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可不是盗洞,盗墓贼挖的才叫盗洞,用行话说这叫“窑口”。墓室俗称土窑儿,窑口是造陵的人,暗中开凿的活路。秦王玄宫如此规模,凿陵的民夫也不会少。有经验的老陵匠会提前挖一条暗道,以免被活埋灭口,几千年来,莫不如此。陵匠偷凿的暗道称为“窑口”,不过很难找到。因为“窑口”会破坏风水格局,并无规律可言,怎么隐秘怎么来,在地宫上打洞,乃陵寝龙脉之大忌,一旦让人逮住,那可是株连九族的罪过。估计墓主下葬之际,将若干陵匠被活埋在了配殿。其中一个或几个陵匠之前留了暗道,逃命之时,又顺手凿开后室墓顶,下来刮掉殉葬土俑的脸,为的是报复墓主,然后才从窑口出去,当时陪葬的宫女已经吊死了。陵匠并未开棺取宝也不奇怪,王法当前,没人敢拿当朝的陪葬品出去换钱。通常是隐姓埋名,等到改朝换代的年头,再按原路进入玄宫,盗取棺中明器。逃出去之后,或许落在官府手上脑袋搬了家,或许怎么样,我无从知晓,反正再没下来过。
陵匠暗中凿穿的通道,大多比较狭窄,也不坚固,又过了那么多年,出不出得去可不好说。我正在想该走哪条路,胖子已经和大金牙去开棺了。他们二人憋足了力气,前腿弓后腿绷,摆出跨虎登山的架势,使劲将椁盖推向一旁。金丝龙鳞的楠木椁板,其坚似铁,各人使出全力,肩顶手推,才将椁盖缓缓移开,但听一声怪响,棺中涌出一股子黑气,在阴森的宝殿中弥漫开来。黑气让火光照到,由黑转黄,又由黄转白,如罗网化开,哧哧有声,让这道黑气一冲,殿顶尘土纷纷落下。
我手中的火把碰到浓雾,旋即灭掉。角落处的蜡烛闪了几闪,烛火仅有黄豆粒大小,灭而复明,转眼又灭了,升起一缕烟。
大金牙自己给自己壮胆:“不打紧,鬼吹的才是鬼吹灯,不是鬼吹的有什么好怕?”
我心说:“大金牙你倒真会找借口,棺椁中刮起一阵阴风,灭了烛光,是没见有鬼出来,但要说灯烛灭了,或者灭而复明,可都不是好兆头,必须对墓主人下拜,再打原路倒退而出。不过走到这一步,即使前边是锅滚油,我们也得闭眼往下跳了!虽然说倒斗摸金之时蜡烛灭掉,必定会有变故,可是我和胖子不在乎凶神恶煞,玄宫中有这么多活殉的童男女,可见秦王残忍贪婪,不掏它一个棺底朝天,对不起祖师爷传下的摸金符!”随即定了定神,掏出手电筒,光束照向棺椁,椁板当中是梓宫,上覆十二条织金蛟龙的棺罩,内棺是一整块水晶。帝后合葬的棺材叫梓宫,秦王不是皇上,但棺椁与梓宫完全按大行皇帝的规格布置。
正殿之中黑气弥漫,有股子恶臭,呛得人喘不上气,手电筒的光亮根本不够,火把又灭了。我想起龙缸中还有灯油,俗传墓室中的长明灯点不得,否则开棺取宝之时,会被墓主见到你的脸,我从来不信这个说法,掏出火柴点上鎏金宫灯,椁室中亮得多了。三个人退到莲台下等了半晌,墓室中并无异状,这才上前抬起椁盖,摇摇晃晃挪到旁边,竖在棺椁一侧。秦王玄宫的大殿,虽是沉寂无声,可尘土封积,五爪金龙悬于头顶,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威慑,让人觉得背后冷飕飕的,身上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胖子揭去两层长出黑斑的棺罩,又打梓宫内棺,但见秦王身穿十几层衮龙锦袍,仰面躺在梓宫正中,头顶朝天冠,猪腰子似的一张大脸,周围放置一件件光彩夺目的稀世珍宝,珊瑚宝树、鎏金佛龛、明珠拱璧,各色金银玉器,在织锦龙盖衬托下,闪烁着灿灿荧光。出人意料的是,粽子两边各有一个陪王伴驾的妃子,全是玉美人,全身装裹,缠绣龙凤图案,凤冠上缀满了珍珠,手电筒光束照上去,脸上泛出一抹绿光。
大金牙也没想到,棺椁中竟是一个肉身、两个玉人,当真罕见。我们屏住呼吸,一件一件打量那些明器,直看得眼花缭乱。梓宫中的尸首全套装裹,覆以一条金钱穿缀成的往生锦盖,正中锦绣团龙,周围是海水和蝙蝠图案,那叫“福海无边”,配上万字不到头八宝吉祥徽,轮罗伞盖之间,镶嵌猫眼儿祖母绿各种宝石,又饰以明珠,象征日月星辰,上千枚方孔金钱上皆有“消灾延寿”四字。锦盖两旁塞了十来个金元宝,五两五一个,全是成色十足的滇金。秦王身上挂了一个宝匣,也用黄绫裹了,旁边有念珠、宝剑、玉如意、玛瑙杯、水晶瓶、赤金白银、斑点玳瑁、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诸多珍宝,不可一一细数,有很多东西别说我们见过,连听也没听过。按明史记载,珠取于海、金取于滇、锦取于吴,绝不比呈给朝廷的贡品逊色。秦王梓宫摆满了陪葬品,各种珍宝数以百计,放出奇光异彩,晃人二目。
三个人不约而同揉了揉眼,看不过来这么多珍宝,不知该如何下手。
4
胖子说:“大金牙你长两个眼珠子又不是出气儿用的,你倒看看该掏什么东西。”
大金牙生怕惊动秦王似的,小声说:“粽子还没朽坏,估计有口含,或珠或玉……”
胖子咽了一口唾沫:“掏这个我有绝招,你等我给它掏出来!”
大金牙说:“无非是个鳖珠,塞进口中几百年,精气尽失,那玩意儿没人愿意收,掏出来也不值钱。咱仨不是说好了吗,掏什么你得听我的!我大金牙干别的不成,明器我可见多了,不是我说大话,棺椁之中一定有一件至宝,一个顶得上一棺材!”大金牙见过不少好东西,但是在打开的秦王梓宫近前,他也看花了眼。你要说金元宝值钱,倒是没错,真金白银不欺人,八十年代初期,一两老金子值三万。过去常说足两纹银、足两元宝,足两乃官称,五两的元宝,打一个要五两五,不够的不是足两。带官印的足两金元宝,那还了得?可在诸多明器之中,最不值钱的又是金元宝。龙盖锦被上穿了上千枚金钱,镶缀的诸般宝石难以计数,况且皇陵之中才有龙盖,多少个元宝抵得上龙盖?而摆在秦王胸前的宝匣,虽然没有打开来看,但也猜得出,其中装的是谥宝、封册,相当于秦王印玺,又不同于印玺,谥宝是给死人带去阴间用的,上有封赐谥号。仅以价钱而言,裹尸的龙盖再值钱,不会有印玺值钱。不过在大金牙这个倒卖明器的行家看来,秦王身边的念珠虽然不起眼,那可是千年老山龙珠,正儿八经的绝品,要是在过去,一个珠子可以换上一座宅子,整整一串又值多少钱?印玺值钱,但是不好出手,念珠好拿,又值钱……
我担心情况有变,蜡烛不灭还好说,鸡鸣灯灭必须尽快脱身,却见大金牙越看越懵,犹豫不决,我急于找到金井的位置,生怕踩坏了棺中珍宝,只好揣起手电筒,背上金刚伞,纵身进了梓宫,可一抬头,发觉棺材瓤子的脸变了!梓宫当中的一张大脸,已经变成了灰色,而且皮肉收缩,显得指甲格外长。倒斗的开棺取宝,僵尸立而扑人,全是吓唬人的民间传说。其实在开棺之际,见到尸变,大半因为棺椁保存得好。我盯住棺椁中的粽子看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我看错了,老粽子的脸又动了一动,似乎要开口说话。我感觉头发根子全竖起来了,背上寒意更甚,急忙跳出棺椁,叫胖子和大金牙当心,不要凑得太近。
胖子伸长了脖子,只顾去看棺椁中那些明器:“你不要神经过敏!我吹口气儿过去,老粽子的胡须也得动几下,何况你在那儿上蹿下跳的!”
大金牙指向黄绫包裹说:“别理会粽子了!我看了半天,掏别的不成,明器之中还得说是谥宝值钱!非是天子可安排,以下诸侯动不得!”说话伸手去摘,可是一扯这黄绫,揭开了遮尸的锦披,下边有个鎏金佛龛,佛龛中竟是一尊珍珠佛,珍珠贝壳中天生有一尊佛,外壳已近玉化,似是而非,越看越真,佛龛装嵌八宝,下边配了翡翠佛座,从上到下有一尺来高。珍珠贝中的佛祖,面容安详,圆润自在,左手掌心向上放在左腿上,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
大金牙见到珍珠佛,不觉全身发抖,口水直往下淌:“这才是无价之宝!谥宝是带去阴间的东西,不怕没人出得起钱,而是出得起钱的主儿,不肯担这样的干系,倒不如这翡翠珍珠佛好!”他说话往前凑合,大头朝下扑进棺材,手电筒也扔下不要了,抱住珍珠佛:“我的佛爷,我大金牙也是苦命的人儿,三代当牛又做马,汗水流尽难糊口,到今儿个可得了正果了,我给您老上点儿什么供才好?”
5
我和胖子也看得呆了,不是马老娃子将我们活埋在山上,我们可到不了这儿,想不到我们哥儿仨还有这个命,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掏出这么一尊珍珠翡翠佛,往后说话可有底气了。
胖子说:“大金牙你成不成?我看你这一辈子拉上一次好屎,你也得拉到人家白菜心儿上!你可别掉地上摔了,赶紧给我!”
大金牙舍不得放手,双手捧起珍珠佛,他对胖子说道:“胖爷你要这么不信任我,那我可是狗熊钻烟囱——太难过了!你不看这是什么,我把祖宗盒儿摔了我也摔不了这个!不是我夸口说大话,我大金牙吃这碗饭不下二十年了,打我手上过的明器,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们二位看没看见我这双手,我这是抓宝的手,明器只要到了我手上,等于是拿502粘上了……”他话没说完,脸色忽然一变,手上的翡翠珍珠佛掉了下去。
我不明白大金牙为何突然失手,不过倒斗摸金,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儿,鬼知道会出什么岔子,只见他两手一放,珍珠佛直接往下掉,我站在他对面,要去接也来不及了。
胖子大叫一声:“阿弥我的陀佛!”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到了,见过身手快的,可没见过他这么快的,真可以说千钧一发之际,他抢上前去这么一扑,刚好接住了大金牙掉落的翡翠珍珠佛。
我心说一声“好险”,抬手抹了抹额角的冷汗,再看大金牙一动不动,脸上僵住了,目光中又是惊恐,又是难以置信。
胖子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手上捧了翡翠珍珠佛,非得揍大金牙一顿不可。
换成平时,大金牙早找借口开脱了,可他一声不吭,目光惊恐,两眼直勾勾地盯住棺椁。
我心想怕什么来什么,他要说这里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我可不会觉得意外,当即掏黑驴蹄子,跟着大金牙的目光往下看——平躺在棺椁中的秦王,不知何时张开了大口!
我也吓了一跳,出门带黑驴蹄子,完全是为了壮胆,真正用得上的时候不多,当时来不及多想,抬手扔出一个黑驴蹄子,打得又正又准,自己先给自己叫了一个“好”!
怎知黑驴蹄子打在秦王头上,一下崩开了,胖子在对面刚爬起来,他一抬头,黑驴蹄子正撞到他脸上。胖子骂道:“你大爷的老胡,黑驴蹄子是用来打活人的吗?你知不知道,迄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被黑驴蹄子砸死的,你是不是想让我打破这个世界纪录?我可是三九天喝凉水,一点一滴都给你记在心里了!”
我来不及跟他多说,又掏出一枚黑驴蹄子,要塞进粽子口中。
胖子说:“咋咋呼呼搞什么鬼?”
我说:“你见过死人开口吗?”
胖子说:“那有什么,死人放屁我都见过!”
话没落地,秦王口中吐出一团鬼火,忽呈暗绿,忽呈淡黄。
老时年间,常有鬼火扑人之说,相传那是阎王爷打的灯笼,活人让鬼火扑到,等于是撞了阎王,说也奇怪,鬼火竟似活了,在棺椁上方飘忽不定。以往的迷信传说中,阎王灯笼是死人的怨气,有时走在坟地中遇到,往往会追着人走,你慢它也慢,你快它也快。鬼火常见的地方,比如坟洞、河边、荒郊野地,半夜大多会有磷光,有的很小,忽明忽灭,民间说这个是鬼火。阎王灯笼又不一样,那是厉鬼怨气扑人。不同于常世之火,阴火有什么烧什么,粘到皮肤上,可以直烧至骨。一旦让这阴火撞上,扑也扑不灭,挡也挡不住。阎王灯笼虽然也叫鬼火,实乃墓中伏火。鬼火轻,而墓中无风,有人进来会带动气流,鬼火便会追人。墓主下葬于玄宫之前,必定在尸首中填了磷。如有倒斗之人打开棺椁,见了鬼火不可能不逃,但是你逃得越快,鬼火追得越紧!
我和胖子知道厉害,急忙低下头。大金牙却似惊弓之鸟,转过身要跑,可是脚底下拌蒜,王八啃西瓜似的——连滚带爬。我一把拽住他,按在宝台上。尸首吐出的鬼火,倏然不见了,龙缸长明灯还没有灭,仍发出阴惨的光亮,但比刚才暗了许多,周围一片漆黑。
大金牙抱头趴在莲台上:“胡爷……粽子出来了!”
我见四周并无异状,以为大金牙吓蒙了,没理会他。
胖子抱了翡翠珍珠佛,绕过来对我说:“大金牙这孙子,他还真舍得扔,得亏我眼疾手快,这要掉在地上,想哭可都找不着坟头了!”
大金牙抱住我的腿,说他见到蟒袍玉带的粽子出来了,看得真儿真儿的!
6
我往棺椁中一望,长明灯阴森的光亮下,老粽子脸上一片死灰,蟒袍上绣的团龙也失去了色彩,蒙上一层尘土似的。
胖子说:“你见鬼了?这不还在这儿吗?老胡,接下来是不是得让老粽子挪挪窝儿了?”
我说:“金井在棺椁下边,不把秦王抬出来可下不去……”说话正要抬尸,可是看见胖子手中的珍珠佛,我一下子怔住了!打开棺椁之时,让手电筒的光束一照,陪葬的翡翠珍珠佛流光溢彩,抱出来没一会儿,怎么没了光泽,变得跟个泥胎一样?
从前传下一句话——“活人不吃死人饭”,是说盗墓贼进了古墓,有可能见到陪葬的点心果品,过了千百年,仍未朽坏,看是可以看,但是不能吃,吃下去如同吃土,说迷信的话那是让鬼吃过了。实则放置太久,虽然墓室封闭,使得外形不失,却与尘土无异。
不仅古墓中的果品点心如同让鬼吃过,绸缎和彩绘也一样,打开棺椁之后,往往会迅速变得灰暗,而这珍珠佛,不知为何也没了光泽,捧在手上还是那么沉,珍珠上的光泽却已不见。我还当是长明灯太暗了,再用手电筒照过去,仍如泥胎一般。
胖子急了,问我:“老胡,刚才还是个珍珠佛,怎么变成泥捏土造的了?”
我说:“椁室之中黑灯瞎火的,许不是你抱错了?”这话一出口,我已经觉得不对了,这么值钱的明器,到了胖子手上,那还有得了闪失?何况他根本也没放过手,说不上抱错了。
大金牙说:“胖爷,我明白了!”
胖子说:“你有屁快放!”
大金牙说:“一定让鬼带到阴间去了!”
胖子说:“你明白个屁!他妈吃人饭不说人话!”
大金牙说:“不信你看看,老粽子、装裹、明器,好似蒙了一层土,抹也抹不掉,其实不是让灰土遮住了,说白了,有形而无质!”
我说:“不对,如果说有形无质,明器摆在面前,你摸也摸不到。不仅珍珠佛,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少了一部分,可我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形容。”
胖子一拍脑袋:“要说少了什么东西,那是光亮没了!”
周围这一切,如同遮上了一层灰尘,包括龙缸上的长明灯,以及手电筒的光束,光亮越来越暗。我伸手一摸,龙缸长明灯虽然没灭,但是灯火冰冷,可见胖子说的也不对。
大金牙惊道:“死了!”
胖子问他:“死了?死了你还说话?”
大金牙说:“我这抛砖引玉,你们哥儿俩没觉得若有所悟?”
我怔了一怔,大金牙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死人和活人有什么不同?活人比死人多这么一口气儿,有了这口气儿,万般可为。如果没了这口气儿,说好听了叫死人,说不好听只是一堆肉。人分死活,东西也分死活,宝台、棺椁、明器、灯烛、尸首,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光亮和色彩,皆如泥土捏造,不是少了什么,而是一切都死了!
胖子说:“抛砖引玉?你别烧香引出鬼来!”他脸上挨了一下黑驴蹄子,这下打得很重,鼻子还在滴血,却恍如不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放下珍珠佛,血滴到了我的手上。
我抬起手背,看不出颜色,用舌头舔了一舔,血和血又不一样,鸡血甜、狗血腥、人血咸,胖子的血没有任何味道。我心中大骇,忙用手电筒暗淡的光束一照,但见胖子一张脸,如同死灰一般,低下头看大金牙也是这样,都变得跟个粽子似的!
大金牙说:“胡爷!咱哥儿仨吹灯拔蜡了!”
我说:“你又没死过,你怎么知道死了是这样?”
大金牙说:“活人的脸可不是这样,这不成了棺材里的粽子了?”
胖子说:“老胡你这脸是快赶上粽子了!”
我说:“不用看我,你也一样!”
胖子说:“我怎么也这样?”
大金牙说:“我说了你们还不信,厉鬼将这玄宫中的活气儿吸尽了!”
胖子说:“你一口一个鬼,你看见鬼了?”
大金牙说:“你没见吗?老粽子吐出一口怨气,那不是困在玄宫中的厉鬼吗?”
我说:“老粽子吐出的是磷火,亮了一下也就灭了,说迷信的话那叫阎王灯笼,实乃墓中伏火。”之前我不该说什么五鬼缠尸,倒让大金牙多心了,但有一点让他说中了,从我们被马老娃子活埋,误入九重玄宫,打开棺椁,掏出珍珠佛,都没出什么岔子,直至老粽子张开口,吐出一团磷火,一下子蹿上了殿顶,接下来就有鬼了!
想到这儿,我下意识抬头往上看,九重玄宫尽头的椁室,上方是个穹顶,五爪金龙悬在高处,正对下方的棺椁。我们刚进来那会儿,手电筒的光束可以直接照到五爪金龙,但在打开棺椁之后,冥殿中黑雾弥漫,光亮越来越暗,即使将长明灯点上,也看不见殿顶的金龙衔珠了。我直起身形,站在宝台上,打开手电筒这么一照,头上五爪金龙张开了怪口,如同一个阴森可怖的大洞,活气儿都被它吸了进去!
第五章九幽将军
1
我有心开溜,两条腿却一动也不能动,忙掏出一枚黑驴蹄子,使劲往上扔。前边我说过,在以往迷信的民间传说中,黑驴蹄子打的是僵尸,对付不了厉鬼!不过到了这会儿,我可也理会不得了,手上有什么是什么了!
黑驴蹄子一出手,我突然意识到,正殿顶上是那条五爪金龙,龙口所衔的宝珠称为轩辕镜,下边坐的是真龙天子。传说五爪金龙又叫陛,皇帝坐在下边,因此叫陛下,虽说是民间俗传,不太靠谱儿,但是钻土窑儿的老手都知道,金龙衔珠不能动!
据传轩辕镜乃龙气会聚,打破轩辕镜,等于破了龙脉。轩辕镜是琉璃的,借了长明灯和手电筒的光亮,隐约照出老粽子那张脸,张开的大口将手电筒的光束吞掉了。我往上一看,感觉人也要让它吸进去了。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根据佛经记载,古代有一种“摩尼宝石”,光和电波在宝石中永远呈内曲面折射。轩辕镜中可能有这么一颗摩尼宝石,人在五爪金龙口衔的轩辕镜下,脑电波会被摩尼宝石吸收,感官迅速减弱,误以为周围的色彩、光亮、气味逐步消失,直至横尸在地。当时我以为撞见了玄宫之中的阴魂,可顾不上是不是轩辕镜了,一抬手扔出黑驴蹄子,忽听头上“喀喇”一声响!
几乎是在同时,龙缸上的长明灯、手电筒的光亮、棺椁上的彩绘,一切恢复如常。头顶五爪金龙口衔的轩辕镜从中裂开,当中的黑水银落入棺椁,尸首连同明器,都被黑水银淹没了。古墓中常有水银,一来防腐,二来防盗,明器一旦沾上水银,便会长出黑斑,也有灰白斑,那叫水银浸,又叫水银锈,过多久也去不掉。正路上来的东西,不会有水银斑。有水银斑的东西,那不用问,十有二三是从土窑里掏出来的。怎么说十有二三?另外那七八,则是造假的有意为之,称之为“水银古”,不同于“传世古”,普通买主儿大多不愿意要水银古,总觉得晦气。
椁室上方的金龙衔珠一裂,尘土碎石齐下。大金牙吓破了胆,从宝台上跌下来,起身要跑,却一头撞在殿柱上,撞破了额头,登时晕死过去。我和胖子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汉白玉殿门下已经“咕咚咕咚”冒出黑水,顷刻间没过了腿肚子。我见这势头不对,使劲晃了晃大金牙。可他一动不动,脸上全是血。胖子说:“水涨得太快,赶紧走!”
世人皆说关中水土深厚,却不是没有暗泉,只不过泉水极深。古代形容一泉为三十丈,玄宫深达九重,至少在三泉之下。也许玄宫中有水殿,殿顶金龙衔珠裂开,会使积水淹没椁室。那可是玄宫墓穴中的死水,一旦没过头顶,凭你多大水性,终究难逃活命。我们俩拽上大金牙,拖死狗一样往宝台那边拖。仅仅这么一会儿,椁室中的积水齐腰深了。放置棺椁的宝台仅有三尺来高,没等上去已经被淹了。我想起后室有一只赑屃,驮了大德无字碑,比椁室中的宝台高出许多,那上边有条陵匠凿出的暗道。我急忙同胖子将大金牙扛在肩上,涉水进了后室。
我手脚并用上了王八驮碑,又用绳子将大金牙拽上来。一转眼,积水已经没过了后室门洞。胖子赴在水中,还想再去椁室掏几件明器出来,可是水涨得太快,他也没法子了,不得已上了石碑。二人一前一后钻进券顶上的窑口,又拖了大金牙往前爬。常言道“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虽然暗道狭窄逼仄,但是刚可容人,穿过三层券石,又是一个土洞,爬了没多远,下方的土层突然垮塌。陵匠偷凿的窑口并不稳固,下方又与陷穴相连,往下这么一塌,三个人都掉了下去,落在一片黑茫茫的水中。我一发觉落在水中,寒泉阴冷刺骨,急忙闭住气,凭借能避水火的鼠皮袄,尚可抵挡寒泉阴冷,但是身上有背包和金刚伞,拖得我持续下沉。
寒泉深不见底,我没见到胖子和大金牙的去向,手电筒也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周围漆黑无光。我心想:“一直沉下去怕要进龙宫喂王八了!”正待挣脱背包浮上水面,却被水流卷住,两手使不上劲,仍在水中往下沉。正要设法脱身,猛觉背上一紧,似乎有人拽住了我的背包,迅速将我拖了上去。我吃了一惊:“谁有这么大的水性?”
当时心中一惊,呛了几口水,人在生死之间,意识一片混沌,万物似有似无,似明似暗,忘了自己的存在,也忘了身在何处,没有上下远近。
2
恍惚之际,我已被一股巨力带出水面,感觉到身下有岩石,冰冷坚硬,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清醒过来,掏出备用的手电筒,往身后一照,只见一个形似鼋鼍的东西,嘴如鹰钩,剑戟般的背甲,比八仙桌子小不了多少,咬住了我的背包,正在竭力撕扯。我顺势一滚,扯掉了背包和金刚伞,倚在壁上,双脚蹬住鼋鼍背甲,用力将它蹬到水中。
鼋鼍在水中力大无穷,离开水则行动迟缓,它咬住背包刚沉了下去,忽听一阵水响,我以为又来了一只,叫了一声苦,捡起金刚伞,但见一道光束射过来,竟是胖子和大金牙。之前落下陷穴,大金牙让冷水一浸,恢复了知觉,他和胖子抱住一块朽木浮在水面上,见到这边有手电筒的光亮,当即过来会合。陷穴虽深,但是山岭崩裂,又经过山洪冲击,不难找到出路。我和胖子拖上大金牙,返回坍塌的暗道,忍着呛人的尘土不住往前爬,胳膊肘的皮全掉了,出来是山下一条土沟,风雨已歇,天刚蒙蒙亮。我趴在地上,张开大口直喘粗气。半夜时分,马老娃子将我们埋在秦王玄宫,再钻土洞出来,外边天刚亮,短短几个小时,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转了一个来回。三个人一步一挪走出土沟,天色已经大亮,全身上下又是血又是泥,衣服也都烂了,一个个狼狈不堪。土沟上边有几户人家,找个放羊的一打听,这地方叫八道梁,相距殿门口有三十多里山路。
哥儿仨一合计,有仇不报非君子,不能放过他马老娃子!
胖子说:“逮住这个老驴,二话不说让他进棺材!”
大金牙说:“马老娃子将明器看得比命还重,你夺了他的明器,等于是要了他的命。”
我点头同意:“狠揍马老娃子一顿,再夺了他的明器,尽可以出了这口恶气,没必要宰了他,我们不是刀匪,人头也不是韭菜,割了可长不出来了,不能真要他的命。”
说要去殿门口掏马老娃子,可是蛤蟆跳三跳还得歇一歇,何况是人?三个人又累又饿,不填饱了肚子可走不动山路,奈何大金牙的背包丢了,我和胖子身上也没钱。看见老乡家有鸡,馋得我们直咽唾沫,山沟子里一共也没几只鸡,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各有用处,给人家钱人家也不见得让我们吃,何况不给钱。
胖子对我说:“你和我倒还好说,饥一顿饱一顿从不在乎,大金牙可折腾得不轻,丢了半条命,你看他这脸色儿,半死不活的,比不上刚遭了雹子的茄子,你再不给他吃点儿东西,他可要归位了!”
我说:“大金牙这情形,不喝鸡汤怕是不成,当年八路军打鬼子,不论受了多重的伤,抬到老乡家,一碗鸡汤下去,什么伤也都好了,转天就上前线。”
胖子说:“可不是怎么着,那真得说是鸡汤啊,乡下这个肥鸡,吃活食儿长起来的,可以炖出一层油,那叫一个鲜呐!”
大金牙抹了抹口水说:“谁不知道鸡汤鲜啊,问题不是没有钱吗?进了村子明抢明夺,不怕乡亲们出来拼命?”
胖子说:“抢老百姓鸡?亏你想得出,他们这地方老乡盯鸡盯得比命还紧,祖坟好刨,鸡窝难扒,为了给你喝碗鸡汤,我犯得上玩儿命?要不这么着,我冒充下乡的干部,说车掉沟里了?”
我说:“你不撒泡尿照照,你们俩整个一猪头小队长带一伪军翻译官,没等进村,就得让老乡打出来。”
胖子说:“我还有一高招儿,掰了他的大金牙,找老乡换几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