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敬缓缓侧过头去,发现萧规受的伤比他要重得多,胸口塌陷下去很大一块,嘴角泛着血沫。显然在落水时,他先俯面着地,替张小敬挡掉了大部分冲击。
看到这种状况,张小敬知道他基本上是没救了。一股强烈的悲痛如闪电一样,劈入张小敬石头般僵硬的身体。上一次他有类似体验,还是听到闻无忌去世。
这时萧规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这三个字里蕴含着无数疑问和愤怒。
张小敬张了张嘴,仍旧无法发出声音。
“为什么偏偏是你,要背叛我?”萧规似乎变得激动起来,嘴角的血沫又多了一些。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丝毫不顾及胸口伤势,边说边咳,“不对!咳咳……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帮我,对不对?”
张小敬无言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啊,你为了骗到我的信任,居然真对李泌下了杀手。张大头啊张大头,该说你够狠辣还是够阴险?咳咳!”
萧规此时终于觉察,这个完美的计划之所以功亏一篑,正是因为这位老战友的缘故。自己对张小敬的无限信任,反成了砍向自己的利刃。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背叛一个生死与共的老战友?为什么会帮官家?我想不出理由啊,一个理由都想不出来。”萧规拼命抓住张小敬的手,眼神里充满疑惑。
他没有痛心疾首,也没有狂怒,他现在只带着深深的不解。一个备受折磨和欺辱的老战友,无论如何,都应该站在他这边才对,可张小敬却偏偏没有,反而为折磨他的那些人出生入死,不惜性命。
可惜张小敬这时发不出声音,萧规盯着他的嘴唇:“你不认同我的做法?”
张小敬点头。
“你对那个天子就那么忠诚?”
张小敬摇摇头。
萧规一拳砸向小庙旁边的细柱,几乎吼出来:“那你到底为什么?既然不忠于那个天子,为什么要保护他!为什么不认同我的做法!你这么做,对得起那些死难的弟兄吗?”
张小敬无声地迎上他的目光。萧规突然想起来,在勤政务本楼的楼顶,他们有过一番关于“衡量人命”的争论,张小敬似乎对这件事很有意见,坚持说人命岂能如此衡量。
“你觉得我做错了?你觉得我不择手段滥杀无辜?你觉得我不该为了干掉皇帝搞出这么多牺牲者?”
这次张小敬点头点得十分坚决。
萧规气极反笑:“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是这么软弱,这么幼稚……咳咳……你想维护的到底是谁?是让我姐姐全家遇难的官吏,是害死闻无忌的永王,还是把你投入死牢几次折磨的朝廷?”
这次张小敬没有回答,他一脸凝重地把视线投向庙外,此时晨曦已逐渐驱走了黑暗,长安城的城墙轮廓已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萧规随着张小敬的视线看过去,他们到底是曾出生入死的搭档,彼此的心思一个眼神就够了:“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这长安城的守护者了吧?”
张小敬勉强抬起右臂,刮了刮眼窝里的水渍,那一只独眼异常肃穆。
萧规眼角一抽,几乎不敢相信:“大头,你果然是第八团里最天真最愚蠢的家伙。”张小敬拼尽全力抬起右臂,在左肩上重重捶了一下。这是第八团的呼号礼,意即“九死无悔”。
萧规见状,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发出一阵大笑:“好吧!好吧!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信任了你,你背叛了我,这都是活该。也好,让我死在自己兄弟手里,也不算亏。反正长安我也闹了,灯楼也炸了,宫殿也砸了,皇上也挟持过了,从古至今有几个反贼如我一般风光!”
他的笑声凄厉而尖锐,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流出来。
张小敬勉强侧过身子,想伸手去帮他擦掉。萧规把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打掉:“滚开!等到了地府,再让第八团的兄弟们决定,我们到底谁错了!咳咳咳咳……”
一阵激烈的咳嗽之后,声音戛然而止,祖道庙陷入一片死寂。张小敬以为他已死,正要凑过去细看。不料萧规突然又直起身来,眼神里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炽热光芒:
“虽然他们逃过一劫,可我也不会让长安城太平。咳咳,大头,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小敬皱着眉头,没有靠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萧规的脸上挂满嘲讽的笑意:“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蚍蜉何以能在长安城搞出这么大动静?”
听到这句,张小敬心中猛然一抽紧。他早就在怀疑,蚍蜉这个计划太过宏大,对诸多环节的要求都极高,光靠萧规那一批退伍老兵,不可能做到这地步,他们的背后,一定还有势力在支持。
现在萧规主动要说出这个秘密,可他却有点不敢听了。看那家伙的兴奋表情,这将是一个会让长安城大乱的秘密。可捉拿真凶是靖安都尉的职责,他又不得不听。
看着张小敬左右为难的窘境,萧规十分享受。他努力把身子挪过去,贴着耳朵低声说出了一句话。张小敬身子动弹不得,那一只独眼却骤然瞪得极大,几乎要挣破眼眶而出。
萧规头颅一垂,身子徐徐侧斜,额头不经意地贴在了张小敬的胸膛之上,就此死去。
此时的勤政务本楼里,比刚才被袭击时还要混乱。
气急败坏的诸部禁军、死里逃生的惊慌宾客、万年县与兴庆宫赶来救援的护卫与衙役、无头苍蝇一样的奴婢乐班舞姬,无数人在废墟和烟尘中来回奔走,有的往外跑,有的往里冲,有的大叫,有的大哭,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
当禁军诸部得知天子被贼人挟持登楼,遁去无踪,更加惶恐不安。龙武、羽林、左右骁卫、左右千牛卫等部长官,各自下令派人四处搜寻,军令不出一处,免不了会彼此妨碍,于是互相吵架乃至发生冲突。
尤其是那陷落在六层的宾客们很快也掺和进来。他们受伤的不少,死的却不多。这些人个个身份高贵,不是宗室就是重臣,脾气又大又喜欢发号施令,人人都觉得该优先得到救治。先行登楼的士兵们不知该听谁的好,又谁都得罪不起,完全无所适从。
一时之间,楼上楼下全是人影闪动,好似一个被掘走了蚁后的蚂蚁窝。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因为拥上来的援军很多,灯楼残骸所引燃的各处火情被迅速扑灭,至少勤政务本楼不会毁于火灾。
在这一片人声鼎沸、呼喊连天的混乱中,有一男一女不动声色地朝外头走去,前头是个宽额头的男子,走路一瘸一拐,看来是在袭击中受了伤;他身后紧贴着一个胡姬女子,她也是云鬓纷乱,满面烟尘,但神情肃然。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那男子眼睛不停在眨巴,他身后那女子的右手始终按在他腰眼上,几乎是顶着男子朝前走。
楼里的伤员和死者太多了,根本没人会去特别关注这一对轻伤者,更不会去注意这些小细节。他们就这样慢慢朝外面走去,无人盘问,也无人阻拦。
他们自然是留在勤政务本楼里的元载与檀棋。
之前张小敬叮嘱檀棋破坏“楼内楼”,然后立刻离开。她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却没有走开,反而回转过来,把元载拎了起来。
元载本以为援军将至,自己可以获救了。可他刚一站起来要呼喊,立刻又被檀棋砸中了小腿,疼得汗珠子直冒。元载没来得及问对方为什么动手,就感觉一柄硬硬的东西顶住了腰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就算不是刀,也是一具足以刺破血肉的锐物。
“跟我往外走,不许和任何人交谈。”檀棋冷冷道。
“姑娘你没有必要……”元载试图辩解,可腰眼立刻一疼,吓得他赶紧把嘴闭上了。
于是檀棋就这么挟持着元载,缓缓退出了勤政务本楼,来到兴庆宫龙池附近的一处树丛里。之前的爆炸,让这里的禽鸟全都惊走,空余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兴庆宫的宿卫此时全跑去楼里,这一带暂时无人巡视。
“莫非……姑娘你要杀我?”元载站在林中空地里,有些惊慌地回过头。
“不错。”檀棋两只大眼睛里,闪动着深深的杀意,“让你活下来,对张都尉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