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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节

  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他已经为太子做了一件悖德之事,不介意再来一次。
  李林甫看到了这年轻人眼神里冒出的杀意,却只是笑了笑。在他眼中,李泌就是个毛糙小孩,行事固然有章法,可痕迹太重,欠缺磨炼。
  “你就不想想,万一天子无事呢?”他只轻轻说了一句。
  李林甫的话,像一阵阴风,不动声色地吹熄了李泌眼中的凶光。对啊,倘若天子平安无事呢?那他在这时候出手,非但毫无意义,而且后患无穷。
  李泌不知道兴庆宫到底惨到什么程度,但既然张小敬在那边,说不定会创造出奇迹,真的将圣上救出。他忽然发现,自己有那么一刹那,竟希望张小敬失败。
  这实在是今天最讽刺的事情。
  真相和对太子的承诺之间,李泌现在必须得做一个抉择。
  姚汝能一钻入管道,先有一股腥臭味道如长矛一般猛刺过来,连天灵盖都要被掀开。他拼命屏住呼吸,放平身子,整个人就这么哧溜一声,往下滑去。
  这管道内壁上覆着层层叠叠的黄褐色粪壳,触处滑腻,所以姚汝能滑得很快。他不得不伸出双手顶住内壁,以控制下滑速度。手指飞快划过脆弱的粪壳,溅起一片片飞屑,落在身、头和脸上。
  若换作平时,喜好整洁的姚汝能早就吐了。可现在的他却根本不关心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前方那黑漆漆的洞口。
  没想到,内鬼居然是他!这可真是完全出乎姚汝能的预料。可再仔细一想,这却和所有的细节都完美贴合,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这个混账东西是靖安司的大仇人,哪怕牺牲性命也得逮住他。为了长安城,张都尉一直在出生入死,我也可以做到!姚汝能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样的呐喊。
  快接近出口时,姚汝能看到一个圆形的出口,还能听到水渠的潺潺声。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的教诲——他父亲是个老捕吏,说接近犯人的一瞬间,是最危险的,务必要小心再小心。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于是拼命用两脚蹬住两侧,减缓滑速。刚一从管道里滑出来,姚汝能就听耳边一阵风声。那内鬼居然悍勇到没有先逃,而是埋伏在洞口,用一根用来疏通管道淤塞的齐眉木棍,当头狠狠地砸过来。
  幸亏姚汝能提前减速,那棍子才没落在头上,而是重重砸到了小腹。姚汝能强忍剧痛,他右手早早握住一团硬化的粪屑,侧身朝旁边扬去。内鬼的动作因此停滞了半分,姚汝能顺势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袖摆,借着落势狠命一扯,两人同时滚落暗渠。
  这条暗渠是为本坊排水之用,坊内除了畜栏之外,酒肆、饭庄、商铺以及大户人家,都会修一条排道,倾倒各种厨余污水在渠里,全靠水力冲刷。日积月累,沤烂的各种污垢淤积在渠道里,腐臭无比,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两个人扑通落入渠中,这里地方狭窄,味道刺鼻,什么武技都失效了。内鬼不想跟他缠斗,正要挣扎着游开,不料姚汝能扑过来,伸手把他背后插着的一支弩箭硬生生拔了出来。弩箭带有倒钩,这么一拔,登时连着扯掉一大块血肉。
  内鬼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呼,回过身来,一拳砸中姚汝能的面部,姚汝能登时鼻血狂流,扑通一声跌入脏水中。内鬼正要转身逃开,不料姚汝能哗啦一声从水里又站起来,蓬头垢面,如同水魔一般。他伸开双臂,紧紧箍住对方身体,无论内鬼如何击打,全凭着一口气死撑不放。
  内鬼没料到姚汝能会如此不要命,他此时背部受伤极严重,又在这么肮脏的粪水里泡过,只怕很难愈合。内鬼不能再拖,只好一拳又一拳地砸着姚汝能脊梁,指望他放开。可姚汝能哪怕被砸得吐血,就是不放,整个人化为一块石锁,牢牢地把内鬼缚在暗渠之内。
  内鬼开始还用单手,后来变成了双拳合握,狠狠往下一砸。只听得咔吧一声,姚汝能的背部忽然塌下去一小块,似乎有一截脊椎被砸断了。这个年轻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双手锁势却没丝毫放松。
  内鬼也快没力气了,他咬了咬牙,正要再砸一次。忽然背后连续响起数声扑通落水声,他情知不妙,身子拼命挪动,可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姚汝能却始终十指紧扣,让他动弹不得。
  落水的是几个旅贲军士兵,他们在赵参军的逼迫下一个个跳进来,一肚子郁闷。此时见到这个罪魁祸首,恨不得直接捅死拖走。幸亏赵参军交代过要活口,于是他们拿起刀鞘狠狠抽去。
  旅贲军的刀鞘是硬革包铜,杀伤力惊人。内鬼面对围攻,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连续抽打得鼻青脸肿,很快便歪倒在水里,束手就擒。
  姚汝能此时已经陷入昏迷,可十指扣得太紧,士兵们一时半会儿竟然掰不开,只得把他们两个一起抬出这一片藏污纳垢的地狱,带到地面上。
  赵参军一看,这两个人脏得不成样子,脸都看不清,吩咐取来清水泼浇。几桶井水泼过去,那个内鬼才露出一张憨厚而熟悉的面容。
  赵参军凑近一看,大惊失色:“这,这不是靖安司的那个通传吗?”
  阿罗约运气不错,在外头打到了几只云雀,虽然个头不大,但多少是个肉菜。他把云雀串成一串,带回了庙里,发现另外一个人趴在张小敬的怀里,一动不动。张小敬神情激动,胸口不断起伏。
  他以为张帅是因友人之死而难过,走过去想把萧规的尸体抱开,可张小敬却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嘴张合,嗓子里似乎要喊出什么话来。
  可阿罗约却只听到几声虚嘶,他有点无奈地对张小敬道:“您还是别吭声了,在这儿歇着。等城门开了,我给您弄一匹骆驼来,尽快离开吧。”
  他以为张小敬一定是犯了什么大案子,所以才这么急切地要跳下城墙,逃离长安城。
  不料张小敬松开他的手,随手从身下的蒲席拔出一根篾条,在地上尘土里勾画起来。阿罗约说我不识字,您写也是白写啊,再低头一看,发现不是汉字,而是一座城楼,以及城门。张小敬用丝篾又画了一个箭头,伸向城门里,又指了指自己,抬头看着他。
  阿罗约恍然大悟:“您是想进城?立刻就进?”
  张小敬点点头。
  阿罗约这下可迷惑了。他刚才千辛万苦从城墙跳出来,现在为什么还要回去?他苦笑道:“这您可把我难住了。我刚才去看了眼,城门真的封闭了,而且还是最厉害的那种封法。现在整个长安城已经成了一个上锁的木匣子,谁也别想进出。”
  张小敬抓住他的双臂,嗯嗯地用着力气,那一只眼睛瞪得溜圆。
  “要不您再等等?反正城门不可能一直封闭。”
  张小敬拼命摇头。阿罗约猜测他是非进城不可,而且是立刻就要进去。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位不良帅急成这样。
  “可在下也没办法呀,硬闯的话,会被守军直接射杀……”阿罗约摊开手无奈地说。
  张小敬又低头画了一封信函,用箭头引到城门口。阿罗约猜测道:“您的意思是,只要能传一封信进去就成?”
  “嗯嗯。”
  阿罗约皱着眉头,知道这也很难。人不让进,守军更不会允许捎奇怪的东西进去。长安城现在是禁封,任何人、任何物资都别想进来,绝无例外。
  绝无例外,绝无例外,绝无……
  阿罗约抱臂念叨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他急忙冲到庙门口去看外面天色。然后回身喜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说不定能把您送进去。”
第二十三章 辰正
  这时候远方东边的日头正喷薄而出,
  天色大亮,整个移香阁开始弥漫起醉人的香味。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辰正。
  长安,长安县,兴化坊。
  在靖安司里,大殿通传是一个奇妙而矛盾的角色。
  他在靖安司中无处不在,无人不知。每一个人都见过这个人奔跑的身影,每一个人都熟悉他的洪亮嗓门。频频出入大殿,频频通报往来大事。长安城内多少情报都是经他之手,传达给各个主事之人。又有多少决策,是经他之手分散到望楼各处。
  可奇怪的是,却偏偏根本不会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把他当作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就好似终南山中一只趴在树上的夏日鸣蝉,蝉愈鸣,林愈静。没有人会特意把注意力放在一个通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