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扎维埃尔的门底下透出一道亮光,弗朗索瓦丝听到一下轻微的撞击声和衣料的沙沙声。她敲了一下门,久久寂静无声。
“谁啊?”格扎维埃尔问道。
“是我,”弗朗索瓦丝说,“快到走的时候了。”
自从格扎维埃尔下榻到巴亚尔旅馆,弗朗索瓦丝就学会永远不出其不意地去敲她的门,永远按时赴约而不提前。尽管如此,她的每次到来总神秘地干扰了格扎维埃尔。
“请您稍等,我马上上楼去找您。”
“好吧,我等着。”弗朗索瓦丝说。
她上了楼梯。格扎维埃尔嗜好礼仪,只有当她身着盛装准备接待弗朗索瓦丝时,她才为她开门。突然被人撞见她的私生活,对她来说几近猥亵。
“但愿今晚一切顺利,”弗朗索瓦丝想,“三天以后肯定准备不好。”她在沙发上坐下,抓起一张堆在床头柜上的手稿。皮埃尔曾把这样一个任务托付给她:阅读他接到的所有剧本,通常这个工作对她来说是一种乐趣。她毫无热忱地注视着剧名:《马尔西亚斯或未定之变》。今天下午没有丝毫进展,大家都精疲力竭,皮埃尔极度烦躁,他有八天没睡了。除非演出百场,场场爆满,否则将无法开支。
她扔下手稿站起来,还有足够时间重新化妆一下,但她心情太激动。她点上一支烟,笑了起来。实质上,她喜欢最后冲刺那种狂热和焦躁的心情,她深知,适当的时候一切都会准备就绪,三天之内,皮埃尔能创造出奇迹。水银灯的问题最终定会解决。要是泰代斯科决定在剧情中演……
“我能进来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道。
“请进。”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身着一件宽松大衣,头戴她那顶滑稽的小贝雷帽。充满稚气的脸上流露出尴尬的微笑。
“我让您久等了吧?”
“不,很好,我们不会迟到。”弗朗索瓦丝急忙表示。必须不让格扎维埃尔自认做了错事,否则她会变得耿耿于怀,阴郁不快。“我自己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呢。”
她在脸上大致扑了一些粉,匆匆离开镜子。今晚她的脸无关紧要,它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她朦胧地希望大家都看不见她的脸。她拿起钥匙和手套,随后关上门。
“您去听音乐了吗?”她问,“精彩吗?”
“没有去听,我没有出去。”格扎维埃尔说,“天太冷,我就没有兴致了。”
弗朗索瓦丝挽起她的胳臂。
“一整天您都做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没什么可说的。”格扎维埃尔以恳求的口气回答。
“您总是这样回答我。”弗朗索瓦丝说,“可我曾向您解释过,详细了解您过的小日子使我感到快乐。”她微笑着审视她,“您用香波洗头了吧。”
“是的。”格扎维埃尔说。
“您头发的波浪形漂亮极了,哪天我要请您给我做一次头发。还有呢?您看什么书了?您睡觉了吗?您中午吃的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格扎维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不再坚持问下去。在某些方面,同格扎维埃尔无法推心置腹。对她来说,谈论一天的琐事就如同谈论她身体器官功能那样是猥亵之事。因她不怎么离开自己的房间,难得有东西可谈。弗朗索瓦丝对她缺乏好奇心深感失望,向她提出去看电影、听音乐会和散步的种种诱人建议,全都枉然,她顽固地守在家里。那天清晨在蒙帕纳斯那家咖啡馆里,弗朗索瓦丝自以为掠得了一个珍贵的战利品,激起她一阵小小的、虚幻的兴奋感。然而,格扎维埃尔的来到没给她带来丝毫新鲜感。
“而我过了充实的一天。”弗朗索瓦丝快活地说,“早晨,我到假发制作人那里直言不讳地提醒他,还有一半以上的假发没有交货。然后我跑遍了所有小道具商店。很难找到所需要的东西,这纯粹是觅宝,但是您知道,在那些稀奇古怪的道具中搜索是多么有趣,哪次我该带您去。”
“我很愿意。”格扎维埃尔说。
“下午,有一次很长的排练,我花了很多时间修改戏装。”她笑了起来,“有一个胖演员装上了一个假臀部,而不是假肚子,您如果看到他的体型就好了!”
格扎维埃尔轻轻按了一下弗朗索瓦丝的手。
“您别太劳累了,要是病了怎么办?”
弗朗索瓦丝突然温情地望着这张忧虑的脸,有时格扎维埃尔的谨慎持重会烟消云散,全然变成一个可爱而温顺的小姑娘,使人们想去亲吻那珍珠般的脸颊。
“不会拖很久的。”弗朗索瓦丝说,“您知道,我不会没完没了地过这种生活的,但如果只是几天,又能指望成功,为此付出代价倒是一种乐趣。”
“您真是精力充沛。”格扎维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对她笑了笑。
“我想今晚会很有意思,拉布鲁斯在最后时刻总是有新绝招。”
格扎维埃尔没有回答;当弗朗索瓦丝谈及拉布鲁斯时,她总是感到不自在,尽管她对他钦佩之至。
“您至少不讨厌去看看排练吧?”弗朗索瓦丝问道。
“我很感兴趣。”格扎维埃尔说。她迟疑了一下,“当然我更喜欢通过别的方式见到您。”
“我也这样想。”弗朗索瓦丝冷冷地说。她讨厌格扎维埃尔时而流露的含蓄的指责。也许她给予她的时间太少,但她毕竟不能把自己仅有的工作时间贡献给她。
她们来到剧院前面,弗朗索瓦丝深情地望了望正面雕有洛可可风格花饰的古老建筑物,它那亲切感人、朴实无华的外表令人动情,几天以后,它将灯火辉煌,换上节日盛装,只是今天晚上,它仍隐蔽于夜色苍茫之中。弗朗索瓦丝向演员入口处走去。
“想到您好像去办公室似的天天到这里来,就觉得很奇怪,”格扎维埃尔说,“剧院内部的一切总给我一种神秘感。”
“在我尚未结识拉布鲁斯的时候,”弗朗索瓦丝说,“我记得伊丽莎白总是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内行模样把我领到后台来,而我觉得自己胆子好大啊。”她笑了笑。神秘感早已消失殆尽,而这个堆满陈旧布景的院子虽已变得平平常常,但丝毫不失其诗意。一个木制小楼梯通向演员休息室,木头上面涂着像公园里的长凳那样的绿漆。弗朗索瓦丝停住脚步,倾听从舞台方向传来的喧闹声。每当她马上要见到皮埃尔,她的心总是因兴奋而怦怦地跳。
“请别出声,我们要从舞台后面穿过。”她说。她拉着格扎维埃尔的手蹑手蹑脚地从布景后面溜过。在种植着绿色和朱色灌木的花园里,泰代斯科焦急万分地踱来踱去,今晚,他发闷的嗓音令人奇怪。
“待在这里,我一会儿就回来。”弗朗索瓦丝说。大厅里有很多人,和往常一样,主要演员和群众演员都集中在大厅尽头的座位上,唯有皮埃尔坐在正厅前座第一排。弗朗索瓦丝握了握伊丽莎白的手,她坐在一个小演员身边,几天以来她和他形影不离。
“我过一会儿来看你。”她说,默默无言地向皮埃尔笑了笑,他全身蜷缩成一团,脑袋埋在一条红色大围巾里,满脸不悦。
“这些树丛,砸锅了,”弗朗索瓦丝想,“应该换掉。”她不安地看了一眼皮埃尔,他做了一个实在无能为力的动作:泰代斯科从未演得这么糟糕,对他的估计竟然完全错了?
泰代斯科的嗓子嘶哑了,他把手捂在前额上。
“请原谅,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他说,“我想我最好休息一会儿,一刻钟以后,肯定会好起来。”
鸦雀无声。
“好吧。”皮埃尔说,“趁此机会调整一下灯光。完了把维耶曼和热尔贝叫来,我要他们修改这个布景。”他放低了声音,“你好吗?你脸色不好。”
“还可以。”弗朗索瓦丝说,“你气色也不好。今天晚上到十二点就停吧,所有人都累瘫了,这样下去,坚持不到星期五。”
“我很清楚。”皮埃尔说,他转过脸问,“你把格扎维埃尔带来了?”
“对,我得去照顾一下她。”弗朗索瓦丝犹豫了一下说,“你知道我想什么吗?出去时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去喝一杯酒。你不反对吧?”
皮埃尔笑了起来。
“我还没有告诉你:今天早上,当我上楼梯时,我看见她正下楼,她像兔子一样逃走了,跑到厕所里把自己关了起来。”
“我知道,”弗朗索瓦丝说,“你把她吓坏了。正因如此,我要求你见她一次。如果你一下子就对她表现得很友好,事情就好办了。”
“我很乐意。”皮埃尔说,“我觉得她有点儿古怪。啊!你来了!热尔贝呢?”
“我到处找他。”维耶曼说,他跑得气喘吁吁,“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七点半在服装仓库同他分手,他对我说,他要试着睡会儿觉。”弗朗索瓦丝说完又提高了嗓门喊道,“雷吉斯,请您到工作室看看是否找得到热尔贝。”
“你给我搞的这个路障简直可怕。”皮埃尔说,“我对你说过几百遍我不愿意要画出来的景,给我重做,我要制作出来的布景。”
“还有颜色也不行。”弗朗索瓦丝说,“这些灌木有可能很漂亮,但在这里,红颜色给人印象很脏。”
“这很容易处理。”维耶曼说。
热尔贝跑着穿过舞台,跳到大厅里,他满身尘土,半敞的麂皮茄克里露出一件格子衬衫。
“请原谅,”热尔贝说,“我睡得太死了。”他把手插入蓬乱的头发中,脸色青灰,眼圈发黑。当皮埃尔和他说话时,弗朗索瓦丝温情地看着他那憔悴的脸容:他像一只可怜的病猴。
“你让他干得太多了。”当维耶曼和热尔贝离去时,弗朗索瓦丝说。
“我可以信赖的只有他,”皮埃尔说,“假如不看着点儿,维耶曼还会出漏子。”
“我知道,但他身体不如我们。”弗朗索瓦丝说着站起身,“一会儿见。”
“我们把灯光连贯起来。”皮埃尔大声说,“给我弄夜间灯光,只有头上的蓝灯亮着。”
弗朗索瓦丝在格扎维埃尔旁边坐下。
“可是我年龄还不够大。”她想。不可否认,她对热尔贝怀有一种母爱,母爱中隐隐约约夹杂着情爱,她似乎想把这个疲惫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您对这感兴趣吗?”她问格扎维埃尔。
“我不太懂。”格扎维埃尔说。
“这是夜晚,布鲁图来到自己的花园里沉思,他接到了恳求他起来反对恺撒的信件,他痛恨专制暴政,但他爱恺撒。他进退两难。”
“那么,这个穿咖啡色短上衣的家伙就是布鲁图?”格扎维埃尔问道。
“当他穿上漂亮的白袍,并且化了装,就更像布鲁图了。”
“我想象不出来。”格扎维埃尔伤心地说。
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哦!这灯光多好看啊!”
“您觉得好看?我很高兴。”弗朗索瓦丝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到给人以清晨的印象。”
“清晨?”格扎维埃尔说,“这多么不相称。这种灯光给我的印象不如说是……”她迟疑了一下,然后一口气说了出来,“一种混沌初开时的光,那时,太阳、月亮和星星都还不存在。”
“您好,小姐。”一个沙哑的嗓子说道,康塞蒂娇媚而含羞地微笑着。这是一张波希米亚人的迷人脸蛋,黑色大耳环垂挂两侧,上了妆的嘴唇和脸颊色彩浓艳。
“我的发式,现在是不是好了?”
“我觉得这发式非常适合您。”弗朗索瓦丝说。
“我听了您的意见。”康塞蒂亲热地噘了噘嘴。
一声短暂的哨音过后,听到了皮埃尔的嗓音。
“从头排起,配上灯光,把台词连贯下来。大家都到了?”
“大家都到了。”热尔贝说。
“再见,小姐,谢谢。”康塞蒂说。
“她挺有意思,是不是?”弗朗索瓦丝问道。
“是的,”格扎维埃尔说,然后又激动地补充道:“我讨厌这样的脸,而且我觉得她样子很难看。”
弗朗索瓦丝笑了起来。
“那么您一点儿不觉得她有意思。”
格扎维埃尔皱了皱眉,又做了一个难看的鬼脸。
“我宁肯让人把我的全部指甲一个个拔掉,也不愿像她同您说话那样与人交谈。比目鱼都不如她卑躬屈膝。”
“她原来在布尔日附近当教师,”弗朗索瓦丝说,“她放弃了一切,到剧院来试试运气,她在巴黎忍饥挨饿。”弗朗索瓦丝饶有兴趣地看着格扎维埃尔沉思的脸。所有与弗朗索瓦丝稍亲近的人,格扎维埃尔都憎恨,她在皮埃尔面前畏畏缩缩,其中也搀有仇恨。
泰代斯科已在台上踱着方步。在肃静中,他开始念白。他似乎已经找回原来的感觉。
“还是不行。”弗朗索瓦丝焦急不安地想。三天以后,在剧场中是同样的夜晚,在舞台上是同样的灯光。同样的台词穿过空间,但是,那时遇到的不是肃穆宁静的气氛,而是一片嘈杂之声:座位噼啪作响,节目单在漫不经心的手中发出瑟瑟声,老年人咳嗽不止。纤弱的台词必须穿过一道道厚重、浓密的屏障,开出一条道路通向感觉麻木的、难以驾驭的观众。所有这些热衷于美味佳肴、优美的身材、华丽的服饰、家务琐事的人以及那些对一切都厌倦的评论家和心怀敌意的朋友,要想使他们关心布鲁图的困境,那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必须乘其不备、出其不意地抓住他们,泰代斯科慢条斯理、平淡乏味的表演不足以达此目的。
皮埃尔低下了头,弗朗索瓦丝后悔没有回到他身边坐下。他在想什么?他这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实践他的美学原则,投入了巨大精力,他亲自培养所有演员,弗朗索瓦丝根据他的指示改编剧本,制景师本人也服从他的命令。假如他成功,他的戏剧观和艺术观将最终得到公认。弗朗索瓦丝捏紧的双手开始出汗。
“可我们曾不辞辛劳、不惜钱财地干。”她痛心地想,“要是失败,我们将大伤元气,一蹶不振。”
“等一等。”皮埃尔突然说,并登上了舞台。泰代斯科停住了。
“你演得很好,”皮埃尔说,“完全对,只是,你看,你表演的是台词,没有充分体现出特定的情景,我要你保持原有的分寸,但是在另一种气氛的背景上。”
皮埃尔背靠墙,垂下头。弗朗索瓦丝松了口气。皮埃尔不很擅长与演员说话,但又必须使他们理解他的用意。为此他感到为难。但是当他示范一个角色时,却非同凡响。
“他必须去死……而我个人与他无冤无仇,但公众利益……”
弗朗索瓦丝惊异地注视着这位永不枯竭的奇才。皮埃尔不具有剧中角色的外表,他身材短壮,相貌不俊俏,然而当他抬起头,转过疲惫不堪的脸仰望天空时,全然是一个惟妙惟肖的布鲁图。
热尔贝凑到弗朗索瓦丝跟前:他在她没有留神时已在她后面就座。
“他情绪越坏越了不起,”他说,“这会儿他正气得发疯。”
“事出有因。”弗朗索瓦丝说,“您认为泰代斯科最终能演好他的角色吗?”
“他能做好,”热尔贝说,“关键是开头,后面就好办了。”
“你看,”皮埃尔说,“必须给我说出这种语调来,那时候,你愿演得多克制都行,我将能感受到这种感情,如果感情表达不出来,一切都完蛋。”
泰代斯科背靠墙,垂下头。
“除了让他去死别无他法,至于我,我与他无冤无仇,但我应该考虑公众利益。”
弗朗索瓦丝向热尔贝投以胜利的微笑,这似乎十分简单,然而她知道没有比使一个演员发出这种意外的光彩更困难的了。她望了望皮埃尔的脊背,看他工作,她永不厌倦,在她为之庆幸的所有好运中,她把能与他合作共事放在首位。他们同甘共苦,同心协力,这比拥抱更可靠地把他俩连结在一起。这些令人精疲力竭的排练,没有一刻不是爱情的表现。
密谋者这一场顺利地过去了,弗朗索瓦丝站起身。
“我去向伊丽莎白打个招呼,”她对热尔贝说,“如果需要我,到我办公室找我,我没有勇气留下来,因为皮埃尔还没了结波尔蒂亚的问题。”她沉吟不决:撇下格扎维埃尔不太友好,但她好久没有见到伊丽莎白了,这会得罪她的。
“热尔贝,我把我的朋友格扎维埃尔托付给您,”她说,“换景的时候,您要把舞台布景滑槽指给她看;她不知道剧场是什么样子。”
格扎维埃尔缄默不语,从排练开始以来,她都带着责备的眼神。
弗朗索瓦丝把手搭在伊丽莎白的肩膀上。
“来抽支烟吧。”她说。
“很乐意,禁止抽烟太苛刻了,我要向皮埃尔提一提这事。”
伊丽莎白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弗朗索瓦丝在门口止住步;几天前大厅已油漆一新,淡黄色为大厅增添质朴、好客的气氛,空气中仍飘着一股淡淡的油漆香味。
“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离开这个老剧院。”她们上楼梯时弗朗索瓦丝说。
“是不是还剩有什么饮料可喝?”她推开办公室的门时说。她打开一个柜子,半柜子都装着书,她看了看最高一层板上排列的酒瓶。
“正好还剩一点儿威士忌。您想喝吗?”
“再好不过了。”伊丽莎白说。
弗朗索瓦丝递给她一杯酒,她此时满心欢喜,因此对伊丽莎白充满友爱。她又体会到了学生时代的同窗情谊和轻松心情,那是在她们俩上完一堂有趣而困难的课以后手挽手在中学的院子里散步时的情景。
伊丽莎白点了一支烟,跷起二郎腿。
“泰代斯科怎么了?吉米奥说他大概在吸毒,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我一点儿也不清楚。”弗朗索瓦丝惬意地喝了一大口酒。
“她不漂亮,那个小格扎维埃尔。”伊丽莎白说,“你准备怎么安排她?她和她家里谈妥了吗?”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弗朗索瓦丝说,“不知哪天他叔叔很可能会来这里大闹一场。”
“当心点儿,”伊丽莎白郑重其事地说,“你会有麻烦的。”
“当心什么?”弗朗索瓦丝说。
“你给她找了一个职业?”
“没有。她首先应该适应环境。”
“她擅长什么?”
“我不认为她以后能做很多工作。”
“对这件事皮埃尔怎么看?”
“他们俩还没怎么见面,他对她很同情。”
对于这样刨根问底,她开始恼火了:伊丽莎白简直把她置于被告地位。她打断了话题。
“还是告诉我你生活中有什么新鲜事。”她说。伊丽莎白轻轻一笑。
“吉米奥?星期二排练时他来和我聊天。你不觉得他很漂亮吗?”
“很漂亮。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聘用他的。我根本不了解他,他很有趣吗?”
“他很会做爱。”伊丽莎白口气冷漠地说。
“你没浪费时间。”弗朗索瓦丝有些困惑地说。一旦有人使伊丽莎白感兴趣,她就提出和他睡觉,但实际上,两年来她只钟情于克洛德。
“你了解我的原则,”伊丽莎白快活地说,“我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女人,我是一个摆布他人的女人。第一天晚上,我就向他提出和我过夜,他大吃一惊。”
“克洛德知道吗?”弗朗索瓦丝问道。
伊丽莎白以果断的动作弹掉烟灰,每当她感到难堪时,她的动作和嗓音就会变得生硬和坚定。
“还不知道,”她说,“我在等待有利时机。”她迟疑了一下说:“这很复杂。”
“是与克洛德的关系吗?你好久没和我谈起他了。”
“他没变,”伊丽莎白说,嘴角往下撇了撇,“只是我变了。”
“上个月做的一番解释没有任何作用?”
“他总是向我重复同一个意思:是我得到了更多的爱。我对这老一套都听腻了,我差一点回答他:谢谢,这对我太优惠了,我少得到点儿爱就心满意足了。”
“你大概还是太好说话了。”弗朗索瓦丝说。
“是,我看是这样。”伊丽莎白凝视着远方,一种令人不快的想法掠过心头。“他以为可以让我一切都忍了,”她说,“他会吃惊的。”
弗朗索瓦丝稍加注意地打量她:此刻,她不是故作姿态。
“你想和他断吗?”弗朗索瓦丝问道。
伊丽莎白脸上阴云渐消,代之以理智的神态。
“克洛德太讨人喜欢,我永远不可能把他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她说,“我要做的是少依恋于他。”
她眯缝起眼睛,像同弗朗索瓦丝达成某种默契似的朝她笑了笑,这在她俩之间是很罕见的。
“对那类任人宰割的妇女我们曾大加嘲笑,我毕竟不是让人当作牺牲品的血肉之躯。”
弗朗索瓦丝报以一笑,她本来愿意给她以忠告,但这很困难,伊丽莎白本不该爱克洛德的。
“内心的决裂维持不了多久,”她说,“我想你是否应该断然地迫使他做出选择。”
“还不到时间,”伊丽莎白激动地说,“不,我认为当我从内心重新获得了独立,我就向前迈了一大步。为此,首要的条件是我要做到视克洛德为普通男人,而非情人。”
“你不再和他睡觉了?”
“我不知道,肯定无疑的是我将和别的男人睡觉。”
她稍带挑衅的语气补充道:
“这很可笑,性的忠贞导致真正受奴役。我不理解你竟能接受。”
“我向你保证,我不觉得自己是奴隶。”弗朗索瓦丝说。伊丽莎白情不自禁地吐露了真心话,但她经常如此,随即,她就变得好斗起来。
“这很怪,”伊丽莎白慢悠悠地说,她似乎又惊讶又真诚地在循着某种思路走,“我永远想象不出按你二十岁时的情况,你会是唯一一个男人的妻子。尤其离奇的是,皮埃尔那方面有种种风流韵事。”
“你曾对我谈起过这个,可我终究不需要自我克制。”弗朗索瓦丝说。
“算了吧!别对我说你从来没有发生过渴望得到某一个男人的事。”伊丽莎白说,“你就像所有那些否认自己抱有成见的人一样:他们硬说自己是出于个人爱好而服从于这类成见的,但这是吹牛。”
“纯粹的肉欲,我不感兴趣。”弗朗索瓦丝说,“再说,这种纯粹的肉欲难道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没有?这很舒服。”伊丽莎白轻轻冷笑了一声。
弗朗索瓦丝站起来。
“我觉得可以下楼了,现在该换景了。”
“你知道,这个小吉米奥确实有魅力。”伊丽莎白走出房间时说,“他配得上比群众角色更好的角色。对你们来说,他将可能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新成员,我应该同皮埃尔谈谈。”
“和他谈吧。”弗朗索瓦丝说完向伊丽莎白匆匆一笑。
“一会儿见。”
幕布尚未拉开,舞台上有人用锤子在敲打,地板在沉重的脚步下震颤。弗朗索瓦丝走近正在与伊内斯交谈的格扎维埃尔。伊内斯脸涨得通红,并站起身。
“请别离开。”弗朗索瓦丝说。
“我走了,”伊内斯说,她向格扎维埃尔伸出手,“我什么时候再见你?”
格扎维埃尔做了个不明确的动作。
“我不知道,我给你打电话吧。”
“明天,两次排练之间,可以一起吃晚饭吗?”
伊内斯直挺挺地站在格扎维埃尔面前,一副可怜相。弗朗索瓦丝常常自忖,搞戏剧的念头怎么可能萌生于这个诺曼底人的大脑袋中,四年来她像一头黄牛那样勤奋工作,却没有一丝一毫进步。皮埃尔出于怜悯曾安排她说过一句台词。
“明天……”格扎维埃尔说,“我还是愿意给你打电话。”
“您知道,一定会很顺利,”弗朗索瓦丝以鼓励的口气说,“当您不激动时,您的台词念得很好。”
伊内斯勉强笑笑便离开了。
“您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弗朗索瓦丝问道。
“从来没有,”格扎维埃尔忿忿地说,“总不能因为我在她家投宿三次,我非得一辈子都必须见她。”
弗朗索瓦丝向四周扫视了一下:热尔贝早已离开了。
“热尔贝没有把您带到后台去?”
“他向我提出来了。”格扎维埃尔说。
“您不感兴趣?”
“他的样子那样尴尬,”格扎维埃尔说,“这让人难以忍受。”她看了看弗朗索瓦丝,明显地流露出对她的怨恨。“我讨厌和别人接触。”她粗暴地说。
弗朗索瓦丝自感做了错事,她把格扎维埃尔托付给热尔贝的确欠考虑,但格扎维埃尔的语气使她惊愕,难道热尔贝真的粗鲁地对待了格扎维埃尔?然而他通常不这样。
“她把一切都看得太严重。”她不快地想。
她最终下定决心不让格扎维埃尔幼稚的忧郁症搅乱自己的生活。
“波尔蒂亚演得怎么样?”弗朗索瓦丝问道。
“那个棕发胖女人?拉布鲁斯先生让她把同一句台词重复了二十遍,她总是说不好。”格扎维埃尔显出满脸鄙视之色,“一个人愚蠢到这种地步能真正成为一个演员吗?”
“什么样的演员都有。”弗朗索瓦丝说。
显而易见,格扎维埃尔怒不可遏。她也许感到弗朗索瓦丝对她照顾不周,最后很可能会不管她。弗朗索瓦丝焦急地盯着幕布,这次换景时间太长了,绝对应该至少提前五分钟。
帷幕升起了,皮埃尔半卧在恺撒的床上。弗朗索瓦丝的心怦怦直跳,她熟悉皮埃尔每一个语调和动作,她如此准确地估计它们的出现,以至似乎都是她个人意志的流露,然而这些言行都发生在她自身之外,在舞台上。这是令人苦恼的,哪怕最微小的疏忽,她都觉得是自己的责任,但她却不能抬一抬手指加以避免。
“我俩确实像一个人。”她充满爱意地想,“是皮埃尔在说话,是他的手在向上举,但他的姿势、他的音调是弗朗索瓦丝生命的一部分,同样也是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或确切地说,只有一个生命,在正中间,只有一个人,既不能说是他,也不能说是我,只能说是我们。”
皮埃尔在舞台上,她在大厅里,然而对于他俩来说,是同一个剧本在同一个剧院内演出。他们的生活是相同的,他们不总是从同一角度来观察这生活,每人通过其欲望、气质和兴趣发现相异的一面:这并不因此就不是同一种生活。时间、空间都不能分割完。也许有一部分街道、思想、面孔对皮埃尔来说首先存在,而另一部分对弗朗索瓦丝来说首先存在,但是他们把这些相隔的瞬间牢牢地归并于一个独一无二的整体内,在这里,你的和我的是不可分辨的。他们俩谁都永不从中为自己取出最微小的一部分,否则,唯一的可能是无耻的背叛。
“明天下午两点,我们排第三幕,不穿戏装,”皮埃尔说,“明天晚上,我们按顺序彩排全剧。”
“我走了,”热尔贝说,“您明天早上需要我吗?”
弗朗索瓦丝犹豫不决;和热尔贝在一起,最苦的差事都变得几乎很有趣,早晨有他不再会冷冷清清,但是他一脸倦容,可怜巴巴,令人心碎。
“不需要,不再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做。”她说。
“真的吗?”热尔贝问道。
“千真万确,踏踏实实地睡吧。”
伊丽莎白走近皮埃尔。
“你知道,你的尤利乌斯·恺撒简直是演绝了。”她说,脸上露出专心致志的表情,“他是那样超脱,同时又那样现实。在你举起手来的时候,那种肃穆气氛,这效果……简直妙不可言。”
“你太客气了。”皮埃尔说。
“我向你们保证肯定能成功。”她铿锵有力地说,并以取笑的眼神轻蔑地打量格扎维埃尔。
“这个女孩子好像不太喜欢戏剧,已经把她烦成这个样子了?”
“我不认为戏剧就是这样的。”格扎维埃尔轻蔑地说。
“您是怎么看的?”皮埃尔问道。
“他们一个个都像是商店里的小伙计,一副兢兢业业、专心用功的样子。”
“所有这些摸索、这些杂乱无章的努力都是动人心弦的,”伊丽莎白说,“由此最终会迸发出某些美丽的东西。”
“而我觉得这令人讨厌。”格扎维埃尔说,她怒气冲冲,惯常的腼腆荡然无存,对伊丽莎白怒目而视,“努力,这永远是丑陋的,尤其当努力失败时,那……”她冷笑一声,“就是滑稽可笑。”
“所有艺术都这样,”伊丽莎白生硬地说,“美好的事物从不会轻而易举创造出来,越是珍贵的事物,需要花费的劳动就越多,您等着看。”
“而我,我所理解的珍贵,”格扎维埃尔说,“是天上掉下来赐予您的意外礼物。”她撇了撇嘴,“如果必须要付出代价,那只不过是商品交换,我不感兴趣。”
“简直是个小浪漫主义者!”伊丽莎白冷笑着说。
“我理解她,”皮埃尔说,“我们的这几碟小菜引不起任何胃口。”
伊丽莎白把一张近乎挑衅的面孔转向他。
“哟!头号新闻!你相信临场即兴的价值吗?”
“不,但我们的工作确实不美,是乱糟糟的一片,可以说惹人讨厌。”
“我没有说这工作很美,”伊丽莎白急匆匆地说,“我很清楚,美只存在于已经完成的作品中,但是我认为从不成型过渡到成型和完美是激动人心的。”
弗朗索瓦丝向皮埃尔投去哀求的目光。与伊丽莎白辩论是很难受的,如果她不获胜,她便认为失去了别人对她的尊重,为了强制别人尊重她、喜爱她,她会怀着仇恨的恶意与他们斗,并可能延续好几个小时。
“是的,”皮埃尔心不在焉地说,“但要进行评价,必须是行家。”
沉默了一阵。
“我想,明智点儿的话,咱们该回家了。”弗朗索瓦丝说。
伊丽莎白看了看手表。
“我的上帝!我要错过末班地铁了,”她惊慌地说,“我得马上走,明天见。”
“我们陪你走。”弗朗索瓦丝有气无力地说。
“不,不,你们会耽搁我的。”伊丽莎白说,她抓起提包和手套,无对象地茫然一笑就离去了。
“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喝点东西。”弗朗索瓦丝说。
“如果你们不累的话。”皮埃尔说。
“我么,没有丝毫睡意。”格扎维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锁好门,他们一起走出剧院。皮埃尔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去哪里?”他问道。
“去北极酒吧,那里安静些。”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向司机说了地址。弗朗索瓦丝打开汽车顶灯,在脸上擦了些粉。她在想,建议出来是不是个好主意。格扎维埃尔郁郁寡欢,沉寂的气氛已经令人感到拘束。
“你们进去吧,别等我。”皮埃尔边说边寻找零钱付车费。
弗朗索瓦丝推开包有皮革的门。
“角落里那个桌子您喜欢吗?”她问道。
“很好,这地方很漂亮。”格扎维埃尔说,她脱下了大衣。
“对不起,我出去一会儿,我脸上的妆全掉了,我不喜欢在人前化妆。”
“我给您要什么?”弗朗索瓦丝问道。
“浓烈一些的东西。”格扎维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注视着她走远。
“她故意这样说,因为我在出租车里擦粉了。”她想。当格扎维埃尔显示出这种隐秘的优越感时,是因为她正在气头上。
“你的小朋友哪儿去了?”皮埃尔问道。
“她补妆去了,今晚她情绪很怪。”
“她确实不可爱。”皮埃尔说,“你喝什么?”
“一杯阿夸维特酒。”弗朗索瓦丝说,“要两杯吧。”
“两杯阿夸维特酒,”皮埃尔说,“请给我们真正的阿夸维特。还要一杯威士忌。”
“你真好!”弗朗索瓦丝说。上次人家曾给她拿来一杯劣质代用白酒,这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但是皮埃尔却念念不忘:他从不会忘记有关她的事。
“她为什么情绪坏?”皮埃尔问。
“她觉得我看望她不够。真让我恼火,我为她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可她还不高兴。
“说公道话,”皮埃尔说,“你看望她不多。”
“如果我给她更多时间,我自己就连一分钟都没有了。”弗朗索瓦丝激动地说。
“我很理解。”皮埃尔说,“只是你不能要求她从心底里赞扬你。她只有你,她依靠你,对你来说,这该不是轻松愉快的事。”
“我没这么想。”弗朗索瓦丝说。她对待格扎维埃尔也许随便了些,但这种想法令人不快:她不喜欢做丝毫自责。“她来了。”她说。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蓝色连衣裙紧裹着青春焕发的纤细身材,梳理得十分光滑的头发间衬托出一张年轻姑娘的清秀面孔。自从她们第一次相遇以来,她从来没再见过这样一个具有女性美的、苗条灵巧的格扎维埃尔。
“我为您要了一杯阿夸维特。”弗朗索瓦丝说。
“是什么东西?”格扎维埃尔问道。
“尝一尝。”皮埃尔边说边把酒杯推到她面前。
格扎维埃尔小心谨慎地用嘴唇抿了一小口清澈的白酒。
“很难喝。”她微笑着说。
“您想要其他东西吗?”
“不,白酒总是难喝的,”她用通情达理的口气说,“但应该喝。”她脑袋往后一仰,半闭双眼,把酒杯送到嘴边。
“我整个嗓子都烧起来了。”她说,并用指尖触摸细长而美丽的脖子,手顺着自己身体缓缓落下。“这儿和这儿都烧起来了。真奇怪,我感觉有人从身体里面把我点燃了。”
“您是第一次看排练?”皮埃尔问道。
“是的。”格扎维埃尔说。
“您感到很失望?”
“有点儿。”
“你对伊丽莎白说的话,你真是那么想吗?”弗朗索瓦丝问道,“还是你这么说是因为她使你不高兴?”
“她让我不高兴。”皮埃尔说,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开始填塞烟斗。“事实上,对思想纯正和不抱偏见的人来说,这种严肃剧种应该是高卢式的,对待这种剧本,我们在寻找恰当的分寸以表现并不存在的事物。”
“这是勉为其难,因为恰恰我们想让它们存在。”弗朗索瓦丝说。
“起码,如果我们能在嘻嘻哈哈当中一下子获得成功倒也好了,可做不到,我们在那儿唉声叹气、汗流浃背地苦干。这样拼命只为杜撰一些假象……”他对格扎维埃尔笑了笑,“您认为这种执著可笑吧?”
“我么,我从来不喜欢花力气干事。”格扎维埃尔谦虚地说。
弗朗索瓦丝有些愕然:皮埃尔如此认真地对待小姑娘的心血来潮。
“你要否定的是整个艺术,假如你循着这样的思路走。”她说。
“是的,为什么不?”皮埃尔说,“你理解吗?现在世界正处于动荡之中,也许六个月以后要打仗。”他用牙齿咬住半只左手,“而我,我却在寻找如何恢复黎明的曙光。”
“你想做什么?”弗朗索瓦丝说。她感到困惑不解:是皮埃尔曾使她确信,在这世上除了创造美好的事物,没有更有益的事要做,他们的整个生命都建立在这个信条的基础上。他没有权利不事先告诉她就改变主意。
“啊!我希望尤利乌斯·恺撒是个成功的角色,”皮埃尔说,“但我给人的印象却是一只虫子。”
他从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他确实为自己担忧吗?还是瞬息闪出的一个念头—一时心血来潮、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念头?弗朗索瓦丝没有勇气继续这个话题。格扎维埃尔似乎并不厌烦,但她两眼早已无神。
“假如伊丽莎白听到你的话就好了。”弗朗索瓦丝说。
“是的,艺术好比克洛德,不应该用手指去碰它,否则……”
“它会立即崩塌,”弗朗索瓦丝说,“几乎可以说她对此预感到了。”她转向格扎维埃尔,“克洛德,您知道吗?就是那天晚上在花神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
“那个难看透顶的棕发青年啊!”格扎维埃尔说。
“他没那么丑。”弗朗索瓦丝说。
“这是个虚情假意的美男子。”皮埃尔说。
“是个虚伪的天才。”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的目光顿时炯炯有神。
“如果您对她说,他又愚蠢又丑陋,她会怎么样?”她做出一副动人的样子说。
“她不会相信。”弗朗索瓦丝说,她想了想,“我想她会和我们断绝来往,她会恨巴蒂埃。”
“您对伊丽莎白没有太多的好感。”皮埃尔快活地说。
“不太有好感。”格扎维埃尔有些困窘地说。她似乎随时准备对皮埃尔献殷勤,也许为了向弗朗索瓦丝申明,情绪不佳是专门针对她的,也可能因为皮埃尔说她有理使她受宠若惊。
“确切地说,您讨厌她什么?”皮埃尔问道。
格扎维埃尔沉吟不决。
“她是那样做作,她的领饰、她的嗓音、她在桌子上磕香烟的姿势,一切都是故意做出来的,”她耸了耸肩膀,“可又做得不好。我确信她并不喜欢香烟,她甚至都不会吸烟。”
“从十八岁开始,她就设计自己。”皮埃尔说。
格扎维埃尔莞尔一笑,一种唯她自己明白其意的微笑。
“我不讨厌人们为别人而乔装自己。”她说,“但在这个女人身上让人恼火的是,即使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也得做出步伐坚定的样子,嘴巴装模作样以表示意志坚强。”
她的语气那样冷酷无情,弗朗索瓦丝都感到受了伤害。
“我想象得出您喜欢乔装打扮,”皮埃尔说,“我在想,如果没有这些盖住您半个脸的刘海和发卷,您的脸是什么样呢?而且您也改变您的笔迹,是不是?”
“我总是改变我的笔迹。”格扎维埃尔骄傲地声称,“很长时间,我的字型是圆的,就像这样,”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现在我的字型是尖的,这显得更端庄。”
“伊丽莎白身上最坏的东西是,”皮埃尔又接着说,“连感情都是假的,她骨子里瞧不起绘画。她是共产党人,可她承认自己看不起无产者。”
“使我感到不舒服的不是谎言,”格扎维埃尔说,“可怕的是,她能够像执行法令那样来决定自己的命运。想想,她每天在固定时候开始画画,可并没有画的愿望;她去赴某个人的约会,而此人她也许想见,也许不想见……”她的上嘴唇轻蔑地噘了噘,“怎么能够接受这种按计划规定的生活,像在寄宿学校里那样必须遵守时刻表和完成作业!我宁肯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她命中了目标:弗朗索瓦丝被这指控所击中。通常,对待格扎维埃尔的含沙射影她能无动于衷、处之泰然,但今晚非同一般,因为这些话引起了皮埃尔的重视,使格扎维埃尔的见解举足轻重。
“而您,您与人订了约会,却不去赴约,”弗朗索瓦丝说,“这样对待伊内斯,真够糟糕的,而您自己同样也会因为这样的举止而错过真正的友谊。”
“如果我和谁要好,我肯定愿意去赴约的。”格扎维埃尔说。
“这一点儿也用不着勉强。”弗朗索瓦丝说。
“所以就活该了!”格扎维埃尔说,她傲慢地撇了一下嘴:“到头来我总是和所有人都闹僵!”
“怎么可能和伊内斯闹僵!”皮埃尔说,“她的样子像只绵羊。”
“哦!不应该轻信。”格扎维埃尔说。
“确实。”皮埃尔说,他完全被吸引住了,快乐地眯起了眼睛。“她的大脸充满善意,有可能咬人吗?她对您做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做。”格扎维埃尔吞吞吐吐地说。
“哦,说给我听听,”皮埃尔以十分诱人的语调说,“了解这潭死水深处隐藏的东西对我非常有诱惑力。”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伊内斯像擦鞋垫一样没脾气。”格扎维埃尔说,“问题是我不喜欢她自以为对我有权利。”她笑了笑。弗朗索瓦丝明显流露出不安:当格扎维埃尔单独与她相处时,她那张孩子般的、无戒备的脸上会毫无顾忌地显现厌恶、快乐、温柔的表情;此刻,面对一个男人,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脸庞上准确无误地表露出她所想表露的细微感情:信任或保留。
“她的感情大概太黏糊了。”皮埃尔说话时那种宛如同伙般的天真模样赢得了格扎维埃尔的信任。
“说得对,”她说,脸上闪闪发光,“有一天晚上我们去拉普莱里酒吧,最后一刻,我取消了和她的约会,她的脸拉得长长的,足有一尺……”
弗朗索瓦丝笑了。
“是的,”格扎维埃尔激动地说,“我曾是个骑手,但她竟然产生一些歪念头,”她红着脸补充道,“是对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问题。”
事情就是这样,伊内斯想必询问了格扎维埃尔与弗朗索瓦丝的关系,可能是以诺曼底人特有的冷静的笨拙就此开开玩笑。也许在格扎维埃尔种种反复无常言行的背后存在一系列执拗和隐蔽的思想,想到此有些令人担忧。
皮埃尔笑了起来。
“我认识一个人,小埃卢瓦,如果有哪个同伴取消了约会,她总是这样回答:我正好也没空。但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得体地处理问题。”
格扎维埃尔皱起了眉头。
“反正,伊内斯不会这样。”她说。她大概隐约感到对方说的是反话,因而脸上已经没有表情。
“这很复杂,您知道,”皮埃尔严肃地接着说,“我理解您讨厌遵守命令,然而我们也不能只顾眼前痛快。”
“为什么不能?”格扎维埃尔问道,“为什么总是要在自己身后拖一大堆累赘?”
“您看,”皮埃尔说,“时间并不是由一大堆互不相干的小块组成的,而人们可以持续地把自己封闭在每一小块内生活。当您自以为仅仅为了眼前而生活时,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您在为未来做准备。”
“我不懂。”格扎维埃尔说,口气不甚友好。
“我试着给您解释。”皮埃尔说。当他对某人感兴趣时,他能连续几个小时像天使一样真心诚意、不厌其烦地进行讨论。这是显示他慷慨、宽容的方式之一。弗朗索瓦丝几乎永远不去费心表述自己的思想。
“假设您决定去听音乐会,”皮埃尔说,“刚出家门,您想到要步行或坐地铁去,觉得难以忍受,于是为表示您是自由的,不受您已做决定的约束,您留在了家里。这很好,但是十分钟后,当您在扶手椅上又感到烦闷时,您那时就一点儿不自由了,您只得自食其果了。”
格扎维埃尔冷笑了一声。
“音乐会,这是您的一种糟糕的想象力罢了!人们会在固定时刻想听音乐!这简直荒谬绝伦。”她几乎是恶狠狠地补充道:“弗朗索瓦丝是不是告诉您我今天应该去听音乐?”
“不,但我知道您一般从不决定走出家门。在巴黎像一个被监禁的人那样生活是很遗憾的。”
“我不会在今天晚上改变主意。”格扎维埃尔轻蔑地说。
皮埃尔的脸色阴沉下来。
“就这样,您将错过无数宝贵的机会。”他说。
“总是担心错过什么东西!没有什么可让我这样利欲熏心!如果错过了,就错过好了,仅此而已!”
“您的生活真的就是放弃种种利益的一连串英勇行为吗?”皮埃尔挖苦地笑着说。
“您想说我是个懦夫吗?我才不在乎呢!您要知道这点就好了。”格扎维埃尔用悦耳的嗓音说,上嘴唇微微翘起。
谁都不作声了。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两人都板起了脸。
“最好还是回家睡觉。”弗朗索瓦丝想。
最令人不快的是,连她都不再能容忍格扎维埃尔的坏脾气,不能像在看排练时那样加以忽视了。不知为什么格扎维埃尔突然开始令人刮目相看起来。
“你们看到了我们对面那个女郎吗?”弗朗索瓦丝问道,“你们听听她讲的话,她在向她的同伴讲述她个人特有的内心隐秘,已经有好半天了。”
这是一位肿眼泡的年轻妇女,她那具有吸引力的目光注视着她的邻座。
“我向来不屈服于调情的习惯,”她说,“我忍受不了别人摸我,这是病态的。”
在另一个僻静角落里,有一位年轻妇女,戴着饰有绿、蓝色羽毛的帽子,犹豫不决地看着一只男人的胖手落在她的手上。
“这里总有很多一对一对的男女。”皮埃尔说。
又是一阵沉默。格扎维埃尔把她的胳臂抬到嘴唇边,轻轻地吹拂皮肤上的纤细汗毛。本该找些话说,但尚未开口就知道一切听起来都是虚伪的。
“今晚以前我是不是从来没和您谈起过热尔贝?”弗朗索瓦丝问格扎维埃尔。
“谈过一点点儿,”格扎维埃尔说,“您对我说他很有意思。”
“他的青少年时代很奇特。”弗朗索瓦丝说,“他出生于一个赤贫的工人家庭,当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疯了,父亲失业,小男孩靠卖报挣几个零钱。有一天,一个同伴把他带到一个摄影棚,想找个群众角色当当,结果两人都被录用了。那时他可能十岁,但人们注意到他很帅。先给他演小角色,后来演大一些的角色。他开始赚大票子了,他的父亲便肆意挥霍。”弗朗索瓦丝兴味索然地看着一块摆在邻近餐桌上的白色大蛋糕,上面布满水果块和奶油花,只要看一眼就足以让人恶心。谁也没有在听她讲故事。“人们开始关注他。佩克拉尔几乎收养了他,他还住在他家。有一个时期,他竟然有六个养父,他们拉他一起去咖啡馆和夜总会,女人们抚摸他的头发。皮埃尔也是他的养父,他劝他工作和读书。”她笑了笑,但笑容无人答理;皮埃尔蜷缩着在抽烟,格扎维埃尔勉强摆出有礼貌的样子。弗朗索瓦丝觉得自己很可笑,但她仍固执地侃侃而谈。“人们给这男孩子灌输一种很奇怪的教育,他精通超现实主义,却从未念过一句拉辛的诗句,令人感动的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空白,他到图书馆啃地理书和数学书,是个出色的自学成才的小伙子,但他含而不露。后来他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刻,他长大了,人们不再能像对待一个博学的小机灵鬼那样逗他,同时他又失去了电影制片厂的差事,他的养父们一个个都不管他了。佩克拉尔想起来时给他点吃的穿的,但仅此而已。就在这时,皮埃尔关照了他,劝他从事戏剧。现在事情开头开得很好。他还缺少专长,但他有才干,在舞台艺术方面有才华。他将来会干一番事业。”
“他多大了?”格扎维埃尔问道。
“看上去十六岁,但已经二十岁了。”
皮埃尔轻声笑了笑。
“无论如何,你善于充实谈话内容。”他说。
“我很高兴您讲这个故事给我听。”格扎维埃尔兴致勃勃地说,“想到这个小男孩和所有这些重要人物真是太有趣了,这些人高傲地恩赐给他一些东西,他们自以为有本领、好心肠,是保护人。”
“您认为我乐意充当这种角色,是这样吗?”皮埃尔半真半假地说。
“您?为什么?您和别人一样。”格扎维埃尔天真地说,她以加倍的柔情注视着弗朗索瓦丝:“我总是很乐意听您叙述事情。”
她对弗朗索瓦丝转敌视为友好。戴绿、蓝羽毛帽的女人用低沉的声音在说话:
“……我刚从那里经过,作为小城市还是很美好的。”她刚才拿定主意把自己那条裸露的胳臂搁置在桌子上,现在虽放在那里,却已被她遗忘,变得无知无觉:那只男人的手紧紧抓住的是一部分不再属于任何人的肉体。
“当人们摸睫毛的时候,那种感觉很奇怪,”格扎维埃尔说,“碰上了,好像又没碰上,像隔着一段距离碰上似的。”
她在自言自语,没有人答理她。
“你们看见这些绿色和金黄色的彩绘玻璃窗了吗?多漂亮啊。”弗朗索瓦丝说。
“在吕贝萨克的餐厅里,”格扎维埃尔说,“也有彩绘玻璃窗,但是不像这里的那么苍白,而是漂亮的深颜色。透过黄色玻璃观看公园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暴风雨的景色;透过绿色和蓝色玻璃看的时候,简直可以说到了天堂,有玉石做成的树和锦缎一样的草坪;当公园变成红色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置身在地球深处。”
皮埃尔明显地尽力显出诚意。
“您最喜欢的是什么?”他问道。
“当然是黄色。”格扎维埃尔说,目光凝视着远方,似乎停在那里了。“真太可怕了,随着人变老,记性就差了。”
“您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回忆起来?”皮埃尔问道。
“哪里的话,我从来什么都不忘。”格扎维埃尔轻蔑地说,“对,我记起了这些漂亮的颜色,过去,它们曾使我陶醉,现在……”她醒悟似的笑了笑,“它们给我带来愉快。”
“是这样的!当人们老了,总是这样的。”皮埃尔友好地说,“但是人们会找到其他的东西,现在您懂得了书本、绘画、戏剧,在您的童年时代,您对这些是毫无兴趣的。”
“但是,恰好我的脑袋并不在乎懂得这些。”格扎维埃尔猛然粗暴地说,并冷笑一声。“我不是知识分子,我不是。”
“您为什么这样让人讨厌?”皮埃尔生硬地说。
格扎维埃尔圆睁双目。
“我不讨厌。”
“您很清楚您令人讨厌,您抓住一切能够怨恨我的机会,我还在琢磨这是为什么。”
“那么您怎么看?”格扎维埃尔问道。
她的脸颊因愤怒而微微发红,这是一张表情细腻、变化莫测的诱人脸蛋,似乎不像是由皮肉组成,而是由狂喜、怨恨和忧郁所组成,并神奇般地易于被人们的目光所感受。然而,尽管这般透明虚幻,鼻和嘴的线条仍明显地充满肉感。
“您以为我想批评您的生活方式,”皮埃尔说,“这不对,我同您辩论,就像我同弗朗索瓦丝、同我自己辩论一样,正是因为您的观点引起了我的兴趣。”
“很自然,您一下子做出了最不怀好意的解释。”格扎维埃尔说,“我不是一个爱发脾气的小姑娘,如果您认为我懦弱、任性,而我尚未意识到,您完全可以对我说。”
“相反,您对事物采取那样敏感的态度,我认为这是真正值得羡慕的,”皮埃尔说,“您特别坚持这样做,我对此表示理解。”
如果他想重新开始获得格扎维埃尔的好感,那事情还远没有完。
“是的,”格扎维埃尔脸色阴沉地说,两眼中闪过一道光,“我害怕您这样想我,可这不是事实,我不像孩子那样爱生气。”
“然而您看,”皮埃尔以和解的口气说,“您中断了谈话,从那以后,您采取了完全不友好的态度。”
“我没有意识到。”
“您尽量回忆一下,您肯定意识到了。”
格扎维埃尔犹豫了一下。
“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那是为什么?”
格扎维埃尔突然冲动起来。
“不,这是愚蠢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干什么要翻老账,现在都结束了。”
皮埃尔洋洋得意地坐在格扎维埃尔对面,他宁肯搞个通宵也决不善罢甘休。在弗朗索瓦丝看来,如此顽固有时未免冒失,但皮埃尔不怕;他仅在小事上顾忌舆论。他究竟想从格扎维埃尔那里得到什么?在旅馆的楼梯上殷勤地打个照面?奇遇、爱情还是友谊?
“如果我们以后永远不再见面,这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皮埃尔说,“但这将很遗憾,您不认为我们可能会有很令人愉快的关系?”他的声音中略带羞怯和温存。皮埃尔擅长熟练地运用他的脸部表情和音调的微妙变化,这有些令人难辨真伪。
格扎维埃尔用怀疑的、然而几近温柔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是的,我相信。”她说。
“那么,让我们交换一下看法,”皮埃尔说,“您指责我什么?”他的微笑中已隐含谅解的意思。
格扎维埃尔扯着自己一绺头发,边说边注视着手指缓慢而规律的动作。
“我当时突然想到您努力对我表示好感是为了弗朗索瓦丝,这使我很不高兴。”她把那绺金黄色头发往后一甩,“我从来没有要求任何人亲近我。”
“您为什么这么想?”皮埃尔问道,他咬着烟斗。
“我不知道。”格扎维埃尔说。
“您是不是认为我对您亲近得太快了?这就使得您对我发火,也生自己的气?是不是?于是您闷闷不乐,声称我的友好只是一种虚情假意。”
格扎维埃尔缄默不语。
“是这样吗?”皮埃尔快乐地问道。
“有点儿这样。”格扎维埃尔说,并露出满意和羞愧的微笑。她又用手指抓住一些头发,一边梳理一边傻傻地斜视着。她想得那么多吗?显而易见,弗朗索瓦丝因太不敏感而把格扎维埃尔看得简单了。她甚至不无苦恼地自问,最近几个星期她怎么会把她看作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呢?皮埃尔没有随意地把她复杂化吗?总之,他俩对她的看法有差距,尽管分歧很微小,弗朗索瓦丝还是很伤心。
“如果我不想见见您,当时直接回旅馆是再简单不过了。”皮埃尔说。
“您想见我可能是出于好奇,”格扎维埃尔说,“这很自然,弗朗索瓦丝和您,你俩完全志同道合。”
内心深处全部怨恨都流露在这一小句漫不经心的话语中。
“您以为我们事先串通好来教训您的?”皮埃尔说,“可这毫无关系。”
“你们的样子像两个训斥小孩儿的大人物。”格扎维埃尔说,看来她几乎不再赌气,至少不那么肆无忌惮了。
“可我什么也没有说啊。”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装出狡黠的样子。皮埃尔注视着她,并严肃地笑着说:
“您以后会看到我们更经常在一起,那时您将会体会到,用不着担心把我们看作两个独立存在的人。我不能阻止弗朗索瓦丝同您建立友谊,同样,她也不能强迫我对您表示友好,如果我自己没有这种感受的话。”他转向弗朗索瓦丝,“不是这样吗?”
“当然。”她热情地回答,感情似乎并不虚假,但她有些伤心。他俩组成一个整体,这多好,但皮埃尔要求有自己的独立性。自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两个人,她深知如此。
“你俩是那样志趣相投,”格扎维埃尔说,“别人都没法知道两个人当中是谁在说话,别人在回答谁的问题。”
“想到我个人可能对您怀有一种好感,您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皮埃尔问道。
格扎维埃尔迟疑地看了看他。
“您没有理由这样做,我没什么有趣的事可谈论的,而您,您是……您对任何事都有丰富的见解。”
“您想说我是那样老练,”皮埃尔说,“那可就是您的判断怀有敌意了:您把我当成了一个重要人物。”
“您怎么这样想!”格扎维埃尔说。
皮埃尔的嗓音低沉而庄重,有点演员道白的味道。
“如果我把您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可爱的小人物,我会对您更加客气。正是因为我非常尊重您,我才希望我们之间不是客客气气的关系,而是其他东西。”
“您错了。”格扎维埃尔没有信心地说。
“我是以个人的名义希望得到您的友谊。您愿意和我订一个个人友谊公约吗?”
“我很愿意。”格扎维埃尔说,两只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像恋人一样会心而妩媚地微微一笑。弗朗索瓦丝看了看这张矜持含蓄、满怀希望的陌生脸蛋,她想象中又见到了另一张靠在她肩上的稚气未消、毫无戒备的脸,那是在一个朦胧的清晨,可她无法记起这张脸的样子,它已变得模糊,也许永远消失了。刹时,内疚和悔恨涌上心头,她感到她本可以深深地爱它的。
“一言为定。”皮埃尔说着把摊平的手放在桌上,他的手又干巴又纤细,令人可笑。格扎维埃尔没有伸出手。
“我不喜欢这个动作,”她有些冷淡地说,“我觉得这像天真的小伙子。”
皮埃尔抽回手。当他生气时,他的上嘴唇向前噘起,使他具有一副高傲而略带学究气的神态。出现了一阵沉默。
“您来看彩排吗?”皮埃尔问道。
“当然,我很高兴看到你们装扮那些故人幽灵。”格扎维埃尔热情地说。
大厅已经空空落落,只剩下柜台边几个醉醺醺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男人满脸通红,女人头发蓬乱,在互相搂抱着亲吻。
“我想应该回去了。”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不安地转向她。
“真的,你明天要早起,本该早点儿走。你不累吗?”
“不像想象的那么累。”弗朗索瓦丝说。
“我们坐出租车吧。”
“又坐出租车?”弗朗索瓦丝问道。
“只好这样,因为你必须睡觉了。”
他们走出酒吧,皮埃尔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在弗朗索瓦丝和格扎维埃尔前面的折叠座椅上坐下。
“您好像也困了。”他亲切地说。
“是的,我困了,”格扎维埃尔说,“我要弄点茶喝。”
“喝茶?”弗朗索瓦丝说,“最好还是睡觉,已经三点了。”
“我讨厌在犯困的时候睡觉。”格扎维埃尔说,似乎在为自己辩解。
“您宁愿等别人叫醒您?”皮埃尔打趣地说。
“当我感到有自然需要时,我厌恶这种做法。”格扎维埃尔神气十足地说。他们下了出租车,登上楼梯。
“晚安。”格扎维埃尔说,没有伸手告别便推开了房门。皮埃尔和弗朗索瓦丝还需再登上一层。皮埃尔每晚都在弗朗索瓦丝房里睡觉,他的化装室此时是杂乱无章的。
“当她拒绝碰你的手时,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已经在床沿上坐下。
“我当时想她还有保留,这让我恼火,”他说,“但经过思考,我认为这不如说是出于一种好的想法:她不愿意人家把她认真对待的公约当做儿戏。”
“实际上这倒像是她干的事。”弗朗索瓦丝说,她嘴里有一股说不清的难以消失的怪味儿。
“多么高傲的小魔鬼,”皮埃尔说,“一开始她对我颇有好感,但一当我冒昧露出一丝批评的口气,她就恨起我来了。”
“你那么出色地向她做了解释,”弗朗索瓦丝说,“是出于礼貌吗?”
“嘿!今晚她脑袋里有很多想法。”皮埃尔说。他若有所思,没继续往下说。而在他的脑袋里,又究竟想着什么呢?她查看着他的脸,这张脸,她太熟悉了,因此不能说明什么,只有伸过手去触摸一下,但是即使接触到也无助于认清他的面目,对他不可能产生任何想法。甚至没有名字可称呼他。弗朗索瓦丝只是在和别人交谈时才称呼他皮埃尔或拉布鲁斯,面对他或独自一人时,她从不称呼他。他是她的知己,如同她了解自己一样,但同时他也是不可知的,他是一位陌生人,可至少她本来可以对他有所认识的。
“总之,你究竟想要她怎么样?”她问道。
“说实话,我也在想,”皮埃尔说,“她不是康塞蒂,不能期望和她有一段奇遇。假如想同她发生令人愉快的事情,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而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愿望。”
“为什么没有愿望?”弗朗索瓦丝问道,刚才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这种不安思绪很荒诞,因为他俩无话不谈,互相间无任何隐私可言。
“这很复杂,”皮埃尔说,“首先这很累人。再说,在她身上有某些幼稚的东西,让我有些反感,她还乳臭未干。我只是希望她不要恨我,大家可以时不时地聊聊天。”
“这个目的,我想已经达到。”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犹豫地看了看她。
“我建议她和我建立个人关系,没让你不愉快吗?”
“当然没有。”弗朗索瓦丝说,“为什么问这个?”
“我不知道,我感到你有点不自在。你很喜欢她,你也许会希望在她的生活中只有你一个人。”
“你很清楚,不如说她太缠我了。”弗朗索瓦丝说。
“对于我,我很清楚你从不嫉妒。”皮埃尔微笑着说,“但如果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情绪,还是应该告诉我。在这方面,我留给人的印象像只昆虫:我是个征服狂。可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当然,我会说的。”弗朗索瓦丝说。她沉吟不决。今晚的不安也许应该被称作嫉妒。她不愿意皮埃尔看重格扎维埃尔,格扎维埃尔对皮埃尔的微笑令她忐忑不安。这种闷闷不乐是一时的,而且还搀有疲劳过度的成分。如果她将此告诉皮埃尔,这将会变成一种令人担忧的、根深蒂固的现实,而不是瞬息即逝的情绪变化了,从此他将不得不给以充分重视,而她本人却并不在意。这是不存在的事,她毫不嫉妒。
“你甚至可以爱上她,如果你愿意。”她说。
“不存在这个问题。”皮埃尔说,并耸了耸肩,“我甚至不能确信她是否不像刚才那样恨我了。”
他钻入被子,弗朗索瓦丝在他身边躺下,并亲吻了他。
“好好睡吧。”她温柔地说。
“好好睡吧。”皮埃尔说,他也吻了吻她。
弗朗索瓦丝转身对着墙。格扎维埃尔在他们楼下的房间喝着茶,她已经点了一支烟,她自由地选择就寝的时刻,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远离一切与她无干的存在物。她的感情,她的思想犹如天马行空,任意驰骋,此时此刻,她肯定为享受到这种自由而欣喜万分,她这样做是为谴责弗朗索瓦丝。一想到弗朗索瓦丝正精疲力竭地躺在皮埃尔身边,她怀着傲慢和蔑视的感情洋洋自得。弗朗索瓦丝静卧不动,但她再也不能痛快地合上眼,忘却格扎维埃尔。整个晚上格扎维埃尔的形象不断高大起来,萦回、充斥于她的脑海,像北极酒吧的那块巨大的蛋糕那样沉重。对她的要求、嫉恨、蔑视,他们不能再熟视无睹;既然皮埃尔想要给予重视。这个刚刚显露的珍贵而难缠的格扎维埃尔,弗朗索瓦丝正竭尽全力把她从思想中赶跑,因为她心中怀有的几乎是敌意。但已无计可施,无法挽回。格扎维埃尔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