎明延伸到生命出现的时刻。接着它继续延伸,穿过生物阶段,现在扩展到科技领域。正是造就自然界复杂性的这股动力决定了技术元素的复杂性。

如同自然界的情况一样,结构简单的物品数量持续增加。砖块、石头和水泥是最早出现的最简单技术产品的一部分,但是从数量上说,它们是地球上最常见的技术产品。它们构成了人类某些最大的创造物:城市和摩天大楼。简单技术在技术元素中的普遍性与细菌在生物圈中的普遍性相似,今天锤子的产量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技术元素的可见成分从本质上说大多为非复杂技术。

但正如自然进化那样,我们注意到一条显示信息和物质持续复杂化发展的长尾线,虽然这些复杂发明数量不多。(事实上,非大量化是复杂化过程的表现之一。)复杂发明积累的信息比物质多。我们发明的最复杂技术也是质量最轻、包含实物成分最少的技术。例如,软件基本上没有重量,不依附于实物,它以很快的速度复杂化。以微软的视窗操作系统这样的基础工具为例,它的代码行数13年中增加了10倍。1993年,视窗必需的代码有400万~500万行。2003年,视窗的Vista版本包含5000万行代码。每一行代码相当于时钟里的一个齿轮。视窗操作系统是一台由5000万个不断运动的元件构成的机器。

在整个技术元素领域,各种技术的血统中被添加了信息层,经过重组后用于制造更复杂的产品。(至少)在过去200年间,最复杂机器的零件数量不断上升。图13-2是机械设备复杂化趋势的对数图。第一台涡轮喷气发动机样机有数百个零件,而现代涡轮喷气发动机的零件数超过22000个。航天飞机有数千万个实物零件,但最复杂的部分还在于它的操作软件,图13-2的估计中没有包括软件。

我们的电冰箱、汽车甚至门窗都比20年前复杂。技术元素强大的复杂化趋势向我们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它能达到的复杂程度有多高?复杂性的长期曲线将引领我们去往何处?140亿年来推动复杂性持续增长的力量今天不可能停下脚步。可是当我们试着想象未来100万年技术元素以当前速度提高复杂性时,不禁心底颤抖。

科技的复杂性可以有几种不同表现。

情形一

与自然界的情况一样,科技的主体仍然是简单的、基础性的早期技术,因为这些技术的确有用。低水平技术的作用是为少量上层复杂技术打下基础。因为技术元素是各种技术组成的生态系统,所以大部分成分处于类似微生物的层次:砖、木材、锤子、铜导线、电动机等。我们可以设计具有自我复制能力的纳米级键盘,但它们不适合用手指敲击。人类多半时间将和简单事物打交道(现在正是如此),只是偶尔与令人眼花缭乱的比较复杂的物品互动,这也和我们现在的情况相同。(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我们的手接触的是相对简陋的人造制品。)城市和建筑千篇一律,迅速更新换代的发明和广告牌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情形二

复杂性,与成长中的系统的所有其他要素一样,在某个时候会陷入停滞状态,其他一些之前我们没有注意到的特性(也许是量子纠缠)将取而代之成为可观察到的主要趋势。换句话说,复杂性也许只是我们此刻洞察世界的透镜,时代的象征。事实上它是我们的主观反映,而不是进化过程的真实特性。

情形三

万物的复杂性能达到的程度是没有限制的。一切事物都在经历长期复杂化过程,向着极限复杂性的终点前进。建筑物中的砖块将会智能化,手中的汤勺将配合我们抓握,汽车将像今天的喷气式飞机一样复杂。我们一天中使用的最复杂物品将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如果必须进行选择,我会在一号情形上下注,同时认为二号是不大可能发生的。科技的主体将保持简单或近乎简单的特色,而小部分则继续在复杂化的道路上大步前行。我认为1000年后我们的城市和住所仍将是可以想象的,而不是不可辨识的。只要那时我们的躯体和现在差别不大——高度在两米之内、重量为50千克上下,围绕我们的科技主体就没有必要疯狂地提高复杂性。而且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尽管人们对基因工程抱有热情,但我们的身体大小会保持不变。奇怪的是,我们的躯体规格几乎恰好属于宇宙万物的中等规格。已知的最小物体几乎比我们小30个数量级,而宇宙中最大的结构体差不多比我们大30个数量级。我们中等规格的身躯与目前宇宙物理法则的可持续弹性相适应。更大的身躯会导致行动僵化,更小的身躯则导致生命短暂。只要我们拥有躯体,(有哪种快乐的生物不希望拥有特殊的外形呢?)下面这些已有的基础设施建造技术就将继续发挥作用(总体而言):石块铺成的路、木材和泥土加工后搭建的房屋,使用的基本成分与2000年前人类城市和住房的建筑材料没有多少区别。举个例子,有些具有远见的人也许会想象未来出现复杂材料修建的住宅,这样的住宅有些可能会成为现实,但多数普通建筑的材料不太可能比我们现在使用的木材更加复杂。没有这个必要。我认为存在“足够复杂”的限制。未来技术不必为了有用武之地而变得更加复杂。计算机行业发明家丹尼·希利斯曾经表示,他相信很有可能1000年后计算机仍然可以运行今天的程序代码,例如UNIX系统内核。它们几乎必然是二进制的。如同细菌和蟑螂,这些低水平的技术保持简单本色和生命力,是因为它们有效,不需要提高复杂性。

另一方面,技术元素加速发展,可能加快复杂化步伐,导致那些地位等同于细菌的技术也会进化。这就是情形三描述的前景,在那样的情况下,整个科技领域的复杂性都会迅速提升。这不是天方夜谭。

不论前景怎样,我们可以创造的最复杂事物是没有上限的。我们将在多个方向上创造新的复杂事物,其复杂程度甚至会令我们自己也惊叹不已。这将进一步使我们的生活复杂化,但我们会适应,绝不会倒退。我们会用具有美感的“简单”界面遮盖这种复杂性,使它就像橙子的球形外表一样精致。而在这层遮盖膜下面,我们的创造物将比橙子的细胞和生物化学机理更加复杂。为了适应这种复杂化过程,我们的语言、税收制度、政府机构、新闻媒体和日常生活也会更加复杂。

这是值得我们期待的趋势。复杂性的长期轨迹在进化开始前就出现了,贯穿40亿年生命发展历程,现今在技术元素领域继续延伸。

多样性

宇宙的多样化过程从时间诞生那一刻起就开始了。在大爆炸后的最初几秒钟里,宇宙中只有夸克,数分钟内它们开始组合成亚原子粒子。到第一个小时结束时,宇宙中出现了数十种粒子,但只有两种元素——氢和氦。在之后的3亿年间,移动的氢原子和氦原子聚集起来构成不断膨胀的星云团,最后坍塌为燃烧的恒星。恒星的热核反应产生了数十种原子质量更大的元素,于是,宇宙在不断进行化学反应的过程中提高了多样性。最终,一些“富含金属”的恒星爆炸形成超新星,将重元素喷射到太空中,这些物质又经过数百万年重新聚合为新恒星。经过类似于泉涌的运动,第二代和第三代恒星炼炉释放更多中子融入到金属元素中,产生其他类型的重金属,直到全部约100种稳定金属都出现。元素和粒子的多样性不断提高,还引发了更多种类的恒星、星系和轨道旋转行星的诞生。有些行星表面覆盖着活跃的地壳板块,在这些行星上,地质力量改造地表,将各类元素重新分配到新的晶体和岩石中,一段时间后就会形成新型矿石。地球上结晶矿物的种类数量增加到细菌种类数量的3倍。有些地质学家相信,除了地质过程,生化过程也是今天我们发现的4300种矿物中绝大多数种类的成因。

生命的出现大大加快了宇宙多样化进程。从40亿年前的极少数物种开始,地球生物物种的数量和种类经过地质时期的剧烈增长后,现在已发展到3000万种。这样的增长在几个方面表现出不均衡性。在地球发展史的某些时期,来自太空的大规模干扰(例如小行星撞击)彻底摧毁了多样化过程的成果。有时生物的一些特定分支在多样性方面没有多少进展,甚至出现短暂的倒退。但是总的来说,整个地质时期,生命——作为一个整体——的多样性得到了扩展。实际上,从恐龙时代开始,仅仅2亿年间生命类型的多样性提高了一倍。生物的差异从总体上看呈现指数级的扩大趋势,可以在脊椎动物、植物和昆虫这些领域发现这种火箭式的增长。

技术元素使多样性趋势进一步提速。科技发明的物种数量每年都在加速上升,要精确统计科技发明的数量很难,因为技术创新不像大多数生物那样具有确定的繁育范围。我们可以统计理念,这是所有发明的基础。每一篇科学论文至少提出一个新理念,过去50年期刊文章的数量经历了爆炸式增长。每一项专利也代表了一种理念,最后的统计结果显示仅在美国就有700万项专利申请,这个数字还在呈指数级增长。

技术元素内部随处可见多样性的扩展。诸如长达70英尺的潜水艇这样的水下人造物种类似于蓝鲸这样的生物有机体。飞机与鸟类相仿。我们的住所不过是更好的巢穴。但是技术元素还会探索生物从未冒险进入的领域。我们知道没有生物使用无线电波,而技术元素创造了数以百计的各类无线通信物种。虽然鼹鼠在地球上打洞的历史已有数百万年,但是与它以及其他任何生物相比,双层隧道挖掘机个头大得多、速度快得多、被坚硬岩石阻遏的情况少得多,以至于我们可以认为这些人造鼹鼠占据了新的地球生态位。X光机具有在生物界还未发现的视觉能力。再举几个例子,没有任何生物具有素描刻蚀、夜光电子表和航天飞机的相应能力。技术元素的多样性在生物进化过程中找不到对应物,这种现象越来越普遍,因此可以说技术元素的确扩展了多样性。

技术元素的多样性已经超出我们的认知能力范围。每个人都有这么多种不认识的事物。认知能力研究者发现,现代生活中大约有3000种为人熟知的名词类别。这项统计包括人造物品和生物有机体,例如,大象、飞机、棕榈树、电话和椅子。这些是不加思考就可以辨识的事物。研究人员得出3000这个估计数字,依据的是下面几条线索:词典里的名词数量,普通6岁儿童的词汇量包含的事物数量,初级人工智能学习机可以识别的事物数量。他们估计,平均每种名词类别含有10个经过命名的条目。普通人也许会举出10种椅子、10种鱼、10种电话、10种床。因此大部分人的生活中会接触到的事物粗略估计有3万种,或者说至少有3万种事物是能够辨识的。即使我们知道一类事物的名称,也叫不出遇到的大多数生物和科技发明种类的具体名称。我们能认出鸟,但可能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鸟。我们知道草,但叫不出草的名称。看到手机,我们知道那是手机,但不知道是哪种型号。用手按压,我们可以区别厨刀、瑞士军刀和枪尖,但不一定能分辨燃油泵和水泵。

在技术元素的某些分支,技术的多样性正在降低。今天,灭火集尘器、马车鞭、手摇织布机和牛车的创新越来越少。我怀疑过去50年是否有人发明过新式奶油搅拌器(尽管很多人仍在发明“更好的”老鼠夹)。手摇织布机总是以艺术品的形式展现在大众面前。牛车并没有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只要世界上还有牛出生,牛车也许永远不会消失。可是因为牛车功能与过去完全相同,所以显然属于稳定的技术,历经岁月而保持不变,如同马蹄铁。大多数采用几乎要被淘汰的技术的人造制品都显示了相似的恒定性。同时扩张中的技术元素的其余部分源源不断地诞生技术创新、理念和制造品,这些人们司空见惯的活水将淹没上述科技死水区。

在线零售商Zappos销售9万种不同类型的鞋子。美国的一家五金器具批发商McMaster-Carr在产品目录上列出了超过48万种商品,仅木螺钉一项就可以找到2432种(是的,我数过了)。亚马逊公司销售85000种不同的手机和手机配件。迄今为止人类拍摄了50万部不同内容的电影和大约100万集电视剧,录制的原创歌曲至少有1100万首。化学家记录了5000万种化学品。历史学家戴维·奈宣布:“2004年,福特销售的F-150型皮卡有78种不同配置,变换部位包括驾驶室、底盘、发动机、传动系统、装饰件以及内饰件和车漆颜色。一旦某辆车被售出,车主可以进一步改装,使之真正成为独一无二的类型。”如果以目前的发明速度继续下去,2060年将会有11亿首原创歌曲问世,120亿种不同类型的商品在市场上销售。

一些反潮流人士相信,这种超级多样性对人类有害。心理学家巴里·施瓦茨(Barry Schwartz)在其著作《选择的悖论》(The Paradox of Choice)中论述道,现在超市里出售的285种甜饼、175种沙拉酱和85种品牌的薄脆饼干让消费者无所适从。顾客走进商店寻找薄脆饼干,看见一面墙前方堆满了各式薄脆饼干,令人眼花缭乱。当他试图作出理智选择时,却不知所措,最后两手空空走出商店。“当人们决定进入拥挤的杂货店或者挑选大学课程的论文题目时,选择越多,就越难作出选择”,施瓦茨说道,在尝试选择有数百个选项的医疗保健计划时,很多消费者放弃机会,因为选择的复杂性使大脑停顿,于是他们转而退出该计划,另一方面,那些包含默认选项(可以不作决定)的计划参与率要高很多。施瓦茨总结说:“当选择的数量增多时,负面效应也在逐渐增强,直到超出我们的承受能力。此时,选择不再为人们带来自由,而是削弱自由,甚至可以说对人们施加暴政。”

诚然,太多选择也许招致遗憾,可是“没有选择”更加糟糕。文明就是稳步远离“没有选择”。与往常一样,解决科技产生的问题——例如选择的多样性使人茫然,需要的是更好的技术。超级多样性的解决之道将是“帮助选择”技术,这些更好的工具有助于人类在眼花缭乱的选项中作出决定。这就是搜索引擎、商务推荐系统、电子标签和大量社交媒介的全部意义所在。事实上,多样性本身将产生应对多样性的工具。(驯化多样性的工具就存在于疯狂提高多样性的数量庞大的专利中,按照当前速度,预计2060年美国专利局登记的专利将达8.21亿项!)我们已经知道如何使用网络信息和网页增加选择(谷歌就是这样的工具),但是借助实物和特殊媒介实现选择的增多则需要用到其他知识和技术。在网络时代初露端倪时,一些非常聪明的计算机科学家宣布,利用关键词搜索对10亿网页进行筛选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今天我们日常搜索的网页达到1000亿。没人要求减少网页搜索量。

不久之前,典型的未来科技景象是:标准产品,全世界千篇一律,强制的统一性。然而矛盾的是,某种形式的统一性可能释放出多样性。标准文字系统(例如字母表)的统一性释放出意想不到的文学多样性。没有统一的规则,需要逐字逐句编造,因此人们的交流只能限于本地,效率低下,使人产生挫折感。但是借助统一的语言,人们可以大范围地交流足量的信息,这样新词汇、新短语和新观念可以被人们理解、接受和传播。字母表的刚性对激发创造力的贡献比任何疯狂的头脑风暴式发明都要大。

英语的26个标准字母创造了1600万部内容不同的英文图书。当然,文字和语言仍会发展,但是它们的进化以保守的和公认的基本原则为基础:可以激发大脑创造力的(短期)固定字母、拼写方法和语法规则。技术元素将逐渐与几条普适标准融合,这些标准也许是基础英语、现代音乐符号、公制度量系统(美国是例外)、数学符号,以及被广泛采用的技术协议——从公制度量系统到ASCII(美国信息交换标准代码)和Unicode(统一字符编码标准)。今日世界的基础结构建立在由上述标准串接而成的共享系统之上。这使得人们可以在中国订购南非工厂使用的机器零件,或者去印度研究在巴西上市的药品。这种基础协议的融合也是现在年轻人可以通过10年前还不可行的方式与他人直接对话的原因。他们使用运行通用操作系统的手机和上网本,也使用标准缩略语,并且通过下列各种方法建立越来越多的共同文化标准:观看相同的电影,欣赏相同的音乐,在学校学习相同的科目和课本,衣兜里装有相同的技术产品。共有普适观念的同一性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传递文化的多样性。

在这个全球标准趋同的世界,少数民族文化再次产生了这样的恐惧,即它们的定位差异将会消失。他们无须担心。事实上,日益普遍的全球通信工具可以为他们的差异提升价值。这些部落——例如亚马孙丛林的雅诺马马人和非洲的布须曼人——独特的食物、医疗技能和养育后代的方法过去只限于当地使用的封闭知识。他们的特殊生活方式体现的差异性在部落之外没有影响,因为他们的知识与其他人类文化隔离。可是一旦与标准公路、电力系统和通信工具结合,他们的差异就会对外人产生潜在的影响。即使他们的知识仅适用于当地环境,从更广泛的角度了解这些知识也会有所裨益。富人去哪里旅行?保留异域风情的地方。什么样的餐馆吸引消费者?有突出特色的餐馆。什么商品在全球市场流通?蕴涵新奇理念的产品。

如果这样的本土差异在与外界结合时仍然能够保持独特性(这里要加一个大大的问号),那么这种差异的价值在全球体系中将不断提高。当然,维持和而不同的平衡是一项挑战,因为这种文化差异和多样性很大程度上来自外界的分离,而在新的混合体中这些文化不再与世隔绝。摆脱隔绝状态而繁荣的文化差异(即使它脱胎于此)随着世界的标准化将融合各种价值观。印度尼西亚巴厘岛就是一个例子。在与当今世界连通之后,富裕的、与众不同的巴厘岛文化似乎有了新的发展。与其他生活在新旧文化中的人一样,巴厘岛人也许将英语作为第二通用语,在家里则说本地语言。他们在早晨举行献花仪式,下午去学校学习科学知识。他们演奏加麦兰[1],使用谷歌搜索引擎。

可是,扩展的多样性怎样与前述的同样具有渗透力的趋势结合起来:各种技术的必然序列和技术元素会以特定形式聚合吗?从表面上看,技术元素目前的发展模式会阻碍它向新方向扩展。如果全球范围内科技向单一的创新技术序列聚拢,那么又如何推动科技的多样化进程?

技术元素的内部序列与有机体的成长过程相似,后者要按部就班地经历一系列阶段。例如,所有人的大脑都会经历从幼年期到成熟期的成长模式,可是在这个过程的任何时刻大脑都有可能产生明显的思维多样性。

全世界将在最大程度上统一科技的使用,但偶尔也会有群体或亚群体发明和改进仅对边缘群体有吸引力或者仅具有边际效用的技术和技能。这样的概率极小:边缘多样性跻身主流社会并超越现有模式,从而有利于技术元素继续提高多样性。

人类学家皮埃尔·彼得勒坎(Pierre Petrequin)曾经注意到巴布亚新几内亚的Meervlakte Dubele和Iau部落很多年来一直使用铁斧和铁项链,但这些技术并没有传播到距离他们“只有一天步行路程”的Wano部落。今天情况仍是如此。日本人对手机的使用在广度、深度和更新换代速度上都远超过美国人。然而为两个国家生产手机的是同样的工厂。两国民众对汽车的使用与此类似,只是情况刚好与手机相反。

这种模式古已有之。自从有了工具,人类就因为非理性原因偏爱某些技术。他们也许避免使用某种工具的变体或某项发明——即使它们表现出更高的效率或生产率,仅仅是出于认同心理:“我们的族人不这么做”,或者“我们的传统是这样的”。人们也许无视显而易见的技术进步,即使这样的改进提高了实用性,因为新方法让他们感觉不妥或者不舒服。科技人类学家皮埃尔·勒莫尼耶(Pierre Lemonnier)回顾了历史上科技发展进程的局部中断情形,评论道:“人类对技术的使用屡次表现出违背物质生产效率或进步逻辑的行为。”

数千年来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安加部落一直在狩猎野猪。为了杀死重量可能与人相当的野猪,安加人设置陷阱,用木棍、藤蔓、石块和重力捕获猎物。随着时间的流逝,安加人不断完善和改进陷阱技术,使之与当地地形相适应。他们发明了三种常用陷阱。一种是在深坑里插上几排锋利的树桩,坑顶用树叶和树枝伪装。一种是将一排削尖的木桩隐藏在低矮的屏障后面,屏障的作用是保护诱饵。还有一种是被称为悬挂死神的陷阱——将重物悬挂在小路上方,野猪路过时踢到绳索,重物落下砸倒野猪。

此类技巧不受阻碍地在巴布亚新几内亚西部高地的各村庄之间传播。一个村落掌握的技能,所有村落都知道(传播时间如果不是几个世纪,至少也是数十年)。人们不需要等待很多天就可以感受到知识的变化。大多数安加村落可以按需要设置三种陷阱中的任何一种。可是,有一个特殊群体——兰吉玛人不接受悬挂死神的共有知识。按照勒莫尼耶的说法,“这个群体的成员可以轻松说出悬挂死神这种陷阱的10个组成部分,讲述它的功能,甚至可以制作粗略的模型,但是他们就是不采用这样的装置。”河对岸可以看到邻居门耶部落的房屋,他们使用这种陷阱——非常有效的技术。从兰吉玛人的家园步行两小时就能到达卡帕部落,他们也使用悬挂死神,而兰吉玛人选择说“不”。正如勒莫尼耶所说的那样,有时“人们主动忽视被充分证明的技术”。

兰吉玛人并不是落后分子。在兰吉玛人的北边,一些部落制作木质箭头时不装倒钩,选择性地忽视了兰吉玛人使用的杀伤性倒钩这一关键技术,而事实是,安加人“有大量机会在敌人向他们射出带钩箭头时观察这种装置的卓越性能”。不论是这些安加人可以收集到的木材类型,还是他们能够狩猎的野兽,都不能解释这种部落特有的弃用现象。

各种技术都具有超越纯机械性能的社会属性。我们采用新技术,主要考虑的是它们的用途,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它们对我们具有什么意义。我们经常因为相同的理由而拒绝一项技术:放弃使用这一技术会以某种方式强化或塑造我们的个性。

如果研究者仔细分析古代和现代的技术传播模式,都会发现群体采用的模式。社会学家注意到萨米人的一个分支拒绝使用两种已知的套索捕猎驯鹿技术中的一种,而其他拉普兰人则使用这两种技术。一种特殊的横轴水车在摩洛哥得到广泛使用,在世界其他地区却不见踪影,虽然各地水车的物理原理是相通的。

我们应该预期人们将继续表现群体偏好和社会偏好。团体和个人排斥各种技术先进的发明,仅仅是因为他们可以这么做。或者是,因为其他所有人都使用这些发明,因为它们与他们的自我概念冲突,因为他们不介意花更多精力做事。人们为了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会拒绝或舍弃某些全球标准技术。这样,当全球文化悄悄地朝着技术趋同的方向运动时,数十亿科技用户的个人选择却呈现差异化,因为他们渐渐倾向于选用更小型、更具特色的产品。

多样性为世界的发展提供动力。在生态系统中,多样性提高是健康的征兆。技术元素也要借助多样性的力量。从生命的黎明开始,多样性的大潮越来越磅礴;在可预见的未来,它将继续向四面八方奔腾,永不停息。

专门化

进化主体从一般向具体转移。最早出现的细胞是具有一般功能、像生存机器一样的凝块。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进化的打磨下,一般性转变为多种特殊性。在初始阶段,生命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温暖的水池。但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区都是极端环境:火山和冰川。进化创造出擅长在沸水和寒冰中生存的细胞,还有专门吞食油污、分离重金属的细胞。专门化使生命得以开拓这些重要的但地形多变、环境极端的栖息地,并且占领了数百万个生态位——例如其他有机组织的内部或者空气中尘埃的凹坑。很快,地球上每一种可能适合生命的环境都出现了相应的生命形式,在那里繁衍生息。现在,除了极少数配置医院设备的临时场所,这个星球上不存在无菌之地。生命细胞不断专门化。

专门化趋势也适用于多细胞有机组织。有机体内的细胞进行了专门分工。人体内有210种不同类型的细胞,包括肝和肾的特别细胞。人体具有独特的心肌细胞,与骨骼上的普通肌肉细胞不同。发育为各种动物的原始的全能卵细胞分裂成具有更高专门性的细胞,经过不到50次有丝细胞分裂,你和我最终成为由1015个骨骼细胞、皮肤细胞和脑细胞构成的统一组合物。

在进化过程中,最复杂的有机体中细胞类型数量显著增加。事实上,这些有机体的某些部位更加复杂,因为那里包含了更加专门的细胞。因此,专门化过程追随复杂性的轨迹。

有机体本身往往也会经历深层次的专门化。举个例子,在漫长的岁月中,藤壶(由50种专门细胞构成)进化出特殊能力:身披6块壳板的藤壶适合生活在潮汐运动剧烈的地方,那里每个月会被潮水淹没几次(潮水也带来了食物)。蟹奴藤壶只栖息于活蟹的卵袋内。鸟类长出特殊的喙,专吃种子:纤细的喙吃小种子,肥大的喙吃坚硬的种子。有几种植物(我们称之为野草)是机会主义者,会侵占任何扰动土,而大多数植物生存技能的用武之地是某些特定的生态位,例如阴暗的热带湿地或干燥多风的山峰。众所周知,树袋熊专吃桉树叶,熊猫偏爱竹子。

生命的专门化趋势受到一场“军备竞赛”的推动。更多专门化的有机体(例如蚌依靠进食深海暗处的火山口喷发的含硫物质长大)为竞争者和捕食活动(例如螃蟹以食硫蚌为食)提供更多专门化条件,这导致更多专门化的生存策略(例如螃蟹里的寄生虫)和觅食方法的出现,最终孕育出更多专门化的有机体。

这种专门化动力也扩展到技术元素领域。猿人的原始工具是一边被砸开的圆形石块,具有刮擦、切削、捶打多种功能。一旦被现代智人采用,这种工具就变身为专门化工具:单独的刮刀、切刀和锤子。专门化分工增加,久而久之导致工具的种类也增加。缝衣物需要针,缝兽皮需要特殊的针,缝织物又需要其他类型的针。当简单工具与复杂工具结合组成混合工具(细绳+树枝=弓)时,专门化程度提高了。今天人造物品令人吃惊的多样性主要是由复杂设备的专用器件需求推动的。

同时,就像有机生命的情况那样,工具通常在刚出现的时候具有多种用途,后来演变为特定任务专用。第一台使用胶卷的相机发明于1885年。一旦有了雏形,相机的设计思路开始专门化。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发明家们研制出微型间谍相机、超大全景相机、复合透镜相机和高速闪光相机。现在专用相机达到数百种,包括在深水区和太空真空环境使用的相机以及可以捕捉红外线和紫外线的相机。虽然人们仍然可以购买(或制作)早期的多功能相机,但是它们在相机王国的领地越来越小。

这种从一般到具体的顺序体现在大多数技术上。汽车开始时集各种功用于一身,经过一段时间进化出各种专用车型,而那种多功能车则渐渐消失。人们可以选择迷你车、大型货车、跑车、轿车、皮卡、混合动力车等。剪刀的功能也分为剪发、剪纸、剪地毯、剪渔网和剪花。

展望未来,专门化的程度将继续提高。第一代基因排序装置的工作对象包括任何基因。下一步是为研究人员制造专门针对人类DNA或者其他物种基因——例如老鼠——的排序装置。那样我们将看到针对不同人种基因组(如非裔美国人或中国人)的专用排序装置,除此之外,还有极其轻便的排序装置,或者速度极快、可实时排序的装置,让人们知道自己的基因现在是否正遭受污染物损害。第一代商业虚拟现实控制仪提供任何类型的虚拟现实服务,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虚拟现实控制仪将发展为专门化版本,配置专用于模拟游戏、军事训练、电影预演或购物的设备。

现在,计算机似乎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成为前所未有的通用机器,具备越来越多的功能。计算装置和网络设备承担全部工作,并成为操作人员的工具。计算机已经综合了计算器、电子表格、打字机、电影播放器、电报收发装置、电话、对讲机、指南针、六分仪、电视机、收音机、唱机转盘、草案表、混音台、战争游戏、音乐工作室、铅字铸造车间、飞行模拟器以及其他许多设备的功能。通过观察某人的工作场所就能识别其职位的方法不再适用,因为这些场所如出一辙:一台个人电脑,90%的员工使用相同的工具。这张桌子是首席执行官的,还是会计、设计人员或者前台接待的?这种趋同现象被云计算放大了,借助这种手段,所有员工统一在网上完成实际工作,手边的工具不过是进入工作状态的通道。所有门户都化身为最简单的窗口:某种尺寸的扁平屏幕。

这样的趋同性是暂时的。我们仍然处于电脑时代——说智能时代更合适——的前期阶段。现在我们在任何地方施展个人才智(也可以说,我们在任何地方工作和休闲),就是同时在运用人工智能和集体智慧,全面检查我们的工具,彻底改变我们的预期。我们已经使记账、摄影、金融交易、金属加工、飞机导航以及其他数千种工作实现智能化。我们计划通过电脑自动处理汽车驾驶、医疗诊断和语音识别。在向大规模智能化飞速前进的过程中,我们首先要配置多功能电脑,其中包括批量生产的微处理器、中等尺寸的显示器和网络连接设备。这样所有的日常事务都由同样的工具处理。要让所有工作都实现智能化,也许还需要10年。我们要给锤子、牙刮匙、铲车、听诊器和煎锅注入人工智能,尽管现在听起来很傻。所有这些工具将借助网络的共享智慧获得新的能力。而当新近增添的功能显露无遗时,它们将转变为专门化工具,就像第一代iPhone、Kindle电子书和上网本。当显示屏和电池技术经过追赶与芯片技术同步时,无处不在的智能化人机界面将呈现多样性和专门化。士兵和其他体格强壮的运动健儿想要大尺寸、有外包装的显示器,而经常出行的人需要小尺寸的。游戏玩家希望他们的显示器待机时间最短,读者希望显示器最适合阅读,徒步旅行者希望显示器防水,孩子们希望显示器永远完好无损。作为计算装置或网络设备的一部分,交流工具的专门化程度十分明显。键盘就是其中之一,它不再是唯一的信息输入工具,语言和手势将发挥重要作用。眼镜显示器和用眼球控制的显示屏将带来新的灵活界面。

快速成型技术(一经要求,机器可以大量生产某种物品)的出现,将会使专门化进程跳跃式发展,最终任何工具都可以根据个人要求和愿望进行定制。高度用户化的功能可能会产生只为某个特定任务而组合、任务完成后即分解的装备。过于专门化的人造制品也许只存在一天,就像蜉蝣。市场商机和个人定制的“长尾”[2]不仅是信息传播媒介的特征,而且也是科技进化过程自身的特征。

我们可以对今天几乎所有投入使用的发明进行预测,想象它们进化出数十种专门化功能。科技带着通用性出生,成年后就具有了专用性。

普遍性

生命领域以及技术元素领域的自我繁殖产生了推动普遍性的内在动力。如果有机会,蒲公英、浣熊或者火蚂蚁将不断繁殖,直至遍布地球。进化赋予了繁殖过程某种技巧,使之在任何约束下都能实现传播范围的最大化。可是因为现实资源有限,而竞争无限,没有物种可以达到完全的普遍分布。然而所有生物都渴望朝那个方向发展。科技,也希望无处不在。

人类是科技的父母。我们大量生产各类制造品,传播理念和文化基因。因为人类数量有限(目前只有60亿人存活),而等待传播的技术种类或文化基因有数千万种,因此很少有发明能够达到100%的分布,尽管有一些接近这个比例。

我们也不希望所有技术都具有普遍性。在人造心脏替代人类心脏的问题上,更可取的是通过改变基因、服用药物或者控制饮食这些手段,减少人造心脏的使用需求。同样,碳封存这种补救技术(从大气中清除碳)理论上绝不会普遍推广。更好的举措是首先推广使用低碳能源,采用光子技术(太阳能)、核聚变技术(核能)、风能和氢气。补救技术的问题在于一旦它们建立了地位,就失去了发展方向。疫苗在获得普遍成功后,就不再有进一步的发展空间。长期而言,为其他技术开启大门的具有生命亲和力的技术往往最快达到普遍化。

从地球生物圈的视角来看,地球上最具普遍性的技术是农业。高质量农业食品的稳定盈余产生了强有力的可扩展性,因为这种盈余为文明提供保障,并且孕育数百万种技术。农业的传播是地球上最大规模的工程。地球1/3的陆地面貌被人类的大脑和双手改变。本土天然植物被农作物取代,土壤成分发生变化。被深度开垦的陆地有一半经过修整成为牧场。最剧烈的变化——例如特大农场里连绵不绝的土地——在太空就可以看到。以平方公里计算,世界上种植面积最广泛的农作物有5大类:玉米、小麦、稻米、甘蔗和供奶牛食用的牧草。

普遍性列第二位的技术是公路和建筑物。绝大部分是简单空地的土路将它像根一样的触角伸向大多数流域和纵横交错的山谷,直至高山脚下。人们修建的公路网编织起一件镂空的外套,包裹住世界各大洲。一连串建筑物沿着公路的树状分支排开。这些人类创造物的材料是自由采伐的纤维(木材、茅草和竹竿)和塑形泥土(黏土、砖块、石块和水泥)。在各个交通枢纽,矗立着宏伟的用石块或沙土砌成的大都会,这些大型城市改变了物质的流向,致使大量的技术在其中流通。源源不断的食品和未加工的原料流入,废弃物流出。一个居住在发达城市的成年人每年消耗20吨物资。

有一种技术,也许不容易察觉,但在全球范围内更加普遍,这就是火的使用。含碳燃料——特别是煤炭和石油——的受控燃烧改变了地球的大气层。从总量和结果的一致性来看,燃烧装置(沿公路运动的汽车发动机是一种常见形式)无法与公路相提并论。尽管从规模上看,作为运动场所的公路以及作为燃烧场所的住宅和工厂更大,但这些小型的得到控制的燃烧装置可以改变厚厚的地球大气的成分。也许,人类集体使用的燃烧设备虽然占用空间小,但对地球的影响却是最大规模的。

接下来要谈到我们经常接触的物品。在日常生活中,给几乎无处不在的技术列一份清单,其中将包括棉布、铁刀、塑料瓶、纸和无线电信号。这5种技术是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可以获得的,不论你是在城市,还是最偏远的乡村。它们都可以产生数量巨大的新机会:纸——廉价书、印刷品和钱;金属刀——艺术、手艺、园艺和屠宰;塑料瓶——烹饪、水和药物;无线电——通信、新闻和团体。紧随这些几乎无处不在的物品的是金属容器、火柴和手机。

百分之百的普遍性是所有技术的发展目标,但从未达到过。不过,对一项技术进行切实可行的推广,使其采用率接近饱和状态,这足以释放它的活力,使之提升到新的层次。在各国城市中,新技术正加速传播,向着普遍使用的目标前进。

经过75年的努力,90%的美国居民才享受到电气化的便利,而手机仅用了20年就达到了同样的使用率。传播速度正在加快。

在追求普遍性的过程中,更多的技术出现了差异化,一些新鲜事发生了。几辆汽车在公路上兜风,这种情形从根本上有别于几辆车为大众服务,不只是因为噪声和废气排放量增加。10亿辆使用中的汽车导致了一个自然形成的系统,这个系统可以自我推动。大多数发明都是如此。第一代相机属于新鲜事物,它们的作用主要是剥夺画家记录时代的职责。但是,随着摄影技术愈来愈简单,相机的大众化创造了竞争激烈的新闻摄影行业,最终孵化出电影技术和好莱坞的另类现实世界。相机便宜到每个家庭都有一台,它的推广促进了旅游业、全球化和出国旅行。手机和其他数码产品设置拍照功能,使照片得以广泛共享,于是人们确信事物必须被相机捕捉到才算真实,并且产生这样一种感觉:镜头之外的世界无关紧要。相机被进一步置入人类环境中,在城市各个角落和所有房间的天花板上执行监控功能,提高社会的透明度。最后,人类世界的表面将布满监视器,每一台监视器都会承担眼睛的角色。当照相机具有完全普遍性时,一切事物每时每刻的动态都将被记录下来。我们将拥有共同的意识和记忆。从相机单纯取代绘画开始,到这些由普遍性导致的后果,经历了漫长的过程。

普遍性,一次又一次改变一切。

1000辆汽车让人们拥有了机动性和隐私,为参与冒险提供工具。10亿辆汽车使市郊形成,限制冒险机会,清除人们的狭隘思想,同时也产生停车难、交通拥堵的问题,此外,住宅建设过程中也不再只考虑人的体形大小。

1000只24小时工作的通电摄像头可以防止小偷威胁市区的安定,记录闯红灯者和警察的不正当行为。10亿只24小时工作的通电摄像头可以监控社区,记录社区的点点滴滴,它们使外行能够承担监控工作,让人们重新认识隐私的概念,减少政府的权威性。

1000座交通站有助于假日旅游业的兴旺。10亿座交通站将解决上下班通勤问题,重新勾画全球化蓝图,提出新的宏伟愿景,同时产生远距离运输晚点的缺陷,消除民族——国家的界线,使人们不再拥有隐私。

1000次人类基因排序将大力推动个性化医疗方案。每小时10亿次基因排序使基因受损的实时监控成为可能,并且还会颠覆制药行业,重新定义疾病,让基因谱系跟上时代潮流,推行“超纯净”生活方式,使器官看上去羸弱不堪。

1000块超大荧屏是好莱坞的生存动力。10亿块随处可见的荧屏将成为新的艺术,创造新型广告媒体,让城市的夜晚焕发激情,加快电脑处理屏幕栅格的速度,激发普通人的活力。

1000台仿人机器人将为奥林匹克运动带去新意,推动娱乐公司的发展。10亿台仿人机器人将极大改变就业结构,在引入新式机器奴隶的同时也会引发抗议,使现有宗教的重要地位岌岌可危。

在进化过程中,每一种技术都要面临同样的问题,如果实现普遍化,如果人人采用,将会产生什么后果?

通常,被普遍采用的技术面对的结局是退出历史舞台。1873年现代电动机发明之后不久,整个制造业都在推广这种设备。每一家工厂都在原来摆放蒸汽发动机的位置安装了一台超大型的价格昂贵的电动机。这台电机驱动一个由轴杆和传送带构成的复杂系统,从而带动遍布工厂的数百个小型机器运转。这股旋转动力从单一来源出发,飞速穿过整个厂房。

20世纪前10年,电动马达不可避免地开始进入家庭。人们改造这些设备,使之服务于家务劳动。它们与蒸汽机不同,不会冒烟,也不会喷气或流水。这个5磅重的“大块头”只会有节奏地发出嗡嗡声。就像工厂的情况一样,这些独挑大梁的“家用电机”被用于驱动家中所有机械设备。1916年美国咸美顿公司(Hamilton Beach)的“家用电机”装有控制6种速度的变阻器,工作电压为110伏。设计师唐纳德·诺曼(Donald Norman)指出,西尔斯·罗巴克公司产品目录上家用电机的广告价格是每页8.75美元(相当于今天的100美元)。这种轻便的电机将驱动缝纫机转动,也可以将它与搅乳器和搅拌机连接(广告词“你将发现多种用途”),或者连接缓冲装置和研磨机(广告词“对很多家务活十分有用”)。风扇“可以与家用电机快速连接”,还有打蛋器,可以搅拌冰激凌和鸡蛋。

100年后,电机实现了普遍化,并被置于机器内部,从外面看不到。一个家庭不再只有一台家用电机,而是有数十台,每一台都很难看到。电机现在不再作为独立设备,而是成为很多电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们驱动家电产品,充当这些人造自我的肌肉。它们无处不在。在写作这一部分内容时,我对所处房间里所有内置电机进行了非正式统计:

5块旋转的硬盘。

3台模拟磁带录音机。

3台照相机(去掉变焦镜头)。

1台摄像机。

1块手表。

1只闹钟。

1部打印机。

1台扫描仪(去掉扫描头)。

1台复印机。

1台传真机(去掉纸)。

1台CD播放机。

1台地板辐射供暖系统泵。

这是我家一个房间里的20台家用电机,一座现代工厂或办公楼里有数千台。我们不会想到电机,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即使我们依赖于它们的运转。它们很少失效,却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也没有意识到公路和电的存在,因为它们无处不在,通常不会出现故障。我们认为纸和棉布不属于技术,因为它们无处不在,稳定可靠。

除了深嵌性外,普遍性还会产生确定性。新技术的优点总是不明朗。第一代创新技术复杂烦琐、难以使用,是“某种现在还不能完全发挥作用的东西”——这里又重复丹尼·希利斯关于技术的定义。新型的犁、水车、马鞍、灯、电话或汽车只能提供不确定的优点,却会带来确定的麻烦。即使某项发明得到优化,当它首次被引入新地区或新文化时,仍然需要保留旧习惯。新型水磨也许可以减少工作所需的水量,但是还需要不同类型的难以寻觅的磨石,否则将磨出不同质量的面粉。新型犁也许能加快耕种,但需要后撒种子,这样就破坏了古代传统。新型汽车也许可以行驶更远距离,但稳定性降低;也许油耗效率更高,但最大行程缩短,这改变了驾驶和加油方式。新技术的首版几乎总是仅仅略微强于它想要取代的旧技术。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只有少数热情的先驱倾向于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因为新技术将带给使用者的主要是麻烦和未知后果。随着创新技术的改进,它的益处和先进程度将被前期用户挑选出来展示给大家,同时不确定性减小,于是这项技术得以传播。这样的推广既不是立刻发生的,也不稳定。

因此,每一种技术的生命周期内都有这样的阶段:因该技术而受益颇多的人和无缘该技术的人并存。有些个人或社会第一个冒险接受未经验证的枪、字母表、电力、激光眼科手术,他们获得的确定收益是循规蹈矩者所无法获得的。这些收益的分配也许取决于财富、特权、幸运的地理位置以及欲望。兴盛期和衰落期的划分最近也是最显而易见的一次展现发生在20世纪末,当时互联网方兴未艾。

互联网发明于20世纪70年代,起初产生的收益极少。它的主要用户就是它的发明者,一小群精通编程语言的专业人士。它的作用就是自我完善的工具。从诞生那一刻起,互联网的建设目的就是为了使这些专业人士谈论互联网理念时有更多实质性内容。同样的,第一批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广播的主要内容是关于非专业无线电通信的探讨;早期民用波段无线电台全是关于民用波段的讨论;最早的博客交流的是如何写博客;微博出现的前几年里,用户都在研究如何使用微博。20世纪80年代早期,掌握了网络协议的深奥指令的技术先驱们为了找到有兴趣探讨这种工具的同道中人,移师到处于萌芽状态的互联网上,并告诉他们的书呆子朋友们。可是互联网被其他所有人忽视了,他们认为那不过是少数青春期男孩的业余爱好。互联网的连接费用不低,打字需要耐心和技能,处理难以理解的技术语言需要强烈的意愿,除了执著于此的人,几乎没有其他人在线。它对大多数人都缺乏吸引力。

可是一旦早期使用者修改和完善这种工具,赋予它漂亮的外表和点击式界面(万维网),它的优势就越来越明显,吸引力逐渐增大。当数字技术的巨大收益逐渐浮出水面时,如何解决一部分人无法享受这种收益的问题给人类提出了挑战。这项技术仍然价格高昂,需要个人电脑、电话线、按月交费,但是使用者从网络分享的知识中获得了力量。专业人士和小企业抓住了它的潜力。从全球范围看,这种向世人传播力量的技术的初期用户是具有其他很多相同条件的人群:汽车、和平生活、教育、工作和机会。

作为提升个人素质的工具,互联网的影响力越明显,数字鸿沟就越显而易见。一项社会学研究认为,有“两个美国”并存。一个美国的公民是穷人,无钱购买电脑,而另一个美国的公民是配备了个人电脑的富人,他们是数字技术的受益者。20世纪90年代,当时像我这样的科技拥护者正在推动互联网的发展,我们经常被问到:如何面对数字鸿沟问题?我的答案很简单:顺其自然。我们没有必要做任何事,因为诸如互联网这样的技术的自然发展历程是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享受不到科技收益的人暂时处于劣势,但是科技力量将会解决这个问题(而且不止于此)。让其余地区连通网络将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利益,这些地区也热切盼望加入全球网络,以至于他们为电信建设支付的费用已经超过数字技术发达地区(前提是他们可以获得此类服务)。而且,计算机和网络接入的成本正在逐月下降。当时,美国多数穷人拥有电视机,按月支付有线电视费用。购买电脑并联网的花费不再昂贵,很快就低于电视支出。10年间,全部的必需费用下降到只要100美元就可以购买笔记本电脑。过去10年出生的人一生当中将会见证某种电脑(说具体点,就是带有网络连接器的电脑)只需5美元的时刻。

按照计算机科学家马文·明斯基的说法,这不过是“先有和后有”的问题。技术先行者(早期用户)为几乎无法工作的初期劣质技术版本付出了太多代价。这些先行者购买首批稀奇古怪的新产品,用自有资金为后期用户提供价格更低廉、性能更优良的版本,后者将在不久后获得极其便宜的产品。从本质上说,先行者代替后来者为技术进化提供资金支持。富人提供资金,为穷人研发便宜的技术,这难道不应该吗?

我们看到这种“先有和后有”周期在手机领域表现得更为明显。最早的手机比砖块大,极其昂贵,性能一般。我记得一位很早使用手机的技术员朋友花费2000美元购买一部早期的手机,他外出时,会将手机装在专门定制的手提包里。我不太相信所有人都会为了一个看似更像玩具而不是工具的物品花费这么多钱。当时,很难想象20年内会出现下述情况:这台2000美元的装置将便宜到可以用后即弃,体积小到可装入衬衫衣兜,普及程度高到印度环卫工人也会拥有一台。当连接互联网对加尔各答的街头流浪者而言尚属遥不可及时,科技固有的长期趋势已朝着网络普遍使用的目标前进。事实上,这些“后有”国家的手机普及状况在很多方面优于美国的“先有”系统。于是,手机成为“先有和马上就有”的例子,在这样的例子中,后期使用者更快地获得了移动电话的理想收益。

对技术最激烈的批评仍然集中在暂时的技术鸿沟上,不过这个脆弱的界线给社会造成了困扰。常见事物和普遍事物之间、后期使用和“全体使用”之间的分界是科技发展的重要起点。当批评者质问我们这些互联网的捍卫者,我们计划怎样解决数字鸿沟问题时,我回答“顺其自然”,然后回击道:“如果你们想要表现自己的忧国忧民,不要担心那些现在还不能上网的人。他们会蜂拥而至,速度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快。相反,你们应该担心我们如何面对人人都上网的情况。当互联网的60亿用户同时发送电子邮件时,当没有人下线、不分日夜时刻在线时,当一切都实现数字化、不存在线下事物时,当互联网无处不在时,我们应该怎么应对。那将产生值得担忧的预料不到的后果。”

今天,面对DNA排序、卫星导航定位、极为便宜的太阳能电池板、电动汽车甚至营养问题时,我会说同样的话。不要担忧那些没有通过光纤电缆与自己学校的网络连接的人,要担忧人人都这么做时会发生什么情况。我们过于关注那些食物匮乏的人,却忽视了思考人人食物充足的情况。一些鲜有人问津的技术可能表现过它们的主效应,但是除非这些技术渗透到某个文化中,否则次级、三级效应不会显现出来。科技的大部分让我们感到恐慌的意外结果通常后来被普遍接受。

大多数正面事物也是如此。人们认为,在下面这些具有生命亲和力的可扩展技术中,内嵌的普遍性趋势是最常见的:通信、计算、社会化和数字化。它们的后续可能性似乎无穷无尽,可以融入到物质中的计算内容和通信内容似乎是无限的。迄今为止,人类的发明没有一项可以达到我们所说的“足够智能”的程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此类技术的普遍性永远无法满足。它不断地朝着普遍存在这一目标延伸,与其他所有技术一道在通向普遍性的轨道上前进。

自由

与其他事物一样,我们的自由意志不是独一无二的。潜意识的自由意志下的选择存在于动物的原始行为模式中。每种动物都有基本需求,它们会作出选择来满足这些需求。可是自由意志甚至先于生命出现。一些理论物理学家——包括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认为自由意志在原子似的粒子中出现,因此自由选择诞生于大爆炸的高温中,自那以后持续扩展。

戴森提到一个例子:亚原子粒子衰变或改变自旋方向的那一刻应当被视为自由意志控制的行为。这有可能吗?嗯,那种宇宙粒子的其他微观运动绝对是由之前的位置或状态预设的。如果知道粒子在什么位置以及它的能量和运动方向,就可以精确无误地预测下一次运动中它将出现在哪里。这种完全遵循前态预设路径的规律是“物理法则”的基础。然而粒子自发分解为亚微粒子、放射能量是不可预测的,也不是物理法则预先决定的。我们往往把这种衰变为宇宙射线的现象称为“随机”事件。数学家约翰·康威认为,随机数学和决定论逻辑都不能合理解释宇宙粒子的突发衰变或改变自旋方向,他还出示了相关证据。唯一能解释这种现象的数学或逻辑选择只有自由意志。粒子的选择方式与自由意志产生的最细微的量子位何其相似。

理论生物学家斯图尔特·考夫曼认为,这个“自由意志”是宇宙神秘的量子本质的产物,具有这种本质的量子粒子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或者同时表现波粒二象性。考夫曼指出,当物理学家向两道并排的极小狭缝发射具有波粒二象性的光子时(这是一项著名实验),光子或者以波的形式或者以粒子的形式通过狭缝,但不能同时以这两种形式通过。光子必须“选择”它要展现的形式。但是这个被多次操作的实验反映出不可思议、颇具说服力的现象,即波粒二象性只是在光子穿过狭缝并在另一端测量到之后才选择表现形式(要么光波要么粒子)。根据考夫曼的解释,原子从未定状态(被称为量子脱散)转变至既定状态(量子相干)是一种选择,并且是人类大脑的自由意志的来源,因为这样的量子效应出现在所有物质中。

约翰·康威写道:

有些读者也许反对我们使用“自由意志”这样的词汇描述粒子反应的非决定论。我们将自由意志赋予基本粒子的刺激性言论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因为我们的理论断言,如果实验具有某种自由性,那么粒子也具有完全相同的自由性。是的,我们自然认为后一种自由性是我们的最终解释。

粒子固有的量子选择产生的微粒被生命导致的组织数量的剧增所放大。宇宙粒子自发的“遵从意志的”衰变也许会发生在细胞中,并且很快引发细胞DNA分子的高度有序结构的变异。假设这样的衰变将一个氢原子赶出了胞嘧啶的基地,接着偶然意愿(生物学家用以指代随机变异)可能产生新型蛋白质序列。当然,大多数量子选择只会加快细胞死亡,不过幸运的是,变异将赋予整个有机体生存优势。由于有利属性被DNA系统保留并利用,因此自由意志的正面效应可以累积起来。受到意志控制的宇宙射线还会导致神经元突触放电,将新信号(意识)引入神经系统和脑细胞中,其中一些信号随机地推动有机体完成各种任务。这些细微的被动“选择”也被复杂的进化体系捕捉、保留和放大。粒子的自由意志产生的变异相互融合,在数十亿年里使有机体进化出更多感觉器官、更多分支和更多自由度。与往常一样,这是良性的自放大循环。

随着进化过程的深入,“可选择性”也在增加。细菌有几个选择——也许移居到食物上,也许自我分解。浮游生物更加复杂,细胞机体更健全,选择也更多。海星可以挥舞它的胳膊,摆脱敌手或与之搏斗,选择猎物或伙伴。老鼠一生中有100万个选择,它拥有更多可运动的身体部位(胡须、眼球、眼睑、尾巴、脚趾)和更广泛的展示意志的环境,生命也更长久。更高的复杂性增加了潜在选择的数量。

一个大脑自然是选择工厂,不断创造新的选择。“有更多选择,就有更多机会,”哈佛大学科技哲学家伊曼纽尔·梅塞纳(Emmanuel Mesthene)断言,“机会越多,自由就越多;自由越多,我们的人性就越丰富。”

制造廉价的、普遍存在的人造大脑的一个重要影响是给人类创造的环境注入更高层次的自由意志。当然,我们已经给机器人安装了大脑,但是我们还会给汽车、座椅、门、鞋子和书本添加简单的自主选择智能装置。这样的举措将扩大有自由选择能力的事物的范围,即使这些选择只是粒子级的。

有自由选择的地方就有错误。在我们将无生命物质从世世代代死气沉沉的枷锁中解放出来、赋予它们选择能力的同时,也给予了它们犯错误的自由。我们可以认为人工智能的每一次新进展都为错误的产生提供新途径,诱使它们做傻事、犯错误。换句话说,科技教会我们如何制造过去不能制造的新型错误。事实上,问问我们自己,人类如何制造全新的错误,这也许是发现新的选择机会和自由的最好衡量标准。为人类基因组排序势必产生新型错误,因此表明我们达到了自由意志的新层次。改造地球气候的行为可能也会引发新的错误,但随之而来的将是新的选择。通过手机和网线实现普遍的实时连接将展现自由选择的新影响力,但这样的举措同时也具有难以置信的犯错可能性。

所有的发明拓宽了可能事物的范围,从而增加了产生选择的因素。而同样重要的是,技术元素创造了可以展现无意识的自由意志的新机制。无论何时发送电子邮件,数据服务器上看不见的复杂程序决定了邮件以最短延迟时间和最大速度沿着全球网络快速传送的路径。量子选择也许与这些选择无关。确切地说,影响它们的是10亿个相互作用的决定性因素。因为很难阐明这些因素,所以那些选择实际上是网络的自由意志的决定,互联网每天都要出现数十亿个这样的决定。

基于模糊逻辑的电子设备产生真实的选择。它们的微芯片大脑会权衡相互冲突的因素,然后模糊逻辑电路以一种非确定性方式决定何时关闭干燥器或者把米饭加热到什么温度。很多类型的自适应复杂仪器——例如驾驶波音747的由计算机控制的高端自动驾驶仪——产生了人类和其他生物不具备的新能力,扩展了自由意志的范围。麻省理工学院的一台试验机器人可以运用自己的脑和手抓取网球,比人类的脑手组合反应速度快几千倍。当这台机器人决定将手放在什么位置后,它的移动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的眼睛无法捕捉到它的动作。在这里,自由意志提升到新的速度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