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小时后,她们把米拉送回了家。她的分娩彻底停止了。她坐在房间里,绞着手指。诺姆去学校了,但他说无线电话会一整天带在身上。她坐在厨房里,盯着墙纸。下午三点左右,疼痛又开始了,可她没有动。她不吃也不喝。诺姆回家比平时早了一些,他回到家看见她,大惊道:“亲爱的,你在做什么呀?你应该在医院的!”他扶她起来,帮她下楼梯。她任由他摆布。
他们把她放到同一间病房的同一张床上。孩子要出来了,她感觉到了。疼得要命,但那只是肉体上的痛。她的心里还有另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比这还深的痛。她不住地想:“这种事,一旦你身处其中,就再也出不去了。”她反抗过,想要摆脱它。可事情还是发生了。它的发生违背了她的意愿,而且不受她掌控;它的结束也违背她的意愿,不受她掌控。病房,那些呻吟的女人,还有护士们,都渐渐模糊了。除了疼痛,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她隐约感觉到有人给她打了一针,他们正推着她去什么地方。她听到医生责备的声音:“你要用力!用力!你要合作!”
“去你的。”她说,或者她以为自己是这样说的,然后就昏过去了。
他们用器械把孩子夹了出来。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太阳穴凹下去很深,头顶尖尖的。
第二天一早,医生来看她。
“你昨天怎么处于催眠状态?”
她茫然地看着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躺在另一间病房里,周围拉起了粉色的帘子。光透过帘子照进来,世界变成了粉色的。
他们不让她看孩子。几个小时后,她开始问起孩子,他们告诉她是个男孩,很健康,可他们就是不抱他进来。
她从床上坐起来,蛮横地喊道:“护士!”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举止。护士掀起帘子进来,米拉抑制住怒火,说:“我要见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有权见他!抱他来!”护士吓了一跳,赶紧冲了出去。大约二十分钟后,另一名护士抱着一个用毯子包着的婴儿进来了。她站在离米拉半米的地方,抱着他,不让米拉碰他。
她气得发狂。“叫医生来!”她嚷道。幸亏医生还在医院里,不到半小时他就赶过来了。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问了她一些问题,比如她为什么想见孩子。
“因为那是我的孩子!”她吼道。注意到医生脸上的担忧,她靠回枕头上,冷静地说,“他们不让我见他,我担心他出什么事。”
他会意地点点头。“我让他们把孩子抱来。”他拍了拍她的手,温和地说。
她这才开始明白。鉴于她生产时的行为,他们以为她疯了,怕她会伤害孩子。几天之后,一名护士说女人有时确实会发疯,有时候,她们甚至企图自杀。这个症状有一个名字:产后抑郁症。她苦涩地笑了笑。是的,这样就叫作发疯了。每个女人得知自己怀孕都应该很激动,要生产时更应该欣喜若狂,她们会尽全力配合医生。她们都是听话的小女孩,孩子出生后,她们都高兴不已。她们会搂着小宝贝,轻声细语。当然,如果你不是这样,那就是疯子、怪人。谁都不会去问,女人为什么要杀死自己历经苦痛生下的孩子,或者在痛苦结束后还要自杀。但她已经吸取了教训。他们掌握着权力。你得表现得像他们希望的那样,不然他们就会把从你身上掉下来的、用自己的痛苦换来的孩子带走。你得理解他们的期待,并调整自己去适应他们,如果你能做到这些,就能在这世上生存。护士再次把孩子抱进来时,米拉对她笑了笑。她不相信早上护士说的话,又问起凹痕和尖尖的头部是怎么回事。她明白了,那些记号是她造成的,而不是天生的,只因为她没有用力。最后,护士把孩子放在她怀里,观察了她一会儿,就离开了。
这感觉真有趣。护士说,一定要扶住他的颈子,因为他撑不起自己的头。还有,不要碰他的头顶,因为那里还很软,头盖骨还没有闭合。真可怕。孩子看起来很老,干瘪得像个老头。他的头顶有一些绒毛。她确定护士走了后,便收起笑容,掀开婴儿毯。她朝里面看去,两条胳膊、两条腿,手和脚都是完好的。她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手脚上各十个小小的指甲,它们比身体其他部位要青一些。他浑身布满红色和青色的斑点。米拉紧张地抬头看看护士回来没有,然后松开尿布一侧的别针。他的阴茎小得像一条虫子,它突然竖起来,冲着她的眼睛喷尿。她笑了。
她把尿布别好,审视着孩子。她注意到他与家人的相似点,尤其像她死去的叔叔。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可是他的嘴在动,小手还一捏一放的。她想,在那温暖而黑暗的地方待了那么久,他一定很害怕吧。当他张开小手时,她把小指放进他那小小的掌心,他一把握住。这一用力,那小小的指头有点儿发青,指甲盖也变得惨白。他握着她的小指时,她心里一动。他似乎想把它放进嘴里。她笑了。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从最开始就是——我要,我要。她任由他抓着小指,引导他放到嘴边。他试图吮吸她的手指,尽管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把他抱在胸前,和他一起躺下休息。他靠着她,放松下来,转身半面向着她。一会儿后,护士进来把他带走了。
米拉靠在枕头上,一动不动,感到怀中空落落的。她感觉体内正在发生着什么,一种拉扯感,从阴部周围开始,穿透她的腹部、她的胸口、她的心脏,直指她的喉咙。她感觉乳房胀痛,她想把乳头塞进他的嘴里。她想把他抱在怀里,想把手指放在他的掌心,让他靠着她,感受她的体温和心跳。她想要照顾他。她知道,这种感觉就是爱,一种比性爱还盲目、还不理智的爱。她爱他,因为他需要她;其次才因为他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他很无助,得靠着她才能移动,好像她的身体就是他自己的,好像她是他一切需要的来源。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将受这个小家伙的支配,他的需要将会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她永远会努力去满足那一把抓过来的手,那犹如玫瑰花蕾般张开的小嘴,还得不时擦去喷在她眼睛上的尿。可是,不管怎样,因为那种爱,什么都值得了。那不只是爱,也不只是需要——那是绝对的意志,是一切疼痛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