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过广通渠三桥,拐入独柳树左巷偏道。”
女婢手持月杖,不断挪动黑俑到相应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轨迹,形象地呈现在两位主事者眼前:这支商队正离繁华之地越行越远,逐渐靠近市西南的独柳树。
独柳树是西市专门处斩犯人的场所,商家嫌不吉利,多有远避,是以四周人越来越少。
年少者微一侧头:“徐主事,那附近有什么建筑?”
在两位官员身后,环绕着十几张堆满卷帙的案几,数十名低阶官吏都在埋头忙碌着。一个微胖的中年书吏听到呼唤,连忙放下手中书卷,跑到沙盘前。他的视力不是很好,需要费力地趴在边缘前探身子,才能看清黑俑所在。
徐主事略一思索,立刻如诵书一样答道:“东北巷,地势多洼下湿,只设有十六个货栈,旁接广通渠。开元十五年曾遇暴雨,渠水暴涨,三名胡商的存货悉毁,价五千贯……”他的记忆力相当惊人,随口答出,全无窒涩。
年少者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这十六个货栈,附近可有出口?”
“哎哎,没有,不过……”
恰好在这时,通传又闯入大殿,打断了他的话:“狼入丙六货栈,未出!”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被这条传文给挑动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沙盘。
“就是这里了!”年少者眼神霍然发亮,“传令崔器,准备行动;不良人即刻清场货栈外围,不许任何人进出。西市二门随时待命。”一条条简短有力的命令从他嘴里发出,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通传记下命令,飞快地离开殿内。年少者双臂撑住沙盘边缘,身子前倾,望着黑陶俑喃喃自语:
“我倒要看看,这些突厥的狼崽子来长安城,到底想干什么。”
命令从靖安司大殿上传到望楼。然后通过一系列旗语,迅速跨越大街,传回到西市的北侧望楼上。武侯把旗语抄在木简上,抛到楼下,同时大喊道:“崔旅帅,接令!”
木简还未落地,就被一只大手牢牢捏住。
抓住木简的是个身材高大的虬髯大汉,此人胳膊粗得像一道梁木。他接过木简,迅速扫了眼上面的命令,精神一振,立刻回头大吼道:“全体集合!”
从他身旁的仓房里,五十名旅贲军的士兵迅速鱼贯而出。他们个个身披墨色步兵甲,手持擘张寸弩,腰悬无环横刀,其中十人还斜挎长弓。整个列队集合的过程中,没有人说话,只听见沉闷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崔器阴沉着脸扫视一圈:“目标在丙六货栈,先围后打,尽量留活口。一会儿都机灵着点,谁也别给旅贲军丢脸!”说完一挥手,朝外面跑去。士兵们五人一排,紧紧跟随着主将,开始时小跑,然后急速奔跑起来。
他们轻车熟路地掠过十字街,钻进曲巷,朝着西市南坊而去。沿街的客商看到街上突然尘土飞扬,跑过这么多军人,都露出惊骇之情。还没等他们交头接耳,又有大批不良人走过来,要求各商铺暂时关闭大门,街上的行人也被请进临近的店铺休息,任何人都不准离开。
在西市的东西两个入口处,守门士卒将石制坊闩从地坑里抬起,随时可以关闭大门。
蜘蛛网一层层地飞速编织着,一支利箭直刺而去。
进入丙号货栈范围后,崔器做了几个手势,早有默契的旅贲军分成三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接近丙六货栈,不良人已经将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锁。这一带只有几个商队的马匹牲畜拴放于此,三两个伙计看着。有不良人过去,交涉几句,把牲口都远远牵开。
至此,丙六货栈与西市完全隔绝。
崔器半蹲在丙六客栈附近一堵土墙的拐角处,摘下胸前护心镜,挂在横刀头上,小心地朝外伸去。借着护心镜的反光,他不必探头也可看清前方状况。
丙六货栈是一所压檐木制建筑,长六十步,宽四十五步,近乎方形,只有一个入口,四面有通风窗,但特别小,不容成人通行。因为这一带靠近水渠,夏季容易被淹,所以建筑底部悬空,被十六根木柱托起,有点类似岭南建筑风格。
门口守着一个大鼻子胡人,正是曹破延的十五个伴当之一。他背靠木门,不时低头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显得心不在焉。崔器估算了下弩箭的距离,如果真要动手,他有信心在十个弹指之内破门而入。
崔器把目光投向入口,屏住了呼吸。万事俱备,就等货栈内的动静了。
在与外界隔着一面木墙的货栈内,曹破延背靠屋角双手抱臂,面向入口而立。他已经摘下白尖毡帽,露出一头浓密的黑色发辫。其他人在货架之间散开,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但用的不是粟特语而是突厥语——当然,站在窗边的崔六郎表现出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崔六郎搓手笑道:“曹公,谁给您找的这地方?这里潮湿得很,附近也没有食肆杂铺,不如我给您另外安排一间。”
曹破延像是没听见这个问题似的,冷淡地回答:“做正事。”
崔六郎也不尴尬:“好,好。您找我到底做什么事,现在能说了吧?”
曹破延打了个响指,两个伴当走过来,在地上铺开一卷布帛,展开来是个宽方的尺寸。然后他们又拿出了小狼毫一支、墨锭一方、砚台一盏。崔六郎一怔,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开科考诗赋?
他再一看那硬黄布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布上密密麻麻画着无数方格,墨线纵横,正是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图。不过这地图太过粗略,仅仅只是勾出坊市轮廓和名字。
“这玩意只在皇城秘府里头有收藏,百姓谁家私藏,可是杀头的大罪!”
曹破延双眼一眯:“……你不敢接?”
崔六郎哈哈大笑,后退一步盘腿坐在地上:“我若是不敢,就不会把你们接进西市了。富贵险中求,干我这行的,有几个把大唐律令当回事?来呀,笔墨伺候,你们想标什么?”
“我要你在这份长安坊图上,把所有的隐门、暗渠、夹墙通道等要害之所标出来。”曹破延一字一句道。
崔六郎一边应承,一边脑子里飞快转动。长安城内地势错综复杂,可不是纵横二十五条路街这么简单。诸坊之间有水陆渠道,城墙之间有夹墙,桥下有沟,坡旁有坎,彼此之间如何勾连成网,联通何处,大部分长安居民一辈子都搞不清楚。
若有这么一张全图在手,长安城大半虚实尽在掌握,来去自如。看来这些突厥人所图非小啊…
一人掏出皮囊,倒了些清水在砚台上,一会儿工夫,研出浅浅的一摊墨水。崔六郎舔开狼毫笔尖,蘸了蘸墨,提笔画了几笔,忽然又停手:“曹公,你不是中原人,对布匹不熟。这布啊,不成。这叫硬黄布,做衣服合适,上墨却略显滞涩。不如我去买些一品的宣纸回来……”
“你不能离开。”曹破延断然否决。
崔六郎摇摇头,提笔开始勾画。刚填完长安城一角,他又抬眼道:“长安城太大,若是事无巨细都画上去,三天三夜也画不完。曹公你用此图到底是要做什么用?我心里有数,下笔自然就有详略。”
曹破延道:“这与你无关。”
崔六郎双手一摊:“你要我两个时辰内填完长安城全图,却连干什么用的都不肯说——抱歉,画不了。”
曹破延听了这一串说辞,不由得大怒,一步迈到崔六郎的身前,伸手要扼他的咽喉。
崔六郎犹豫了一下,没有躲闪。他知道靖安司的人就在外头,只消一声高喊,这些突厥人一个也跑不掉。可是那样一来,之前的心血就全浪费了。他赌曹破延现在只是虚张声势,没拿到坊图不会真的下手。
只要再诈上一诈,就能搞清楚他们的真正目的了。
曹破延掐在崔六郎咽喉上的手骤然停住,崔六郎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赌对了。曹破延保持着这个姿势,头忽然朝着窗外歪了一下,似乎在侧耳倾听。崔六郎有些紧张,难道是旅贲军的人粗心大意搞出了噪声?他连忙问道:“曹公,怎么了?”
“你听到什么没有?”曹破延指了指窗外。
崔六郎听了听,外面寂静无声。他有点茫然地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