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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以前从未听过“女郎屋”这个词;所以第二天晚上,当阿姨把针线盘打翻在门厅的地板上、叫我帮忙清理干净时,我就问她:

“阿姨,什么是女郎屋?”

阿姨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绕着一卷线。

“阿姨?”我追问。

“这是初桃最终要去的一种地方,假如她遭到报应的话。”

她看来是不想再多说什么,所以我别无选择,只得问到这儿。

当然我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但是我却感觉到佐津遭受的苦难可能比我还要多。所以我开始思考一旦下次有了机会,我怎么才能偷偷跑到宫川町这个地方去。不幸的是,我因为毁坏豆叶的和服而受到的惩罚之一就是关在艺馆内五十天不准出去。我被允许在南瓜的陪同下去学校上课,但不再让我外出办事了。我估计只要我想,可以随时冲到门外去,但是我脑子很清醒,不会去做如此愚蠢的事情。首先,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辰义这个地方。更糟的是,一旦我被发现失踪了,艺馆就会派别宫先生或其他某个人去找我。就在几个月前,隔壁艺馆的一个女仆逃跑了,他们第二天早晨就把她抓了回来。接下去的几天里,他们狠狠地揍她,她被打得又哭又嚎,听着就让人觉得恐怖。有时我不得不用手指塞住耳朵,以隔绝她的哭声。

我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等待五十天的监禁期结束。与此同时,我努力寻找办法报复初桃和奶奶对我的残忍行为。我报复初桃的办法是,每当我给派去清理庭院里踏脚石上的鸽子粪时,我都会把刮下的鸽子粪收集起来,然后将它们拌进初桃的面霜。她的面霜里本来就含有夜莺粪,所以我想掺进去的鸽子粪可能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但这的确能给我带来满足感。我报复奶奶的办法是,用清洁厕所的抹布擦拭她睡袍的反面;看见她困惑地闻着睡袍却不把它脱下来,我觉得非常高兴。不久,我发现厨娘也因为和服事件而自作主张地惩罚我——虽然并没有人吩咐她这么做——她擅自大量削减了我每月两次的鱼干供应量。我想不出怎样报复她,直到一天我看见她拿着一根木槌在走廊里追一只老鼠。原来她比猫更仇视老鼠。所以我把主楼基座下的老鼠屎扫出来,撒在厨房各处。有一天,我甚至还用筷子在米袋底部戳了一个洞,这样一来,她为了搜寻老鼠的痕迹,就不得不把橱柜里的东西全都翻出来。

一天晚上我熬夜等初桃回家时,听见电话铃响了,过了一会儿,洋子出来上楼去了。她回来时抱着初桃的三味线,然后把琴拆卸开来装进漆琴盒里。

“你得把这个送到美津木茶屋去。”她对我说,“初桃打赌输了,不得不用三味线演奏一曲。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但她不愿意用茶屋提供的琴。我想她准是在拖延时间,因为她已经有好几年没碰过三味线了。”

洋子显然不知道我正在被艺馆关禁闭,这倒也不奇怪。她很少被允许离开女仆房,以防她漏接任何一个重要的电话,所以无论哪方面,她跟艺馆的生活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从她手里接过三味线,她则穿上和服外衣准备下班。她向我说明了怎么去美津木茶屋后,我在门口穿上鞋子,内心因为紧张而隐隐作痛,生怕有人会来阻止我出门。南瓜和女仆们——以及三个老女人——都睡着了,洋子几分钟后就要走了。看来寻找我姐姐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听见天上响起打雷的声音,空气中已经可以闻到雨水的气味。所以我急急忙忙在街上走着,与一群群的男人和艺伎擦身而过。他们中有些人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因为在那个年代祇园里有一些男人和女人靠运送三味线为生,他们通常岁数都比较大,反正肯定不会有小孩子从事这个行当。要是经过我身边的路人中有人以为我偷了那把三味线后正在逃跑,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我到达美津木茶屋时,雨开始下起来;可是茶屋的入口实在是太考究了,弄得我都不敢迈步走进去。门廊里挂的小帘子后面是柔和的橙色墙壁,上面还有黑色的木头装饰。在一条磨光的石头小径的尽头立着一只巨大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把弯弯曲曲的枫树枝条,枝条上挂满了灿烂的红色霜叶。最后我鼓足勇气,撩开帘子走了进去。花瓶附近,宽敞的大门朝一边开着,里面的地面上铺着略经打磨过的花岗石。我记得自己被震住了,因为到此为止我所看见的还不是茶屋的入口,而只是通往入口的小径。美津木茶屋极其雅致——当然茶屋理应如此;我之前并不知道这间茶屋,没想到我第一次去茶屋便有幸去了全日本最高级的茶屋之一。你知道吗,茶屋其实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男人们找艺伎寻欢的场所。

一踏进入口,我前面的门就打开了。门里面,一个年轻的女仆跪在被抬高过的地上俯视我;她一定是听见了我的木屐敲在石头小径上的声音。她穿着一件美丽的深蓝色和服,上面有一些简单的灰色图案。一年之前,我会把她当成这样一座豪宅的年轻女主人,但现在我已经在祇园呆了几个月,所以立刻就能从她穿的和服上识别出她的身份——虽然她这身和服比养老町的任何东西都要漂亮——但是对一名艺伎或一个茶屋的女主人来说,这套和服就显得太过朴素了。当然除此之外,她的发型也比较简单。不过,她的穿着打扮依然远比我考究,所以她用鄙视的眼光俯视着我。

“到后面去。”她说。

“初桃要求——”

“到后面去!”她重复了一遍,不等我回答便关上了门。

此时雨下得更大了,所以我只能沿着茶屋边的一条窄道朝后面跑去。跑到茶屋后面的入口时,后门就打开了,刚才的那个女仆跪在那里等我。她没说一个字,只是把我抱着的三味线盒拿了过去。

“小姐。”我说,“我能不能问一下?……您能告诉我宫川町区在哪里吗?”

“你为什么想去那里?”

“我必须去拿一些东西。”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告诉我沿着河边一直走,走过南伊豆剧院后就到宫川町了。

我决定站在茶屋的屋檐下等雨停了再走。我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发现透过身旁的栅栏可以看见这座建筑物的一翼。我把眼睛贴到栅栏上,看见美丽的花园尽头有一扇玻璃窗,窗户里面是一间漂亮的榻榻米房,整个房间都浸浴在橙黄色的灯光中,一群男人和艺伎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桌上散乱地摆着一些清酒杯和几杯啤酒。初桃也在那里,一个睡眼惺忪的老男人似乎正在讲一个故事。初桃被什么事情逗乐了,但显然不是因为那个老男人在说的事情。她一直在看另一个背朝我的艺伎。我不禁想起了自己上一次跟田中先生的小女儿偷看一间茶屋的经历,心情开始沉重起来,我在父亲死去的亲人坟前也体会过同样的沉重感——仿佛大地在把我往下拉向它。一个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越涨越大让我无法忽略它。我想摆脱它;可无力阻止这个念头占据我的脑海,就像风没有办法自己停下来一样。我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背靠着门开始大哭起来。我不能不想到田中先生。他把我从父母身边带走,把我卖给艺馆当奴隶,把我姐姐卖到一个更糟糕的地方。我还把他当成好人。我觉得他是那么有教养,那么见过世面。我真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孩子!我下定决心以后永远不回养老町。如果我回去的话,那也只是为了告诉田中先生我有多恨他。

当我终于站起来、用身上的湿袍子擦干眼泪时,大雨已经变成濛濛细雨了。小巷地面上的铺路石在灯笼的光芒下闪烁着金光。我穿过祇园的富永町区,走回南伊豆剧院,剧院巨大的铺瓦屋顶让我想起别宫先生把佐津和我从火车站带出来的那天所见到的一座宫殿。美津木茶屋的女仆叫我沿着河边一直走,走过南伊豆剧院后再往前走,但是沿河的路在剧院这里就打住了。所以我改走剧院后面的路。走过几个街区后,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没有路灯、也几乎没有人的区域。当时我不知道,街上空无一人主要是由于经济大萧条;在其他时期,宫川町可能比祇园还要热闹。那个夜晚,它在我眼里是一个悲悲切切的地方——我确实认为它始终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地方。这里建筑物的木质外观跟祇园差不多,但是这个地方没有树,没有可爱的白川溪,也没有漂亮的门径。唯一的光亮来自敞开的门廊里的电灯泡,灯下几个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她们身边的街道上常站着两三个我看着像艺伎的女子。她们身上穿的和服,头上戴的发饰都与艺伎类似,但她们的宽腰带是在前面打结,而不是在后面。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腰带系法,也不明白它的含义,但这其实是妓女的标志。要是一个女人整晚都要不时解开又系上腰带,那么再一次次在背后系结就太麻烦了。

亏得这些女人里有一个帮了我,我在一条总共只有四幢房子的死胡同里找到了辰义女郎屋。这四幢房子的大门附近都挂着招牌。我无法形容自己看见“辰义”这块牌子时的感受,可我要说我身体的每一寸都由于兴奋而隐隐作痛,觉得自己激动得快爆炸了。在“辰义”的门口,一个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在跟巷子对面一个年轻许多、也坐在凳子上的女人聊天——但实际上都是老女人一个人在讲,她向后靠在门框上,灰色的袍半敞着,一双穿着草履的脚伸在外面。她穿的草履是用稻草编成的,制作粗糙,你可能在养老町见过差不多的草履,这种鞋子跟初桃配着和服穿的上过漆的漂亮草履完全不同。此外,这个老女人没有穿光滑的丝绸袜子,而是光脚穿着鞋子。她的脚指甲也没有修剪整齐,可她还是把脚伸在外面,就好像她以此为荣,巴不得别人能注意到她的脚似的。

“只要再过三个星期,你知道吧,我就不会回来了。”她在说,“女主人以为我还会回来,但我不会的。我的儿媳妇会照顾我,你知道。她不聪明,可干活很卖力。你见过她吗?”

“就算见过,我也不记得了。”对面的年轻女人说,“有个小姑娘在等着跟你说话。你没看见她吗?”

听到这话,老女人才看了我第一眼。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一下头向我表示她在听。

“抱歉,夫人。”我说,“您这儿有一个名叫佐津的女孩子吗?”

“我们这里没有叫佐津的。”她说。

这使我十分震惊,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是无论如何,老女人突然变得很警惕,因为一个男人正走过我朝大门走来。她半站起来,把手放在膝盖上对他鞠了好几次躬,对他说:“欢迎光临!”男人走进去后,她重新坐回凳子上,又把脚往外一伸。

“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老女人对我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这里没人叫佐津了。”

“不,你们那里有一个佐津。”对面的年轻女人说,“你们的雪代,我记得她原来的名字就是佐津。”

“那也有可能。”老女人回答,“但我们没有这个女孩要找的佐津。我可不想无缘无故给自己找麻烦。”

我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直到那个年轻的女人咕咕哝哝地说我看上去像是一文钱都没有。她说得没错。一文钱——价值只有一元钱的百分之一——当时依然被普遍使用,尽管一文钱都不够从小贩那里买一只空杯子。自从来到京都,我的手里就再也没有拿过任何一枚硬币。艺馆打发我出门采购时,我也都是让店家把东西记在新田艺馆的账上。

“如果你想要钱。”我说,“佐津会给你的。”

“她为什么会替你付钱?”

“我是她的妹妹。”

她朝我招招手;我走近她时,她拉住我的手臂,让我转过身。

“瞧瞧这个小姑娘。”她跟巷子对面的女人说,“她看上去像雪代的妹妹吗?假如我们的雪代也跟这个一样漂亮,我们早就成了城里生意最红火的女郎屋了。你是一个骗子,肯定是这么回事。”一边说,她把我从门口往巷子里推。

我必须承认我吓坏了。但事已至此,尽管害怕,我的决心还是占了上风;我肯定不会仅仅因为这个女人不相信我就离开。于是我转过身朝她鞠了一躬,对她说:“如果我看起来像个骗子,我很抱歉,夫人。但我不是骗子。雪代是我的姐姐。要是您行行好去告诉她千代在这里,她会支付您要的酬劳。”

这肯定是我应该说的话,因为她最后转过去跟巷子对面的年轻女人说:“你起来替我跑一趟吧。你今晚不忙。此外,我的脖子不舒服。我留在这里,看守这个姑娘。”

年轻女人从凳子上站起来,穿过小街走进“辰义”。我听见她爬上里面的楼梯。最后她下楼回来了,说:

“雪代有一个客人在。等他完事了,有人会叫她下来。”

老女人打发我蹲到大门另一边的暗处,这样就没人会看见我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是我越来越担心艺馆里会有人发现我不见了。尽管我有离开的借口,妈妈还是一样会对我发火;但是我没有借口在外面逗留。终于一个用牙签剔着牙的男人走了出来。老女人站起来鞠躬并感谢他的光临。接着,我听见了自来京都以后最令人高兴的声音。

“您找我吗,夫人?”

那是佐津的声音。

我从地上弹起来,冲到她站着的门廊里。她的皮肤很苍白,几乎呈灰色——尽管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穿了一件亮黄色与红色相间的和服。她的嘴唇上涂着鲜亮的口红,就跟妈妈用的那种一样。她的腰带也是在身体前面打结,同我在来时路上所见的那些女子相仿。我看见她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兴奋不已,忍不住冲到她的怀里;佐津也哭了出来,接着她用手捂住了嘴。

“女主人会对我生气的。”老女人说。

“我马上回来。”佐津告诉她,然后又消失在“辰义”里。片刻之后,她回来了,在老女人手里扔了几枚钱币,老女人叫她把我带到一楼空着的房间里去。

“假如你听见我咳嗽。”她补充道,“那意思就是说女主人来了。好了,你快点吧。”

我跟着佐津进了“辰义”昏暗的入口大厅,里面的灯光更接近棕色而非黄色,空气里有一股汗酸味。楼梯下面有一扇脱出轨道的移门。佐津将它拽开,我们进去后她又费了好大的劲把它拉上。我们站在一个很小的榻榻米房内,屋内只有一扇纸糊的窗户。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足够让我看见佐津的轮廓,但我看不见她的容貌。

“噢,千代。”她说,然后她伸出手来抓自己的脸。或者说最后我以为她在抓自己的脸,因为我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她是在哭泣。这之后,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太对不起了,佐津!”我对她说,“全是我的错。”

在黑暗中,我们跌跌撞撞地朝对方走去,最后终于抱在了一起。我发现自己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她怎么变得这么消瘦。她抚摸我头发的方式让我想起了母亲,这引得我泪水涟涟,仿佛自己置身水下。

“安静点,小千代。”她对我耳语道。她的脸与我贴得是如此近,她说话时我可以闻到她嘴里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要是女主人发现你在这里,我就会挨一顿打。为什么你过了这么久才来?”

“哦,佐津。我非常抱歉!我知道你来过我的艺馆……”

“几个月之前。”

“在那里跟你说话的女人是一个怪物。她拖了很久才把你的留言告诉我。”

“我必须逃走,千代。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

“我跟你一起走!”

“我在楼上的榻榻米垫子下面藏了一份火车时刻表。只要有机会,我就偷一点钱。我有足够的钱摆平岸野太太。每一次有女孩子逃跑,她都会挨打,所以她是不会放我走的,除非我先付钱给她。”

“岸野太太……她是谁?”

“就是在前门口的那个老太太。她要离开这儿了。我不知道谁会接替她的位置。我再也不能等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决不能留在这样的地方,千代!你现在最好走吧。女主人随时都可能来这儿。”

“但等一等。我们什么时候逃跑呢?”

“在那边的角落里等着,不要出声。我必须上一次楼。”

我照她说的做。她走开的那段时间,我听见前门口的老女人招呼了一个男人,然后我头上的楼梯上响起了这个男人重重的脚步声。很快,又有人下楼来,门给拉开了。一瞬间我张皇失措,但只不过是佐津回来了,她脸色苍白。

“星期二。我们在星期二深夜逃跑,距离现在还有五天。我必须回楼上去了,千代。有一个男人来找我。”

“但等一等,佐津。我们在哪里碰头?什么时间?”

“我不知道……凌晨一点吧。可我也不知道该在哪里碰头。”

我提议我们在南伊豆剧院附近会合,但佐津认为那会使人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我们。最后我们说好在河对面,正对剧院的地方见面。

“我现在必须走了。”她说。

“可是,佐津……要是我脱不开身怎么办?或者我们没碰上怎么办?”

“一定要到那里,千代!我只会有一次机会。趁女主人还没回来,你现在必须走了。要是她在这里抓到你,我可能就再也没办法逃走了。”

我有太多的事情想跟她说,可她把我带到走道上,然后奋力关上我们身后的门。我本想目送她上楼,但刹那间,大门口的老女人便拽着我的胳臂,把我拉到黑暗的街上去了。

我从宫川町跑回来,发现艺馆同我离开时一样平静,才松了一口气。我悄悄地走进去,在光线昏暗的门厅里跪下,用袍子的袖子擦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尽量调整好呼吸。既然没被人抓住,我的心情也开始平静下来,可正在这时,我望着女仆房的门,发现门开着一条刚够伸进胳膊的缝,顿时觉得浑身发冷。没有人会让门这样开着。除非天气炎热,房门通常都是关紧的。此刻,我注视着房门,确信自己听见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希望那是一只老鼠弄出的声响;因为如果不是老鼠,那就又是初桃和她的男朋友。我开始后悔自己去了宫川町。我是真的后悔,我真希望存在奇迹,那时间就会在我的恳求下自动倒转回去。我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泥土走廊上,担心让我感觉有点头晕,喉咙干得像一块布满灰尘的地板。到了女仆房的门口,我把眼睛凑到门缝上偷看里面的情况。我没办法看清楚,因为天气潮湿,洋子那天晚上早早就在地板上的火盆里烧起了炭,此时火盆内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火光,在那样黯淡的光线里,有一样白白的小东西在蠕动。我看见它差点尖叫起来,因为我肯定它是一只老鼠,正摇晃着脑袋啃什么东西。让我感到恐怖的是,我竟然还可以听见它嘴里潮湿的咂吧声。它看上去像是站在什么东西的顶部,我不能分辨出那是什么东西。朝我伸着的东西我以为是两捆布,我感觉老鼠似乎是爬到了它们之间啃咬,弄得两捆布分别朝两个方向倒去。它一定是在吃洋子留在屋里的东西。我害怕它会通过门缝跑到走廊上来,当我正想关上门时,我听见了一声女人的呻吟。然后在老鼠呆着的地方突然抬起了一个脑袋,初桃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从门口往后跳了一步。原来我所看到的那两捆布竟是她的腿。也根本没有什么老鼠,我看到的老鼠其实是她男朋友伸在衣袖外面的一只白手。

“门外是什么?”我听见她男朋友的声音。“有人在那里吗?”

“没事。”初桃小声答道。

“有人在那儿。”

“没有,根本没有人。”她说,“我以为自己听见了什么动静,但其实没有人在外面。”

我毫不怀疑初桃看见我了,但她显然不想让她的男朋友知道。我赶紧回到门厅里跪下,整个人抖得厉害,仿佛刚才差点被一辆车子压到似的。女仆房里的呻吟声和噪音又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才停止。最后当初桃和她的男朋友步出房间来到走廊里时,她的男朋友直盯着我看。

“那个前厅里的女孩子。”他说,“我进来的时候,她不在那里。”

“哦,别去管她。今晚她是一个坏姑娘,她不应该离开艺馆的,然而她却跑出去了。我过会儿再跟她算账。”

“那么确实有人在那里偷看我们喽。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谎?”

“康一君。”她说,“您今晚的情绪真是糟糕!”

“你看见她一点儿也不惊讶。你知道她整晚都在那儿。”

初桃的男朋友大步走到前面的门厅,走到大门口前他停下来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我两眼盯着地板,可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初桃急急地越过我跑去帮他穿鞋子。我听见她用一种几近哀求的声音恳求他,我之前从未听她这样对别人说过话。

“康一君。”她说,“请冷静下来。我不知道您今晚是怎么了!明天再来吧……”

“我明天不想见你。”

“我讨厌您让我等这么久。我会去您说的任何地方见您,哪怕在河底见面也行。”

“哪里我都去不了。我老婆把我看得实在是太紧了。”

“那就再来这里吧。我们还有这间女仆房——”

“是的,要是你喜欢偷偷摸摸并被人偷看的话!就让我走吧,初桃。我想回家。”

“请不要生我的气,康一君。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告诉我您还会再来,即使不是明天就来。”

“总有一天我将不会再来。”他说,“我始终都跟你这么说。”

我听见外面的大门打开,又关上;过了一会儿,初桃回到前厅,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走廊。最后,她转向我,擦擦潮湿的眼睛。

“好吧,小千代。”她说,“你去见了你那个丑姐姐,是吗?”

“请原谅,初桃小姐。”我说。

“之后你又回到这里偷看我!”初桃说这句话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把一个年长的女仆都吵醒了,她用手肘支起身子看着我们。初桃对她喊道:“回去睡觉,你这个愚蠢的老女人!”女仆摇摇头,又躺下了。

“初桃小姐,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说,“我不想给妈妈知道,给自己惹麻烦。”

“我让你干什么你当然就得去干什么。这可用不着讨价还价!你已经惹麻烦了。”

“我必须出去给您送三味线。”

“那是一个多小时前的事情了。你去找你姐姐了,还定下计划要跟她一起逃跑。你以为我是笨蛋吗?接着你又回到这里偷看我!”

“请饶恕我。”我说,“我不知道您在那里!我还以为那是——”

我想告诉她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老鼠,但我想她不会乐意接受我的解释。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上楼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当她再度下楼来时,手里攥着些东西。

“你想和你姐姐一起逃跑,是不是?”她说,“我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你越快离开艺馆,对我越有好处。有些人认为我没有同情心,可那不是真的。想到你和那头肥母牛逃跑后要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孤零零地谋生,真是挺让人感伤的!你越快离开这里,对我来说越好。站起来。”

我站起来,尽管我害怕她会对我做什么事情。无论她手里攥的是什么东西,她是想把它塞到我袍子的腰带下面;可当她朝我走来时,我却往后退开了。

“瞧。”她说着摊开手掌。原来她手里握着若干张叠起来的钞票——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虽然我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我从房间里拿了这些来给你。你不需要感谢我。就拿着吧。你离开京都就算是报答我了,那样我就再也不用看见你了。”

阿姨跟我说过永远不要相信初桃,即使她说要帮助我。当我提醒自己她有多么恨我时,我意识到她根本不是真要帮助我;她是在帮她自己除掉我。她将手伸进我的袍子里,把钞票塞到腰带下面,我站在那儿没有动。我感觉到她光滑的指甲划过我的皮肤。她把我转过去,替我重新绑紧腰带,这样钱就不会滑出来了,然后她做了一件最奇怪的事情。她又把我转过去面朝她,开始用手抚摸我脑袋的一边,她看我的眼神几乎就像一个母亲。初桃突然对我很仁慈,这实在是非常古怪,我觉得就像是一条毒蛇缠上我的身体,接着又像一只猫那样在我身上擦来擦去。我还没弄明白她在做什么,她又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碰到了我的头皮;突然她愤怒地咬紧牙关,抓住我的一把头发,把它往一边猛拉,我痛得跪倒在地,大哭起来。我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可初桃很快又把我拉了起来,乱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上楼。她愤怒地冲我大喊,我拼命高声尖叫,假如我俩把整条街上的人都吵醒了,我也不会有丝毫惊讶。

当我们登上楼梯的顶端,初桃就猛敲妈妈的房门,大声喊她。妈妈很快打开了门,她系着腰带,看上去非常生气。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她说。

“我的珠宝!”初桃说,“这个蠢丫头!”说到这里,她就开始打我。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地板上缩成一团哭叫着求她停手,最后妈妈还是想办法制止了她。这时,阿姨也赶到了楼梯口。

“哦,妈妈。”初桃说,“今天晚上我在回艺馆的路上,我想我是看见了小千代在巷子尽头和一个男人说话。我没当回事,因为我还以为不可能是她。她根本是不准离开艺馆的。可当我上楼走进我的房间时,我发现我的首饰盒里面乱七八糟,我又冲下楼,恰好看见千代把什么东西交给那个男人。她想逃跑,但被我抓住了。”

妈妈一言不发盯着我看,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个男人逃走了。”初桃继续说,“但我认为千代可能把我的一些首饰卖了筹钱。她正打算从艺馆逃走,妈妈,这是我的看法……可我们一直对她那么好!”

“行了,初桃。”妈妈说,“够了。你和阿姨去你的房间查清楚少了什么。”

一旦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我就跪在地板上抬头看着她,小声说道:“妈妈,那不是真的……初桃刚才和她的男朋友在女仆房里。她因为什么事情生气了,于是将火发在我的身上。我没有从她那里拿过任何东西!”

妈妈没有说话。我甚至不能肯定她听到了我说的话。很快初桃就从房间里出来说她少了一只装饰腰带正面用的别针。

“我的翡翠别针,妈妈!”她反复说这句话,还边说边哭,就像一个好演员。“她把我的翡翠别针卖给那个可怕的男人了!那是我的翡翠别针!她以为她是谁啊,竟然从我那里偷了这样一件东西!”

“搜这个姑娘的身。”妈妈说。

约莫六岁时,我曾见过一只蜘蛛在房子的角落里织网。蜘蛛的网还没有结好,就有一只蚊子直飞进它的网里被困在那里了。起初,蜘蛛看也不看蚊子,只是继续织它的网;一直等它全部织好后,它才移动纤细的足尖爬过去把可怜的蚊子刺死。我坐在木地板上看着初桃向我伸出她纤细的手指,我知道自己是掉入了她为我设下的陷阱。我无法解释自己腰带下面的现金的来源。当她把钱抽出来时,妈妈从她手里接过钱点了一下数目。

“你这个蠢货,一只翡翠别针才卖了这点钱。”她对我说,“何况你将要还的钱比这还要多得多。”

她把钱塞进她的睡袍,然后对初桃说:

“今晚你把一个男朋友带到艺馆了。”

这话让初桃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您怎么会这么想,妈妈?”

谈话停顿了好一会儿,接着妈妈对阿姨说:“握住她的胳膊。”

阿姨握住初桃的胳膊并从后面抱住她,妈妈则掀开了初桃大腿处的和服。我以为初桃会反抗,可她没有那么做。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妈妈翻开她的裹布,将她的双膝分开,然后把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当妈妈把手拿出来时,她的指尖是湿的。她把手指相互搓了一会儿,接着又用鼻子闻闻它们。这之后,她把手缩回来,搧了初桃一记耳光,在初桃的面孔上留下一道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