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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

期末考试开始时,罢课运动渐渐平息了,一切又恢复正常。有些愤世嫉俗的人认为,六七十年代的骚动和抗议,和人们对林迪舞[2]的抵制一样,都没什么意义,这次的罢课运动并没有改变他们的这种想法。那些年被披露、被发现、被讨论的事,深深印在人们的脑海里,影响着我们的思想。不过,我并不指望哪天我从海滩开车回家时,会听到广播里宣称这里已经是人间伊甸园,当然,如果是在任总统谋求连任时这么说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那晚,瓦尔在她家的晚宴上和格兰特分手了。她厌倦地说:“老天,我都四十岁了,还在干这种事情!”令她恼火的是,她和格兰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彼此没有感觉了,可他们却听之任之。“他真的很怨恨我——原因很多。他想找一个稳定的、总能陪伴他的伴侣,来抚慰他那受伤的灵魂,可我不愿意。但他却也不离开我,只是在我身边抱怨,在床上也表现得很无能,而且总是说一些无聊的话题。而我,只希望他陪伴我,大家在床上床下都能开开心心。可是,从——哦,老天,从我搬离公社开始,和他在一起我就不觉得开心了。可是我并没有分手,并没有结束这段关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养成了这种令人丧气的习惯。当我不再需要他之后,我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岁,也更开心了。我这才发现他在我心中是一种责任,就像一条每晚都得牵出去遛的狗。天哪!我是怎么了?”

“不只是你,”伊索安慰地说,“艾娃和我也是这样,我们很早之前就发现在一起已经不再开心了。可即便这样,我们分开时,我还是会不知所措。至少你不会。”

“我和格兰特的关系没有你和艾娃的关系那么亲密。你们是真的爱对方。我们只是彼此喜欢而已。”

“那我呢?”米拉闷声说,“我更可怜。我和一个男人结婚十五年,但我可能在认识他六个月后就不再爱他了。”

“你有孩子啊。”伊索说,她总会想着法安慰别人。

“这件事我想过很多次——你明白的,自从我和本在一起后。一开始我真的想保密,只想和他待在一起就够了。”

“我们注意到了。”伊索咧嘴一笑。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当我确定我们真的彼此相爱之后,我就好想像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站在屋顶上喊出对他的爱。我想和他面对全世界宣布,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是相爱的,我们在一起了。不是为了炫耀,只是出于,嗯,快乐,以及亲密无间的感觉。就好像你有了一个新的自我:一个是米拉,一个是和本在一起的米拉。你会希望全世界都承认这一点。那是一种心灵相通,一种新的情感上的合二为一。我知道,接下来,你会希望那种身份合法化,你也希望获得一种合法的身份。于是你们就结婚了。你们举行了婚礼,盖了公章,人们就会把你们看作一个联合体。可再以后呢,你——总是女方——就会失去她的自我,而男人通常不会如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一旦你有了这种联合身份,一旦它存在于社会上,你就很难摆脱它。”

瓦尔耸了耸肩说:“我和格兰特从没有过那种关系。”

伊索笑着说:“谁能跟他成为整体呢?无论到什么地方,他都是阴沉沉地来,又阴沉沉地走。而且他来来去去都是独自一人。”

“那是因为他一直生我的气,怪我不和他一起住,不陪在他身边。”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和他分手呢?”

瓦尔有点儿恼了:“我不知道!我就是不明白这点!”

但是仅仅一个月之后,就见瓦尔和另一个人同进同出。大家议论纷纷。她的朋友照例平静地接受了,什么也没说,可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会惊讶。不是因为他的年纪——尽管他才二十三岁,而是因为他的性格。在哈佛的那年,他已经因为疯疯癫癫而小有名气。

塔德高个子、白皮肤、金头发、蓝眼睛,长相十分英俊。他也是一个极其古怪的人。他身材瘦削,别人跟他说话时,他的眼神会四处乱瞟。他和安东一样,都在政治学院,但大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去学政治。他是和平小组的一员,但是不常露面,开会时总是坐在后排,很少发言。偶尔发言也总是语无伦次,大家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有几位女学生能理解他,对他很尊重,也颇有好感。偶尔有人议论他时,她们还会维护他,说他善良、敏感。这对安东和他的同学们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他们把他受女生欢迎归结为他长得性感。其实不然,他的美是天使般的美,和他的身体不太相称。你不会把他和性联系起来。瓦尔说,他说话语无伦次,是因为他太敏感了,对人们的脆弱很敏感,害怕伤害到他们,所以努力在不冒犯别人的前提下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不是因为害怕别人不喜欢他,而是因为不想伤害他们。“他不适合这个世界,”她总结道,“由我说出这样的话有点儿滑稽,但他确实是个品性高尚的人。可那些扬言要去东南亚救死扶伤的男人,真正高尚的却他妈没有几个。”她一脸蔑视地补充道。

一天晚上,在开完一个长会后,瓦尔从学生宿舍里出来,刚走下两级台阶,就发现塔德站在楼门口。一开始她觉得他是在等她,可后来又觉得不是,于是准备离开。

“我能和你谈谈吗?”他说得很快,她没听清楚,可她还是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他看着她,眼里闪着光芒。“我以前也不相信。但那个比喻太贴切了,”瓦尔后来对伊索和米拉说,“他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样。”

他吞吞吐吐地说他很欣赏她在会上的发言,想进一步了解她。她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我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他可能觉得,我是那群人里少数认真听他说话的人,所以想对我略表感谢吧。他可能想要同情和支持。他可能眼看着就要溺水了,于是把我当成了救生衣。他也可能带着性的目的——但看上去又不像,因为他是那样手足无措、不谙世故,丝毫没有装腔作势。这一点我很喜欢,但这样一来,要读懂他就更难了。反正当时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谢谢,我觉得你的发言也很有意思。”

“没有人能理解我的话。我的思路和他们不一样。”

“可能是吧。”

“他们不知道如何超越自我。”

“哦?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太过关注自我,腾不出空间来关心其他事。”

“是的。”瓦尔犹疑地说。尽管她讨厌那群男人的自负,可她严重怀疑,她和塔德表达的不是一个意思。

“你超越了自我,”他热切地说,“我喜欢你这一点。”

“嗯。”瓦尔很困惑。在她看来,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关注着自我,不同的只是她也关注别人的自我,而他们则并不关心他人。当他们说起人道的好处时,他们所表达的是他们所认为的人道应该具备的好处。而她说起人道的好处时,是以商榷的语气,以自己为例子,试图去探索究竟什么对人类有利。

“我也超越了自我,”塔德斩钉截铁地说,“我正在消灭自我。”

“你觉得那样好吗?”

他脸色有些发白:“当然了!你不觉得吗?”

“不,”她有点儿烦了,不想陷入这种玄乎的讨论,“不过,你可以继续努力。”她笑了笑,快步走出门。

从那以后,她开始格外留意他的言谈。从他的发言中,她听出了更多的小心翼翼,他为了不冒犯别人的立场而处处谨慎。尽管她觉得这是在浪费精力,但她喜欢他这样。“你能想象有必要照顾安东的情绪吗?就像一个阿巴拉契亚山区的农民担心他的水渠会妨碍到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一样!”

在哈佛学生罢课期间,各种会议冗长而又吵闹。作为“新左派”的成员,布拉德和安东想和其他小组并肩努力,有人部分同意,有人完全不同意。这个小组召开了一系列无聊的、缺乏建设性的会议。一天晚上,在布拉德家里,召开了一场各校代表参加的会议。瓦尔很晚才离开,感到很沮丧。她很清楚,罢课运动会分裂这个组织。她步伐沉重地走下楼梯。塔德也参加了一会儿,可很早就离开了。他就站在入口处。这一次没错了,他是在等她。她叹了口气,因为她不想谈那些虚的。她微微一笑,想从他身边走过去,可他拉住了她的手臂。

“你今晚的发言很出色。”

她转身面向他,疲倦地笑了笑,可他突然间抱住她,把她推到墙边,吻了她。他吻得太过热烈,以至于她的身体做出了回应,尽管她的心里还不确定。他不停地吻她,她也回吻了他。他的眼睛和脸颊都是潮湿的。她握住他的手臂。

“塔德……”

“不!不!我不听!”他的眼睛大张,亮闪闪,湿漉漉的,“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别的方法……我试着告诉你……我试着表现得很有礼貌,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别把我推开,你不能把我推开,你上次推开了我,从我身边溜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他站在那儿,热切地凝视着她,右手轻轻地捋着她的头发。“我爱你。”他说。瓦尔可是情场老手,她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插话。但这男孩确实打动了她。她意识到他们的处境,意识到朱利叶斯和安东随时可能从楼梯上下来。她受不了他们嘲讽、狡黠的眼神,他们撇嘴的样子,想到他们眼中她和塔德在一起的样子,她就感到难堪。她本可以生气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把这男孩推开。

“我们不能待在这儿,”她说,“我有车。不然你来我家,我们谈一谈?”

他和她一起走了,仿佛对他来说,这是全世界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好像这就是他所期待的。他揽着她,走下台阶,穿过人行道,坐进她的车里,好像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瓦尔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犹豫了一下。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和这个男孩究竟在做什么?

他们到家时,克丽丝已经睡着了。瓦尔给塔德和自己倒了酒,然后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而不像平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塔德坐在沙发一角,手摁着旁边的桌子,尽可能离她近一些。

“从一开始我就爱上你了,”他说,“你真美!”他的眼睛发亮,神采奕奕,“我就知道,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结束?还没有结束呢,”瓦尔严肃而又温柔地说,“我都不知道会怎样结束,你又怎么知道呢?”

“必须如此。”他坚持说,然后热情而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瓦尔的身体也有了反应,如他所期待的那样“结束”了。

“他在床上的表现也很棒,”瓦尔想了一下说,“不觉得那很奇怪吗?你想不到他会那样,因为他的肢体看上去很不协调。可他很在乎我的感受,竭力取悦我,所以,在我的阅人记录里,”她笑着说,“他算是性爱高手!”

“这次还好,没遇到笨手笨脚的家伙。”米拉打趣道。

“没错,”瓦尔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确定。如果我有的选,我会选择接受,可我没的选,没机会展示真正的我。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觉得他把我理想化了……他所谓的‘结束’,是避免不了的。你怎么忍心毁掉一个人幻想中的结局呢?”

“你接受得了他的幻想吗?”伊索问。

“好像是吧。”瓦尔茫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