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丝最后看了一眼正在台上进行热烈对白的埃卢瓦和泰代斯科。
“我走了。”她小声说。
“你去同格扎维埃尔谈话?”皮埃尔问。
“对,我答应过你的。”弗朗索瓦丝说。
她痛苦地看看皮埃尔。格扎维埃尔执意躲着他,而他则顽固坚持让她做解释,这三天中,他的烦恼日盛一日。在他不谈论格扎维埃尔的感情时,他便缄默不语,态度阴森可怕。在他身边度过的时光沉闷不堪,因此弗朗索瓦丝如释重负地欢迎今天下午进行排练,好像是一种逃避的方法。
“我怎么知道她是否接受?”皮埃尔说。
“你在八点的时候看看她是否来这里。”
“但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等是无法忍受的。”皮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无能为力地耸了耸肩,她几乎确信这次行动是徒劳的,但是如果她这样对皮埃尔说,他便会怀疑她的诚意。
“你在哪里见她?”皮埃尔问。
“双偶。”
“那好吧!我一个小时以后打电话,你告诉我她的决定。”
弗朗索瓦丝克制住没有反驳他。她要驳斥皮埃尔的机会已经太多了,目前哪怕最小的争论,都包含激化和猜疑的成分,这使她心如刀绞。
“好吧。”她说。
她站起来,走到中间过道上。后天是彩排,她不怎么为此担忧,皮埃尔也不担忧。八个月前,就在这个剧场里,人们结束了《尤利乌斯·恺撒》的排练,人们在昏暗中看到的也是这些金黄色和棕色的脑袋,皮埃尔坐在同一个位置上,目光注视着同今天一样被聚光灯照耀的舞台。但是一切都变得迥然不同!那时候,康塞蒂的一个笑容、波勒的一个动作、一条裙子的褶子就是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的反映或雏形;嗓音的一种变化,一片树丛的色彩呈现在充满希望的广阔天际,光彩夺目,激动人心。整个未来都隐藏在红色坐椅的阴影中。弗朗索瓦丝走出剧院。偏见使过去的财宝枯竭,在这枯燥无味的现在,不再有什么值得爱、值得想的。街道把永无止境地延长它们存在的回忆和希望都抛开了,在这个有瞬息蓝光穿透的风云莫测的天空下,街道只剩下了一段段要跨过的距离。
弗朗索瓦丝在咖啡馆露天座坐下,空气中飘着一股核桃青皮的潮湿味,往年这个季节,人们开始想到灼热的路面和绿树成荫的山峦了。弗朗索瓦丝回想起热尔贝晒黑的脸,修长的身躯被山地旅行包压得弯弯的。他和格扎维埃尔关系怎么样?弗朗索瓦丝知道,就在悲剧性的夜晚过后的当天晚上,她就去找他了,他们言归于好。格扎维埃尔一方面装作对热尔贝无动于衷、兴趣索然的样子,一方面又承认经常见他。他对她是什么感情呢?
“您好。”格扎维埃尔快活地说。她坐下来,把一小束铃兰放在弗朗索瓦丝面前。“这是给您的。”她说。
“您真好。”弗朗索瓦丝说。
“应该把它别在您上衣上。”格扎维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笑了笑照着做了。她知道,格扎维埃尔微笑的目光中流露出的这种信任的友情仅仅是一种幻影。格扎维埃尔对她不太担心,能悠然自得地向她撒谎。在她哄人的微笑背后,也许有内疚,但当她想到弗朗索瓦丝不加反驳地受了骗,她也肯定得意忘形。想必格扎维埃尔也在寻求一种反对皮埃尔的同盟。但尽管她内心不纯正,弗朗索瓦丝仍然经不住她伪装面容的诱惑力。格扎维埃尔穿着鲜艳色彩的苏格兰外套,显得充满青春活力,快活而开朗的情绪使她神采奕奕而无神秘感。
“多令人高兴的天气。”她说,“我为自己感到自豪,我像一个男人那样走了两小时,我一点儿也不累。”
“可我很遗憾。”弗朗索瓦丝说,“我没怎么享受这太阳。我在剧场度过了一下午。”
她心中很难受,她喜欢沉浸在格扎维埃尔趣味盎然地为她创造的令人心醉神迷的幻想中,她们可互相讲故事,小步走向塞纳河,交换亲切的话语。但是,即使是这种靠不住的乐趣也享受不到,因为必须马上开始一场棘手的争论,它将使格扎维埃尔笑容收敛,使无数藏匿的毒液滚滚翻腾而起。
“排练顺利吗?”格扎维埃尔非常关切地问。
“不太好,我想可坚持三四个星期,正好结束这一演出季。”
弗朗索瓦丝取出一支烟,拿在手指间转动。
“您为什么不来看排练?拉布鲁斯还问我您是否决定不再见他。”
格扎维埃心的脸阴沉了下来。她微微耸了耸肩。
“他为什么这么想?这很愚蠢。”
“您已经有三天躲着他。”弗朗索瓦丝说。
“我没有躲他,我误了一次约会,因为我弄错时间了。”
“而另一次是因为您累了。”弗朗索瓦丝说,“他托我问您,您能否八点的时候到剧场去找他。”
格扎维埃尔转过头。
“八点?我没有空。”她说。
弗朗索瓦丝不安地端详了一下藏在厚厚金发下的侧影,它是不可捉摸和阴沉不快的。
“肯定没空?”她问。
今晚热尔贝不同格扎维埃尔出去。皮埃尔在确定时间时已经打听过了。
“不,我有空。”格扎维埃尔说,“但是我想早睡觉。”
“您可以在八点见拉布鲁斯并早睡觉。”
格扎维埃尔抬起头,怒目而视。
“您很清楚这不可能!必须要解释到早上四点!”
弗朗索瓦丝耸了耸肩。
“请您干脆承认您不想再见他。”她说,“不过,得向他说明理由。”
“他照样会谴责我的。”格扎维埃尔有气无力地说,“我确信他现在恨我。”
确实,皮埃尔想和她见面只是为了公开地同她决裂。但是如果她同意见他,就能平息他的怒火,如再一次回避,她最终会使他更恼火。
“确实,我不认为他会十分友善地对待您。”她说,“但是无论如何,您不露面不会有任何好处,他绝对能找到您,您最好还是就在今晚去找他谈。”
她不耐烦地看了看格扎维埃尔。
“努一把力吧。”她说。
格扎维埃尔沮丧着脸。
“他让我害怕。”她说。
“听着。”弗朗索瓦丝说,并把手放在格扎维埃尔胳臂上。您不愿意拉布鲁斯永远不再见你吧?”
“他不想再见我了?”格扎维埃尔问。
“如果您继续固执己见,他肯定不想再见您。”
格扎维埃尔消沉地低下头。已经有多少次弗朗索瓦丝没有勇气凝视这金黄色脑袋,要把理智的思索灌入这里是多么困难啊!
“他一会儿就给我打电话。”她继续说,“接受这次约会吧。”
格扎维埃尔不回答。
“如果您愿意,我在您以前先去见他。我试着向他做解释。”
“不。”格扎维埃尔粗暴地说,“你们的那些事我受够了。我不愿意去。”
“您宁愿决裂。”弗朗索瓦丝说,“再考虑考虑吧,您将导致的后果就是决裂。”
“活该。”格扎维埃尔说,一副命中注定要倒霉的样子。
弗朗索瓦丝用手指折断了一根铃兰花茎。从格扎维埃尔那里什么也得不到,她的怯懦更加重了她的背叛。但如果她以为能逃脱皮埃尔,那她想错了,他能在半夜三更来敲她的门。
“您说活该是因为您从来不严肃地正视未来。”
“哼!”格扎维埃尔说,“不管怎样,拉布鲁斯和我,我们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她把两手伸入头发,使两边太阳穴裸露出来,脸上充满仇恨和痛苦的表情,半咧开的嘴巴像一个熟透水果的裂口,在太阳下,神秘而有毒的果肉正爆开在张着的伤口中。他们不可能有什么结果。格扎维埃尔觊觎的是整个皮埃尔,既然她不能与他人共同拥有他,她便放弃他,把愤怒和怨恨发泄在弗朗索瓦丝和他身上。
弗朗索瓦丝缄默不语。她曾决心为格扎维埃尔进行战斗,但格扎维埃尔使这场战斗变得很艰巨。格扎维埃尔的嫉妒心理因被皮埃尔揭露而未起到作用,但其激烈程度却丝毫未减。只有当她成功地把皮埃尔的身体和灵魂全部占有时,她才可能给予弗朗索瓦丝一点点真正的温情。
“米凯尔小姐有电话。”一个声音喊道。
弗朗索瓦丝站起来。
“说您接受了。”她恳切地说。
格扎维埃尔用哀求的眼光看了看她,然后摇摇头。
弗朗索瓦丝下了楼梯,走进电话间,拿起听筒。
“喂,我是弗朗索瓦丝。”她说。
“那么,”皮埃尔说,“她来不来?”
“还是老样子,”弗朗索瓦丝说,“她太害怕了。我没有能够说服她。当我提醒她你最终会同她决裂,她愁得要命。”
“好吧。”皮埃尔说,“少不了有她的好处。”
“我做了我所能做的。”弗朗索瓦丝说。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皮埃尔说,但他的语气很冷淡。
他挂上了电话。弗朗索瓦丝回来坐到格扎维埃尔身边,她用轻快的笑容迎接她。
“您知道,”格扎维埃尔说,“没有一种帽子像这顶小小的窄边草帽那样适合于您了。”
弗朗索瓦丝不自信地笑了笑。
“您总是为我选择帽子。”她说。
“格雷塔用眼睛盯着您,气恼得要命。当她看见另一个女人和她一样高雅,会把她气病。”
“她有一身很漂亮的西服。”弗朗索瓦丝说。
弗朗索瓦丝感到几乎卸去了包袱。命运已注定:格扎维埃尔执意拒绝她的援助和劝告,使她从确保格扎维埃尔的深深焦虑中解脱出来。她用目光扫视了一下露天座,浅色大衣、薄上衣、草帽已经开始悄悄地出现。突然,她像往年一样热烈地渴望阳光、翠绿以及在山坡上锲而不舍地攀登。
格扎维埃尔带着讨好的微笑偷偷地看了看她。
“您看见第一次领圣体的人了吗?”她问,“多伤心啊,这个年龄的女孩,胸脯跟小牛肝那么大。”
她好像想把弗朗索瓦丝从令人苦恼的焦虑中拽出来,这些焦虑与她无关。她全身给人一种无忧无虑、天真善良的宁静感。弗朗索瓦丝顺从地看了一眼正穿过广场、穿节日盛装的一家人。
“人家让您去参加过第一次领圣体了吗?”她问。
“我参加了。”格扎维埃尔说。她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我要求在我裙子上从上到下都绣上玫瑰花。我可怜的父亲终于让步了。”
她一下子停住了说话。弗朗索瓦丝随着她的目光方向看见皮埃尔正在关一辆出租车的门。她怒火中烧。皮埃尔忘记他的诺言了?如果他当着她的面和格扎维埃尔谈话,他将不可能佯装出对他可耻的发现保守秘密。
“你们好。”皮埃尔说。他拉过一把椅子,泰然自若地坐下。“好像您今晚还没有空。”他对格扎维埃尔说。
格扎维埃尔仍然傻呆呆地看着他。
“我想应该避免阻拦我们约会的厄运。”皮埃尔很友好地笑了笑,“三天来,您为什么躲着我?”
弗朗索瓦丝站起来,她不愿意皮埃尔当着她的面戳穿格扎维埃尔,她感到他表面虽彬彬有礼,可他的决心是毫不留情的。
“我觉得你们解释时我最好不在。”她说。
格扎维埃尔抓住了她的胳臂。
“不,您留下。”她以微弱的声音说。
“放开我。”弗朗索瓦丝温柔地说,“皮埃尔要对您说的话与我无关。”
“您留下,要不我走。”格扎维埃尔咬牙切齿地说。
“那你就留下吧。”皮埃尔不耐烦地说,“你看她快歇斯底里发作了。”
他转向格扎维埃尔,他脸上已经没有和蔼可亲的痕迹了。
“我很想知道您为什么怕我怕到这种程度。”
弗朗索瓦丝又坐下来,格扎维埃尔放开了她的胳臂。她咽了口唾沫,看来又恢复了她的全部尊严。
“我没有怕您。”她说。
“好像是怕我的。”皮埃尔说。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格扎维埃尔的眼睛。“再说,我能向您解释为什么。”
“那就别问了。”格扎维埃尔说。
“我喜欢从您嘴里了解到。”皮埃尔说。他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她说:“您害怕我看到了您心里,并公开对您说出我看到的。”
格扎维埃尔的脸很紧张。
“我知道您一脑袋肮脏的想法,我讨厌这些,我不愿意知道。”她厌恶地说。
“如果您所引起的思想不干净,这不是我的错。”皮埃尔说。
“不管怎样,为您自己留着吧。”格扎维埃尔说。
“我很遗憾。”皮埃尔说,“但我到这儿来是专程要把它们告诉您的。”
他停顿了一下。现在他正把格扎维埃尔掌握在手心里,看来他很镇静,一想到能随心所欲操纵事态发展,他几乎感到很高兴。他的声调和笑容、他的间隙停顿都是精心设计的,因此弗朗索瓦丝有了一线希望。他所寻求的是任意支配格扎维埃尔,但如果他不费吹灰之力成功了,也许他就会免去她接受过于严酷的现实,也许他会被说服不再与她决裂。
“您似乎不再想见我。”他又说,“当我对您说我也不想继续我们的关系时,想必您会很高兴。只是我不习惯不向人们说明理由就放过他们。”
格扎维埃尔暂时的尊严一下子崩溃了。她两眼圆睁、嘴巴半开,表现出来的只是一种充满疑惑的惶恐心理。这种出自内心的不安不可能不打动皮埃尔。
“可我对您做了什么?”格扎维埃尔问。
“您对我什么也没有做。”皮埃尔说,“再说您什么都不欠我的,我从来都不承认自己对您有什么权利。”他摆出一副冷酷无情的面容。“不,简单地说,我终于懂得您是什么样的人,因而这件事我不再感兴趣。”
格扎维埃尔看了看四周,好像她在某处寻找救援。她的手在抽搐,她似乎强烈渴望斗争和自卫,但无疑她没有找到任何在她看来充满火药味的句子。弗朗索瓦丝想提示她,她现在确信皮埃尔不想切断身后所有退路,他希望正是由于他的强硬会逼迫格扎维埃尔采取使他心软的语调。
“是因为这几次没去赴约?”格扎维埃尔终于悲哀地问。
“是因为促使您不赴约的原因。”皮埃尔说。他等了一会儿,格扎维埃尔没再说什么。“您为您自己感到羞耻。”他继续说。
格扎维埃尔猛地挺起胸。
“我不感到羞耻。只是我确信您非常生我的气。每次我见热尔贝,您总是大发雷霆,由于我和他一起喝醉了……”她做出一副蔑视的神色耸了耸肩。
“可我会认为,您对热尔贝有友情或甚至有爱情是再好不过的事。”皮埃尔说,“您不可能选择到更好的了。”这次,愤怒的腔调失去了控制。“但是您不可能具有纯洁的感情:您向来只是把他看作一个用来抚慰您的傲慢和发泄您的私愤的工具。”他用手势制止格扎维埃尔企图进行的抗议。“您自己曾供认不讳,当您和他发生浪漫故事的时候,是出于嫉妒,您那天夜里把他带回家里不是由于他那漂亮的眼睛。”
“我早确信您会这么想。”格扎维埃尔说,“我早确信。”她咬牙切齿,两行愤怒的眼泪流在脸颊上。
“因为您知道这是事实。”皮埃尔说,“我来对您说发生了什么事。当我迫使您承认您那强烈的嫉妒心时,您气得发抖,您内心可容纳无论什么样的肮脏东西,但条件是处于隐蔽状态。您全部卖弄风情的言行没能成功地向我掩盖住您小小灵魂最深处的污垢,为此您狼狈不堪。您对人们的要求是心满意足地赏识您,可事与愿违。”
弗朗索瓦丝担忧地看了看他,她本想止住他,他似乎语无伦次,失去了理智,冷酷的表情已经不是装出来的了。
“这太不公正了。”格扎维埃尔说,“我当时马上就不恨您了。”
“并非如此。”皮埃尔说,“只有天真的人才会相信这点。您从来没有停止恨我,只是,为了全力以赴去恨,您应该更勇敢些。恨是很累人的,您让自己稍稍休息一会儿。您很心安,您知道一旦到了您认为合适的时候,您将重新开始您的怨恨。所以您暂且把它放在一边等几小时,因为您想得到亲吻。”
格扎维埃尔的脸都痉挛了。
“我丝毫不想让您亲吻我。”她突然大声说。
“这可能。”皮埃尔说。他发出刺耳的笑声。“但是您想被人亲吻,而我正在那里。”他从头至脚轻蔑地打量了她一番,并以无耻的口吻说:“请注意,我不为此抱怨,亲吻您是很令人愉快的,我从中捞到了与您同样的好处。”
格扎维埃尔喘了口气,她看着皮埃尔,脸上除了厌恶没有其他表情,因此她显得几乎很平静,但是静静流淌的眼泪说明她那歇斯底里的平静是伪装的。
“您说的话很可耻。”她低声说。
“除了您的行为,还有什么是可耻的?”皮埃尔激动地说,“您和我的全部关系就是嫉妒、傲慢、背叛。只有当我拜倒在您的脚下时您才会罢休,可这样,您还不会对我有任何友情,除非您幼稚地排除他人,您恼恨地试图使我和热尔贝不和睦。然后,您嫉妒弗朗索瓦丝,直至不惜牺牲您和她的友谊。当我恳求您尽力和我们一起创造不自私自利、不反复无常的人和人的关系时,您对我只有恨。最终,您心中满怀这种仇恨投入我的怀抱,因为您需要爱抚。”
“您在撒谎。”格扎维埃尔说,“这一切是您编造的。”
“您为什么吻我?”皮埃尔问,“这不是为了使我高兴,这可能意味着一种谁都从未在您身上看到过痕迹的慷慨行为,再说,我并没有向您提出那么多要求。”
“啊!我多么为这些吻而感到懊悔。”格扎维埃尔咬着牙说。
“我料到了。”皮埃尔带着恶狠狠的微笑说,“只是您不善于拒绝它们,因为您永远不善于拒绝任何事。那天晚上,您想恨我,但我的爱情对您来说是珍贵的。”他耸了耸肩,“真想不到我竟能把这种前后矛盾的行为当做灵魂的复杂性!”
“我想对您有礼貌。”格扎维埃尔说。
她企图凌辱他,但她再也控制不了呜咽的嗓音。弗朗索瓦丝本想制止这样的制裁,这已经足够了,格扎维埃尔在皮埃尔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但是皮埃尔现在执意穷追到底。
“说礼貌也太夸大了。”他说,“事实是您卖弄风情,到了寡廉鲜耻的地步,我们的关系继续使您快乐,所以您希望原封保住它,而您在私下里保留恨我的权利。我非常了解您,您甚至没有能力从事一项协调的行动,您自己被您的狡诈欺骗了。”
格扎维埃尔轻轻一笑。
“搞那种纯粹无根据的编造,这很容易,那天夜里,我完全不像您说的那样动感情;另一方面,我没有恨您。”她看了看皮埃尔稍微放心了一些,她必定开始以为他的断言没有事实根据。“是您编造出我恨您,因为您总是选择最坏的解释。”
“我的话不是无稽之谈。”皮埃尔的话里透着威胁,“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您恨我,却没有勇气当着我的面去想它,您一旦离开我,出于因自己的懦弱而气愤,您便立即寻求报复机会,但您还是因懦弱而只能暗中报复。”
“您这是什么意思?”格扎维埃尔问。
“这是精心设计的。我可能继续信任地爱您,您可能接受我的敬意,同时嘲弄我,这正是您津津乐道的胜利方式。不幸的是您太笨拙,以致不能成功地编造一个十足的谎言,您以为自己很狡诈,但您的狡诈是用粗线缝制的,人们像看书似的看到您心里,您甚至不知道采取最起码的防范措施来掩盖您的背叛行为。”
一种受到羞辱的惊恐表情布满格扎维埃尔的面容。
“我不懂。”她说。
“您不懂?”皮埃尔问。
沉默了片刻。弗朗索瓦丝用哀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但此时他对她没有丝毫的友谊,即使他记得他的许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断然违背它。
“您想让我相信您带热尔贝去您屋里是偶然的吗?”皮埃尔说,“您故意把他灌醉,因为您冷静地下决心要同他睡觉来报复我。”
“啊!原来如此!”格扎维尔说,“原来这就是您能想象的无耻行为!”
“别使劲否认。”皮埃尔说,“我什么也没想象,我知道。”
格扎维埃尔像疯子一样狡猾而洋洋得意地看了看他。
“您敢说是热尔贝编造了这些肮脏话?”
弗朗索瓦丝又向皮埃尔做了一个失望的暗示。他不能如此冷酷无情地折磨格扎维埃尔,他不能出卖热尔贝天真的信赖。皮埃尔迟疑了一下:
“当然热尔贝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他终于说。
“那么?”格扎维埃尔说,“您看见……”
“我有眼睛和耳朵。”皮埃尔说,“必要时我就能使用它们。从钥匙孔里看很容易。”
“您……”格扎维埃尔把手放在脖子上,喉咙膨胀起来,好像要窒息了一样。“您没有这样做吧?”她说。
“不!我会感到不自在!”皮埃尔冷笑着说,“但是对待像您这种人,什么办法都允许。”
格扎维埃尔怒不可遏,失去理智地看了看皮埃尔,又看了看弗朗索瓦丝。她喘着气。弗朗索瓦丝枉然地企图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她害怕格扎维埃尔要怒吼,或者当着所有人砸杯子。
“我看见你们了。”皮埃尔说。
“哦!够了。”弗朗索瓦丝说,“住嘴。”
格扎维埃尔站起来。她把手放在太阳穴上,泪流满面。她突然朝前冲出去。
“我去陪她。”弗朗索瓦丝说。
“随你便。”皮埃尔说。
他装模作样地把身子往后一靠,从口袋里拿出烟斗。弗朗索瓦丝跑着穿过广场。格扎维埃尔飞步往前走,身体僵直,脸朝天仰着。弗朗索瓦丝赶上了她,她们默默无言地走上雷恩街。格扎维埃尔猛地转身对着弗朗索瓦丝。
“别管我。”她闷声闷气地说。
“不。”弗朗索瓦丝说,“我不离开您。”
“我想回去。”格扎维埃尔说。
“我同您一起回去。”弗朗索瓦丝说。她叫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她果断地说。
格扎维埃尔服从了。她把头靠在靠垫上,眼望车顶,上嘴唇因咧着嘴强笑而翘了起来。
“这个男人,我要狠狠地作弄他一番。”她说。
弗朗索瓦丝碰了碰她的胳臂。
“格扎维埃尔。”她低声叫道。
格扎维埃尔哆嗦了一下,蓦地往后退去。
“别碰我。”她粗暴地说。
她盯视着她,神色惊慌,好像有一种新的想法从她脑中闪过。
“您知道。”她说,“您什么都知道。”
弗朗索瓦丝没有回答。汽车停了,她付了账,急速跟在格扎维埃尔后面上了楼。格扎维埃尔让房门半开着,背靠在洗脸池上,两眼浮肿,蓬头散发,脸颊上红一块紫一块的,似乎有愤怒的魔鬼附在她身上,她那脆弱的身体经不住胸中燃烧的怒火。
“这么说,这些天里,您让我自己对您说,而您知道我在撒谎!”她说。
“如果皮埃尔都告诉了我,这不是我的错,我不愿意对此给予重视。”弗朗索瓦丝说。
“您肯定在嘲笑我!”格扎维埃尔说。
“格扎维埃尔!我从来没想嘲笑。”弗朗索瓦丝说,并往前迈了一步。
“别靠近。”格扎维埃尔叫道,“我不再想看到您,我想永远离开。”
“您冷静些。”弗朗索瓦丝说,“这一切都很愚蠢,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和拉布鲁斯的那些事与我无关。”
格扎维埃尔抓住一条毛巾,疯狂地扯着流苏。
“我接受您的钱。”她说,“我让自己掌握在您手里!您是清楚的。”
“您在说胡话。”弗朗索瓦丝说,“您冷静的时候,我再来看您。”
格扎维埃尔扔掉了毛巾。
“对。”她说,“您走!”
她走向长沙发,直挺挺地倒在上面,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弗朗索瓦丝犹豫了一下,然后悄悄走出房间,关上门,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她不很担忧,格扎维埃尔的懦弱远远超出她的骄傲,她不会产生荒谬的勇气回鲁昂,从而毁了自己的生活。问题是她将永远不能原谅弗朗索瓦丝拥有她曾对弗朗索瓦丝拥有的无可置疑的优越感,这将在无数怨恨中又增加了一种怨恨。弗朗索瓦丝摘下帽子,在镜子前照了照自己。她甚至不再有力量感到劳累,她不再为不可能的友谊而遗憾,她心中找不到对皮埃尔的任何抱怨。余下要做的全部事,是试着耐心地、伤心地拯救一个生命的余生,她曾从这个生命身上获得过如此多骄傲,她将说服格扎维埃尔留在巴黎,她将尽力赢得皮埃尔的信任。她对着她的形象淡淡一笑。这些年来,她热烈地求索过、从容地享受过胜利、贪婪地渴求过幸福,今后她是否会像无数女人一样将变成一个顺依天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