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到了芝加哥之后,从机场坐公共汽车到了地铁站,再换乘地铁到克丽丝住处附近。出了站,她往克丽丝的公寓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事发地点是在这儿?还是这儿呢?在美丽的五月的下午,那条街看上去很漂亮。街边绿树成荫,女人们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克丽丝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一个叫莉萨的朋友陪着她。一看到母亲来,她就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她们就那样抱了好一会儿。
“你看起来还好。”瓦尔看着她的脸说。
“我还好,”克丽丝笑着说,“昨天晚上,我去了伊夫琳家,她对我很好。她是我的老师,是英语专业研究生。她可好了,妈咪!她说,我是她知道的今年第十五个被强奸的女孩。光今年啊!她整晚都陪着我。我情绪不太好,她给了我苏格兰威士忌,”克丽丝咯咯笑着说,“我还真的喝了!”克丽丝转向莉萨,“还有莉萨,我在伊夫琳家给莉萨打电话,她马上就赶过来了。她们都对我很好。伊夫琳帮我洗了澡,还在洗澡水里放了上好的浴液,会冒泡,还有香味。之后,她让我坐下来,帮我梳头,梳了好久。她还陪我聊天。她给我做了三明治,送我上床睡觉,就像你在这儿一样。”她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嘶哑,又一把抓住母亲。
“我们过来收拾克丽丝的东西。”莉萨说。
“好的。”瓦尔坐了下来。克丽丝匆匆去了一趟厨房,给她端来一杯咖啡。
瓦尔讲到这里就停了。“对于这件事,我们要怎么做,她好像明白了。好像我们都明白了。我一直在为克丽丝做一些事,她也一直在为我做一些事,但我们所做的不同。”
瓦尔问了克丽丝事情经过,不时打断她,询问每个细节,听不清楚的地方,就会打断再问。她认真地听着。克丽丝讲了很久。莉萨走了,她还有约会。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克丽丝开始紧张地四处张望。
“好了,”瓦尔起身说,“收拾行李,亲爱的,我们去住宾馆。”
如此简单的解决办法令克丽丝很高兴。只要妈咪在这儿,就一切都好。妈咪会照顾她的。她们锁上房门,走到街上,每人拖着一个小皮箱。克丽丝挽着母亲的手臂。她们就这样沿街走着,克丽丝向母亲靠过去,紧紧地贴着她。走到十字路口,瓦尔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了一家专供女性的宾馆。入住后,她们换上了睡衣,瓦尔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她们坐下来聊天。到她们更衣准备去吃饭时,已经理清了事情的所有细节。因为克丽丝还要上学,而且很快就要回家了,所以他们安排她早日出庭。瓦尔迅速地安排好了这一切。她们明天一大早就回克丽丝的公寓打包。她们一路上买好包装箱。打包要花上两天时间,带不走的东西就托运,瓦尔给托运公司打了电话。一切都安排好了。三天后,克丽丝就要出庭了。她们拿不准打官司要耽搁多久,所以计划完事后次日就走。瓦尔打电话给航空公司订了机票。这天,克丽丝还要去银行取钱,然后请伊夫琳吃饭。克丽丝的状态还不错。她不停地拥抱母亲。一切都有序进行的感觉真的很好,知道自己在哪儿,今天干什么,明天干什么,后天出庭,大后天回家……克丽丝开始有了安全感。
瓦尔给自己倒了杯苏格兰威士忌,问克丽丝要不要,但克丽丝笑着说:“我今天可没被强奸。”
瓦尔坐在床上说:“我还有一些事要问你。医院给你注射镇静剂了吗?你情绪失控时,他们有对你采取什么措施吗?”
没有。
“他们给你做梅毒和淋病检查了吗?”
没有。
“警察有说过,如果他们没有抓住那个人,会对你提供什么保护吗?”
没有。
瓦尔往后靠了靠。克丽丝有点儿紧张,往母亲身边靠过去。她们一起躺在床上,克丽丝蜷缩在母亲怀里。
“会出什么事吗,妈咪?”
“没事,”瓦尔说,可她的声音很生硬,“我们回剑桥再去检查。会没事的。”她轻拍着她的孩子。然后,她又换了一种语气:“克丽丝,你试着反抗过吗?”
克丽丝猛一抬头,睁大了眼睛:“没有!你觉得我应该反抗吗?”
“我不知道。你想想,假如你推开他,从他身边绕过去,或者大喊,会如何呢?”
克丽丝默然:“不知道。”她又想了很久,最后说:“当时我太害怕了。”瓦尔说:“当然。”然后抱了抱她。可是,过了一会儿,克丽丝若有所思地说:“妈咪,你知道吗,我还有一种感觉。你还记得有一次我走在马萨街上,那个中年男人停下车叫住我的事吗?当时,我直接走下人行道朝他走了过去。他问我想不想当模特儿,我说不想,但我受宠若惊。他说他开了一家模特儿公司,如果我上车去,他就给我他的名片,我可以去他办公室找他。虽然小时候你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上陌生人的车,可我还是上去了,我鬼使神差地就上去了,好像他说了我就得照做一样,好像在他和我说话的那一分钟,我丧失了自己的意志似的。还记得吗,我和你讲过的?当时倒没出什么事,因为还没等他开远,我就下车了——你还说幸亏马萨街总是堵车,记得吗?”
瓦尔点点头:“那时你大概十四岁。”
“没错。这回也有相似的感觉。就像我们坐在家里,看着塔德那副吓人的样子时一样。感觉好像我们如果做些什么,比如把他扔出去或者报警,就是犯罪似的。别人不会说那是犯罪,但我们却会那么觉得。我们感到很不舒服,就好像自己没去做本来应该做的事似的。”
“在那件事上,我觉得我们的做法是对的。”
“是啊。你觉得你不得不忍受这些。可为什么我也觉得不得不忍呢?你知道吗?”
“说说看。”
“这回也有那样的感觉。好像他有权利那么做似的。好像,只要他袭击了我,我就无可奈何似的。你知道吗,就像电视或电影里那样。女人从不反抗,从来不。她们哭泣、尖叫,等着某个男人来救她们。或者,就算她们做了些什么,也没有用,那个男的会抓住她们,情况会变得更糟。但我当时并没有想那些。只是我有这么一种感觉而已。好像我真的无可奈何。我很无助。我被彻底打垮了。好像他有将我打垮的力量。哦,还不只是这样。他说他有刀,我害怕极了,只能相信他。我失去了勇气,妈咪。”她说到这儿站了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我一直都很有勇气,你知道的,我经常和老师争论。可是,那天晚上,我一点儿勇气都没有了。”
瓦尔用手揽着她,俩人聊了很久。克丽丝在母亲的爱里平静下来。母亲谈到调节、勇气和常识。她告诉克丽丝,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已经做了最明智的选择。
“我一直在想,他会不会划伤我的脸,”克丽丝说,“其他的我倒不担心。”
接下来的几天,她们都忙着收拾克丽丝的行李、打扫公寓。走在街上时,克丽丝仍然挽着瓦尔的手臂;尽管屋里有两张床,克丽丝还是每晚都和母亲一起睡。瓦尔接过了收拾和打扫的活儿,同时也监督克丽丝整理东西——其实大多是瓦尔一个人做的。可是,克丽丝觉得瓦尔有点儿不对劲。她觉得瓦尔很紧张,好像将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瓦尔表现得过于镇定了。克丽丝跑进跑出,给她端茶、倒咖啡,端奶酪或饼干。她对母亲脸上的每个表情都很警觉,时不时跑过去抱着母亲。“好像是她在保护我似的,”瓦尔对我说,“好像她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似的。”
她们走在街上时,瓦尔总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时候,有车停在街中央,车里的男人会冲着克丽丝喊:“嘿,小妞!”克丽丝的确很漂亮。她贴着母亲,几乎是躲在她身后,希望他们赶快走开。当然,她已经习惯了,因为从十三岁开始她就常常碰到这种事。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会径直走过去,不理睬他们。当她问母亲该怎么办时,瓦尔说:“让他们肏自己去。”克丽丝很吃惊。“想玩玩吗,宝贝儿?”有些男人从她身边经过时,会这么对她说,她就扭头不看他们。此刻,贴着母亲,她明白了。那是强奸,强奸,强奸,她知道瓦尔也心知肚明。她试着反抗,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肏你自己去吧!”一天晚上,她们去餐馆吃完饭回家时,瓦尔大声说出了那句话。当时,她们手挽手从两个年轻男人身边经过。
“嘿,姑娘们。”其中一个说。
“要逍遥一把吗?我们带你们去快活快活。”
“肏你们自己去吧!”瓦尔说,拉着克丽丝匆匆走过去。
回宾馆的路上,克丽丝笑了一路,但她笑得有点儿歇斯底里。
出庭的日子到了。她们只得乘公共汽车去。她们经过了一些克丽丝没去过的地方。克丽丝一边眺望窗外,一边瞄着母亲的脸。母亲的神色令她有些担心。车窗外有许多黄色的建筑。每栋建筑都带一个混凝土庭院,庭院周围是高高的防风栅栏。这些一定是为黑人建的,因为院子里面全是黑人,有几十个,他们就站在那里往外看着。克丽丝看了看瓦尔,又看向车外。她也感觉到了。一股仇恨的浪潮从那些面孔中涌出来,淹没了公共汽车,那是一束恨意的激光,凡是被它照到的东西,都会被摧毁,公共汽车、街道、小轿车——所有的一切。
“戴利知道怎么制伏这些黑人,”瓦尔愤愤地说,“他真的很擅长。给他们修一堆监狱,让他们住进去,假装他们是自由的,把他们困在那里,给他们发救济金。但凡看过神话故事的人都知道,如果你有一条龙,你就算把它锁在地牢里它都会跑出来,摧毁整个国家。我估计戴利从没看过神话吧。”
克丽丝感到一阵战栗:“妈咪,你觉得他们恨我们吗?”
“为什么不恨?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会恨。你会吗?”
克丽丝又是一阵战栗,沉默不语。
“怎么了?”
“那个男孩……强奸我的那个……米克……也是黑人。”
“是吗?巴特也是。”
克丽丝放松下来:“那倒是的。”
瓦尔和克丽丝走进警察局时,大家都转过头。男人们上下打量着瓦尔,但他们的目光在克丽丝身上停留得更久。瓦尔身体紧绷,克丽丝把母亲抓得更紧了。瓦尔在看着什么,克丽丝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她在看男人们的臀部。穿着不合身的警服,他们的臀部都显得又宽又难看,每个人腰部都别着一个枪套,里面插着一把枪。他们走路一摇一摆的,裤子因为武器的重量而下坠。就像两个睾丸和一根阴茎。只要别人看得见他们武器的分量和尺寸,他们就不在乎自己的模样多么丑陋。瓦尔的嘴巴扭曲着。
她们终于找到了审判室。可刚一进去,克丽丝就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他在那儿,”她倒抽一口凉气,盯着一个后脑勺看,四下环顾,“不,他在那儿!”她不住地念叨着。于是瓦尔说:“我得走开一会儿,到前面去去就来。”她说着站起来,和站在屋子前面的那个男人说了几句,然后叫上克丽丝,带她去了另一间屋子。那是一间休息室,又长又窄,两边靠墙摆放着几个存衣柜,中间是几张长椅。屋里还有几扇大窗户,可以看到外面街道上繁茂的枝叶。她们还听到狗吠,附近有很多狗在叫。她们坐在那儿抽烟。半个小时后,克丽丝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偶尔会有警察经过,怀疑地瞥她们一眼。瓦尔猜,男厕所或许就在休息室的某一端。
三个小时后,两个穿便衣的男人匆匆进来,向她们走来。他们扫了她们一眼,其中一个男人指着克丽丝问瓦尔:“她就是那个吗?”
“那个什么?”瓦尔火了。但他们没有理会她。克丽丝站了起来。她看上去很年轻,不像十八岁,倒更像十五岁,睡了一觉后,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她睁大双眼。两个男人坐了下来,手里都拿着文件夹,上面夹着纸和笔。他们随意地问了几个问题,却几乎不等她回答。瓦尔面色很难看。克丽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温驯地小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他们与她争辩时,她也不坚持。他们不停地刺探、盘问,想让她更改陈述。她好像没有察觉到他们真正的用意,眼睛眨巴着,老老实实地一一作答。她不改口,但也不生气,也不回击。于是他们开始威吓她:“你别以为我们会相信你说的,你可和他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啊!”“他说你是她的朋友。他还知道你的名字,来吧,姑娘,说实话吧!”
瓦尔明白,他们是在试探克丽丝是否可以胜任证人,可她也明白,遇到像这样的案子,他们必须这样做。那个男孩只是一个孩子,不是“富二代”,没有好的律师,也没有人花高价钱赎他出去。他们问了克丽丝一个问题,可她刚回答到一半,他们就打断她,然后又问下一个,她还来不及回答,他们又问了第三个问题。克丽丝很冷静,非常冷静。尽管她看着他们,可又好像完全无视他们。她开口回答问题,当他们打断她时,她就礼貌地停下来,听着,思考一会儿,接着回答下一个问题。当他们又打断她时,她就停下来看着他们,面无表情,一副恭顺的样子。自始至终,他们一次都没叫过她的名字,就好像她没有名字似的。她沉默时,他们就又开始问她一些之前问过的问题。她看着他们,就像一个乖巧的机器娃娃。然后,她开始回答,声音很平静,很冷漠,她的回答还是和之前一样,眼睛一眨不眨。
就这样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其中一个人忽然转向瓦尔:“你是她母亲?”
她怒视着他们:“那你们是谁?”
他停顿片刻,看着她,好像她疯了似的。他愤愤地冲她说了些什么,就转向克丽丝。
“等一下,”瓦尔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再说一下你的名字和职位。”
那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菲特,他的职位——助理律师。
“还是个欺负人的律师,我把这点也记下来了。”瓦尔说。
那两个男人盯着她。他们相互说了几句悄悄话,就起身离开了。克丽丝坐回椅子上,又睡着了。瓦尔看着那两个男人。那个律师很年轻,她猜,也就三十出头吧,如果他的行为不那么丑陋的话,也算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们走到门边,停下来又商量了一番。那个律师朝瓦尔走过来,一脸憎恶地看着她。
“女士,你知道那小子说什么吗?他说她是他的朋友,懂吗?他说她是自愿的。你也许觉得很震惊,”他嘲笑道,“不过,很多漂亮的白人小公主就想尝尝小黑肉的滋味。”他说完,合上文件夹出去了,另一个男的也跟着出去了。
瓦尔走到窗边。狗一直在叫,叫个不停。这叫声好像是从她们所在的这栋建筑里传出来的,这里一定有个野狗窝。她站在窗边,抽着烟。她想到那个律师,不知道他在家是否也是这副嘴脸。他看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像看犯人一样吗?面对奶油炖鸡,他也会询问一番吗?瓦尔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已经失控了,已经无法回头。她也不想回头,因为回头就意味着欺骗自己,意味着否认她看到的事实,这些事实围绕着她,无处不在。
又过去几个小时,瓦尔和克丽丝都饿了,却不知道她们能不能先找地方吃饭。烟抽多了,有点儿反胃。终于又进来一个男人,也是着便服。他走路的姿势大义凛然,好像觉得他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很有威严似的。瓦尔还站在窗边,他朝瓦尔走过来。他皮肤黝黑,身材颀长,比之前那两个人斯文得多。
“你是被强奸人的母亲吗?”
“如你所说,那个被强奸的,就是我女儿——克丽丝蒂娜·特鲁瓦克斯。你是谁?”她又拿出了小本子。
他说了名字,她记了下来:助理律师卡曼。
他开始问她问题,和之前那个人问的一样,但更有礼貌一些。她说:“另一个人,就是刚才那个畜生不如的人,已经问过了。”
律师解释说,他还得再问一遍。
“那干吗问我?问克丽丝啊。她才是当事人。”
他朝她走过去。克丽丝独自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娇小又脆弱,她那单薄的身体蜷缩着,长发披在肩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律师又开始盘问了,不过他比之前那两个人温和多了。他也没有叫克丽丝的名字,但他显得很同情她。
过了一会儿,瓦尔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惹毛了菲特,所以他拒绝接手这个案子。卡曼来之前,也有人警告过他要当心她。她失声大笑,卡曼不安地看了看她——她可是惹毛过菲特的!
问完问题后,卡曼就离开了,走时说他还会回来。这时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进来。是警察。原来是漏了一道程序,克丽丝尚未指认那个男孩。那男孩不在那里,她得从一群人中把他指认出来。人们就这么进进出出的,但更多时候她们只是干等着。已经是下午,太阳西斜。狗还在不停地吠。有几个警察进来,粗鲁地叫克丽丝下楼,瓦尔跟了出去。
“在那儿。”一个警察指着某个房间说。
“不会吧,你们不能这样!”瓦尔大叫。他们都看着她,她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听说过她了。
“房间里没有隔板,你们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直接见面,”她说,“你们得照章办事。”
他们转过身去,推了推克丽丝。
“克丽丝!”瓦尔大叫一声,但克丽丝转过身,茫然而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就走了进去。瓦尔站在她身后,警察堵在了门口,好像防着她跟进去似的。瓦尔往里看了看。克丽丝背对着她站着。六个黑人男孩站成一排。一个警察厉声对他们发出口令。
“向右转!向前看!向左转!”
那些男孩转过身,看起来没精打采的,他们的手臂肌肉发达,其中几个背上还有伤疤。她想,他们心里也明白。要是警察用那种口气和她说话,她肯定会冲过去给他们一下。可作为白人女性,她还有点儿特权,所以,他们只会把她打晕,或者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扭送到精神病院。对这些黑人,他们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那些男孩转过身,他们眼神麻木,甚至都不敢流露出怨恨。那天她见到的所有警察,都是白人。
克丽丝对其中一名警察说了些什么,然后走出来,挽起母亲的胳膊。瓦尔明白了,克丽丝也知道她明白。克丽丝是在告诉她,你千万别拦着我。我一定要了结这件事,否则我以后走在街上都会害怕。你就让我做该做的事吧,我不在乎流程是否合法。
她们又回到了休息室。
过了一会儿,卡曼进来了,他建议她们撤诉。克丽丝震惊不已,他们为此争执了一个多小时。那个男孩好像坚称她是自愿的。卡曼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这已经是最后的结果,已经是最高法庭的判决似的。他解释说,克丽丝并未受伤,这一点很不妙。他认为(他翻了翻笔录),她身上只是有些瘀青——至少笔录时她是这么说的。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她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告他殴打,而殴打罪只能判六个月。可那个男孩一口咬定她是他的朋友,所以卡曼觉得事情很不好办。他一直劝瓦尔让她撤诉,看都不看克丽丝一眼。克丽丝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那个男孩还另外被控两宗殴打罪和一宗强奸罪——那件案子里,真的有刀伤。因此,无论如何他肯定会入狱。
克丽丝看着他说:“不。”
他劝了又劝。克丽丝就是不答应。于是,律师说他不想受理这个案子了。
瓦尔怒气冲冲地说:“如果你不受理,我会请民事律师起诉政府。也许最好是买一支枪,打死那小子,我女儿走在街上才会觉得安全。”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肯定,非常肯定,她绝不会杀人。他表现得很得体,始终用劝解的口吻,但一直在同她们争论。克丽丝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一直看着瓦尔,但瓦尔也不会改变态度。她不会说一句影响克丽丝的话。克丽丝始终拒绝。
“好吧。”他叹了口气。瓦尔想,还真是讽刺。他不愿意为了克丽丝接下这个案子,是因为他不想看着克丽丝在法庭上被羞辱。他竟然毫无保留地相信那个男孩。那男孩没有对任何细节提出异议。他并未否认他从两辆车中间跳出来,把她摁倒。没有人提出看克丽丝身上的瘀伤,可她身上确实有,肩膀上有一道又深又大的伤痕,擦破了好几层皮;脊椎边还有一道伤口,不大但是很深,都流血了。没有人询问这些。瓦尔想,只有男人才会相信,一个女人被那样对待了还能乐在其中,从强奸者身上获得满足。她在男作家写的小说里也读到过类似的描述。服从,是的,他们就是被服从的对象。国王、皇帝和奴隶主也是被服从的对象。常见的描述还有诡计多端,女人和奴隶不就是以此著称的吗?
她心中暗潮汹涌。克丽丝领她去了审判室,让她坐下,腾出一只手揽着她。瓦尔在咕哝着什么。审判室里不允许抽烟,可只有抽着烟,她的精神才不至于崩溃。她仍在不停地咕哝着。她们周围全是男人:警察、律师、罪犯、受害者。他们在一旁看着诉讼过程。瓦尔咕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回过头看她。法官和律师对待黑人和白人的方式有很大的差异,太明显了。瓦尔不由得想,这并非凭空出现,压制住他们所有人的。这是有原因的。
“愚蠢的性别歧视,”她说,“还有种族歧视!”克丽丝揽着她的肩,轻轻拍拍她。
“没事的,妈咪。”她在瓦尔的耳边轻声说。
“杀,杀,杀!你只能这么干!他们人太多了,”她对克丽丝说,“你赤手空拳是打不倒他们的。你需要武器。杀!”
克丽丝亲了亲她,把脸颊贴在她的脸上。
“我们得炸死他们。没别的办法了,”瓦尔说,“我们得把他们捆在一起,一次干掉。”
轮到审理她们的案子了。有人传那个男孩进来。卡曼朝她们走过来。他表情和善,一副关切的样子。但他仍然是一头性别歧视的蠢猪。他说话的时候,瓦尔一直用手捂住嘴,以免冲他吼出声来。克丽丝紧紧拽住瓦尔的胳膊肘。她在央求母亲别吼。这时瓦尔听到了卡曼在说什么。他在提醒她们,克丽丝将会遭受羞辱。他在试着缓和这件事,可同时,他又暗示,这是她们自找的。“你确定要这么做?”他问瓦尔,“我们还有机会撤回。”
瓦尔把手从嘴上拿开。她厌恶得嘴巴都扭曲了:“小黑肉,你在休息室里是这么说的,对吧?”
卡曼吃了一惊。他一脸嫌恶地看着她。
“她要是想和那个小黑肉上床,大可以在自己舒服的床上,没必要在街上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如果你觉得我们担心的是她的清白或贞洁,那你就错了。我们是在捍卫她的安全,是在争取她生存于这个世界上的权利。一个充斥着‘你们’——满是男人的世界!”她说完了。他一脸困惑和惊恐,眉头皱了起来。他觉得,她可能是疯了,她很可怕,很可憎。可他是一个专业人员,不能跟她一般见识。于是,他走回律师席,继续翻他的文件。公设辩护人,一个身材高大、脸膛发红的爱尔兰人问道:“下一个是谁?”卡曼小声地应了几句。
“哦,米克啊!”辩护人笑着说。他的笑容说明了一切,眼中闪过的那一抹邪恶,那种心领神会,那种乐在其中表露无遗。那些乖乖女就爱偶尔扮演一把小荡妇。“别逗了,你不会是要接这一个吧?”他笑着问卡曼,“你开玩笑吧,这小妞的裤子那么性感。”
那男孩被带进来了。他很年轻,看上去不到十九岁,但其实已经二十一岁了。他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他的体格比克丽丝高大,看上去比她健壮,但还远远算不上魁梧。他扫了克丽丝一眼,可她并没有看他。她站在那儿,缩成一团,看上去那么弱小,长长的头发散落在瘦削的脸庞边,眼窝深陷。
法官问克丽丝事情经过,她简短地讲述了一遍。审判室里,那个爱尔兰律师站在他的当事人身后,隐约能看到他的侧脸。他正灿烂地笑着。
法官转身面向那个男孩。公设辩护人手持文件夹,正准备打开,以反驳控告。他准备得可真够充分的。
“你认罪吗?”法官问那男孩。
“认罪。”那男孩说。
就这样审理完了。双方律师都很惊讶,但都平静地合上了文件夹。只有克丽丝一动不动,直到法官宣布那男孩因殴打罪被判六个月监禁,她才用一种微弱而颤抖的声音说,她对美国的公正期望过高了,她学了多年的法律,本想将它作为终生的事业,可今天的遭遇,粉碎了之前的一切向往。她身材瘦小,看上去很年轻,声音尖细而飘忽不定。他们让她说完了。法官敲响小木槌,宣布审理下一个案子。然后他们便对她置之不理了。毕竟,她算什么呢?
克丽丝颤抖着回到母亲身边。就这么结束了,就这么判决了。一个黑人男孩,完全信奉他的文化并按照这种文化行事,被判了六个月的监禁。当然,他身上还背着其他的罪名。他的余生也许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他会带着痛苦和仇恨进去。她说要和他做朋友,他相信了她。就像其他男人一样,他觉得自己被一个女人背叛了。他只记得这一点,剩下的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他跳出来,不记得他掐着她的咽喉。他只会记得,她捉弄了他,他却相信了她。经过克丽丝这件事,总有一天,他会杀了另一个女孩。
瓦尔坐在那儿,想起在楼下的时候,她还同情那群接受指认的黑人男孩,此刻,那种同情已经消失了,永远不再有了。他们的肤色是黑、是白,还是黄,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是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对抗,至死方休。那些站在那里的白人男性,宁愿让克丽丝成为牺牲品,却不去质疑一个他们由衷蔑视的人种的男性。那么,他们是怎么看待女性的呢?怎么看待他们自己种族的女人?又是怎么看待他们自己的妻女?
她僵硬地站起身,仿佛骨髓已经被抽干了。克丽丝搀着她走出房间,好像她是个残疾人似的。她们回到了宾馆。克丽丝付了房费,叫了一辆出租车。可是,好像诸事不顺。前台那个男的为了一些事和她们争论不休,出租车司机嫌她们行李太多,乘务员朝瓦尔吼道,如果她女儿不穿上鞋,他就要把她们丢下飞机。无论看向何方,她们都能看到那些肥大的蓝裤子、枪套和手枪,以及像那些律师一样,西装革履、穿戴整齐的男人,他们看起来文质彬彬,从不当着女性的面说脏话,去餐厅吃饭的时候还会为她们拉开椅子。瓦尔一直在想,他们也有自己的女儿,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陪她们玩耍。他们也有儿子,但又会如何教育他们呢?她如此想着,微微战栗。
回去的路上,克丽丝一直在照顾瓦尔。一回到家,克丽丝就崩溃了。她蜷缩在沙发一角,一声不吭。除了母亲,她不能忍受任何人待在她身边。她躺在母亲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不断被惊醒。她试着看书,却无法集中注意力。她每天坐在镜子前,用指甲剪剪分叉的头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就算有人来,还是她喜欢的人,比如伊索、凯拉、克拉丽莎、米拉,她也心不在焉地坐着,很少和她们说话;对母亲说话的语气也很冲,要么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瓦尔叫她帮忙做饭或打扫,克丽丝有时会听话,可经常是一转头人就不见了,最后发现她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瓦尔带她去体检,也做了性病筛查。克丽丝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瓦尔无论去哪儿,克丽丝都跟着,因为她不愿一个人出门,也不愿一个人待在家里。可是,瓦尔也不怎么出门,通常也就去超市和洗衣房。她退出了所有的组织,没有做任何解释。人们不时上门来取各种印刷的小册子和笔记,她一脸厌弃地把这些东西塞给他们,好像它们全都是废物一样。晚上,她们偶尔会打开电视,可过不了一两分钟,上面就会出现一些令她们难以忍受的广告、场景和对话,于是,她们都不用看对方一眼,就直接起身把电视关了。瓦尔试着看书,可没看几页,就会忍不住把书冲墙上扔去。她们甚至连音乐都不能放,克丽丝一听到摇滚乐歌词就会发火,而瓦尔一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就会暴躁。她不停地说,那是“老男人的音乐”。对她们来说,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污染了。有一天,塔德顺路过来坐坐,她们却谁也不理他。
克丽丝唯一想见的只有巴特。他过来之后,她和瓦尔坐下来陪他一起喝茶,克丽丝跟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倾听着,眼中充满了泪水,沮丧地盯着桌子。克丽丝讲完后,他抬起头,语气急促地告诉她们,黑人男性是如何看待白人女性的——他们只是把白人女性当成报复白人男性的工具。
克丽丝和瓦尔看着他。不一会儿,他就走了。
瓦尔意识到自己该做点儿什么,可她根本没心思。她感觉自己已经没几个朋友了,她们似乎都不太明白克丽丝的遭遇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们尽可能装作很开心,尽量谈论其他事情,好像强奸算不了什么,就跟有人破门而入偷走你家的音响没什么两样。她并不生他们的气,只是不想见他们而已。她突然想起住在萨默维尔公社的一群人,他们于一年半前,在伯克希尔办了一家公共农场。他们在那里种植蔬菜和牧草,养鸡养羊,还搭了葡萄架,养了蜜蜂。他们吃自己做的奶酪、酸奶、葡萄酒和蜂蜜。他们沿着几条主干道兜售自制的面包、陶艺品和针织品。他们努力生活。
她写信给他们,提到了克丽丝的事,他们的回信很热情,还邀请克丽丝过去,说那是个平静、亲近自然的地方,一定能帮到她。而且,那里也有一个被强奸过的女人,她能够理解克丽丝。
瓦尔把信藏了起来。那天,瓦尔趁克丽丝小睡的时候出去散步,回到家时,只见克丽丝面色苍白、神情恐慌。
“你去哪儿了?”
“克丽丝,有时我也需要独处。”她只回了这一句。那晚,她坚持让克丽丝回她自己的房间睡觉。她听到克丽丝整晚都在走来走去,但她并没有迁就,接下来的几晚继续如此。克丽丝终于不再走来走去了,可是,从她的脸色可以看出,她显然一宿没睡。一周后的一个晚上,瓦尔要出门,不让克丽丝跟着。她去看了一场电影,虽然什么也没看进去。她夜里十二点后才回家。回家后,就看到克丽丝一脸惊恐,呼吸急促,一言不发,只是用麻木而怨恨的眼神瞪着她。
最后瓦尔建议克丽丝外出一段时间,去那个叫伯克希尔的地方。克丽丝紧咬嘴唇,黑眼圈深重,眼神分明在说——她再也不信任瓦尔了。
“我看是你想让我去吧。”
“是的,你不能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啊。”
“一定是我妨碍到你了吧。你是想和谁同居,嫌我碍着你的事儿了吧。”
“不是。”瓦尔垂下眼帘,平静地说。克丽丝的怨恨是最令她痛苦的。
“你要是想摆脱我,我就去和巴特一起住。”
“巴特要工作啊,你总不能每天和他一起去工作吧。你得一个人待着,他家附近不安全。”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克丽丝跳起来,尖叫道,“你非得这样对我吗?别说了,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她说着跑进房间,摔上门。瓦尔喝完闷酒,摇摇晃晃倒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克丽丝一边喝咖啡,一边冷冷地看着瓦尔,说:“好吧,我去。”
瓦尔松了口气,激动地笑了。她伸手去拉克丽丝的手,但克丽丝躲开了,冷冷地看着她的母亲。
“我说了我会去。可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想摆脱我。我去就是了。但你别指望再见到我,别指望再和我联系——永远别想。”
几天后,瓦尔开车把克丽丝送到伯克希尔农场。克丽丝走进农舍,像是被押送到监狱的囚犯似的。瓦尔离开时,克丽丝没有亲吻母亲,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