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往事,我认识到和豆叶的那次谈话让我世界观发生了转折。之前我对“水扬”一无所知,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姑娘。但之后我开始明白像螃蟹医生这样的男客把时间和金钱花在祇园是为了什么。一旦知道了这种事情,就不会糊里糊涂的了。我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去想他了。
那天晚上回到艺馆,我呆在自己的房间等初桃和南瓜上楼。午夜后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她们终于回来了。我听到南瓜的手拍在楼梯上的声音,就知道她累了,她有时候就像狗一样四肢着地,爬着上楼。初桃在关上房门前,叫来了一个女仆,让她去拿啤酒来。
“慢着,”她说,“拿两瓶来。我要南瓜和我一起喝。”
“拜托,初桃小姐,”我听到南瓜说,“我宁可喝痰。”
“我喝我的,你得大声念书给我听,所以你也要来一瓶。还有,我讨厌太清醒的人,那简直就是可恶。”
于是女仆下楼去了。过了片刻又上来,我听到她端着的托盘上酒瓶碰撞的声音。
很长时间,我一直坐在房里竖起耳朵,听南瓜读着一篇关于一名新出道的歌舞伎的文章。后来初桃跌跌撞撞地走进门厅过道,拉开门,去楼上厕所。
“南瓜!”我听见她说,“你想来碗面吗?”
“不想,小姐。”
“你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个面摊。给你自己也买一份,这样就能陪我吃。”
南瓜叹了口气,走下楼梯。我一直等到初桃回到房间后才偷偷地跟上去。我本来赶不上南瓜,可是她太累了,走路的速度就像烂泥从山坡上淌下来,而且还多少有故意的成分在。我最后找到她,她看到我大吃一惊,问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我说,“就是……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忙。”
“唉,小千代,”她对我说,我想只有她还在这么称呼我,“我没有时间!我在给初桃找面条,她要我也吃。我怕我会吐她一身的。”
“南瓜,你真可怜,”我说,“你就像快要融化的冰。”她满脸疲惫之色,衣服的分量好像就要把她压趴了。我让她找个地方坐下,我去帮她买面条。她实在累坏了,连反对的力气都没有,只把钱递给我,然后坐倒在白川溪畔的长凳上。
我找了一阵子才找到个面摊,但当我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回来时,南瓜已经睡熟了。她仰着头,张着嘴,像是要接雨水一样。现在是凌晨两点,周围还有些人在走动。一群男人大概以为南瓜是他们几周来看到的最好笑的东西。我也承认,一个穿戴齐整的艺伎学徒倒在长凳上打鼾确实颇为怪异。
我把面条搁在她身边,尽可能轻地把她推醒。我说:“南瓜,我太需要你的帮助了,但是……我想你听了可能会不高兴。”
“没关系,”她说,“什么事情都没法让我高兴了。”
“傍晚初桃和医生谈话的时候,你在屋里。我怕这番谈话会影响我的整个前途。初桃肯定对医生编造了我什么,现在医生不肯见我了。”
尽管我恨极了初桃,也迫切想要知道她傍晚干了什么好事,但和南瓜提这件事,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她看上去痛苦不堪,我刚才把她推醒已经太过分了。很快几滴眼泪蹦到了她的圆鼓鼓的脸颊上,好似她储存这些眼泪已经有些年头了。
“我不知道,小千代!”她说道,笨手笨脚地在宽腰带里摸索手绢,“我不知道!”
“你是说,你不知道初桃会那样说?但谁又会想到呢?”
“我不是说这个。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坏的人!我不明白……她做事就是为了伤害别人。最糟糕的是她还以为我崇拜她,一心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但我恨她!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现在可怜的南瓜的黄手绢粘上了白色的化妆品。如果说先前她还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这会儿已经是个水坑了。
“南瓜,你听我说。”我说道,“如果我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来问你。我不想一辈子当个女仆,但要是让初桃为所欲为的话,我就只能当女仆了。她不会罢休的,直到把我像蟑螂一样踩在脚下。我是说,如果你不帮我逃开的话,她会把我踩扁的。”
南瓜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我们一起笑起来。她边笑边哭的时候,我拿过她的手绢,想把她脸上的化妆品弄匀。我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南瓜,心里感触万千,她曾经是我的朋友。我的眼眶湿了。我们终于拥抱在一起。
“唉,南瓜,你的妆容一团糟。”后来我对她说。
“没关系,”她说,“我就告诉初桃说我在街上碰到个醉汉,他拿着一块手帕就往我脸上擦,我两手都端了面条,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可是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想帮你,千代。可是我出来太久了,如果还不赶快回去,初桃会出来找我。万一她发现我和你在一起……”
“我只问几个问题,南瓜。你只要告诉我,初桃是怎么发现我在白井茶屋招待医生的?”
“哦,这个啊,”南瓜说,“几天前她想拿德国大使的事情戏弄你,但你看上去满不在乎。你这么冷静,她就想你和豆叶一定在搞什么计划。于是她就到登记处的淡路海那里去问你最近去过哪些茶屋。她一听说你去了白井,脸色就变了。那天晚上我们就去白井找医生,去了两次才找到。”
白井的老主顾不多,因此初桃一下子就想到了螃蟹医生。当时我已了解到,他在祇园是以“水扬专家”闻名的。初桃一想到他,大概就猜出豆叶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晚上她对他说了些什么?你们走后,我们去拜访医生,结果他连话都不肯说。”
“唉,”南瓜说,“他们谈了一小会儿后,初桃假装想起了一件事。她这么说:‘有个叫小百合的年轻学徒住在我艺馆里……’医生一听到你的名字……我跟你说,他就像被蜂蜇了一口,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问:‘你认识她?’初桃对他说:‘哦,医生,我当然认识她啦。她就住在我的艺馆里嘛。’然后她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她后来又说:‘我不该谈论小百合的,因为……唉,其实啊,我替她保守了一个重要的秘密。’”
听到这里,我浑身发冷。我敢肯定初桃编造出了一些非常难听的话。
“南瓜,什么秘密?”
“噢,我想我不太清楚,”南瓜说,“看上去不是什么大事。初桃对他说有个年轻人住在艺馆附近,妈妈严禁我们交男朋友。初桃说你和那个小伙子彼此都喜欢对方,她并不介意帮你隐瞒,因为她也觉得妈妈这方面太严厉了。她说她甚至在妈妈出门的时候,让你们在她房间里单独相会。后来她是这么说的,‘哦,但是……医生,我真不该告诉您这个!万一传到妈妈耳朵里可怎么办?好歹我也帮着出了不少力!’但医生说他很感激初桃告诉他这些,他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我完全能想象初桃对她的阴谋是多么沾沾自喜。我问南瓜还有没有别的话,她说没有了。
我一再感谢南瓜的帮忙,说我很同情她,因为这些年她像奴隶一样被初桃使唤。
“我想好事也是有的,”南瓜说,“几天前,妈妈决定收养我了。我一直梦想有个地方可以让我呆上一辈子,现在大概美梦成真了。”
我听了这些话心里很难过,但我说我真为她高兴。我的确是为南瓜高兴,但我也知道豆叶计划的重要一笔是让妈妈收养我。
第二天,我在豆叶的寓所告诉她我打听到的情况。她听到小伙子的事,厌恶地直摇头。我已经明白过来了,但她还是对我解释说初桃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法子,让医生以为我的“洞穴”已经被别的“鳗鱼”钻过了。
豆叶得知南瓜即将被收养,她就更不痛快了。
“我想,”她说,“在她被收养前我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小百合,这就是说你的‘水扬’时辰到了,无论你有没有准备好。”
那一周,豆叶到一家糖果店以我的名义定制了一种糯米甜点,我们叫做阿库波,日语里就是“酒窝”的意思。我们叫它阿库波是因为它顶上像酒窝一样凹陷下去,酒窝中间还有一个小红圈。有些人认为它的样子很能引人遐想。我总是觉得它们像小枕头,软软的凹痕,就像一个女人睡觉前累得不想抹掉口红,一睡上去,就把口红抹在了枕头中间。总之,一个艺伎学徒即将“水扬”的时候,她会把阿库波装在小盒里,分送给她的恩主。大多数学徒会分送给至少十几个男客,或者更多,但我只能给延和医生——如果我们运气够好的话。我感到伤心,因为我没法把它送给会长,但另一方面,整个事情让我觉得不是滋味,他置身事外,我倒也并不十分遗憾。
把阿库波送给延很容易。在一力亭茶屋女主人的安排下,一天傍晚他早早地来了,豆叶和我在一间能够俯视前院的小房间里和他见面。我感谢他对我的多方照顾。过去半年,他确实对我关怀备至,即使会长不在的时候,他也常常邀我去陪宴,而且除了初桃在场的那晚他送我装饰梳外,他还送了我其他各种礼物。谢过他后,我拿起装阿库波的小盒——盒子外面包着未经漂白的纸,扎着粗糙的麻绳——向他鞠一躬,然后把盒子推到桌子对面。他收下了。豆叶和我又多次感谢他的好意,不停地鞠躬,直到我鞠得头晕。短暂的仪式过后,延一手拿着盒子走出了房间。此后我去他的宴会陪酒,他再也没有和我说起此事。其实,我想这次遭遇让他有一点儿不自在。
螃蟹医生当然就另当别论了。一开始,豆叶不得不到祇园各家名茶屋去找女主人,让她们看到医生来了就通知她。我们等了几个晚上,终于传来消息说,他到了一家叫八筱的茶屋,出席另一个人的聚会。我奔到豆叶的寓所换衣服,然后带上用丝绸包裹的阿库波盒子向八筱出发。
八筱是一家很新的茶屋,完全西式风貌。房间用暗色的木梁装修,典雅华贵。我那天晚上进去的那间屋子没有榻榻米,桌子周围也没有垫子,而是硬木地板铺上波斯地毯,一个咖啡桌,几张沙发椅。我从没想过要坐在椅子上,只好跪在地毯上等豆叶,地板太硬了,硌得我膝盖生疼。我那样等了半小时,她终于来了。
“你在干什么?”她对我说,“这里不是日式房间。坐到椅子上去,放自然一点。”
我照她说的做。但当她坐在我对面时,她看起来和我一样处处不自在。
医生似乎在隔壁房间参加聚会。豆叶已经陪了他一阵子。“我灌了他很多啤酒,他就会去上厕所的。”她对我说,“他出来的时候,我会在过道里截住他,让他到这里来。你得马上把阿库波给他。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反应,不过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来弥补初桃造成的破坏。”
豆叶离开后,我在椅子上等了很长时间。我觉得又热又紧张,担心我一出汗就会坏了白色的妆容,像被人睡过的蒲团一样一塌糊涂。我想找些东西来分一分神,可是我能做的事情只有时不时地起身去照挂在墙上的镜子。
终于我听到了人声,接着是一记敲门声,豆叶推开了门。
“只要一小会儿,医生,如果您愿意的话。”她说。
我看见螃蟹医生站在过道的暗处,神色严峻,就像银行大厅里的旧肖像画。他从眼镜后面盯着我瞧。我不知道该做什么,通常我会在垫子上向他鞠躬,于是我走过去跪到地毯上鞠了个躬,虽然我知道豆叶一定不高兴我这么做。我想医生根本没正眼看我。
“我要回聚会上去,”他对豆叶说,“很抱歉。”
“医生,小百合有东西要给您。”豆叶说,“只要一小会儿,如果您愿意的话。”
她做了个手势,请他进屋里坐在一张舒服的沙发椅上。我想她一定是忘记她早先说过的话,因为我们俩都跪在地毯上,一左一右地跪在螃蟹医生的膝盖边。我相信医生看到两个盛装打扮的女子这样跪在他脚下,心里一定颇有成就感。
“真对不起,我好些天没有看见您了。”我说,“天气已经回暖了。我看这个季节就要过去了。”
医生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看。
“请接受阿库波,医生。”我说,鞠了一躬后,把盒子放在他手边的桌子上。他把手放在大腿上,似乎在说他压根不想碰它。
“你为什么给我这个?”
豆叶插嘴道:“真对不起,医生。我让小百合相信您大概是想得到她的阿库波的。但愿我没有弄错吧?”
“你弄错了。可能你不知道这个姑娘并不如你所想。豆叶小姐,我很看得起你,但你把她推荐给我,这个回报可不怎么样啊。”
“医生,真抱歉,”她说,“我不知道您这样想的。我一直觉得您很喜欢小百合。”
“很好。现在事情都清楚了,我要回宴会上去了。”
“但我能问一下吗?难道是小百合冒犯了您吗?事情转变得太突然了。”
“她确实冒犯了我。我跟你们说过,我讨厌欺瞒我的人。”
“小百合小姐,你居然欺瞒医生,简直太可耻了!”豆叶对我说,“你必须和医生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万般委屈地说,“除了几个星期前我说天气转暖了,可是其实并没有……”
我说的时候,豆叶瞪了我一眼,我想她不高兴了。
“这是你们俩的事,”医生说,“和我无关。告辞了。”
“可是,医生,在您走之前,”豆叶说,“是不是有点误会?小百合是个诚实的姑娘,从不欺骗别人,尤其是对她这么好的人。”
“我想你该问问她关于邻家小伙子的事。”医生说。
我松了口气,他总算把事情说出来了。他是个保守的人,如果一直不说的话,我也不会奇怪。
“是这样啊!”豆叶对他说,“您一定和初桃说过话了。”
“我不知道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医生说。
“她在祇园到处散播这个故事。这完全是一派胡言!自从小百合被指派在‘古都之舞’里扮演重要的舞台角色以来,初桃一直不遗余力地诋毁她。”
“古都之舞”是祇园每年一度的大事。再过六周,四月初,它就要开幕了。所有的舞蹈角色几个月前就分派出去了,如果我被分到了,我会很荣幸。虽然我的一个老师有此提议,但据我所知,在豆叶的坚持下,我唯一的那个角色是在乐队里面,而并非在舞台上,这是为了避免触怒初桃。
医生看着我的时候,我尽量装得像个即将扮演重要舞蹈角色的人,而且早已知晓此事。
“我不想说,医生,可是初桃说谎是出了名的。”豆叶继续说道,“相信她说的每句话可不保险。”
“初桃说谎?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没人会告诉您这个,”豆叶说,压低了声音,像是真的怕隔墙有耳,“许多艺伎都不诚实!没人想第一个出来揭发。要么我现在对您当面扯谎,要么就是初桃对您编造了那个故事。医生,就看您更了解哪个,又更相信哪个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小百合拿了舞台角色,初桃就要编造故事?”
“你肯定见过初桃的妹妹南瓜吧?初桃希望南瓜能参加演出,但现在是小百合拿到了,而我也拿到了初桃想要的那个角色。但这都无所谓,医生,如果小百合的诚实受到怀疑,我能理解您为什么不愿接受她给您的阿库波了。”
医生坐着看了我很长时间。最后他说:“我会让医院里的医生来给她做检查。”
“我会尽量配合,”豆叶回答说,“不过我很难安排,因为您还没有答应做小百合‘水扬’的恩主。如果她的诚实受到怀疑……嗯,小百合会把阿库波送给很多人。我肯定大多数人不会相信初桃的故事。”
豆叶的话见效了。螃蟹医生默坐了片刻,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第一次碰到这么特殊的情况。”
“医生,请您接受阿库波,我们还是不要理睬初桃的愚蠢吧?”
“我经常听说有些不老实的姑娘会把‘水扬’放在每月的那个时候,男人很容易就上当了。你知道,我是医生。我可没那么容易受骗。”
“可是没有人想要骗您!”
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躬着背,撑着胳膊肘,大步跨出房门。我忙不迭地鞠躬道别,也来不及看他到底拿了阿库波没有。但所幸他和豆叶离开后,我朝桌上一看,盒子已经不在了。
豆叶提到我的舞台角色时,我以为她不过是临时编出来的,好解释为什么初桃要造我的谣。因此你能想象,第二天我得知她说的是真话,我有多么惊讶。或者说,即使那不是真话,豆叶也信心十足地认为在周末前那会成为不折不扣的真话。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那时候,祇园大约一共有七百到八百名艺伎,但最后每年春天参加“古都之舞”的不过六十名。多年来,为争夺角色,不少人反目成仇。豆叶说她从初桃手里抢到了一个角色,那不是真的,因为她是祇园少数几名每年都有独舞角色的艺伎之一。但没错的是,初桃为了南瓜能上舞台,费尽了心机。我不知道她怎会以为这事有可能,南瓜也许能得学徒奖,也能拿些别的荣誉,可她的舞技实在不怎么样。但是,就在我把阿库波送给医生的前几天,一个担任独舞角色的十七岁学徒从楼梯上摔下来,摔坏了一条腿。这个可怜的姑娘没戏了,但是祇园其他的学徒都很高兴地想趁机填补这个空缺。这个角色最后归我所有。当时我只有十五岁,从未在舞台上跳过舞,但我并非毫无准备。大多数学徒忙于奔波在聚会之间的夜晚,我却呆在艺馆里,和着阿姨的三味线练习舞蹈。这就是我能在十五岁就达到了十一级的原因,虽然我的舞蹈天分并不比其他学徒更高。要不是豆叶因为初桃的缘故,极力主张让我避开公众视线,也许我去年就能参加季度舞蹈了。
我在三月中旬被分派到了这个角色,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来练习。好在我的舞蹈老师非常帮忙,经常在下午给我单独指导。妈妈一直不知道这事——初桃当然不会告诉她——直到几天后,她搓麻将时听到了这个传言。她回到艺馆就问我是不是真的拿到了角色。我告诉她是真的,她走开的时候脸上那种困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她的狗儿“多久”帮她把账本上的数字给加起来了。
当然,初桃暴跳如雷,但豆叶毫不在意。照她所说,我们把初桃摔出场外的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