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中的许多人来说,那个夏天,似乎都意味着与过去告别。难道每个人都在扮演斯特拉·达拉斯?
凯拉被哈利说动,决定再给他们的婚姻一次机会。她回到了他的身边,并答应他再也不见伊索了。这一次,他非常生伊索的气。她很不解:“你以前多么通情达理啊。”
“以前我没有当真。”
“为什么?我告诉过你我爱她。”
“老天,凯拉,她是个女的。”
“那又怎样?”
“好吧,我不介意多一个人补充,但我不想被取代。”他的生气听起来就像是嫉妒,她反而感到欣慰。如果他不爱她,就不会嫉妒,对吧?她把房子转租出去,开始打包行李。哈利帮她做家务的时间比以前多了,可她还是觉得生活很空虚。有几个下午她又去找伊索,虽然心怀愧疚,却情不自禁。她没有告诉哈利她去找过伊索。她对自己说,到了阿斯彭,她就再也见不到伊索了。她为自己的欺瞒寻找借口。
那段时间,她正在寻找论文选题,可也三心二意的。她坐在图书馆里漫不经心地翻书。她在家重读浪漫主义诗歌。突然间,她觉得浪漫主义诗歌正如哈利所概括的:自我陶醉于对现实的粉饰。对于华兹华斯独特的音律结构和济慈的语言,过去她击节赞叹,现在却毫无感觉。柯勒律治变得令人反感,拜伦就像个被宠坏了的、爱发脾气的孩子,雪莱则像个时常梦遗的青少年。她读书的时间越来越久,可她读得越多,就越发觉得他们是一群炫耀自己声色犬马的生活、自命不凡的青少年。她纳闷自己之前怎么就那么喜欢他们呢。每天,她都会一脸厌恶地合上书本。要打包行李准备前往阿斯彭的时候,她只往哈利的书堆上多加了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她决定,整个夏天就用来烤面包、种花,也许还可以备孕。她认为这不是自我放弃,而是一种休息,一种调整。然而,当他们坐上车,驶向第一站——俄亥俄州她父母亲的家时,她并不觉得像是度假一般轻松自在。她凝视着哈利的侧影,依然能感觉到往日偷偷望着他时那种爱意。她仍对他的卓尔不群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钦慕。可她也感到一种弱势,甚至低人一等。她隐约觉得,自己正在驶向一座监狱。可当哈利需要她指路时,她立马把这种想法抛到了脑后,心情明朗起来。凯拉喜欢看地图。
凯拉走后,伊索萎靡了几周。可是,适应力极强的她,短短一周之后就交了新朋友,又开始像以前那样忙碌起来。以前是凯拉每天都来,如今换作了克拉丽莎。
克拉丽莎和杜克还在吵个没完。她不想提这些烦心事:“还不是该谁洗碗之类的鸡毛蒜皮。问题是,我真的再也不想洗碗了。我讨厌做饭扫地,我再也受不了了。杜克不在的时候,我就热点儿盒饭凑合凑合,吃完把餐盒丢进垃圾桶,餐具就先堆在一边。直到餐具堆积如山,我实在没的用了才去洗。或者他快回家了,我才去洗。我吃什么都无所谓。那我为什么要做饭?”
“是啊,怎么不请个保姆呢?我倒是不在乎打扫,”伊索咧嘴笑道,“而且我正需要钱,我帮你做,我收你——一小时三块钱怎么样?”
克拉丽莎却不笑:“那样只会掩盖问题。”
“听起来挺严重啊。”米拉说。
“不过还是可以解决的。”然后她就转而谈论别的话题了。可是下回这些女人聚在一起时,她又会提到这件事,然后又岔开话题。
那些天,格蕾特常跟她们一起去伊索家。她总在下午四点左右出现在那里,穿一身奇装异服,手拿一瓶葡萄酒,看起来就像童话里的公主。她总穿着款式奇怪的绣花衬衣,披一块纱丽做出飘逸的样子,找一些夸张的珠子和饰品镶在上面,像民族服装似的。她用方巾挽起深色的头发,戴上沉甸甸的耳环。伊索说,格蕾特把衣服穿出了艺术。格蕾特对艺术很感兴趣,她正计划写一篇论文,主题为十八世纪晚期的素描和诗歌意象之间的关系。她使这个小集体有了新的活力。整个夏天,大家的谈话都精彩纷呈。
克拉丽莎的问题还在继续。一天,她们正在谈论政治中的互惠问题,她突然插一句:“杜克现在就是这样!我才意识到。”
“从通用汽车跳到杜克,跨度也够大的。”格蕾特说。格蕾特出身贫寒,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对一切有钱人都抱有成见。
“好了,我现在明白了。每当杜克参加完哈佛的派对,陪我听完一张新唱片,承认我喜欢的摇滚乐团确实不错,或者给我买了一件特别高档的衬衫,他就会表现得好像有权得到什么回报似的,好像我欠他什么似的。我独自洗碗时,他就在沙发上坐着,我一抱怨,他就生气,还说他都没时间看报纸了。对此,我一直很生气,可你也知道,我不想变成一个没完没了唠唠叨叨的人。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他所理解的折中。”米拉笑着说。
“是啊。等值交换。其中的逻辑似乎有问题,但我又指不出是什么问题。”
“他希望你扮演女人传统的角色,”格蕾特说,“而他……”
“是的,而他怎么样?”
“给你洗脑?”
克拉丽莎扬起下巴,长出一口气说:“所以,合理的交换条件就是我也给他洗脑。可我去参加他同事办的派对,也从来没批评过尼克松。我去他家走亲戚时,也和其他女人一起在客厅里喝咖啡,而男人们则在厨房里喝白兰地,聊政治。”
“现在的人怎么还这样!”格蕾特气呼呼地说。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反正他们还是。我在找一个进攻的角度,现在找到了。谢谢。”
那天,对杜克的议论就到此为止。
还有一次,克拉丽莎谈起了她的论文主题《社会结构对十九世纪英国小说的影响》。“当然,这种影响早在十八世纪就已经有了——比如,在笛福的小说里,可是,到了克雷布[15]和奥斯汀的时代,它已经成为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金钱,金钱,金钱。那是其他一切事物的根源。就像那时的杜克一样。”她补充道,然后突然停住了。她低下头,头发散落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脸,可米拉还是能看到她眉头微蹙,差不多能读懂她的心思——她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时是绝不会认识到这些的,只有在和这些女人谈论别的事情时,她才能想到,好像它们是自动进入她脑海似的。她有些困惑。然而,米拉什么也没说。
“钱!我喜欢钱!”格蕾特大叫道,戴着镯子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但也不要太多。”
克拉丽莎抬起头,严肃地说:“是啊,我也喜欢。但不像杜克那样。他无时无刻不在谈钱,简直钻到钱眼里去了。他一直就那德行。每次我们出门逛街,他就挨个商店逛,什么都想要。他想买大卫的画,但并不是因为多喜欢那些画,而是因为他认为大卫总有一天会成名,值得投资。他老说要退役——但其实他很喜欢军队——去和麻省理工的几个人合伙做生意。他是通过哈利认识他们的。他们总在谈论用电脑搞城市规划。显然这行眼下很赚钱。虽然他们还上着学,可已经想着开一家咨询公司了。”
“什么样的咨询公司?”伊索坐在窗下,阳光照在她头发上,修长的腿搭在椅子扶手上,纤细的手里拿着一支小雪茄。
“你看着就像凯瑟琳·罗斯[16]。”
“才不像呢!”
“你像。”
“你喜欢凯瑟琳·罗斯吗?”
“嗯。”克拉丽莎咧嘴一笑,舔了舔嘴唇。
“那好吧,我像她。”伊索笑着说。
“他们想解决问题。他们认为城市规划机构会来找他们,他们要收集相关数据,输入电脑,电脑就能告诉他们该如何治理污染、如何管理学校、如何解决国内的移民问题、如何提高出生率。他们觉得自己能规划我们的未来。他们坚信,这一切之所以如此混乱,是因为没有人去规划。”
格蕾特“哼”了一下,米拉“呸”了一声。伊索嘿嘿笑着说:“谢天谢地,幸亏他们的人类规划计划失败了。”
“杜克觉得他会发财。我才不在乎他会不会发财——那是他的事。可我不明白,他怎么就把钱看得那么重,他以前可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
“没错,”伊索深思一番说,“就像昨晚上吃饭的时候,一说起这个话题,他就慌了。好像他感觉自己处境艰难,只有钱才能让那些士兵不朝他开枪似的。他心里有一种极度的渴望,但不能称之为贪婪,尽管听起来像。我一直以为,贪婪是一种你想要占有某种并不需要的东西的欲望。杜克却好像急需要钱,好像在被债主追债似的。”她转身对克拉丽莎说,“也许他暗地里在赌博。”
“有可能,”米拉想到了诺姆,“男人是会有这种感觉。”
“我发现可怕的是,”格蕾特挥舞着胳膊,“那些自以为能规划我们生活的人,却正是那些对生活一无所知的人。”
米拉飞快地瞥了一眼克拉丽莎。她知道,一提到杜克,克拉丽莎就会感到不安,说多了会惹怒她。然而,克拉丽莎却对格蕾特笑了笑:“是啊,我跟他们说要是他们真打算这么干,最好找几个诗人——最好是女诗人,来和他们一起干。”
米拉发现,杜克和克拉丽莎之间的问题真的很严重。尽管从那以后,克拉丽莎便不再谈论杜克了。也是通过伊索,米拉和格蕾特才知道情况确实糟糕。伊索并没有细说,但有好几个晚上,克拉丽莎来伊索家时,都像是哭过的样子。女人们聚在一起时,克拉丽莎并没有提这些事。米拉有些受伤,她觉得,这个小团体的主要意义,就是为彼此提供支持。她隐隐预感,瓦尔和凯拉走后,克拉丽莎如果也退出,这个团体就会彻底瓦解。
克拉丽莎最终的退出,倒不是因为不愿和大家分享她的经历,而是因为她对伊索的感情越来越深。她觉得和她在一起很和谐、很舒服,她全身心信任她。和伊索在一起时,她感觉更轻松,甚至更快乐。很多个晚上,在和杜克吵完架后,她会穿过五个街区,来到伊索家。有时她会在伊索的沙发上过夜。杜克很困惑,他不明白他们之间是怎么了。他一次又一次把克拉丽莎抓回去。他渐渐认为,是那些女人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了,他千方百计诋毁她们,诽谤她们。他对她们的憎恨与恐惧,发展到了憎恨和恐惧他所谓的“妇女解放”。后来,他开始针对女性这个群体大放厥词。这时,克拉丽莎就会愤怒地说:“我也是女人。”而他大怒:“你不一样!”克拉丽莎就又摔门而出。他越是拉她,她挣扎得越厉害。杜克都快疯了,却无人可以倾诉。有两个晚上,他独自出去嫖妓,还去了她们的住处。可那两次他都不行。他只想聊天。他感到自己的性能力正在减退。一天晚上,他试图强迫克拉丽莎,遭到抗拒,于是他打了她。结果她还手,一拳狠狠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坐在那儿,不知所措,不明白曾经相爱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冷冷地看着他,转身出去了。她轻轻地关上门,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每次吵完架就摔门而去。杜克坐在那儿,揉着下巴,呆呆地看着门,他感到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克拉丽莎和伊索变得越来越亲密。她们见面会亲吻,经常互相挽着手。克拉丽莎特别紧张时,伊索会给她揉揉背。克拉丽莎和伊索在一起时无拘无束,畅所欲言,无须再像之前那样,说话字斟句酌,总要理智地看待每一件事情。她觉得不必担心自己打扰伊索,不停絮叨着那些可能导致婚姻解体的鸡毛蒜皮。她难过的时候,伊索会给她倒杯酒;她说话的时候,伊索会摸摸她的头;她躺在沙发上,伊索就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听她倾诉。
克拉丽莎不知道她和杜克之间怎么了,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试图抛开表面的愤怒,找出真正的问题所在,可每当她觉得快要找到了,却又惊恐地退回来,不敢深想,否定自己的想法。杜克和她之间,不是大家常常谈起的那些老套的问题。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之间的问题更大、更非同寻常一些。但总是因为洗碗和做饭吵个不停,说明还是那些老一套。“他说整天看书不算是工作。当然,他的最终目的是把我培养成一个家庭妇女!”她气呼呼地对伊索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他爱的是我的思想,我的独立和个性。为什么他总想把我变成他口口声声厌烦的那种人?为什么?”
问这些毫无意义。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克拉丽莎坐起来。她冷静地啜了一口酒:“无论怎么挣扎,我脑中总是不断想起一些事。记得那天晚上,瓦尔说社会规则会如何一步步毁掉你,不管你怎么抗争,我还因此对她很不满。”
伊索点了点头,说:“我那天也生她的气,倒不是因为她说的不是实话,而是因为她太不考虑你、凯拉和米拉的感受了。人也有不应该说实话的时候嘛。”
克拉丽莎看着她,两人都笑了:“就连对最好的朋友也不说实话吗?”克拉丽莎目光闪烁。
“你要是一直都说实话,就不会有最好的朋友了。”
一阵沉默。“你对我说实话了吗?”
伊索顿了顿:“是的。据我所知,没什么瞒着你的。”
克拉丽莎认真地看着伊索的脸:“我说的也都是实话。”
“我知道。”伊索轻抚着她的脸,对她温柔一笑。
“昨晚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太可怕了。”
“说说看。”
“杜克和我坐在客厅里,凯文·卡拉汉突然敲门进来。凯文确有其人。在梦里,他是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年轻人,可在真实生活中,从大概八九岁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上一次回家的时候,我妈告诉我,他们夫妇收养了一个孩子。我没问她原因,但那时我觉得,他们之所以会收养孩子是因为他阳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想。可能因为凯文小时候就很阴柔吧。总之,凯文发现屋里很乱,然后对杜克说,他应该命令我这个家庭主妇干好自己的活儿。我很气愤,说让他见鬼去吧,然后冲进卧室,心想,只有阳痿的男人才会故作男子汉。
“可我一进到卧室,又后悔不该冲他发脾气。我让杜克向凯文解释,说我吃了一种药,所以才举止怪异。我之所以吃这种药,是因为在四十八小时内我和杜克就要结婚了,这种药会让我进入一种近乎死亡的昏迷状态。药效发作时,我将被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举行婚礼。
“送走我的时间到了。服了药的我被放进一节火车车厢里,我躺在一束激光上,昏死过去。最后——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忘记什么,我们到达了举行婚礼的地方。仪式由我父母的一个朋友主持,在现实生活中,他碰巧是个殡葬业人士。他做了一个我的人体/尸体模型,他很注重细节——比如皮肤的纹理和头发的不同颜色。他做的那个人偶可以走路,可以眨眼睛,可以做一切新郎在婚礼上要求它做的事。最终,那个新娘/尸体/模特会代替我参加仪式。观众们会认为那是我,我就可以逃避这个仪式了。那个殡葬业人士还雕了一张工艺复杂的床/棺材,放在圣坛上。仪式结束时,那对新人在观众的注目下躺进了这张床/棺材。
“一切就那样发生了——婚礼,新郎新娘躺进床/棺材。可与此同时,杜克和我一起逃到了纽约。甚至没有人发现我们不见了。”
“人偶可以缝补,可以做饭,可以说话,说话,说话,”伊索说,“但你确实逃掉了,你和杜克一起逃掉了。”
“我感觉好像这一生都在梦游。就像睡美人一样,至今还没有醒来过。”
伊索看着克拉丽莎那孩子气的圆脸,尽管有几分惆怅,长了几丝皱纹,却还是甜美动人。“噢,那可真是个美梦啊,躺在玫瑰藤下面,爸爸妈妈都爱他们的小公主,她从来不缺什么东西,因为她还没开口要之前,美丽的仙女就用魔法棒给她变出来了。在学校也是一样。你还有杜克。看看你们,年轻,漂亮,出身又好,一定能生出漂亮的孩子,一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房间里满是从越南黑市上淘来的版画、地毯和花瓶——”
“伊索!”
“还跟各种达官贵人有交情,在莱茵贝克镇、纽波特市都家大业大,在北达科他州也有房子——”
“伊索!”
“是你让我说实话的。你以为你跑到罗克斯伯里就能摆脱过去,但你其实一直都知道过去还会回来,它随时可以回来。”
克拉丽莎一跃而起,冲出伊索家。她甚至连门都没关,一路跑下楼梯去了。
伊索坐在那儿,直到克拉丽莎的脚步声消失。她甚至没有起身关门。她感觉像受到重击,感觉自己被伤害,被利用了。她抽完一支烟,然后像老人一样,迟缓地走到门口,关上门,把三个门闩都插上。一年多来,她一直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一切正常。她就像一双永远敞开的手臂,他们把她家当成餐馆,喝她的酒,吃她的东西,在她的仁慈和关爱中取暖。然后,当她们痊愈、恢复了自尊,就离她而去。当然,有人走也有人来。只要她敞开心扉,打开门,把冰箱塞满,就还会有人来。
她想起和凯拉在一起时的某一天。她们开车去康科德,把车停在路边,下来散步。她们走到人少的地方,闯进装有栅栏的草坪。凯拉很紧张,又开始咬嘴唇,还被树枝绊了几跤。她弯腰低头穿过一道铁丝篱时,头发被钩住了。伊索跑过去,想帮她解开,凯拉却开始大喊大叫,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走开!走开!我自己能行!”
于是伊索放开她的头发,后退了几步,背对凯拉坐在草坪上。泪水涌上了眼眶。凯拉终于解开了头发,她走到伊索身边,面向她扑通坐下来,开始抽泣。她脸涨得通红,叫道:“我不需要你!我不想需要你!”
伊索的眼泪干了。她悲伤地看着凯拉。她知道凯拉在哭什么,因为她也不想对伊索残忍,可就是控制不住。那是凯拉一个人的圆桌会议,桌边坐满了一圈与伊索有关的情感。那是凯拉自己的问题。
“那我呢?”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问,“我就是一个没有要求的人吗?我真就那么不重要吗?”
“你!你!你什么!我和你在一起就是纯粹的开心,那是爱,我不欠你什么!”
她往后一躺,又点燃一支烟,望着盘旋消散的烟圈。她感到无比空虚。她把自己倾注出来,她们啜饮她。而且,只要她持续地倾注,她们就会持续地索求,直到把她喝干。可如果她停下来,谁还会来到她身边呢?她这么奇怪,她们凭什么要来?男人们来,是因为想和她上床;女人们来,是因为她给予她们爱。可谁也不曾想到,她也是有需要的。于是她表现得好像自己什么也不需要似的。
她站起来,开始踱步,绕着这间见证了诸多戏剧性的生活瞬间的破旧屋子走来走去,把画扶正,把书摆放整齐,把放了一周的烟灰缸倒空。
她感到彻头彻尾的孤独。她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孩子们已经健康长大,远走高飞。她想,我始终孑然一身,仿佛她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仿佛我从不曾把爱和同情倾注给她们。她又坐了下来,挺直了背,目光凝滞。这就是生活的本质啊。她是那个大家的女人,她扮演女人,也扮演男人,遭受了女人从男人那里遭受过的痛苦。没名没分中的没名没分,奴仆中的奴仆。还好,比以前好多了,但还不够好。她得从自己身上发掘一点儿男性气概,不是说要当什么帆船冠军,不是说要在激流中划独木舟,也不是说要会剑术——虽然这些她都很擅长——而是说要坚持自我。不然,你就成了这个世界的垫脚石。可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她思考着这个问题,许久才站起来。她想跟瓦尔聊聊,可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瓦尔有秘方,她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明天再说吧。
她紧闭着嘴,上床睡觉了。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唯一能决定的就是关上心门。从现在起,她要花更多时间在工作上。她热爱她的工作,对她来说,停止工作是痛苦的,可是,为了她们,为了她的朋友们,她之前愿意承受这种痛苦。再也不会开门了,就让她们敲吧。
可就在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克拉丽莎来敲门了,当时已经很晚了,已是十点左右。伊索不假思索地起身去开门,还回头看了一眼她刚写的最后一句话。
伊索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的朋友。克拉丽莎站在那儿,恳切地说:“我是来道歉的。”伊索打开门,冷淡地说:“我在工作。”克拉丽莎停住脚步,又热诚地说:“伊索,对不起,你对我很真诚,是我的好朋友,可我——那天我只是受不了,太痛苦了,但我却怪在你身上,我知道这很可笑……”
伊索尽量不笑出来,可她心里很高兴,还是回应了克拉丽莎的拥抱。
“哦,好吧,我也累了。该休息一下了。喝一杯怎么样?”
克拉丽莎递给她一个纸袋:“我顺道买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
她们来到客厅里,坐下喝酒。俩人之间的亲密感和原有的舒适感还在,可有些微妙的东西已经改变了。伊索不那么热情了,也不那么容易动感情了。她似乎克制了一部分自我。
“我来是想问你,我能住在你这儿吗,我不会回到杜克身边去了。我愿意付给你房钱,等我找到住的地方就搬出去。”
“当然,”她差点儿就脱口而出,“而且你不用付给我钱。”可她忍住了。
“我竟然盲目了这么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更无法原谅自己。”
伊索笑着说:“要我打电话给米拉吗?她可是盲目了十多年。你们可以一起抱头恸哭。”
“那会破坏你的自信心和洞察力。”
“这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克拉丽莎笑着往前一倾:“狗屁!”她说着伸手去拉伊索,“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克拉丽莎和伊索住在一起,心满意足。杜克彻底无牵无挂了。他每晚、每周都和麻省理工的那帮人一起工作。他没有怀疑克拉丽莎和伊索是情人,可他觉得“那帮女人”赢了。他无法忍受,感到自己像是被阉割了似的,逢人就说。他从未深究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不去深究“阉割”对他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用来博取同情的词,而他的男性朋友以及那些妓女,确实因此而同情他。其实,他还是阳痿,可他从不觉得这是他自己的原因。全都因为克拉丽莎那个贱人。他的男性朋友们同情地摇摇头,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回家告诉自己的妻子,这个可怜的人被那个从不洗碗的贱人给毁了。但他们也在背后讥笑他。
米拉和本的关系依然很好。对他们来说,那个夏天就像是一首美妙的田园诗,只是被朋友们发生的不幸稍稍打断了一下,再就是米拉从瓦尔那里回来后心绪不宁了几天。口试完后,她开始准备写论文,她发现自己很享受这个过程。她属于那一类怪人,喜欢汇编文献目录,喜欢阅读学术书籍和文章。她写论文时,就像以前持家时一样,很勤奋。她买了特殊的摘录卡,可以通过卡上的小孔对照上下文。她每天从早上九点半工作到下午三点半,晚上到家继续干。可她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很自由。她生平第一次明白了读研究生的意义,所有的课程设置都是为了解放她。她不必担心任何小事,她有足够的学识去表述某个观点,有足够的信心去不断获取新的知识。这就是解放。她在做一份有意义的工作,可以随心所欲、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她还能要求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写论文的料。她带着探险家般的狂喜冲进那堆书籍和文章里。天不亮她就起床开始工作,她呼吸着清晨那寒冷而清冽的空气,听着窗外的鸟语虫鸣,聆听着自己踩在干枯灌木上的脚步声。每天,她都满怀期待地翻开书本。在这些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前人著作中,她能从容顺畅地钻研,创造出自己的观点吗?或者,某个犀利的词句会突然闯入她脑中,开花结果吗?她能到达那个集文学、逻辑和生活于一体的,如握在掌心的水晶般迷人的理想国吗?或者,她会发现某种犀利的、颇具争议的解释,令她收集的那些资料还没整合起来就被推翻了?
她强烈感觉到,自己目前所做的事需要很大的勇气,但她只对本吐露过这点。这好像很荒唐——天天坐在图书馆里看看书、写写字,也需要勇气?要说需要把图书馆坐穿的勇气,倒是可能。可她就是这么觉得的。在本面前,她时而欢呼雀跃,热情洋溢,因为发现了新事物而欣喜若狂;时而因为某人的放肆言论而火冒三丈;时而对逝去多年,名声赫赫的可怜的某人心生怜爱;时而又会对才华横溢而又怀有偏见的某人密切关注。本也会热情地回应她,认真地倾听,偶尔插一两句话,并且总是恰到好处地打断她,亲吻她。她觉得,这是爱情最严峻的考验,而本的得分远远超过满分。
本终于把纸箱全部打开了,里面的笔记被他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堆在卧室和走廊的地板上。他开始动笔,但困难重重,他不让米拉看他写的东西。他告诉米拉,他总担心铅笔是否好用,每天要削好几次:“一支铅笔能用五天。我总觉得,如果铅笔是削尖的,我的感觉也会很敏锐。”
他们偶尔会休息一天。有时候,他们和伊索、克拉丽莎、格蕾特,或者本的朋友大卫和阿曼德夫妇一起开车去海边。但因为他俩平时独处时间不多,所以常常还是他俩单独出行。他们觉得有点儿对不住那些没有车、正在剑桥忍受酷暑的朋友,可同时又有种小孩子逃学般的兴奋。八月,米拉和本带孩子们去了缅因。他们在湖边租了一座小木屋,还有一艘小船、一条独木舟和一个烧烤架。他们把工作抛到脑后,高高兴兴地度过了两周。本像个野人似的在沙滩上狂奔,和孩子们打垒球、玩飞盘、游泳、骑车,还带他们去划船,仿佛刚从笼子里放出来似的。有时候,米拉也和他们一起玩,有时则戴一副大太阳镜,手拿一本书,坐看他们玩,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们还一起做饭,一起洗碗。诺米做了辣椒酱(按米拉的秘方做的),克拉克做了意面酱(按本的秘方做的),都大获好评。本尝试做核桃派,米拉试着把活龙虾放进锅里煮,他俩都没成功。到了晚上,他们坐在一起聊天、打扑克,教孩子们打桥牌。湖边的电视信号不好,但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夜深了,大家困了,米拉和本便相拥上床,不多会儿便翻个身,沉沉睡去。他们做爱的时候也轻手轻脚,因为孩子们的房间就在旁边。就算没什么激情,他们也会感到温暖、安全,对打嗝和放屁也都习以为常。米拉想,他们如果结婚了,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