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的,”米拉环顾着瓦尔那乱七八糟的客厅,到处都是纸、油印传单和小册子,“据我所知,凯拉留在伊索家了,哈利都气炸了。他说了一些很恶毒的话。你当初说的是对的,他一开始就没当真。”
“男人啊。”瓦尔一脸嫌弃地说。
米拉看着她:“我很久没看见塔德了,出什么事了吗?”
瓦尔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哦,都过去了。”
“你还好吧?”
瓦尔点燃一支烟:“最近我们似乎都有点儿忧郁。嘿,忧郁的词源是什么,英语专业的?”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了?”
“不是塔德的原因。我觉得不是。总觉得,我比自己想象中更在乎他。那是我的问题。有些人的问题在于他们觉得自己很在乎别人,其实不是。而我的问题却是,我总觉得自己不那么在乎,觉得没他们我也可以过得很好,可最后却发现我比自己想象中更爱、更需要他们。可这一次,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愧疚。一旦你开始质疑自己的行为,一旦你开始觉得自己在某些事上做错了,那么,一切就都摇摇欲坠了,因为上一周的错误行为可能是十五年前一次选择的结果,你会不由得质疑所有的事情,所有的。”
瓦尔把脸埋进掌心。
米拉担忧地看着她。她从没想过瓦尔会和其他人一样脆弱,她下意识地把瓦尔当成了超人。可是,现在,瓦尔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复活节期间的事情了。”她说。
复活节期间,克丽丝放假回家了。那是圣诞节过后她和瓦尔第一次见面,她们自然形影不离。克丽丝回家的那晚,她们聊到很晚。她们想单独聊天,不希望塔德在那儿,可是塔德坚持要留下来。当时的气氛很尴尬,她们很生气,但瓦尔不想伤害他。最后,大约凌晨两点半时,他终于去睡了,她们于是可以单独聊天。她们一直聊到天蒙蒙亮,然后亲吻、拥抱了对方才回到各自房里。
第二天,塔德生气了。她们早上七点才回屋睡觉,下午才起床,他从早上醒来就被晾在那里大半天。他因为前一晚被她们排斥而生气。瓦尔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喝咖啡,他就朝她撒气。他怒气冲冲地看着她,还尖刻地批评她晚睡。她没理会他,就坐在那儿喝咖啡。他于是默不作声,开始假装看《时代》,把杂志翻得哗哗响。
“你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他突然说,“昨天晚上,你和克丽丝根本就不想和我说话。你们也一句话都没和我说,好像当我不存在似的。你无视我!”他说着站起来,走到炉子旁边,对着空咖啡壶咒骂了几句,把它呯的一声放在炉子上,“我还是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了?”
如果瓦尔完全醒了,也许她会采取不同的处理方式。可她当时抬起头,讥讽地看着他,冷冷地说:“很明显,你不是。”
仿佛当头一棒,他脸色都变了。一瞬间,她觉得他快要哭了。看他这样,她觉得很内疚。她想过去抱抱他,跟他道歉,但已经太晚了。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
她试图补救,于是温和地说:“至少,在我和克丽丝的关系面前是这样。毕竟,她是我的孩子。我们很亲密,而且我们很久没见了。我们也想有独处的时候。”也许会没事,她也拿不准。她伤害了他,也将为此付出代价。也许他心里明白,却不会轻易地原谅她。即便那时,她还倔强地以为,也许会没事的。她又补充道:“塔德,其实你是我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你一定得明白这一点,我快四十一了,我的人生很复杂。你闯进来,说我们在一起,我同意了,于是你好像以为这样就可以永远进入我的生活。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有问过我,是否希望你永远留在我的生活中吗?你就那样闯进来,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你表现得好像我们结婚了似的。听你的语气,就好像我只能和你上床,再也不可以和别人上床了似的。不可能!”
她一股脑儿说完了这些。塔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从厨房走出来,来到客厅,抱着头坐在那儿。
她喝完了咖啡。她当时又急又恼,没想到自己竟然那么生气。“爱情。”她自言自语着。她觉得,爱情让你隐藏自己的不快,所以,当它发泄出来的时候,就成了有毒的东西。但她不觉得愧疚,如同她欺骗他时一样。这时,克丽丝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塔德怎么了?”
瓦尔告诉了她。克丽丝“嗯”了一声。昨天晚上,妈妈没让塔德走开,她还在生妈妈的气。可今天早上,她又觉得妈妈太不近人情:“你不觉得那样说太无情了吗?”
“没错,是很无情!”瓦尔愤怒地吼道,“你觉得我什么事都能处理得好,是吗?”
“好像是的。”克丽丝说。瓦尔真想扇她一耳光。
她做好早餐,让克丽丝回客厅去叫塔德。他不吃。于是,她们一边吃东西,一边安静地看《时代》。这时,两人都已清醒,偶尔也会交谈几句。瓦尔还在生克丽丝的气,所以有点儿爱搭不理。
“对不起,”克丽丝说,“只是,他看起来很可怜。我从客厅路过的时候,还以为他在哭呢。我一直觉得你应该能治愈每一道伤口,让一切好起来,但如果你没那么做,就是你的不对。”
“是啊,”瓦尔苦涩地说,“我当然能。我就必须否定自己的感受。因为人们就希望母亲那样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了我很抱歉。”
“孩子啊。”瓦尔喃喃着,“作为母亲,就不应该有自己的情感,以便成为别人永远的慰藉吗?”
克丽丝看着她:“要不是我很了解你,我会觉得你在内疚呢。”
瓦尔把脸埋进掌心。“我确实很内疚,我伤害了他,心里也不好过。”她抬起头,“更糟的是,我想伤害他。我一直感觉被限制着。我想伤害他已经很久了。”
傍晚时分,瓦尔平静了一些,不再对塔德那么生气。她闻到客厅里有大麻的味道,知道他抽大麻是为了麻痹自己的感觉。她心中对他充满歉意,他看上去非常无助。伤害一个无助的人,是不可原谅的。她走进客厅,坐在塔德旁边的椅子上。
“塔德,对不起,我刚才说了那么残忍的话,”她说,“我很生气,而且觉得自己已经生气很长时间了,却不自知,所以,才以那样的方式发泄出来。我真觉得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你现在还在意这个的话。”
他猛然抬起头:“你和别人上过床吗?”
“什么?”
“你听见了,瓦尔!你到处和人上床吗?”
“你浑蛋!”她火冒三丈,“关你他妈什么事?”
“是你自己说的!你说要是我以为你不会,那就太自以为是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我必须知道。”他的声音沙哑。她觉得火气下去了一些。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你觉得我会跟一个婊子在一起吗?”
她冷冷地看着他:“如果那就是你看待事情的方式,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你以为我过去二十年都在干什么?”
“这个我不在乎,那是在遇到我之前。”
“我明白了。你可以接受某个人并不一直都是你的,但不能接受她和你在一起时不是你独有的财产。”
他似乎没听明白:“你到底有没有?”
“有。”她回答。
“谁?”他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他很沮丧,很绝望。
“那不是你该问的。我想告诉你的时候自会告诉你。”
他的脸突然绷紧了。“谁?是谁?我必须要知道,瓦尔,我必须得知道!”
“老天!”她一脸反感地说,“蒂姆·瑞安。”
蒂姆·瑞安是和平小组的一员,是塔夫茨大学的本科生。
“瓦尔,他才十八岁!十八岁啊!比克丽丝还小!”
“那又怎样?你也没比克丽丝大多少啊。什么时候年龄变得那么重要了?”
“我要杀了他。”塔德咬牙切齿地说。
“老天哪,”瓦尔站起来,“去吧,把书里那些愚蠢的游戏都玩个够。我可不会浪费时间陪你玩。”她说着离开客厅,回到自己的卧室,坐下来开始写报告。几个小时过去了。她听见塔德去厨房倒了杯酒,又回到客厅,但他一句话也没和她说。大约晚上九点时,克丽丝饿了,开始准备晚餐。克丽丝问塔德要不要,他拒绝了。可是,她和瓦尔吃东西的时候,他又去厨房倒了两次酒。他走路东倒西歪,还差点儿滑倒了。每次返回客厅,他都一言不发。
克丽丝皱着眉头说:“妈,我今晚要出去,和几个朋友聚一聚。他们说巴特也要去,我已经几个月没和他联系了,很想见一见他。”
“亲爱的,别担心,我应付得了塔德。能出什么事呢?他喝醉了,可能会断片。如果出点儿什么事,我能跑,他可跑不动。”瓦尔笑着说。
她们快吃完的时候,塔德又跌跌撞撞地跑去厨房,可这一次,他倒完酒后,摇摇晃晃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进了瓦尔的房间,倒在床上。他开口了。他开始滔滔不绝、源源不断地大声咒骂:“淫妇、贱人、婊子、母狗、荡妇、妓女,我信任你,我以为我爱你,可我告诉你,瓦尔,我没那么爱你,没那么爱。我决不会原谅你,你个肮脏的荡妇,你个妓女,你个婊子……”
他没完没了地骂着。瓦尔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说:“带上你那肮脏的价值观,给我滚出去。”可他却喊得更大声了。她砰的一声摔上卧室的门。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差点儿摔倒了,把门狠狠地拉开,又躺回床上,继续骂。
瓦尔摇了摇头:“真逗,他最在意的居然是那个。我说他不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的时候,他很受伤,这我理解,假如他那么对我说,我也会伤心的。可他却这副德行!”
她们一边喝咖啡,一边面面相觑。他还没有停下来。“咱们可以把他扔出去,他这个样子,咱俩就可以办到。”瓦尔说。
她们相对无言。听起来真是荒唐。他醉得一塌糊涂,连路都走不稳,还那么伤心,要把他扔到大街上不管吗?不行。必须忍耐。她们没再说什么,直接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可以叫警察。”瓦尔盯着她的咖啡说。克丽丝没有作声。
她们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塔德还是没有停下来。“婊子、臭婊子、妓女、贱人。”他越骂越来劲,好像语言就能打垮她似的。
突然,他哭了起来。他抽泣了一会儿,微弱地叫着:“克丽丝!克丽丝!”
克丽丝抬头瞟了一眼母亲。
“克丽丝!克丽丝,过来和我说说话,求你了,过来,好吗?”
瓦尔皱了皱眉头,大惑不解。但克丽丝站了起来。
“克丽丝,过来,过来好吗?”
克丽丝过去了,对母亲的使劲摇头示意视而不见。
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瓦尔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情形。
“坐下,克丽丝,”他拍拍床,她坐了下来,“上床来,好吗?你和我,克丽丝,别管那个贱人,关上门,过来和我干吧。克丽丝,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一直想干你。我们不用管她,她可以去找十个人来,过来,克丽丝,躺下,亲亲我。”
瓦尔一动不动。她可以看见克丽丝坐在那儿。克丽丝看起来既不生气,也不害怕。她正用手抚摩他的额头。他似乎没注意到,他的那番话并没产生影响。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几度抓住她的手腕。她平静地坐在那儿,同情地看着他。许久后,克丽丝站起来,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得出去了。”她轻声说。
她来到厨房。“车钥匙呢?”她面无表情地问母亲。
瓦尔冲自己的手提包努努嘴。塔德挣扎着站起来。
“好啊,贱人,你要我走,我这就走。我走,我要和克丽丝一起走,我们要出去喝一杯。”
他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走到门口。瓦尔站起来跟着他。她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去开车载克丽丝。她对克丽丝也不放心,不知道她有多同情他,不知道她把界线画在何处。她站在门边,看着他们,他们看不见她。克丽丝已经发动了车子,她见塔德走近,便摇下了车窗。他想开车。他坚持要开,正在和她争,叫她坐到副驾驶座去。瓦尔不想干涉,这是克丽丝自己要面对的问题。可她的身体随时准备着,就像蹲在起点线前的赛跑运动员一样。如果克丽丝准备打开车门,她就会立刻冲上去阻止。当时那种情况下,多犹豫一秒都显得如此漫长。可她听不见克丽丝说话,只有塔德在大声嚷嚷着什么,也听不清楚。克丽丝好像移开了。瓦尔把手搭在门把上,准备开门。但克丽丝摇上了车窗,塔德抓着车门不放。突然,他放手了。可还没等瓦尔松口气,他又摇摇晃晃地转到另一边,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克丽丝把发动机关了,他们坐在一片黑暗中。瓦尔猜,他们在说话。他们在里面坐了很久,但瓦尔看不太清楚。路灯照亮了车身,克丽丝的脸半明半暗。瓦尔想上厕所,可她还是站在那儿看着。好像没完没了了。瓦尔小声地抱怨着:“臭丫头,何必这么心软呢?”
然后,车门打开了,克丽丝下了车,走上台阶,进屋来。瓦尔退回屋里,她不想让克丽丝知道她很担心。克丽丝把车钥匙扔在桌上。
“我从后门出去,走路去。”她冷冷地说。
瓦尔还来不及阻止,她就走了。她担心克丽丝独自在剑桥走夜路,但克丽丝从不理解有什么好怕的。她说,她的朋友经常独自走夜路。瓦尔跟她讲了夜里独行的危险性,她只是耸耸肩。她觉得,只要你不想着会出事,就不会出事。她觉得很安全。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走了。瓦尔拿起车钥匙,藏了起来,她希望自己明天还记得把它藏在哪里了。然后,她收拾了桌子,开始洗碗。过了一会儿,塔德也踉踉跄跄地进来了,他直冲向橱柜去倒酒,把苏格兰威士忌洒在了橱柜和地板上。
“你已经喝得够多了,塔德,会生病的。”瓦尔硬生生地说。
“给我闭嘴,你个臭婊子。”塔德想继续骂,可他已经没力气了。他想朝客厅走,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转不过来,于是,他顺道走进了卧室。他一头栽倒在瓦尔的床上,灯还亮着。她把厨房打扫干净,锁了门,为克丽丝留了灯,就走进了客厅。她打算坐在这里等克丽丝回来。突然,她听见砰的一声,赶忙起身跑到走廊。塔德正在卫生间里吐,走廊的地板上满是呕吐物。她回到客厅,点燃一支烟。塔德从卫生间出来,踩到自己的呕吐物滑倒了,他骂骂咧咧地回到卧室。她想,他就这样满身秽物地睡在我床上吗?她在心里咒骂了他,咒骂了自己,也咒骂了全天下的男人。凌晨五点,克丽丝悄悄地回来了。克丽丝经过客厅回到自己房间时,瓦尔睁开了眼睛,但克丽丝看都没看她一眼。
“当然,第二天,他感到十分狼狈。一开始,他只为弄脏了家里而道歉,好像他就只做错了这一件事似的。我告诉了他他的所作所为,他难过地哭了。可说实话,米拉,我没什么感觉。或者说,我觉得在赶他走之前,应该让他调整好状态。那天是复活节,克丽丝几乎睡了一整天。我们三个人本应该去布拉德餐厅吃晚餐的。他说他还约了一群人要去庆祝天使报喜节,因为和复活节没差几天。但我必须得和塔德做个了结。他痛哭流涕,伤心不已,一个劲儿地道歉。他还给克丽丝写了张字条,又撕掉了。
“他就是不肯听我说话。他为引诱克丽丝一事而不停地道歉。我怎么说他也不明白,我不是因为那个而生气。他根本不可能引诱得了克丽丝的。”
“可他这样对克丽丝也太不应该了,太不像话了!”
“是啊,是不应该,”她闷闷地说,脸上满是同情和悲伤,看上去难过极了,“但不是出于他想象中的原因。他觉得他不应该破坏规则,他的错误在于损害了克丽丝的名誉、尊严或是诸如此类的玩意儿。他完全搞砸了。”
米拉很费解的样子。
“你看,他生我的气,是吧?他有权生气,我伤害了他,这点我不怪他。我不是希望他像个他妈的圣人一样坐在那儿,打了他左脸,他又伸过右脸来。我希望他生气,但重要的是他生气的方式——他最后选择了最能伤害我的方式。‘我可以上她的女儿。’或许,他觉得最能伤害我的方式就是伤害我女儿的感情。不管是哪一种,他都觉得他能通过克丽丝带给我最大的痛苦。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可耻,很浑蛋。可考虑到塔德和克丽丝关系还不错,他们爱对方,那又另当别论了。他们真的很爱对方。克丽丝对他的感情和对我的不一样,要多一点儿异性相吸,少一些个人感情。她并不想老跟他聊天,她在和我交谈的时候,并不希望他一直在身边。但他们在乎对方。他从来没有好好琢磨过这一点。他在忙着报复我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是在牺牲他和克丽丝之间的关系,他把她对他的感情当成了可以牺牲的东西。
“但她什么都明白。我那样对他,她很同情他。她觉得——我想她一直是那么觉得的,和我在一起的人总是吃亏的。我知道她这么想是不公平的,但她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去改变她的想法。她同情每一个和我在一起过的年轻男人,至少是那些长相不错的男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自己也很残忍,就像她觉得我对塔德很残忍一样。可是,当她拿着车钥匙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感到厌烦和愤怒,但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感情。我觉得,她对塔德和我都很厌烦,所以想走开吧。这是可以理解的。”
“瓦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你怎么能让他对她说那样的话呢?我要是在那儿……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会揍他!”
瓦尔摇了摇头。“是啊。”她说。米拉手扶着酒瓶,一脸质疑地看着她。“米拉,克丽丝十八岁了。他在和她说话。我如果干涉,就会显得我不相信她自己能应付。结果表明,她应对得很好。如果她要我帮忙,我会去帮她,可是她没有。”
米拉缓缓地摇着头,她不理解,却也没有争论。
瓦尔疲倦地说:“很久以前,我就放弃遵守规则了。既然我不按规则生活,那么,在我需要它们的时候,也就没办法拿来用。‘先生,你太放肆了!把手从我女儿身上拿开!’说这个没意义。克丽丝和我经历过很多困难,甚至更糟糕的事。这时候讲法律没用。”
“之后克丽丝是怎么想的?”
“厌恶吧。塔德清醒了,我叫他走。他想留下。他想和克丽丝谈谈,可她还在睡觉。我坚持让他走,因为我看得出来他已经没事了,他不会在回家的路上被车撞到。他走后,克丽丝才起来。我猜她就是在等着他走。我俩面面相觑。她喝了点儿咖啡,我们开始交谈。她仍然很同情他,可她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和他说话。我没有对她说刚才和你说的那番话。我告诉她,他试图用最残忍的手段伤害我,那就是利用她。她抬头看着我说:‘但是,他真的想和我上床——在昨天晚上以前就是。我也想,但我没那么做。塔德也没那么做,但我本可以的。我本想……’我问她:‘那你为什么没做?’
“她耸了耸肩。‘我不想和你比较。不管结果怎么样,和你比较,我都会觉得不舒服。可他确实想过。’我同意她说的。话就说到这里。她待到假期结束才走。塔德打过几次电话,想和她通话,但被她拒绝了。她走的时候状态还不错。
“可是,米拉,每当我坐下来想起这件事时,我就浑身发抖。各种负疚感向我袭来。我想,如果我没有这样做,没有那样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觉得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我坏了规矩。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不坏规矩呢?我难免会想,就因为我坏了规矩,我的孩子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没有破坏规矩,我的孩子也付出了代价。诺姆和我离婚对孩子们的打击比这件事对克丽丝的打击还要严重。可我丝毫没有破坏规矩。”
“可你的孩子没有被拖进如此丑陋的一幕。”
“没有。可要不是玛莎阻止了我,他们会被拖进更丑陋的一幕——发现他们的妈妈在浴室里割腕自杀了。或许是我割得不够深。”
“我不知道你还自杀过。”瓦尔瞪大眼睛,仿佛才认识米拉似的。
“这有改变你对我的看法吗?”
瓦尔把手搭在米拉肩上:“有一点儿。第一次见你时,我觉得你有一点儿——可以说是肤浅吧。但我现在不这么认为,很久之前就不这么认为了。你向我坦露了内心,你一直都有丰富的情感。”
“你说得对。我有丰富的情感,可它们被埋葬了。是我自己埋葬了它们,还在坟墓上种了花。是离婚破坏了葬礼。”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天知道,那会给孩子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缺席的爸爸和情感压抑的妈妈。克丽丝比我的孩子们要聪明许多,也坚强许多。”
“也许吧。当然,你说得对,那种影响是无法计算的。可你不觉得情感丰富也有一点点好处吗?”
“嗯,有一点儿吧。比如昨晚在派对上对某个人不礼貌,今早就会觉得愧疚。它能让你保留人性吧。”
瓦尔摇了摇头:“希望如此。太他妈痛苦了,我真希望它们多少有点儿用处。”
这时,门铃响了,伊索走进来。“天哪,这世界真是一团糟!”她一脸担忧地说,“我刚在哈佛广场遇到塔德了,他说你们吵架了。”
“不是吵架,是分手了。”瓦尔简短地跟伊索讲了事情的经过。
“哇,果然很严重。”
“还出了什么事儿?”
“凯拉!她和我待了一周,这期间哈利到处去跟别人说我勾引别人的妻子,叫他们当心我之类的话。结果她竟然回到他身边去了!
我简直想不通。我们在一起时那么幸福,她和我在一起很开心。我这不是狂妄吧?你们看出不同了吧?”
“你们的关系光华四射——”
“如晃动的银箔[11]。”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哦,全都是废话,至少我听着像废话。她说她是一气之下才来找我的,就因为她口试过后,哈利没有出现。他可真是够了——他本应该明白她有多么害怕。如果不明白,就说明他不在乎她。她还说没办法做决定,要好好想一想,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过,凯拉就是那样的人。她从来不相信自己的感觉。”
“我知道,”伊索抚摩着前额,好像在拂去汗水似的,她一直做着那个动作,“他说是想让她学会独立,所以他才没来,之后他也不会来,因为我在那儿,而现在,她没有考试的压力了,他们应该重新开始。此外,夏天她要把公寓租出去,因为他们要去阿斯彭参加物理学会议。她竟然去了!”
“去阿斯彭了?”
“没有。回去转租房子了。重新开始。呸!”她摇着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束缚着她似的,“我知道她不相信自己的感受,但我希望她稍微多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断了又好,好了又断。你们知道吗,我爱她!”伊索出人意料地加了这句话,“我要告诉她。我必须告诉她,我觉得她很残忍。她搂着我、哄我,把我当成个擦破了膝盖的两岁孩子似的。她让我坐下来,冷静一下,非常理性地解释说,她的第一责任是哈利,因为她认识他在先,以身相许在先,除此之外,他还是她的丈夫,而那是一种契约!你们能想象吗?”
“她那么做我倒是能想象得出来。她脑子里装着一本道德账,罗列了各种优先事项:最重要的、相对重要的……”
“他们长久不了的,”瓦尔说,“和哈利待两三周,她的理性就又会消失了。和他在一起,她非常情绪化。”
“不管是谁和哈利在一起都会变得情绪化!”
“你们觉得她还会回来吗?”伊索满怀期待地问。
“嗯,我打赌,她和哈利在一起待不过这个夏天。除非她比我所想的更有决心、更憎恨自己。”
伊索叹了口气:“我本以为这个夏天我们会过得很愉快……”
瓦尔拍了拍她的手背:“伊索,我们可以去海边散步……”
伊索笑了:“我知道你所谓的‘散步’是什么,姐们儿!要进军华盛顿吗?不了,谢谢!”
提到政治,瓦尔皱起了眉头:“老天,我居然忘了!我还得准备今晚的报告呢……我不能陪你们了,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净,”她开始收拾文件,“抱歉,你们得走了。”她们于是笑嘻嘻地起身告辞了。
来到门外,她们面面相觑。这样被打发走,她们有一点儿受伤,但她们更担心瓦尔。“你觉得像她这样担心那么遥远的东西,好吗?你不觉得这有点儿不切实际吗?”
米拉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不觉得瓦尔神经过敏。”她们慢慢地往家走。“我想人能有点儿事做总是好的。”
“哪怕做的事情毫无用处。”伊索悲伤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