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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卷 黄皮子坟 第零章 引子

我祖上有卷残书,是“摸金校尉”前辈所著《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此书共有一十六字寻龙诀语,“风水秘术”属于术数的一个分支,然而何为术数?术数之兴,多在秦汉以后,《易》为其总纲,其要诣不出乎阴阳五行、生克制化,实皆《易》之支派,傅以杂说耳。物生有象,象生有数,乘除推阐,务穷造化之源者,是为数学。星土云物,占侯指迷,见于经典,后世之中流传妖妄,渐失其真,然不可谓古无其说。自是以外,末流猥杂,不可殚名,《史》《志》将之概总以“五行”。
就凭着这卷奇书,我做起了倒斗的摸金校尉,其间发生了许多事,也遇到了许多人,这几年的经历对我来说,可谓是:“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回首来路,血雨腥风,好在踏遍青山人未老,现在我即将告别了“摸金校尉”的职业生涯,去往美国之前,我整理行囊的时候找到了一本从前的相册,我随手翻了翻,见到有一张我同几个伙伴的合影混杂在众多的老照片里面,照片背景是广袤的内蒙古草原,照片上的人里面有我和胖子,有些记忆不会被时间杀死,我还清楚得记得这张照片是我参军入伍前拍的,我们那时候的样子还是歪带帽子斜挎军包,以现在的眼光看有些可笑,不过当时我倒没那种感觉,还觉得这形象挺时髦,拍照留念后,我和照片上的这些同伴进入了大草原的深处,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那是要去漠北寻找一条黑色的妖龙……

第一卷 黄皮子坟 第一章 赶冬荒(上)

1969年秋天,越南人民反抗美帝国主义侵略的解放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而这时候,我做为众多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中的一员,被知青办安排在大兴安岭山区插队,接受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战风雪,炼红心,斗天地,铸铁骨。
不知不觉中,时间就过去了几个月,刚进山时的兴奋与新奇感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我插队的那个山沟,总共才巴掌那么大点的地方,一共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方圆数百里之内几乎全都是没有人烟的原始森林。
屯子里的人靠山吃山,除了在平整的地方开几亩荒,种些个日常吃的口粮之外,其余的吃食主要通过进山打猎得来,山上的獐子、狍子、野兔、山鸡,还有林子里的木耳、菇菌等等,都是好嚼头,吃饱吃好不是问题。
可那年冬天,山里的雪下得好早,西北风骤然加紧,天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眼瞅着大雪就要封山了,大伙还没来得及储备过冬的食物。因为往年在秋季,山里的人们,要趁着野猪野兔秋膘正肥的时候大量捕猎,风干腊制储存起来,用以渡过大兴安岭残酷漫长的寒冬。
这十年不遇的反常气候说来就来,秋季刚过了一半就开始下起大雪,然后又紧接着吊起了西北风,猎户们不免有些乱了阵脚,纷纷挎起猎枪,带上猎犬,争先恐后的进山“赶冬荒”,同老天爷争分夺秒抢时间,全力以赴地套狐狸射兔子,否则再晚一些,山里肯定会刮起只有冬天才刮的白毛风,那可就什么都打不到了,那样的话整个屯子都要面临可怕的冬荒。
和我一起插队的伙伴胖子,最近也正闲得抓心挠肝,恨不得平空生出点乱子出来才好,见猎户们成群结伙的进山围猎,顿时来了兴致,摩拳擦掌的跟我商量,打算同猎人们一道进山打几只人熊。
我对进山打猎的那份热情,尤其是“套狐狸”一类斗智斗力勾当的热爱程度,一点都不比胖子少,可平时很少有机会带枪带狗去耍个尽兴,对于这回的行动我早已心知肚明,支书肯定不会让我们参加。一是因为我们这几个知青进山不到半年,已经闹了不少乱子出来,惹得老支书发了飙,不让我们再胡作非为,最近他给我们安排的任务,除了削坟砖就是守着林场的木材,全是些个蹲点儿的苦闷差事;二来这次赶冬荒是屯子里的大事,围猎是集体行动,需要丰富的经验,以及猎人之间的配合默契,让知青这种从城里来的生瓜蛋子加入,万一出了岔子,大伙全部要饿着肚皮挨过严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也绝对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我们眼巴巴看着各家各户抽调出精壮的猎手,组成了“赶冬荒战斗队”,带着大批猎狗浩浩荡荡地进山,踏雪开赴围猎的最前线,我心里真是又着急又上火,即使知道基本上是没戏,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又去找支书通融,哪怕给我们知青安排一些后方支援的工作也好,再让我们在屯子里呆着,非得把人憋坏了不可。
胖子也对支书强调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的走到一起来,我代表我们五个知青向您衷心地请求,请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们投入到这场赶冬荒的革命斗争洪流当中去……”
老支书不等胖子把话说完,就用另一句最高指示扼杀了我们的请求:“别跟我扯犊子,瞎咧咧个啥?毛主席不是还那个啥来着……,对了……他老人家还强调过要反对自由主义,要服从组织安排,这不咱屯子里的人都去打猎,剩下的全是些那个啥妇女儿童老弱病残,你看这雪下的,万一有没找够食猫冬的黑瞎子摸过来也是个麻烦,我看干脆就这么办,你们青年们,留下一半守着屯子,八一和小胖你们俩人,让燕子带着你们到林场看场去,正好把敲山老头替换回来,我可告诉你们俩,我不在这些天可不许整事儿知道不?”
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只好做罢,心中暗地里盘算着到林场附近也能找机会套狐狸,总好过在屯子里开展思想工作那么没意思,于是跟另外三个知青同伴做别,把铺盖卷往身上一背,同胖子一起在燕子的引领下,到团山子下的林场去看守木料。
屯子里有几户人家作为知青点,插队的知青都固定住在这几户家里,而吃饭则是到各家轮流搭伙,赶上什么吃什么,燕子这姑娘就是我和胖子的“房东”,她也是个出色的猎手,支书安排她带我们照管林场,也是担心林场遭到野兽的袭击。
燕子失去了进山打猎的机会,倒也没抱怨,因为知青远比山里人有知识,尤其是我和胖子这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侃能吹的,跟知青在一起的时候,她能了解到她从来没离开过的这片大山以外的世界,于是她挎上猎枪,另外又携带了一些必备的物品,便同我和胖子出发了。从屯子到林场要翻一道岭子,转两道山坳,路程很远,一路上西北风刮得嗷嗷直叫,卷得地面树梢的雪沫飘飘洒洒地漫天乱舞,加上天空即使在白天也是灰蒙蒙的,使人分不出是不是始终都在降雪,我用狗皮帽子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可风还是把脑袋抽得渐渐麻木。
不过听燕子讲这种天气根本不算什么,山里边到了深冬腊月,林子里的积雪会有齐腰深,人在雪地中趟着积雪走很吃力气,走不了多远就会出一身的热汗,但却绝对不能停下来,一旦停步喘息,被透骨的寒风一溜,全身的汗水都会立刻变成一层层冰霜,而且没在深山里过过冬的人根本不会想象得到,最恐怖的要数山里人谈之色变的“白毛风”,所谓“白毛风”,也就是风里加着雪,银白色的旋风,比冰刀子还厉害,吹到人身上没有能受得住的,所以山里的猎户都要提前储备食物,到了天寒地冻之时,就开始在家里的热炕头上猫冬。
走了快一天才到林场,这片林场紧挨着人熊出没的“团山子”,有条河从这片林海雪源中穿过,刚好将山区与森林分割开来,团山子上植被茂密,并不缺乏食物,山上的人熊,轻易不会过河到林子里来,猎户们也不敢随意去招惹凶残成性的山林之王——人熊。

第一卷 黄皮子坟 第一章 赶冬荒(下)

林场中伐下来的木头,在春水生长之时,就会利用河水把木料扎成筏子冲到下游,河的下游有条铁路,还有个小火车头,是专门用来运木头的,这里的情形十分象是著名小说《林海雪原》中描写的“夹皮沟”,“夹皮沟”在东北是确有其地,团山子的林场也有个差不多的地名,叫做“黄皮子坟”,这地名听上去显得很神秘,但就连燕子她爹那种老猎户,都说不出这个地名的来龙去脉,只是都说这附近黄皮子很多,很早以前黄大仙闹得挺凶,现在也没人提了,黄皮子是当地人对黄鼠狼的一种俗称。
团山子林场虽然简陋荒僻,但社会主义建设离不开它,所以我们才要顶风冒雪来这里值勤,不过说实话冬天的林场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做,唯一需要料理的,只是过些时候到河流下游去帮忙发送最后一趟运木头的小火车而已。
这林场有一排白桦木搭建的木屋,在春夏两季,都有伐木工人在这里干活居住,由于运输能力有限,砍多了树也运不完,所以他们每当完成生产任务,差不多到了中秋节前后,就会离开林场回家过年,这时林场就归距离最近的岗岗营子派人照料。
在我们到来之前,林场是由敲山老汉和他的孙女,一个叫做“画眉”的姑娘负责看管,本来按照村支书的安排,我们应该把他们替换回去,但当我们到达的时候,就发现林场中十分不对劲,守林人的小木屋中空空荡荡,炉膛中灰烬冷冷的没有一丝热气,也没有见到这爷孙二人。
我不禁替他们担心起来,急忙与我的两个同伴分头在林场中找了一圈,却仍没见踪迹,我心中越发不安,对胖子和燕子说:“今年天气冷得太快,事先又没有半点征兆,怕是山里的野兽也要赶冬荒,敲山老爷子和他孙女会不会被猞猁之类的恶兽给叼去了?”
屯子里的猎狗都被猎人们带进山围猎了,所以我们没有带猎狗,现在风雪交加,团山子附近岭高林密,地形复杂,飞雪掩盖了人兽的踪迹,就算我们有百十号人去找,也未必能寻得到他们,更何况眼下我们只有三个人。我和胖子当即便寻思着要回屯子搬救兵,可又突然想到屯子里已经没人可找了,那时候我们年纪尚轻,一时竟然束手无策。
还是燕子心细,她又在小木屋中仔细看了看,屋内的粮食和干肉还剩下一些,敲山老汉的猎枪和装火药铁砂的牛角壶却都不在,猎户最善观查蛛丝马迹,小木屋中没有兽迹,东西摆放得也很整齐,他们好象还打了大量黏糕,应该不会发生了什么不测,也许敲山老头带着她孙女去打兔子了,又或许他是担心大雪封山,没等我们来替换,便提前回屯子去了,满山老汉打了几十年的猎,经验非常丰富,虽然一把年纪,身手不如昔日灵便了,但既然他带着猎枪,只要在半路不碰上刚生崽的母人熊,就不会有什么意外。
见林场中并无异状,我们三人才稍觉心安,一路上饥寒交迫,正是苦不堪言,这时候什么要紧事也都要扔到一边去了,最紧迫的任务是取暖和填饱肚子,于是我们便匆匆忙忙地烧了火炕,把冻得绑硬的贴饼子在炉壁上随便烤烤,吃了充饥。三人吃饱了天也黑透了,就开始象往常那样胡乱闲聊解闷,按惯例轮流开吹,胖子先侃了段解放前在东北剿匪的佚事,他这些都是听他爹说的,我已经听他讲了不下十遍,而燕子还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所以听得十分着迷。
只见胖子口沫横飞,连比划带说:聚众掠夺民财的土匪,在东北地区又叫做“胡匪”或“胡子”,据说胡匪们不同与内地响马贼寇,他们自成体系,拜的祖师爷是明末皮岛总兵“毛文龙”,明右副督御使袁崇焕设计杀了毛文龙之后,毛文龙手下的大批官兵,分别流落东北沿海诸岛或深山,最开始的时候这些人还以大明官兵自居,不做打架劫舍的勾当,但历经百年,随着人员结构的日趋复杂化,逐渐演变成为害一方无恶不作的胡匪,不过直到解放前,胡匪们仍然尊毛文龙为祖师爷。
这些一伙一伙的“胡匪”,到后来被称做“绺子”,按各股匪首所报“字号”的不同,每股绺子的名称也不一样,例如“一铁鞭”、“草上飞”、“桑大刀”、“凤双侠”等等等等。
解放前东北头号胡匪,魁首是个绰号叫“遮了天”的光头,此人年轻时是庙里的武僧,学得一身铜练铁布衫的硬功夫,但他“还俗”后也始终没长出头发,“遮了天”为人心狠手辣,两手沾满了干部群众的鲜血。
日本投降后东北进行土改,为了保卫胜利果实不被土匪破坏,东总成立了专门的剿匪分队,经过一系列艰苦卓绝的残酷战斗,终于把“遮了天”这股胡匪的“四梁八柱”都给铲除了,“四梁八柱”是胡匪内部的一种组织名称,除了大当家的称做“大柜”之外,其余的所谓“四梁”,分别有“顶天梁”、“转角梁”、“迎门粱”、“狠心梁”,“八柱”则是“稽奇”、“挂线”、“懂局”、“传号”、“总催”、“水相”、“马号”、“帐房”的总称,这些人一完,整个绺子就算彻底倒了。
而这“四梁八柱”中最关键的人物是“转角梁”,东北俗称为“通算先生”,他是整个绺子的军师,专门利用一些迷信的方术来“推八门”,决定整伙土匪的进退动向,军师一完,“遮了天”就失去了和他狼狈为奸的主心鼓,成了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但这人也当真狡猾至极,小分队始终抓不住他,好几次都被他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有些迷信的当地人就传言说这个土匪头子,年轻的时候救过黄大仙的性命,这辈子都有黄大仙保着他,能借土遁,就算是派来天兵天将也甭想抓住他。
可世事有奇巧,胡匪最忌讳提“死”字,但是这个字不提也躲不了,做土匪到最后多无善终,常言道“自做孽,不可活。”也许“遮了天”恶贯满盈,该着他气数已尽,那年深山里刚好也发生了罕见的“冬荒”,老百姓管这样的年份叫“死岁”,黄大仙终于罩不住他了。

第一卷 黄皮子坟 第二章 黄皮子坟(上)

“遮了天”这个绰号大概是取自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意思,民间风传他早年当和尚的时候救过黄大仙,一辈子都有黄皮子保着,谁也动不了他。这当然是谣传了,实际上他不仅没救过黄皮子,反倒是还祸害死不少。
剿匪小分队追击他的时候,正好山里的雪下得早,天寒地冻,最后在一个雪窝子里搜到了“遮了天”的尸首,他是在一株歪脖子树上,上吊自杀的,在他尸首的对面,还吊死了一只小黄皮子,死状和他一模一样,也是拴个小绳套吊着脖子,这一个人和一只黄皮子,全吐着舌头,睁着眼,冻得硬挺挺的。
胖子故弄玄虚,说得绘声绘色,扮成吊死鬼吐着舌头的模样,把燕子唬得眼都直了,我却对此无动于衷,因为这件事我听胖子说过无数次了,而且“遮了天”的死法也太过诡异,若说他自己穷途末路上吊寻死,以此来逃避人民的审判倒也说得通,可对面吊死的那只小黄皮子可就太离奇了,“遮了天”一介胡匪,何德何能?他又不是明末的崇贞皇帝,难道那黄皮子想做太监给他殉葬么?
燕子却不这么认为,她对胖子所言十分信服,因为当地有着许多与之类似的传说,传说黄大仙只保一辈儿人,谁救了黄大仙,例如帮黄大仙躲了劫什么的,这个人就能受到黄大仙的庇护,他想要什么,都有黄皮子帮他偷来,让他一生一世吃穿不愁,可只要这个人阳寿一尽,他的后代都要遭到黄大仙的祸害,以前给这家偷来的东西,都得给倒腾空了,这还不算完,最后还要派一只小黄皮子,跟这家的后人换命,燕子觉得那个土匪头子“遮了天”,大概就是先人被黄大仙保过,所以才得了这么个下场。
解放前在屯子里就有过这种事,有个人叫徐二黑,他家里上一辈儿就被黄大仙保过,有一年眼看着徐二黑的爹就要去世了,一到晚上,就有好多黄皮子围着徐二黑家门口打转,好象在商量着过几天怎么祸害徐家。黄皮子实在是欺人太甚,徐二黑发起狠来,在门口下了绝户套,一晚上连大带小总共套了二十几只黄皮子。山下有日本人修的铁轨,正是数九严冬滴水成冰的日子,徐二黑把这些黄皮子一只只割开后脊梁,全部活生生血淋淋地按到铁轨上,黄皮子后背的热血沾到钢铁立刻就冻住了,任凭它们死命挣扎也根本挣扎不脱,徐二黑就这么在铁路上冻了一串黄皮子,天亮时火车过来,把二十几只黄皮子全给碾成了肉饼。
结果这下子惹了祸了,一到了晚上,围着屯子,漫山遍野都是黄鼠狼们的鬼哭神嚎,把屯子里的猎狗都给震住了,天蒙蒙亮时有人看见黑压压的一片黄皮子往林子里蹿走了,接着又有人发现徐二黑上吊自杀了,死法和胖子所讲那个故事中土匪头子的下场完全一样。
胖子和燕子胡勒了一通,吹得十分尽兴,山外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正在扫除一切牛鬼蛇神,这场运动也理所当然地冲击到了大兴安岭山区,就连屯子里那位只认识十几个字的老支书,一到开会的时候都要讲:“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在正中间的光明大道,左边一个坑是左倾,右边一个坑是右倾,大伙一定不能站错队走错路,否则一不留神就掉坑里了。”所以我们三人在林场小屋中讲这些民间传说,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不过我们这林场山高皇帝远,又没有外人,我们只谈风月,不谈风云,比起山外的世界要轻松自在得多。
燕子让我也讲些新闻给她听,外边的天又黑又冷,坐在火炕上唠扯有多舒服,但是我好几个月没出过山了,哪有什么新闻,旧闻也都讲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对她和胖子说:“今天也邪兴了,怎么你们说来说去全是黄皮子?团山子上有道岭子不是就叫黄皮子坟么?那里是黄皮子扎堆儿的地方,离咱们这也不远了,我来山里插队好几个月了,却从来都没上过团山子,我看咱们也别光说不练了,干脆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连夜上山下几个套子,捉几条活的黄鼠狼回来玩玩怎么样?”
胖子闻言大喜,在山里没有比套黄皮子和套狐狸更好玩的勾当了,当时就跳将起来:“你小子这主意太好了,虽然现在不到小雪,黄皮子还不值钱,但拎到供销社,换二斤水果糖指定不成问题,咱们都多少日子没吃过糖了,我***要是再不吃糖,可能都要忘了糖的味道是辣还是咸了,光说不练是假把式,光练不说是傻把式,连说带练才是好把式,咱这就拿出实际行动来吧……”说着话一挺肚子就蹿下火炕,随手把狗皮帽子扣到脑袋上,这就要动身去套黄皮子。
燕子赶紧拦住我们说道:“不能去不能去,你们咋又想胡来,支书可是嘱咐过的,不让你们搞自由主义整事儿,让咱们仨好好守着林场。”
我心中暗暗觉得笑,屯子里的老支书是芝麻绿豆大的官,难道他说的话我就必须服从?我爹的头衔比村支书大了不知多少倍,他的话我都没听过,除了毛主席的话,我谁的话也不听,山里的日子这么单调,好不容易想出点好玩的点子,怎么能轻易做罢,但这话不能明说,我还是语重心长地告诉燕子:“革命群众基本上都被发动起来赶冬荒斗天地去了,难道咱们就这么干呆着不出力?你别看黄皮子虽小,可它也有一身皮毛二两肉,咱们多套几只黄鼠狼就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支援了世界革命。”
燕子听得糊里糊涂,添砖加瓦倒是应该,可“团山子”上的人熊那不是随便敢惹的,当地猎户缺乏现代化武器,他们打猎有三种土方法,一是设陷阱,下套索、夹子之类的,专门捕捉一些既狡猾跑动速度又快的兽类,象狐狸、黄皮子之类的,猎狗根本拿它们没办法,只能以陷阱智取;再者是猎犬追咬,猎犬最拿手的就是叼野兔;三是火枪窝孥,其中发射火药铁砂的猎枪是最基本的武器,前膛装填,先放黑火药,再压火绒布,最后装铁丸,以铁条用力压实,火绒卡住弹丸不会滑出枪膛,顶上底火,这才可以击发,装填速度慢、射程太近是致命缺点,用来打狍子、獐子和野猪倒是适用。

第一卷 黄皮子坟 第二章 黄皮子坟(下)

猎人狩猎的这三套办法,唯独对付不了皮糙肉厚的人熊,上次我们在喇嘛沟遇到过人熊,险些丢了性命,所以此刻燕子一提到人熊的威胁,我心中也打了个突,但随即便说:“听?
?
蛄叫还不种地了?人熊又不是刀枪不入,而且晚上它们都躲在熊洞里,咱们趁天黑摸上团山子套几只黄皮子就回来,冒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别忘了咱们的队伍是不可战胜的。”
胖子在旁边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儿地催促我们出发,干革命不分早晚,却只争朝夕,在我的说服下,燕子终于同意了,其实她也很想去套黄皮子,只是老支书的话在屯子里还是比较有威信的,需要有人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帮她克服这一心理障碍。
林场小屋外的天很冷,雪倒是不再下了,大月亮地白得渗人,但那月晕预示着近期还会有大雪袭来,山坳里的风口呼啸着山风,在远处听起来象是山鬼在呜呜咽咽地恸哭,我从屯子来林场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要套黄皮子或狐狸的主意,该带的家伙也都带了,一行三人借着月色来到林场的河边。
河面上已经结了冰,冰上是一层积雪,站在河畔上,距离河道十几米,就可以听到冰层下河水叮咚流淌之声,由于是“赶冬荒”,秋天过了一半,突然有寒流袭来,所以河水冻得很不结实,直接踏冰过河肯定会掉冰窟窿里,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踩着冻在河中的圆木过河。
月光映着薄雪,银光匝地,河面上隆起一个个长长的横木,都是没来得及运到下游,暂时被冻在河中的木头,踩着圆木即使冰层裂开,木头的浮力也不会让人沉入河中。
看着河面并不算宽,真过河的时候,才发现河面绝对不窄,我们三人将距离来开了,一根根踩着木头迈着走,因为天冷穿得衣服厚重,脚步也变得很沉,脚下碎冰哗啦哗啦乱响,虽然惊险十足,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相反有些激动,骨子里那种冒险的冲动按捺不住,觉得这种行为可真够刺激。
过了河就是当地猎人们眼中的禁地团山子,这山上林子太密了,燕子也没把握进了这片林子还能走出来,我们虽然胆大包天,却也不敢冒进,好在那“黄皮子坟”是在团山子脚下,离河畔不远,那里有一个隆起的大土丘,上面存草不生,土丘上有无数的窟窿,大大小小的黄皮子都躲在里面,可能因为这土丘象坟包,里面又时常有黄皮子出没,所以才叫做“黄皮子坟”。
我们并没有直接走上“黄皮子坟”,在附近找了片背风的红松林子,这里是下风头,黄皮子和山上各类野兽不会嗅到我们的行踪,看来这里就是一个天然的最佳“埋伏点”,我把胖子和燕子招呼过来,三人蹲在树后合计怎么动手。
胖子出门时从屯子里顺出两水壶土烧,土烧就是自家烧锅酿的酒,刚在林场小屋的时候装在军用水壶里煨热了,过河时一直在怀里揣着,这时候取出来,竟然还带着点热呼气,我看他喝得口滑,就要过来喝了几口,这酒甜不罗唆,要多难喝有多难喝,可能就是用苞米瓤子和高粮秆子整出来的土烧。
胖子说:“别挑三捡四的了,凑和喝两口吧,暖和暖和好干活,有这种土烧酒已经很不错了,咱们这山沟子里就那么几亩薄地,哪有多余的粮食酿酒啊,不过我那还存着一整瓶从家带来的好酒呢,等套了黄皮子,我得好好整个菜,咱们喝两盅儿解解乏。”随后胖子就问我怎么套黄皮子?
我嘿嘿一笑,从挎抱里拿出一个鸡蛋,有点尴尬地对燕子说:“对不住了燕子,我看你家芦花鸡今天下了两个蛋,我就顺手借了一个,时间紧任务急,所以还没来得及向你汇报,但是我后来一想对于狐狸和黄皮子来说,鸡蛋实在是太奢侈了,于是我就又从芦花鸡身上揪了一把鸡毛……”
燕子气得狠狠在我肩膀上捶了一把:“你偷了鸡蛋也就完了,咋还揪俺家芦花鸡的鸡毛呢!”胖子赶紧劝阻:“咱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回去我让这孙子写检查,深挖他思想根源的错误动机,但眼下咱们还是先让他坦白交代怎么拿鸡毛套黄皮子。”
我说套黄皮子其实最简单了,鸡毛的气味足可以撩拨的这帮谗鬼坐卧不安,燕子她爹是套狐狸的老手了,老猎人们都有祖传的“皮混饨”,制做“皮混饨”的这门手艺已经失传了,“皮混饨”实际上名副其实,是一个特制的皮口袋,传说这里面在制皮的时候下了秘药,嗅觉最灵敏的狐狸也闻不出它的气味有异,这皮囊有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六棱形口子,外口是圆的,可以伸缩,狐狸和黄皮子都可以钻进去,往里面钻的话这口子带暗扣,象是有弹性一般越钻越大,但皮囊里面的囊口,却是六边形的,专卡黄皮子的骨头缝,这种动物的身体能收缩,但唯独钻不得六角孔,进来容易出去难,只要它往外一钻,囊口就会收紧卡到它死为止。“皮混饨”之所以高明,是因为它能完完整整地保全猎物皮毛,比如狐狸皮值不值钱看的是尾巴,但万一设的套子和陷阱打到了狐狸尾巴,这张狐狸皮就不值钱了。
屯子里现在只有燕子家才有一副“皮混饨”,她祖上就是猎户世家,这“皮混饨”也不知传了多少年代了,死在它里面的黄皮子和狐狸简直都数不清了,因为这件家伙太毒太狠,无差别的一逮一个准,猎人们又最忌讳捉那些怀胎或者带幼崽的猎物,那么做被视为很不吉利,所以燕子他爹轻易都不使用。我却早就想试试这传得神乎其神的“皮混饨”好不好使,这次也偷着带了出来。
把鸡毛涂上些鸡蛋清放在皮囊中做饵,剩下的鸡蛋黄倒入空水壶里,舍不得给黄皮子吃,当然也舍不得扔,还得留着回去吃炒鸡蛋呢,再用枯枝败叶加以伪装,上面撒上些雪抹,最后用树枝扫去人的足迹和留下的气味,这个套子就算是完成了,剩下的事就是在远处观察,看看哪只倒霉的黄皮子上当。
我们伪装完“皮混饨”,就回到红松后苦苦等候,可那山林雪地上静悄悄的始终没有动静,月上中天,我都快失去耐性了,这时候雪丘上终于有了动静,我和胖子、燕子三人立刻来了精神,我定睛一看,心中立刻吃了一惊,我的天,这是黄皮子坟里成了精的黄大仙姑啊。

第一卷 黄皮子坟 第三章 夜擒(上)

明月照残雪,朔风劲且衰。我们潜伏在红松树后,虽然筑了雪墙挡风,但毕竟是在下风口,时间一久,还是被冻得丝丝哈哈的,当真是有些熬不下去了,可就在这时,终于有了动静,我急忙把手往下一按,低声通知胖子和燕子二人:“嘘……元皮子来了。”
虽然我们平时提起黄鼠狼,都以“黄皮子”相称,但在山里有个规矩,看到黄皮子之后,便不能再随随便便提这个“黄”字了,因为大兴安岭自古以来多出金矿,山里人常说“三千里大山,黄金镶边。”就是指的这个意思,这地方有山就有沟,有沟就有金,但那都是解放前的说法,按传统观念来讲,是黄皮子和黄金犯冲,都是老黄家,所以套黄皮子或是寻金脉的时候,绝不能提这个“黄”字,要以“元”字代替,否则一定扑空。
瞄见“黄皮子坟”那边有动静,我们仨立刻来了精神,特别是我跟胖子,自从上山下乡以来,我们俩当红卫兵的“剩勇”没地方发泄,拿脑袋撞墙的心都有,此刻下意识地把套黄皮子的勾当,当成了正规的作战行动,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就甭提有多认真了。
我凝神秉气透过伪装去观察雪丘上的动静,只见有个长长的脖子,顶着个小脑袋从雪丘后探了出来,两只大眼睛闪着灵光,警惕地转着脑袋左顾右盼,过了良久才完全把身体暴露出来,看到此处,燕子悄声低呼:“是母的,这皮毛真好!”
我心中也不禁惊呼一声,以前在屯子里见过不少被人捉住的黄皮子,有死的也有或的,活的一个个贼眉鼠眼,死的就更别提了,怎么也和“好看”二字不沾边,但此时出现在前方的那只森林精灵,皮光毛滑,俩眼贼亮,气度与神态皆是不凡,站在雪丘上宛如一位身段婀娜的贵妇人,不知为什么,我看到它后第一感觉那是个人,而不是一只兽,心想这大概就是山里人常挂在嘴边,时常灵验的“黄大仙姑”吧?捉几只小黄皮子太没意思,正好撞上点子,要捉就应该捉这只出乎其类的母黄皮子。
这位“黄仙姑”,可能是从附近哪个树洞里溜出来觅食儿的,由于我们埋伏的地方甚远,它虽然十分警惕,但显然没能发现到我们的存在,开始围着我们设下套的“皮馄饨”打起转来,它走得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似乎并不饥饿,对那皮囊中传出的鸡毛混合蛋清的气味也不太在意,只是对形状古怪的皮囊心存好奇,但又有几分惧怕,轻易不敢过去看个明白。
胖子有些焦躁:“这骚皮子怎么不上套?”想找燕子要猎枪去打,我把他的动作按住,开枪就成了打猎,一开枪那皮子就不值钱了,而且最中要的是,那样就失去了套黄皮子的最大乐趣,这件勾当好玩就好玩在要跟黄皮子斗心思,看看我们伪装的“皮馄饨”究竟能不能让它中套,趴冰卧雪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一定要沉住气。
我估计“黄仙姑”不可能不饿,它一定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也许它的黄鼠狼老祖宗曾传下一条信息,世上有那么一种有进无出的“皮馄饨”,钻进去的黄皮子肯定会被猎人活活剥了皮子,可它并不敢确定眼前这皮制的囊子,就是那传说中害了无数黄皮子性命的“皮馄饨”,怎么看这皮囊都没什么特别之处,与常见的陷阱套夹都不一样,颠过来倒过去地看都不象有危险的东西,而且这皮囊中发出一股股神秘的气味,不断撩拨着它的心弦,刺激着胃液的加速涌动……
我一边侦察,一边揣摩着“黄仙姑”的心理活动,尽可能把套黄皮子的乐趣发挥到极至,人们说:要饭的起大早——穷忙活,我和胖子等人在山勾里呆的时间长了,弄不好这辈子就扎根在这干革命了,但除了穷忙活之外,也极有必要找点娱乐项目,只是平时在屯子里被老支书看得紧,没机会到山里去玩,一天到晚除了干活就是学习,背不完的语录指示,写不完的斗私批修心得,除此之外最大的事情就是算着自己当天赚了多少工分,又因为偷懒被扣了多少工分,我和胖子都是心野之辈,耐不住寂寞,难得这次有机会进山套黄皮子,更何况遇上这么一只“黄仙姑”,只有过了“小雪”这一节气,山上兽类的皮子才值钱,可即使现在看来,这黄仙姑身上的皮子,换十斤水果糖是不成问题了,我们心中窃喜,越来越是兴奋。
我隐隐有些担心,害怕自己得意忘形,一不留神惊走了“黄仙姑”,可怕什么来什么,胖子蹲了半宿,存了一肚子凉气,看见“黄仙姑”一高兴,没提住气,放了个回音袅袅七拐八绕的响屁,我和燕子听见他放这个屁,心里顿时凉了,到嘴的肥肉要跑了。
常言道:“响屁不臭。”但不臭它也是屁,这点动静足以惊了雪丘上的“黄仙姑”,此时那黄皮子正好转悠到皮囊口的下方,也就是夹在我们埋伏之处与“皮馄饨”陷阱中间,它本来已经打算钻进皮囊了,正在将钻未钻之时,被胖子这个屁惊得全身的毛都乍了起来,远地蹦起多高,一弓身就要象离弦之箭般逃向密林深处。
山里的黄皮子最贼,它只要钻进树林,可以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自然环境,钻洞上树无所不能,而且连拐带绕跑得飞快,进退之间有如闪电,就连猎狗也辇不上它。可还没等它蹿开,就听见一声枪响,火药铁砂轰鸣,原来我旁边的燕子也始终全神贯注地盯着“黄仙姑”,见它要跑,也不顾这么远的距离能否击中目标,抬猎枪就轰了一发。
猎枪远了自然无法命中,只是静夜中枪声动静极大,震得松树枝衩上的积雪纷纷掉落,而且这一枪还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特殊效果,那“黄仙姑”已成惊弓之鸟,出于本能的反应,一听见动静就想没命的逃跑,可还没等撒开步子,又听身后一声枪响,山里的走兽飞禽,对猎枪有种本能的恐惧,知道这种声音是会要命的,它慌不择路,又加上逃生时习惯钻树窟窿,结果心慌意乱之下,竟然直接钻进了面前的“皮馄饨”口里。

第一卷 黄皮子坟 第三章 夜擒(下)

“黄仙姑”刚一钻入皮囊,立刻就明白过味儿来了,不过既然钻进了绝户套后悔可不顶用了,这时候它身子才进去半截,急忙就想缩身退出,但那“皮馄饨”的口子,设计得实在太毒了,六棱的口子可松可紧,在皮囊外掏越扯口子越大,但从里边往外,带中囊口边上的锁片,立刻就会使囊口收紧,六棱硬锁内橼又薄又紧,当时就卡进了“黄仙姑”的骨头缝里,疼得它一翻跟头,当场便晕死过去。
从胖子放屁惊了“黄仙姑”,到燕子猎枪走火,把“黄仙姑”吓得钻进了绝路,疼得晕死过去,说时迟,那时却快,这只不过是发生在一呼一吸之间的事情,我们三个人伏在红松树下,都看得傻了,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出现如此的转折,略微愣了一愣,才欢呼着跑过去捡回“皮馄饨”。
我刚把“皮馄饨”抄在手中,便听深山里传来一阵沉闷的咆哮,黑夜中有一股巨大却无形的震慑力,当场就把我们骇得一怔,“黄皮子坟附近有熊洞!”我们三人面如土色,互相对望了一眼,也不知是谁带的头,一齐发声呐喊,甩开脚步,踏着积雪没命地往河边跑。
今年冬天来得太早,人熊还没帖够膘就钻树洞岩穴猫冬去了,还没有完全进入那种半死状态下的冬眠,如果是被枪声惊醒了追踪而来,那可就大事不妙了,不过我也顾不上多想,先跑回林场就安全了一多半,还是踩着冻在河面的圆木,按照原路返回了林场,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了木屋后彼此见到对方狼狈的样子,又都觉得好笑。
胖子把木屋里的油灯点上,他急于要看看胜利果实,从外边扯开皮囊,把“黄仙姑”从里面拎了出来,见它一动不动耷拉着尾巴,还以为是死了,若是不活着剥皮,毛皮的成色便要差了几分,而且我和胖子都不会剥兽皮,始终是打算把活的黄皮子拿到供销社去换水果糖,这时一见“黄仙姑”好似已经断气无常了,都有些心疼,这下子十斤水果糖立马又变成二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