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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见大事不好,正要转身破门而逃,却见那铁公鸡并未如那账房先生一般大惊小怪,反而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忽地站起身来扒开麻袋,上上下下看了看那古尸的体态面容。他虽是昧心的奸狡小人,但医药之道却是通晓精熟,多记得古方,是个识货的行家,看罢点头道:“这是前朝的美人盂呀,你两个如实说,究竟是从何处得来此物?”
张小辫哪懂什么是美人盂,只好一口咬定,是从自家后院里掘出来的,并不知晓来历。村里有博物之人说这是名贵药材,所以才大老远地抬到城里,久闻松鹤堂字号响亮,仁心仁术,童叟无欺……
不等张小辫说完,铁公鸡便“哼”地冷笑一声,笑骂:“一派胡言,瓮冢山附近都是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荒凉地界,除了坟头就是坟头,哪会有什么珍贵药材?这分明就是一具前朝古尸。不过此虽是一件传古的奇物,但值不得什么银钱,灵州地面上除我之外,再没第二个人能识得它。你们能找上门来,也是机巧不过的缘分,所以我就不加隐瞒了,旁的都不提了,不防就此还你们一个公道价钱,谈得拢了,好教你二人得知此物来历……”
孙大麻子还以为铁公鸡肯出大笔银子,心中大喜,也顾不得听他开价,当即就要应允。此时张小辫脑中一闪,想起林中老鬼所说之言:“把古尸运到松鹤堂中,不管他开出多少价钱,都绝不可要,切莫为蝇头小利动心,只讨了他松鹤堂后院的那只黑猫回去便可。埋在灵州城里的金山银山,没有此猫便取不得分毫,松鹤堂里养的黑猫,就是开启灵州秘宝的一把钥匙。”
这正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言片语,暗藏玄机,信与不信,命从此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话 美人盂(上)
且说孙大麻子正要就地要价,把那具僵尸卖与松鹤堂药铺掌柜铁公鸡,却被张小辫当场拦了下来,没让他开口要钱。
张小辫嘻嘻一笑,对铁公鸡说道:“我家这大麻脸兄弟一身顽赖皮肉,掌柜的千万别把他的话当真,小人们每每听说松鹤堂布医施药,以种种善举广济世间的穷人,今日侥幸得了这名贵的美……美……美人盂,正所谓物归其主,理应拱手献上,又怎敢问铁掌柜要钱。”
铁公鸡是十足吝啬之辈,从不肯轻用一厘一毫的银钱,正筹算着要想个法子谋害掉二人性命,空手得了他们这件“美人盂”,便是一个大钱也不打算给的,此时听张小辫说不要银钱,不觉奇怪万分,他以己度人,越想越是不解,思量着天底下怎会有这等不使本钱的生意?既不开价求财,定是另有所图。
张小辫道:“铁掌柜果然料事如神,您老公平买卖童叟无欺,自是不肯平白收货,可小人们脸皮再厚,也不能昧着良心伸手接您的银子,只好斗胆求取贵宅一件物事。”
铁公鸡眉头一蹙,狠狠盯着张小辫道:“要钱要物还不都是一回子事?你们用不着跟本掌柜兜圈子,有话在此直说,有屁滚到外边去放,想要什么不妨明说。”
张小辫的谎言瞎话张口就来,想也不用去想,当即捏造出一番说辞来,声称在老家瓮冢山一带鼠患成灾,鼠夹鼠药也灭不尽那许多硕鼠,现如今正值战乱,百姓们大多食不裹腹,仅有的一点粮食,还要整天提防被老鼠偷啃了,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自古以来,猫鼠便是天敌,居家防鼠多是养猫护宅,但此城方圆数百里的猫儿,皆是灵州花猫,它们都借了老祖宗猫仙爷所留的荫福,一贯好吃懒做,从来不肯捕鼠。
张小辫说他多曾听闻,在松鹤堂药铺后院,养了一只黑猫,通体滚碳绸缎般的乌黑,精神非凡,擅能捕鼠,而且终日不倦,民谚有云“好狗护三邻,佳猫镇三宅”,这黑猫绝不是本地所产花猫之辈可比,他兄妹三人为了清除村中硕鼠之灾,才冒死将“美人盂”带入城内,想以此物换了那只黑猫回去。
原来铁公鸡自家宅中,这些年被老鼠闹得伤神,确实是养了一只黑猫,本意是想让它逮耗子,谁知此猫只爱吃鸟雀,每日里爬树上房去掏鸟窝,从不理会在厨房廊下招摇横行的老鼠。
那黑猫的举动,常常气得铁公鸡翻白了他那对母狗眼,后来找到会相猫的术士一看,才知这黑猫从两眼到猫尾巴尖当中藏有一条金线,只有在星月清光之下方可得见,乃是《猫谱》中有名有号的“月影乌瞳金丝虎”,正因有此金线相贯,所以这黑猫并不是纯色一体的黑猫,而是一只正宗的两色灵州花猫。
铁公鸡自打知道此事以后,早就有心打发了这只不中用的黑猫,这时见张小辫愿意用“美人盂”换猫,不免正中下怀,只要是不掏自家腰包使钱,他铁掌柜又何乐而不为?惟恐张小辫变卦反悔,当即便立了契约,命帐房先生到后院去抱了黑猫出来交换。
孙大麻子见状,急得额上青筋突突跳动,把张小辫扯在一旁道:“老三你怎地如此糊涂了?有道是好男不养猫,好女不养狗,男子养猫不免消减阳刚之气,而女子养犬则添厉气而少柔顺,为何咱们放着现成的真金白银不要,却偏偏讨他药铺里的黑猫?”
可是如今张小辫满身的精神命脉,一发倾注在松鹤堂后院的黑猫之上,认定要得大富大贵,须是忍得这一时片刻,岂能象孙大麻子似的受穷等不到天亮?这时候更是心硬如铁,莫说是孙大麻子,纵然观士音菩萨下凡,也劝不得他回头了。
此时帐房先生早已将后院里的黑猫抱了出来,张小辫急忙把眼看去,只见那小黑猫虽是满身疲懒之态,显得不甚机灵,但若以高明的相猫之法细观此猫,自可辨其出众之处。
何以见得此猫出众?有赞为证,真乃“乌龙入眼穿金线,黑云罩体似墨染;爪藏锋锐能翻瓦,尾分七节会掉风”,是灵州花猫中极为罕见的“金丝虎”。
张小辫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之情,从帐房先生手中接过了黑猫,使出相猫的手段,揪猫耳朵、拽猫尾巴、捏猫骨、数猫坎。他鬼迷心窍,自认为得了此猫,灵州城中那桩奢遮的富贵,定是非他莫属了,却不敢在铁公鸡面前显山露水,只是没口子的称谢不已,假意要带这黑猫回村去捉老鼠,说着话便要辞别离去。

第二话 美人盂(下)
铁公鸡拿黑猫换了美人,也倒是件不费本钱力气的美事。他有心让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回乡后,再多寻几件此等的行货偷运进城,所以并不急于送客,竟然破例命人斟上一壶“高沫”款待,并对他二人说起这美人盂的来历。
一说之下,满座皆惊,你道为何吃惊?原来美人盂是前朝所留,并非本朝之物。这前朝便是明代,说起这明朝,自打洪武皇帝开国定基以来,一度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传至明朝后期,合该是朱家气数将尽,圣听闭塞,不用贤能,有许多奸臣宦官趁机掌权得势。
朝中的宦官阉党无休无止地搜刮民财,由于这些人都是没有子孙的绝户,所以挥霍受用起来变本加厉,格外丧心病狂。为了满足他们畸形病态的精神需求,发明出了许多穷奢极欲的享乐方式,美人盂便是其中之一。
何为美人盂?顾名思义,这是一件用活人做的痰盂。从使钱买来的奴婢中,选那年轻貌美的,令她终日跪在房中伺候,什么时候听主子一咳嗽,美人立刻张开樱桃小口,接住从主子嘴里吐出去的浓痰,强忍着恶心咽进肚里,这就叫美人盂。
当时的豪族富户对此举争相效仿,谁家权势熏天财大气粗,谁家就要摆个活生生的美人做盂。那“美人盂”越是光鲜漂亮,越能显得主人身份显赫,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阉党失势,才逐渐废除。
铁公鸡虽然人品卑劣,可他识得历代方物,知道瓮冢山里曾经有前朝的墓葬,明末清初之际被贼人盗发过。他一看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背来的女尸,形态非常奇异,跪地仰首还没下巴,料想是临死前用器械把嘴撬开所致,便估计是墓中陪葬的美人盂。
最近几年,铁公鸡正千方百计收集生前含恨屈死的古尸,见了美人盂,正如苍蝇集腥、恶犬见血一般,但他并非想用僵尸肉制药,而是和张小辫一样心怀鬼胎,表面开药铺,私底下另有许多不能见人的隐秘勾当,怎肯轻易把自家底细和盘托出?他说到后来便有所隐瞒,只告诉他二人:“美人盂其实是具前朝古尸,盗发损毁皆为刑律所禁,咱们寻常百姓要它更是无用。可本掌柜懂得古方,正好要用其肉入药救人,甘愿替你们两个担了这天大的干系。你们切记守口如瓶,回去之后千万不要走漏半点风声,否则免不了要吃官司。”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终于知道了美人盂是件什么东西,心下一阵悚栗,好生作呕,对铁公鸡后边那些话,都听得有几分恍恍惚惚,并未上心。
铁公鸡又唠叨了一阵,无外乎是些兜圈子的车轱辘话,张小辫支应了几句。他得了灵州黑猫,不想再在松鹤堂里久留,抱着黑猫又要告辞,临走前向铁公鸡打听了一件事情:“听说灵州城以前有户姓娄的大贵人,娄家的宅子里种了许多槐树,有个别名叫槐园。自打娄家衰败之后,槐园也随着荒废了,想跟您打听打听这座宅子现在还有没有?”
铁公鸡闻言一怔:“娄家后人穷困潦倒,早已将祖宅转卖,槐园如今是我铁家的产业了。你这穷小子打听此地想做什么?”
张小辫只记得林中老鬼嘱咐的事情,是先用瓮冢山里的古尸换猫,然后再到槐园中寻宝,却不曾想到娄氏槐园已然换了主家。他灵机一动,借着铁公鸡的话头说:“眼瞅着天色全黑,城门都已关了,城中又要宵禁戒严,小的们在此无亲无故,只想寻个破庙荒宅对付一夜,挨到天明再做理会。想起听人说起过有座槐园荒宅古旧破败,这才动了念头前去,不承想竟然是您铁掌柜的产业。”
槐园是处古宅,亭廊院落精致典雅,内部多有石、泉、花、木组成的园林景观作为点缀,在当地极具盛名。铁公鸡前几年看中了槐园,巧取豪夺占了此宅,谁想那宅中闹鬼,根本容不得活人居住,偌大的宅院荒废至今。
铁公鸡处处都想占人便宜,他翻了翻眼珠子,心想那槐园凶宅空着也是空着,这几年连打更守夜的都不敢从边上过,更别提再转手倒卖给哪个倒霉鬼了。还不如让张小辫这伙不知情的外来人进去住一住,要是他们命大没死在里边,凶宅的恶名自然是不攻自破,万一被厉鬼索了命去,也只不过是件无头公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死几个穷小子又算得了什么大事。打定了主意,便大大方方地取出一串钥匙来丢在桌上说:“各道城门早就闭了,掌灯后即便在破庙旧祠周围,也常有兵勇巡逻,如果遇到流民乞丐,多是不分良贱好坏地拿住,先是要当做细作严刑拷问一番,随后轻则丢进深牢大狱,重则当堂毙在杖下。别看灵州城虽大,却哪有容人留宿的去处。唯有我铁家在城南的槐园大宅,是个人去楼空的荒废所在,里面没甚值钱物事,只是常年无人打扫,有些……有些个不太干净,你们要是不嫌弃,倒是可以在里边将就过夜。”
张小辫闻言,连忙抓起钥匙道:“不嫌不嫌,我们一向是犯法的不做,犯歹的不吃。倘若在夜里没头没脑地被官军抓住下狱,岂不冤杀了我等安分守己之人,恐怕死后也没处叫这撞天的屈。”他表面上是对铁公鸡一番千恩万谢,心中却偷笑:“别看你铁掌柜奸似鬼,今日却成了张三爷发财登天的垫脚石,现下是一石二鸟,正好带着黑猫进槐园寻宝。”
张小辫心里的如意算盘虽然打得好,但他毕竟没有未卜先知的法子。如果身边真有个能掐会算之人,知道他在槐园中会遇到什么事端,此时肯定要把他拦腰抱住,舍命阻拦。只因他不去则可,这一去就要闯出一场塌天的大祸,直教灵州城里血流成河,城郊野外又添无数坟丘。
欲知槐园凶宅详情如何,留待下回分说。

第三话 仙祠佚事
话说世间造化变移,兴衰起伏,沧海可以变为桑田,这人活一辈子,他究竟是贫贱还是富贵?从来就没个定数。所以常有许多心怀不足的人,巴盼着撞上一注横财陡然暴富,却不知天底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倒不如安分守己,随缘度日,图个清静平安。
张小辫偏偏就有些短薄见识,专爱做些小便宜勾当,他发财心切,换取了药铺中的黑猫之后,自以为得计,只道好事全教他一个人赶上了,急于想去“槐园”寻宝,哪还管得了是什么凶宅鬼宅,接了钥匙在手,谢过铁公鸡留宿之恩,便推说天色晚了,和孙大麻子两人匆匆告辞离开。
灵州城在入夜后,便严禁百姓们出门走动,大街小巷里,都有一队队官兵团勇往来巡防。当时城中守军不足,各家各户都要抽丁助防,铁家有一个老仆,被调去充做了老军,专司打更报时,此人熟知城中地形,可以避过夜间盘查,受铁掌柜吩咐,就由他引着张小辫等人前往槐园。
先不说铁公鸡如何处置那具僵尸,单表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抱上黑猫,到药铺外边接了小凤,三人慌里慌张地跟在巡夜老军身后,在夜色中穿街绕巷而行。张小辫嘴皮子油滑,胡乱搭上几句话,就与那老军熟络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老军随了主家的姓氏,姓铁名忠,从他祖上八代开始数,全是灵州本地人。
铁忠老汉五十来岁,言不惊人,貌不动众,一看就是个忠厚老实的仆役,他穿了一件破旧褴缕的号坎,手里提着灯笼,身上挂着铜锣和梆子,边走边幺喝:“平安无事喽……小心火烛呦……”
众人走到一条黑漆漆的巷子中,看似快到地方了,铁忠老汉却忽然停下脚步,告诉张小辫三人:“不是我吓唬你们,灵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槐园中确实有厉鬼出没,不知害掉了多少人的性命,四邻街坊无不惧怕这座凶宅,早都搬了一空,这一带除了野猫和老鼠,再没别的活物出没。到了夜间,就连巡逻的团勇们都不敢从周围经过,老汉我说句不中听的,你们几个后生,万一今夜撞上鬼死在槐园里,想找个给你们收尸的人都难。若是听我良言相劝,就趁早去投别的宿处。”
张小辫满不在乎,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心想三爷有个浑号唤作“张大胆”,可不是平空搏来的虚名,这些年破庙荒祠没少住过,怎么会怕城里的一处宅院?就对铁忠老汉说:“多谢您老人家好心指点,可是这深更半夜的,城中哪还有别的地方能容我等落脚?小人张三又是个破落户,鬼神不收的贱命一条,所以胆气极壮,随他千妖百怪,我是绝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