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奉命行事,他们在哪儿,你去问右杀贵人吧。”曹破延冷笑道。
龙波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事不宜迟,把工具和原料都备出来,我要开始组装了。”他抖了抖手腕,嘴里一刻不停地嚼着。
太平坊位于朱雀街西第二街最北端,正对着皇城含光门,距离皇城内的官署非常近。在太平坊西南隅的实际寺内,有一所号称“京城最妙”的净土院。院内塔幢林立,竹林间还有一百零八尊善业泥佛像,可谓禅意盎然。
此时在竹林幽深处的一间翘檐小亭里,两个人并肩而立,一人身着青衫白巾,是刚离开靖安司的李泌;一人却披朱佩紫,贵气冲天。若有第三人在侧,立刻便能认出来,这个瘦脸贵人正是当朝太子李亨。两个人凭栏远眺,似乎在一同鉴赏外面的禅林意境,可口中的话却和佛理半点不沾。
“这么说,真是你逼走贺监的?”李亨的年纪与李泌相仿,脸上忧心忡忡。
李泌略躬了一下身,态度却很强硬:“正是。正如臣刚才所言,贺监不走,突厥难除。这件事,臣没做错。”李亨指了指头顶,叹道:“贺监就是这亭子,有他遮挡,我等才能从容对弈。你把它拆了,地方倒是足够腾挪,若赶上风雨大作,如之奈何?——长源,你这事办得孟浪。”
“旁有猛虎正待噬人,又哪里顾得上风雨?”李泌一句就顶了回去。这个态度让李亨略显尴尬,他几次想沉下脸训斥一下,可话到嘴边,看了一眼李泌,又生生忍下来。
他和李泌之间,早超越了君臣相得。李泌很小就入东宫陪读,两人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交谊深厚,无话不说。可惜李泌才干虽高,却一心向道,对仕途兴趣不大。这次组建靖安司,李亨游说了好半天,才劝动李泌下山帮他。
李泌对李亨讲话,从来不假辞色。李亨知道他的脾气,只好摆摆手,用商量的语气道:“哎,让我怎么说你好,去把贺监请回来吧?”
“不去,没那个时间。”李泌沉着脸,“现在距离灯会还有三个时辰不到,突厥人的事尚无眉目。若不是顾虑殿下多心,我本来连净土院都不该来。”
李亨“啧”了一声,拍拍他的背:“我不会多心。只是……呃,怎么说呢。贺监是定盘星,有没有他,靖安司在朝中、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会大不一样。”
早在天宝三年间,贺知章就被选为太子的师傅,教授读书。两人有二十多年的师徒情谊,李亨与贺知章的亲厚,并不比他和李泌的关系逊色。
贺知章在天子心目中极有地位,当初李亨请他来做靖安令,就是希望他能震慑群小,让李泌安心做事。没料到这两人居然不和,更没料到一向谦和清静的李泌,居然逼走了贺知章……他这一走,局面可就不好说了。
靖安司是李亨手里最重要的一张牌,万一被政敌抓住把柄,事情可就严重了。
他一无后宫庇护,二无外镇呼应,三不敢结交近臣。连这靖安司初建,真正能称为心腹的,都只有李泌一个。
“你知道,大唐的太子,可从来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李亨苦涩地抱怨。
“殿下畏惧朝中议论,难道就不畏惧陛下吗?”李泌轻轻说了一句。
李亨的脸色“唰”地变了,这,这是什么话?
李泌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以陛下猜疑心之重,竟能将长安城防交给殿下处置。这是什么道理?”李亨登时沉默不语。
天子对诸皇子的猜忌,世所共知。前有太子被废,后有三庶之祸。李亨做了太子以后,连东宫都不进。这次天子破天荒地默许太子组建靖安司,权柄凌驾诸署之上,把整个长安交托出去,显然是存了试探之心。
这既是试探太子的用心,也是试探太子的能力。
这一手安排,李泌看得透彻,贺知章也看得透彻。不过两人的思路却大不相同。贺知章是宁可事情不做好,用心要摆正;李泌则恰好相反,尽量办好事,宁可得罪人。
“距离政敌发难,也许是三天。但距离突厥人动手,只有三个时辰!——所以殿下你不要搞错重点。若长安无恙,陛下龙颜大悦,殿下的地位稳如泰山;若是长安保不住……”他语气放缓,把神情一收,“嗯,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李亨被这语气吓到了,可还是有些不甘心:“贺监也要捉贼,你也要捉贼,你们难道就不能和衷共济?”
“不能,没那个时间!靖安司必须令出一家!”李泌把拂尘一甩,清冷的语气里多了一分埋怨,“臣临俗世,破道心,汲汲于这些繁剧的庶务,难道殿下以为我是在争权夺利吗?”
“瞎说!我可没这么想过。”李亨连忙辩解。
李泌没作声。他仰起头来,视线越过亭子的檐角,看向天空,忽然叹了一口气。
李亨一阵苦笑,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不是怀疑啊,只是这变化有点乱,不得不小心从事……唉,算了算了,贺监既然已经病退,这事就暂且如此吧。”他还想再叮嘱几句,李泌却一拱手:“时辰已到,臣必须得返回靖安司了。”
李亨悻悻道:“那么还需要我做什么?”
“在这三个时辰内,殿下需要坚定地站在我这边,支持我做的每一个决策。没有质疑和讨论的时间,必须完全按照臣的规矩来。”
“长源的规矩?是什么?”李亨忽然很好奇。
“不讲任何规矩。”
第四章 未初
曲江池内水道蜿蜒,楼宇林立,花卉周环,柳荫四合,
小径穿插园林之间,一年四季都是极好的去处
——无论是对游人还是对逃遁者。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未初。
长安,万年县,修政坊。
修政坊地处城郭东南角,离皇城、东西二市以及延寿、平康二坊等繁华之所很远;但这里毗邻曲江池与芙蓉苑,游宴赏景十分便当。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虽然多不居此,但都设法在这里置办几套别院偏宅。
龙波或突厥人在这里落脚,确实是个好选择。这个时节,这一带宅邸住的人不多,不少宅邸都是空的,最适合藏身其中。
时辰紧迫,张小敬和姚汝能快马加鞭,从平康坊一路向修政坊疾驰。
比起北边拥挤密集的坊内建筑,修政坊内的宅邸布局要稀疏不少,一条街上不过七八户——但每一户的占地要广大得多,府门宽大,两侧的围墙足有三十余步长。墙头一水覆着碧鳞瓦,墙后遍布松竹藤萝等绿植,疏朗相宜。若是站远点,还可看到院中拔起的几栋高台亭阁,尽显气派。
根据瞳儿的供述,龙波每次带她外出,都是到修政坊西南隅的横巷边第三间。跟左邻右舍相比,这处宅邸略显寒碜,院墙的外皮剥落,瓦片残缺不全,像是一排残缺不堪的糟牙。府门的兽环锈蚀,上方未悬任何门匾,表明此宅暂时无主。
靖安司已经调阅过房契,这处宅子的房主是个姓靳的扬州富商,但已数年不曾露面,不知是死了还是忘了,这里一直荒废无人,连个洒扫的苍头都没雇过。突厥人选这里作为万全宅,真是合适得很。
张小敬一直认为,突厥人一定在长安城有不止一处万全宅,否则没法开展大的行动。反推回去,只要找到万全宅,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突厥人。
从外面望过去,这座空宅并无任何异状。不过张小敬知道修政坊这里的建筑,最寒酸的也有五六进深,里面什么情况,须得潜入才能知悉。他先检查了一下寸弩弦箭,扎紧裤脚和袖口,然后把佩刀的刀鞘取掉,对姚汝能道:“内中情况不明,我先进去看看。你守在门口,跟望楼保持联络。”
“只一个人?”姚汝能惊讶道。
张小敬淡淡道:“我现在可不敢把后背交给你。”
姚汝能嘴角一抽,垂下头,默默地后退了几步。经过平康坊的那一场争论,两个人的关系有些微妙。
姚汝能刚才已通过望楼上报靖安司,汇报了张小敬的卑劣行为。结果靖安司的回复却把他训斥了一顿,区区一个暗桩,根本没法和整个长安的安危相比,警告他不得再干扰张都尉办事,也不要用望楼来传递这些无关小事。
姚汝能固执地认为,张小敬一定有自己的小算盘,只是上级被蒙蔽了不知道而已。现在他要求一个人进宅子,会不会是想要潜逃?可如果他有心逃跑,刚才打晕自己就走了,何必等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