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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

  一个武侯怯怯道:“那可是张头啊……”不知道他这句话是顾念旧情,还是忌惮张阎王的凶悍。胖武侯一瞪眼:“那也得追!”
  追得上追不上,这是个能力问题;追不追,这是个态度问题。
  于是武侯们也朝那边赶过去,不过跑得不是很积极。有意无意地,谁也没理檀棋,也没留一个人问话,就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
  檀棋呆立在瞬间空荡荡的十字街口,不知所措。她知道,张小敬是怕连累她,所以一个人先跑了——毕竟通缉令上只提了一个名字。
  可这份通缉令是怎么回事?张小敬怎么就成了全城通缉的危险犯人?这跟靖安司遭遇袭击有什么关系?若是公子在,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檀棋想到这里,心突然凉了半截——这岂不是说,公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檀棋看向远处黑幕中的光德坊,又看向张小敬身影消失的街道,她只信赖这两个男子,而他们都离她而去,不能再成倚仗。绝望和海量的疑问涌入檀棋的大脑,让她头昏目眩,几乎站立不住。檀棋缓缓蹲下身子,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害怕。
  公子没了,靖安司烧了,如今张小敬又沦为全城通缉的要犯,已经没人关心长安城会怎么样了。
  这种体会,就像又回到了她小时候被父亲抛弃、流落街头之时。那早已隐没在记忆里的恐惧,又浮出水面,令檀棋战栗不已。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想要放声痛哭,可就在眼泪夺眶而出的一瞬间,张小敬的一句话冲入脑海:“你家公子同意你跟着我,是因为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价值的事情。”
  檀棋抬起手背,把眼泪从眼角拭掉,重新站起来,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是啊,我的能耐,可不止伺候公子,我能做到更有价值的事!不能被那个登徒子小看,更不想让公子失望。
  大势已如此艰难,若我再放弃的话,那就再无希望可言!
  檀棋的眼神,流露出坚毅神色。这时她看到远处望楼,正在朝这边发着紫灯的信号,就像是夜空中升起一颗指路的明星。
  信号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檀棋纵然对传信不熟,也能读出这个信号的意思:
  不退。
  在经历了很长时间的黑暗后,李泌的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天亮,而是他的头套被取了下来。展现在李泌眼前的,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华美庭院。这庭院占地极广,四处假山藤萝,错落有致,间杂着娑罗树、金桃等名贵的异国树种。沉香朱楯、檀木栏杆,连井阑都是用金灿灿的宝钿覆满,周围的回廊上还绕了一圈紫藤架子,可谓奢靡之至。
  在庭院正中是一座翘檐亭子,亭子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李泌一眼就看出来,那四根亭柱每根都有五抱之粗,光是原木运进来的费用,就足以让十几个小户人家破产。
  “李司丞好眼光,这自雨亭,可不一般哪。”龙波笑嘻嘻地站在旁边,抬起手臂,像是一个殷勤的主人在给客人炫耀,“你看,那亭子的边缘有一圈可活动的敛水堤。遇雨则收储不泄,到了酷暑时分,只消把敛水堤抬起一条小缝,便有清水从四边亭檐倾泻而下,有如水帘,那叫一个风凉,有钱人就是会玩,啧啧。”
  李泌仔细观察着这一切,眼神闪动。
  突厥狼卫背后,应该就是这个叫蚍蜉的组织——这个幕后主使的身份,在长安一定不低,否则不可能会拥有这宽阔豪奢的庭院;他的身家也必定惊人,否则不可能纠集这么一支装备精悍、战技强悍的军队。
  长安城能玩出这种手笔的豪商,人数并不多,究竟会是谁?
  龙波注意到李泌在观察,点了点自己的鹰钩鼻,呵呵一笑:“李司丞可真是个操心命,已经穷途末路,干吗想那么多,索性好好欣赏一下美景呗。”
  李泌挺直胸膛,丝毫不见怯意,一如在靖安司大殿中那样凌厉:“你们不在靖安司杀掉我,反而不辞辛苦地挟持至此,难道就是来赏这亭子的?”
  “哎,司丞真是目光如炬,到底是说棋的神童。”龙波尴尬地抓了抓脑袋,从腰里又掏出一卷薄荷叶,递给李泌,“来一口?”
  李泌一动不动:“你们背后的主使者,是谁?”
  龙波跷起指甲,从牙缝里把薄荷叶渣剔出来,往地上一弹:“司丞怎么就觉得,我们背后必须得有一个金主?”
  “这等规模,这等手笔,岂是寻常人能做到。”
  龙波似笑非笑:“司丞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出身上品高第,就算被人打败,也只能被身份对等的敌手打败——我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小人物,是不配击败您的,对吧?”
  李泌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个问题太蠢了,不需要回答。
  龙波却继续说道:“这倒也不怪司丞。行旅在途,自然要提防熊罴虎豹,谁会低头去顾忌小小的虫蚁呢?”他的靴子猛然一跺,挪开之后,磨纹石的地板上多了几只蚂蚁的扁尸,“它们的生死,只在大人物一踏之间,又有什么好忌惮的?”
  李泌不动声色,试图从这几句怨愤之语里,猜测出他的动机。
  龙波伸手一扬:“不过,并不是所有的虫蚁都只有被靴子碾死的命——虫蚁之中,有一种叫作蚍蜉。生而纯白,大小如米粒,小得可怜。可是它们有嘴至刚,啮木为粮,专门喜欢钻椽穴柱,蚀壁蛀梁。纵然是百丈广厦,千里长堤,也能被这小小的飞虫侵蚀一空,轰然倒塌。”
  仿佛为了证实他的话,几只生了翅膀的白色蚍蜉从身后的屋殿缝隙中飞出来,在半空中追逐飞舞。春天到了,正是蚍蜉交配的季节。
  李泌冷声道:“你们有胆子在长安腹心偷袭靖安司,却没胆子与一个俘虏说实话?”
  “这便是实话。我等以蚍蜉为名,自然都是些小人物,只是不那么甘心罢了。”龙波说到这两个字时,神情带着淡淡的自豪和自嘲,“世人只知巨龙之怒,伏尸百万,却不知蚍蜉之怒,也能摧城撼树。”
  李泌脑中浮现出一幅情景。遮天蔽日的蚍蜉振翅而飞,啃噬着这长安城的每一处建筑。
  龙波吩咐手下把李泌身上绑着的绳索解开,然后恭敬地做了个手势:“请随我来,我就带您去看看,我们这些小小的蚍蜉,是怎么撼动这座大城的。”
  周围全是岗哨,李泌知道绝无逃走可能,他揉了揉被捆疼的肩膀,冷哼一声,昂首迈步前行。龙波与他并肩而行,一起朝着庭院深处走去。
  他们穿过亭子,绕过假山,沿途可以看到许多精壮汉子,手持寸弩来回巡逻,汉胡皆有,戒备森严。这些人想必就是随龙波袭击靖安司的人,他们身上有着一种与寻常贼匪不同的气质。
  寻常的贼人或很凶悍,但多是松松垮垮的一盘散沙;而这些士兵进退有度,行姿严谨,这么多人守在庭院里,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别说匪类,就是京城的禁军,能做到这点的都不多。
  这,可不是光有钱就能搜罗来的。再联想到龙波的蚍蜉之喻,李泌心中一沉。
  龙波一边走着一边吹起口哨,对李泌的观察全不在意。
  他们来到院角那一片黑褐色的娑罗树林边。这些树都是从天竺移栽而来,每一株都价值不菲,树干上用麻布包裹,以抵御北方的严寒。在树林边缘,龙波停住脚步:“李司丞,到地方了,仔细瞧着吧。”李泌环顾四周:“你要我看什么?”
  龙波笑嘻嘻道:“当然是你们追查了几个时辰的玩意啊。”
  “阙勒霍多?”
  李泌低声说道。突厥狼卫偷运进延州石脂,在昌明坊炼制成猛火雷。其中十五桶已经炸了,其他两百余桶至今下落不明,原来竟藏在这庭院里!
  龙波有点尴尬地“啧”了一声:“阙勒霍多是突厥人起的绰号,说实在的,太土了。那些突厥人根本不知道这东西真正的用法,只知道驾着马车到处乱炸,和这个名字一样粗俗。”
  李泌扫视每一处角落,却没见到什么可疑之处。按道理,猛火雷有两百多桶,不可能藏得很隐蔽。
  龙波伸出指头往天上一指,高声道:“要有光!”
  很快,有星星点点的烛光在不远处亮起来,起初是一两个,然后是一片、一圈,很快勾勒出了一个完美的圆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