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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节

  张小敬原本已经抬起的长刀,停滞在半空。
  他并不懂得机关营造之术,这一刀劈下去,谁知道是福是祸?究竟是靛青还是赤红?万一劈错了,反倒提前引发了爆炸,又该如何?张小敬原本是没想过这些的,只求一刀劈个痛快,被鱼肠这么一点,反倒成了心魔,下不去手了。
  就在张小敬一愣神的工夫,机枢木台已掠过他的身前,逐渐远去。张小敬急忙身子前倾,伸手去抓,背部终于离开了灯楼内壁。
  这一个小小的破绽,立刻被蓄势待发的鱼肠抓住。他一下子从脚手架上跃下来,飞刺过去。张小敬要么去抓木台,被他刺死;要么回刀自保,坐视木台远去。
  现在灯屋已经亮起了二十一间,张小敬没有时间再等它转一圈回来了。
  张小敬对此也心知肚明,可他面对靛蓝和赤红双色,无从下手。他一咬牙,先回刀挡住鱼肠的突袭,可也因此错过了与机枢木台接触的机会。
  旋转的地板,稳稳地载着机枢木台,逐渐远去。
  鱼肠没有作声,双眼却闪动着兴奋神色。这一番争斗的结果,终于要水落石出。他忽然发现,不杀掉这个家伙,任由他朝着绝望的深渊滑落,会比杀掉他更解恨。
  可经过这一番缠斗,鱼肠也知道,这家伙绝不会那么容易放弃。
  果然,张小敬一见固守的策略失败,也感受到了时辰的压力,索性扑了过来。这一次他什么都不顾了,直冲木台。
  第二十二间灯屋,在高高的天顶亮起。
  张小敬的冲势如同一头野猪,对周围不管不顾。鱼肠趁机出手,寒光一闪,割开了他的右边肋下,飞起一片鲜血。可这个伤势,丝毫没有减缓张小敬的速度。
  鱼肠再一次出手,这次割伤的是他的左肩。张小敬虎吼一声,浑身鲜血淋漓地继续冲着,对身上的伤口置若罔闻。
  鱼肠的表情变得僵滞起来,对方升起一股令他无比畏惧的气势,这还是生平第一次。鱼肠有预感,即使现在割开他的咽喉,对手也会先把自己撕成数块,然后再死去。
  来自童年阴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头升起。那还是在他七岁那年,孤身流落在草原上,被一头受伤的孤狼缀上。一人一狼对峙了半个夜晚,幸亏后来有牧民赶到,打跑了那头狼。不过它那绿油油的眼神,给鱼肠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噩梦印记。
  这噩梦,今天又化身成了张小敬,出现在鱼肠面前。鱼肠第一次失态,他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后退躲避。
  他低吼一声,拼命想要摆脱这些混乱思绪,可张小敬已经接近了。
  鱼肠已经不想与张小敬正面对决,他抑制住想要逃走的冲动,飞起一刀,砍断旁边的一根黄竹架。沉重的木轮缺少了一个支撑,登时往下沉了几分,连累正在冲锋的张小敬身子一歪。鱼肠连忙又砍断了另外一处竹架,木轮又歪倒了几分。
  张小敬看到眼前的平路,忽然变成了一个倾斜的上坡。他只得掣起钢刀,加快速度向前奔去。鱼肠发狂般举起刀来,砍断了第三根支撑。
  哗啦一下,天枢层的木轮坍塌下去一半,木屑飞溅。张小敬的体力已濒临谷底,加上受伤过重,一时控制不了平衡,一路滑跌到木轮边缘。他想要抓住周围的东西,可胳膊已是酸疼无力,整个身子一下子滑出半空,只靠一只手死死抠住边缘的凹槽。那柄障刀在半空旋了几个圈子,掉到了灯楼底部的深渊中去。
  与此同时,第二十三间灯屋,点亮。
  鱼肠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他很少如此失态,可今天是个例外。这一场决斗,终究还是他赢了。张小敬这头野兽,最终还是被他打败了。
  他走到木轮边缘,用皮靴踩住张小敬的五个指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张小敬的身体无助地在半空晃动,面色狰狞,始终不肯松开指头。
  “到头来,你谁也保不住。”
  鱼肠俯视着这个手下败将,他现在可以轻易杀死张小敬,可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刚才张小敬的疯狂,让他感受到了恐惧。单纯杀死这个浑蛋,已不足以洗刷这种屈辱。只有让这个仇敌在绝望和痛苦的情绪中煎熬良久,然后死去,才会让心中的愤怒平息。
  他不再继续蹍压张小敬的手指,而是指了指那个机枢木台,走过去。张小敬吼道:“你来杀我好了!不要去扳动机关!”
  鱼肠侧耳倾听,脚步放慢,这哀鸣比教坊的曲子还好听,他要好好享受这一过程。张小敬单手抠住凹槽,双目充血,声音嘶哑如破锣:“不要扳动,你会后悔的!”
  在这声声的吼叫中,鱼肠慢慢地踏到木台之上。伸出手握住两条长柄,仰起头来,向天顶望去。
  最后一间“明理”灯屋,点亮。
  太上玄元灯楼上的二十四间灯屋,至此终于全数点燃。二十四团璀璨的巨大灯火,在夜幕映衬下宛若星宿下凡。
  它们以沛然莫御的恢宏气势次第旋转着,在半空构成了一个明亮而浑圆的轮回轨迹,居高临下睥睨着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屋中灯俑个个宝相庄严,仿佛众妙之门皆从此开。
  在这座灯楼的顶端,有十几根极长的麻绳向不同方向斜扯,悬吊半空,绳上挂满了各色薄纱和彩旗。灯没亮时,这些装饰毫不起眼。此时灯屋齐亮,这些薄纱扑簌簌地一起抖动,把灯光滤成绯红、葡萄紫、翠芽绿、石赭黄等多彩光色,把灯楼内外都笼罩在一片迷离奇妙的彩影之中,有如仙家幻境。
  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天潢贵胄,有几人曾目睹神仙临凡?而今天,每一个人的梦想都变成了眼前的实景,这是值得谈论许多年的经历。惊涛骇浪般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拍击而来。兴庆宫内外早已准备好的乐班,开始齐奏《上仙游》。长安城的上元节的欢庆,达到了最高潮。
  鱼肠看了张小敬一眼,有意侧过身子去,让他能看清楚自己的动作。手腕一用力,将那赤红色的长柄推至尽头。
第十八章 寅初
  马车旁的马匹,也都同时转动了一下耳朵,喷出不安的鼻息。
  护卫们顾不得安抚坐骑,他们也齐齐把脖颈转向北方。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寅初。
  长安,万年县,安邑常乐路口。
  从刚才拔灯红筹抛出燃烛开始,李泌便一直跟在那辆东宫所属的四望车后面。不过他没有急于上前表明身份,而是拉开一段距离,悄悄跟随着。
  李泌手握缰绳,身体前倾,双腿虚夹马肚,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加速的姿势。但他不敢太过靠前,因为一个可怕的猜想正在浮现。这念头是道家所谓“心魔”,越是抗拒,它越是强大,一有空隙便乘虚而入,藤蔓般缠住内心,使他艰于呼吸,心下冰凉。
  这一辆四望马车离开兴庆宫后,通过安邑常乐路口,一路朝南走去。这个动向颇为奇怪,因为太子居所是在长乐坊,位于安国寺东附苑城的十王宅内,眼下往南走,分明背道而驰。
  既不参加春宴,又不回宅邸,值此良夜,太子到底是想要去哪里?
  这一带的街道聚满了观灯的百姓,他们正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远处灯楼的盛况,可不会因为四望车上竖着绛引幡,就恭敬地低头让路。马车行进得很急躁,在拥挤的人群中粗暴地冲撞,掀起一片片怒骂与叫喊——与其说是跋扈,更像是慌不择路的逃难。
  四望车两侧只配了几个护卫兵随行,仪仗一概欠奉。那只搁在窗棂上的手,始终在烦躁地敲击着,不曾有一刻停顿。
  李泌伏在马背上,偶尔回过头去,看到太上玄元灯楼的灯屋次第亮起。身旁百姓们连连发出惊喜呼喊,可他心中却越听越焦虑。等到二十四个灯屋都亮起来,阙勒霍多便会复活,到那时候,恐怕长安城就要遭遇大劫难了。
  他在追踪马车之前,已经跟陈玄礼将军打过招呼,警告说灯楼里暗藏猛火雷,让他立刻对勤政务本楼进行疏散。至于陈玄礼听不听,就非李泌所能控制了——话说回来,就算现在开始疏散也晚了。勤政务本楼上的宾客有数百人,兴庆宫广场上还有数万民众,仓促之间根本没办法离开爆炸范围。
  只能指望张小敬能及时阻止灯楼启动,那是长安城唯一的希望。
  一想到这里,李泌眉头微皱,努力压抑住那股心魔。可这一次,任何道法都失效了,心魔迅速膨胀,几乎要侵染李泌的整个灵台,强迫他按照一个极不情愿的思路去思考。
  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任何离开勤政务本楼的人,都值得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