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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节

  他这么朝前一凑,藤筐晃得更厉害。太真为了闪避蚍蜉的侵袭,极力朝着身后靠去。突然,一声尖叫从太真的口中发出。她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右臂高高扬起,似乎要摔到外面去。
  蚍蜉情急之下,伸手去抓太真的衣袖,指望能把她扯回来。可手掌揪住衣袖的一瞬间,却发现不对劲。
  太真虽然是坤道身份,但终究是在宫里修道,穿着与寻常道人不太一样。今日上元节,在道袍之外,她还披着一条素色的纱罗披帛。这条披帛绕过脖颈,展于双肩与臂弯,末端夹在指间,显得低调而贵气。
  刚才太真悄悄地把披帛重新缠了一下,不绕脖颈,一整条长巾虚缠在右臂之上,两端松弛不系,看起来很容易与衣袖混淆。这种缠法叫作“假披”,一般用于私下场合会见闺中密友。
  蚍蜉哪里知道这些贵族女性的门道,他以为抓的是衣袖,其实抓的是虚缠在手臂上的披帛。披帛一吃力气,立刻从手臂上脱落。蚍蜉原本运足了力量,打算靠体重的优势把她往回扯,结果一下子落了空,整个人猛然向后仰倒,朝着筐外跌去。
  好在蚍蜉也是军中好手,眼疾手快,身子虽然掉了出去,但两只手却把住了筐沿。他惊魂未定,正要用力翻回来,却突然感觉到手指一阵剧痛。
  原来太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从胸口衣襟里掏出一把象牙柄折刀,闭上眼睛狠狠地戳刺过来。这柄折刀本是天子所用,后来被张小敬夺走,现在又到了她手里。
  蚍蜉不敢松手,又无法反击,只得扒住藤筐外沿拼命躲闪。一个解甲的老兵和一个宫中的尤物,就这样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藤筐内外,展开了一场奇特的对决。
  太真毕竟没有斗战经验,她不知什么是要害,只是一味狂刺。结果蚍蜉身上伤口虽多,却都不是致命的。蚍蜉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知道还有反击的希望,便强忍剧痛,伸手乱抓。无意中,他竟扯到太真散落的长发,顾不上怜香惜玉,用力一拽。太真只觉得头皮一阵生痛,整个身体都被扯了过去,蚍蜉起手猛地一砸,正砸中她的太阳穴。
  太真哪儿吃过这样的苦头,啊呀一声,软软地摔倒在筐底,晕厥了过去。
  蚍蜉狞怒着重新往筐里爬,想要给这个娘们一记重重的教训。可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咯咯的轻微断裂声,他一抬头,看到吊住藤筐的一边绳子,居然断了——这大概是刚才太真胡乱挥舞,误砍到了吊绳。
  蚍蜉面色一变,手脚加快了速度往里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失去四分之一牵引的藤筐,陡然朝着另外一侧倒去。蚍蜉发出一声悲鸣,双手再也无法支撑,整个身体就这样跌了出去。
  悲鸣声未远,在半空之中,又听到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原来刚才一番缠斗,让藤筐附近的吊绳乱成一团麻线。蚍蜉摔下去时,脖颈恰好伸进了其中一个绳套里去。那声脆响,是身子猛然下坠导致颈椎骨被勒断的声音。
  藤筐还在兀自摆动,太真瘫坐在筐底,昏迷不醒。在筐子下方,最后一个蚍蜉耷拉着脑袋,双眼凸起,任凭身躯被绳索吊在半空,在暗夜的城墙上吱呀吱呀地摆动。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萧规站在辘轳边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蚍蜉发出最后的悲鸣,他才意识到不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城墙边缘,朝藤筐里看去。
  看到自己最后一个手下也被吊死了,萧规大怒。他凶光大露,朝筐底的太真看去,第一眼就注意到她手里紧紧握着的小象牙柄折刀。
  萧规的瞳孔陡然收缩,他想起来了,这象牙柄折刀乃是天子腰间所佩,在摘星殿内被张小敬夺去,现在却落在太真手里。这意味如何,不言而喻。
  一阵不正常的空气流动,从萧规耳后掠过。他急忙回头,却看到一团黑影竭尽全力冲了过来,将他死死朝城外撞去。萧规情急之下,只能勉强挪动身子,让后背靠在缒架附近那根号旗的旗杆上,勉强作为倚仗。
  借着这勉强争取来的一瞬间,萧规看清了。撞向自己的,正是当年的老战友张大头。
  “大头,你……”萧规叫道。可对方却黑着一张脸,并不言语。他已没有搏斗的力气,只好抱定了同归于尽之心,以身躯为武器撞过来——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旗杆只抵御了不到一弹指的工夫,便咔嚓一声被折断。这两个人与那一面号旗,从长安东城墙的城头跃向半空。大旗猛地兜住了一阵风,倏然展开,裹着二人朝着城外远方落去,一如当年。
  就在同时,东方的地平线出现了第一抹晨曦。熹微的晨光向长安城投射而来,恰好映亮夜幕中那两个跌出城外之人的身影。
  长安城内的街鼓咚咚响起,响彻全城。
第二十二章 辰初
  看着张小敬左右为难的窘境,萧规十分享受。
  他努力把身子挪过去,贴着耳朵低声说出了一句话。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辰初。
  长安,长安县,安业坊。
  在街鼓急促的鼓点声中,李泌一撩袍角,疾走数步,径直来到自雨亭下。他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盯着亭中那位大唐除了天子之外最有权势的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对方也同时在凝视着他,只是自矜身份,没有开口。
  李泌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旅贲军的士兵们也一起拥过来。他们迅速站成一个弧形,把整个自雨亭严密地包围起来。李林甫身边的护卫眉头一挑,拔刀就要上前,却被主人轻轻拦下。
  李泌双手恭谨一抱,朗声说道:“拜见李相。”
  “李司丞有礼。”李林甫淡淡回道,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身材瘦高,面相清癯,头顶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活像是一只高挑的鹤鹳。
  李泌注意到,对方用的称呼是他的使职“靖安司丞”,而非本官“待诏翰林”,可见李林甫已然判断出吉温夺权失败,并且接受了这个结果。
  今天这位李相一直在跟靖安司作对,现在终于示弱认输了。想到这里,李泌不由得精神一振。李林甫为相这么多年,示弱的时候可不常见——他如此退让,果然是因为被自己击中了要害?
  想想也是,这个幕后黑手在最接近胜利之时,在自己最隐秘的宅邸被靖安司堵了一个正着,心旌动摇也是应该的。一念及此,李泌含笑道:“这自雨亭兼有精致大气,若非李相这等胸有丘壑之人,不能为之。”
  李林甫捋着颌下的三缕长髯,眼神一抬:“亭子样式确实不错,老夫致仕之后,也该学学才是。”
  从回应里,李泌感觉到了对方的虚弱,他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份手实,递过去:“李相说笑了。下官已查得清楚,这里难道不是您的隐寄宅邸吗?”
  蚍蜉曾在这座宅子里停留,那么只要咬定宅主身份,无论如何他也逃不脱干系。此时兴庆宫情况未明,李泌必须敲钉转角,把最大的隐患死死咬住,才能为太子谋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过手实略扫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不过写了陇西二字,就成了老夫的产业?长源你未免太武断了。”李泌早料到他会矢口否认:“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请解释一下,勤政务本楼春宴未完,为何您要中途离席,躲来这一处?”
  他本以为李林甫会继续找借口狡辩,可对方的反应,却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难道不是长源你叫老夫过来,说有要事相商吗?”
  李泌一怔,旋即脸色一沉:“在下一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惊动过李相?再者说,以在下之身份,岂能一言就能把您从春宴上叫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时,自然不会。可今日先有突厥狼卫,后有蚍蜉,长安城内惊扰不安,若关系到圣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谨慎。”李林甫从怀里亮出一卷字条,上头有一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天子有不测之祸,速来安业坊某处宅邸相见,毋与人言云云。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插了那么多耳目,岂会不知当时贺监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掳走,怎么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义送信过来?”
  “正是不知何人所写,才不能怠慢。”李林甫点了点字条背面,上头留有一个圆形的洇迹,“这字条并非通传所送,而是压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一惊,因为太子在春宴现场接到的两封信,也是不知被谁压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测,这是李相故意调开太子,好让他成为弑杀父皇的嫌疑,可现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样的信,这顿时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同时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调开春宴,这到底为什么?
  不对!李泌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可能有这种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间,一定有一个在撒谎。他捏紧了拳头,放弃虚与委蛇的盘问,直截了当道:
  “李相可知道,适才太上玄元灯楼发生爆炸?”
  李林甫面色一凛,急忙朝着兴庆宫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沉沉,晨曦方起,看不清那边的情形。他们刚才听见了爆炸声,可还没往那边联想。现在李泌一说,李林甫立刻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
  “怎么回事?”这位大唐中书令沉声问道,眉头紧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