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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6

直到现在,我对瓦尔都还有些不满。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我行我素的一个。我不知道她的行事方法是否如她所说,来自一种潜在的能量,一种救世主式的驱动力。她在脑中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有关事物本质的秘密。她甚至能掰着手指将这些秘密一一列举,就跟列洗衣清单一样。而我,不但做不到,也不相信生活可以那样安排。可她的话总会影响到我。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瓦尔过去关于某些事情的言论,在当下得到了验证。她看事情的方式确有其道理。

可是,米拉有点儿讨厌她,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她似乎从来不会有不确定的感觉,她表达观点的时候很大声,就像海啸向你席卷而来。她的每次经历都能转化成一种理论,她想法太多了。你可以选择溜之大吉,要么就会被湮没在各种想法中。不过,也许她并非从没有过不确定的时候。和塔德分手后,她曾一度陷入沮丧,有时候喝多了酒,她还会哭。她说,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落得像朱迪·嘉兰或斯特拉·达拉斯[45]那样的结局。

“我永远忘不了电影的最后一幕,那时,她的女儿嫁进了那座有着高高铁栅栏的大房子,她就站在栅栏外——我甚至不记得她是谁了,我看到那一幕时,还是个小女孩,我的记忆也许不太准确。可我就是对那一幕念念不忘,它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女主角好像是芭芭拉·斯坦威克[46]演的。她就站在那儿,外面很冷,还下着雨,她穿一件薄外套,浑身都在发抖,雨水从她头顶落下,顺着她的脸颊,和着她的眼泪一起淌下来。她就站在那儿,看着里面的灯光,听着里面传出的音乐,然后她就慢慢地走开了。他们怎能任她走向自我毁灭呢?我并不感到同情,我只感到震惊——你看见自己的命运被摆在银幕或舞台上。你可能会说,我这一生都在试着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她常常让米拉觉得,她像一个女教皇,而米拉则只能乖乖聆听教诲。在她们谈起霍沃德之后的几天,米拉又提起了性这个话题。当时她们在餐厅吃午饭,只有她们两个人,两杯杜本内酒下肚,米拉整个人放松下来。

“你还记得我们那天说的吗?我不是要和你争论什么,你的经验比我多多了,只是我觉得,你太过于强调性了。”

“不对。我们大半辈子都在想着性。据说人类行为的两大动机就是性和侵略。我同意人类行为有两大动机,但并不认为是这两种……”

“那你觉得是什么?”米拉打断她。

“恐惧和追求快乐的欲望。侵略主要源自恐惧,而性主要源自追求快乐的欲望,有时两者也会有所重叠。总之,这两种冲动都会破坏社会秩序,秩序又来自那两种动机,而秩序也是人类的一种需要。所以,两者都需要控制。可实际上,除了那些针对异教徒的教令,侵略行为从未真正受到过谴责。从《圣经》、荷马、维吉尔[47],到海明威,侵略一直都受到赞扬。你听说过哪一部约翰·韦恩[48]的电影被禁演吗?你见过那些关于战争的书籍被下架吗?他们把芭比娃娃和肯的生殖器去掉了,却制造各种关于战争的玩具。因为,对于我们来说,性比侵略更具威胁性。自有成文规定以来,关于性的规定就比较严格,如果我们相信神话,甚至可以追溯至更早的神话中。我想,那是因为,男人最脆弱的地方就在于性。在战争中,他们可以兴奋起来,或者,他们持有武器。性则意味着赤裸着暴露你的感受。这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比冒着生命危险与熊或敌人搏斗更可怕。看看那些规则!只有结了婚,你才能有性生活,你得嫁给一个同肤色、同宗教、年龄相近且社交和经济背景相配的异性,天哪,就连身高也要合适,不然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他们会剥夺你的继承权,威胁说不来参加婚礼,或是在背后说你的坏话。如果你的恋情跨肤色或性别,后果更严重。而且一旦结了婚,做爱的时候你也只可以做某些事情,其他事都是会遭人唾骂的。总之,性爱本身是无害的,侵略才有危害性。性爱不会伤害任何人。”

“不对,瓦尔!那强奸或诱奸呢?鲁克丽丝[49]就是被性毁掉的。”

“鲁克丽丝是被侵略性毁掉的。性和侵略二者交叉了。那是塔伦对她的侵犯,也是她自己对自己的侵犯。我不明白,她都能刺自己一刀,干吗不刺他一刀?强奸只不过是涉及生殖器的侵略。在性方面对人的伤害方式不止这一种。但这些都不是纯粹的性行为。”

“那性堕落呢?”

瓦尔跳了起来:“什么是性堕落?”

米拉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

“是同性恋?口交?还是手淫?”

就算是过来人米拉,也只试过其中一种,她只能摇摇头。

“那你到底是指什么?什么样的性行为能被你称作堕落?是有害的吗?”

“就是……色情……色情本身……还有那些在派对上涂口红的男人……天哪,瓦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瓦尔坐了回去:“我不知道。你是说SM吗?”

米拉红着脸点了点头。

“S和M只不过是人类的‘控制-顺从’关系在卧室里的一种表现,这种关系还可以发生在厨房、工厂里,发生在任何性别之间。这种关系令人浮想联翩,但性本身并不丑恶,丑恶的是残忍。性是没有堕落之说的。只有残忍才是堕落的,但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瓦尔点燃一支烟,滔滔不绝。她提到了“多相变态[50]”,她说,整个世界就像一窝小狗,蜷缩在一起,相互舔,相互闻;她还提到了异族通婚和同族通婚,批判所谓的种族纯化观念是多么荒谬、有害;她还认为,是关于所有权的那一套陈腐观念,使得性被丑化了。

米拉又喝了一杯,感到浑身不自在。她觉得有点儿不堪重负,不是因为瓦尔的长篇大论,而是因为她语言中的巨大能量,那由她的身体、声音和表情辐射出的能量令她不安。她尽量不去深想瓦尔的话。瓦尔很极端,很狂热,她就像莉莉一样,对同一件事说个没完,好像别人也和她一样感兴趣似的。她沉默着,感觉自己渺小极了。瓦尔的能量将她的能量湮没了。

“你要把全世界都湮没了,”她抱怨道,“你想当世界的独裁者吧。”

瓦尔不为所动。“谁又不想呢?”她笑着说。

“我不想。”

“其实,我骨子里真的像一个守旧的牧师。我每周会走上布道坛,教这个世界如何自救。”

“你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啊。”

“当然!”瓦尔笑着大声说道。

米拉悻悻地回家去了。

然而,她会去回想瓦尔说的那些话,而那些话有时候也确实能帮到她。瓦尔对性确实了解甚多,一方面因为她经验丰富,另一方面是因为她非常聪明,且认真思考过。对她来说,性近乎哲学。她通过性来认识整个世界。她曾说过,布莱克[51]是唯一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人。她常常在晚上读布莱克的著作,那本书一直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她说,即便他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可他知道什么是生命的完整。瓦尔和别人上床,就像其他人和朋友吃饭一样。她喜欢他们,喜欢性爱。除了片刻的欢愉,她对性爱几乎没有别的期待。同时,她还说,是我们高估了性爱;我们希望从中获得极乐,可那只是好玩而已,很好玩,但不是极乐。

她是一个快乐的人,是我所认识的最快乐的人之一。这种快乐不是微笑或欢乐意义上的快乐。她是一个幻想狂,她喜欢幻想政治、道德和思想白痴。她享受幻想的过程。我想,她身上有一种治愈的力量吧。她总是很轻松,尽管她很敏感,而且总能洞察周围的情况,可是,她很少感到焦虑。她笑那些荒谬的言行,回家做一顿大餐,和某人愉快地聊聊天,然后做爱到凌晨两点,第二天又认真地看书去了。她是永远不会焦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