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夏天,我忙于各种应酬,还要间或与将军会面,参加舞蹈表演等等,每天早晨从床铺上挣扎起来的时候,我经常觉得自己就像装满了钉子的提桶。通常在下午三点左右,我会努力忘记疲劳。我常想,自己这样努力,究竟赚了多少钱。但我从未真想去查一查,所以,一天下午妈妈把我叫到她屋里,说我在过去半年内赚的钱比初桃和南瓜加起来还多时,我实在是吃惊不小。
“那就是说,”她说,“该是你和她们换房间的时候了。”
听到这话,我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高兴。这几年,初桃和我都彼此避让,才好歹相与为邻。但我把她看作是一头睡着的老虎,而不是落败的老虎。初桃当然不会认为妈妈的做法是“换房间”,她会觉得自己的房间被夺走。
那天晚上我见到豆叶,就把妈妈的话告诉了她,还说我担心初桃心里的火气又要旺起来了。
“哦,好啊,这很好,”豆叶说,“只有见了血,一个女人才会一败涂地。现在我们还没有见到。就给她一个小小的机会,看她这次能闹成什么样子。”
次日清晨,阿姨上楼来告诉我们搬东西的办法。她首先把我带到初桃的房间,说有个角落现在属于我了,我能在那儿放任何东西,别人都不能碰。接着她又带初桃和南瓜到我的小房间,也给她们定了相应的地方。我们彼此交换东西后,换房就结束了。
那天下午,我开始在过道里搬东西。我希望自己也能像豆叶一样,在这个年纪已经收藏了许多好东西。但国内形势变化很大,化妆品和卷发器最近已经被军政府禁为奢侈品。当然,我们这些祇园人是权势人物的玩偶,仍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或多或少有一些。然而,贵重礼品是几乎绝迹了,于是我这些年收藏的东西不外乎一些卷轴、砚台和大酒杯,还有一套立体摄影的风景名胜照片,外带一只精致的纯银镜头,都是歌舞伎演员尾上阳五郎十七世送给我的。总之,我把这些东西都搬了过去,和我的化妆品、衬袍、书籍、杂志一起堆在屋角。但直到第二天晚上,初桃和南瓜还没有把她们的东西搬出去。第三天中午上完课回来的路上,我打定主意,如果初桃的瓶瓶罐罐还挤在梳妆台上的话,我就要请阿姨来帮忙了。
我走到楼梯上时,惊讶地发现初桃和我房间的门都开着。一个白油膏罐摔碎在过道地板上。好像出了什么岔子,一走进房间,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初桃坐在我的小桌前,一口一口抿着小玻璃杯里开水一样的东西——正在看我的一个笔记本!
艺伎理应对她们认识的男客保密,而数年前当我还是学徒的时候,我在某天下午去了一家纸品店,买回一本空白的漂亮本子,开始写日记。你听到这个,可能会觉得奇怪。我还没有笨到去写下一个艺伎不该披露的事情。我只写我的所思所想。凡是我要写到某个男人时,我就给他取个代号。比如说,我把延称为“嗤先生”,因为他有时候嘴里会发出一种嘲讽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嗤!”会长我称为“哈先生”,因为有一次他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听上去就像“哈”,而且好像他在我身边刚睡醒一样,我当然对此印象深刻。但我从未想过有人会看到我写的这些东西。
“啊,小百合,见到你我太高兴了!”初桃说,“我一直在等你,想告诉你我多么爱看你的日记。有几篇特别有意思……说真的,你的写法很有味道!我觉得你的字倒写得不怎么样,不过……”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写在扉页上那句有趣的话?”
“我想没有,让我看看……‘私人日记’,嗯,我正说你写的字,这就是个例子。”
“初桃,请把本子放到桌上,离开我的房间。”
“说真的!你让我很吃惊,小百合。我是想帮你忙!听我说几句就知道了。举个例子:你为什么要给延俊和取名为‘嗤先生’?完全不适合他。我想你应该叫他‘水疱先生’或‘独臂先生’。你说是吧?你愿意就可以改过来,不必为此称赞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初桃。我根本没有写过延先生。”
初桃叹了口气,似乎在说我多么不会说谎,接着开始翻我的日记。“如果你写的不是延,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写在这儿的男人是谁。让我看看……哈,在这里,‘有时候我看见有个艺伎盯着嗤先生看,他就会满脸怒气。但我却可以想看他多久就看多久,他似乎很乐意被我看。我想他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像别的姑娘一样觉得他的皮肤和独臂奇怪可怕。’我猜,你会告诉我有人和延长得一样。我想你应该给他们介绍介绍!想想他们有多么相似啊。”
此刻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心头的难过。发现你的秘密突然曝光是一回事,但造成曝光的是你自己的愚蠢……唉,如果我打算诅咒某人,那就是我自己,先是写了日记,又把日记放在初桃能找到的地方。店主没关窗,就不能怪暴雨浇湿了货物。
我走到桌前,想从初桃手里拿回日记,但她把它抱在怀里站起来。她另一只手端起那个玻璃杯,我原先以为是开水,现在站得近了,就闻到清酒的味道。这根本不是水。她醉了。
“小百合,你当然想把日记拿回去,我当然也会还给你,”她说,但她边说边朝门口走去,“问题是,我还没有看完。所以我带到我的屋里去……除非你更想让我带给妈妈。我相信,她会很高兴看到你写她的几页的。”
之前我提过,一个油膏罐打碎在过道地板上。初桃就是这么做事,弄得一团糟,还懒得叫女仆。但她一出我的房间,就遭报应了。她大概喝醉了,忘了这瓶子,总之一脚踩了上去,发出一声尖叫。我看到她瞧了一会儿自己的脚,咝咝地吸冷气,又继续往前走。
她走进自己屋里,我害怕起来。我想该怎么从她手里把本子夺回来……接着我想起了豆叶在相扑比赛时的灵感。跟着初桃去夺当然是个办法,但我要等到她松懈下来,觉得她自己得逞了,再出其不意地从她那里抢回来。这似乎是个好主意……可是我很快又想到,她会把它藏在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她现在关了门。我走到门外,轻声说道:“初桃小姐,如果你觉得我发火,那是我不对。我能进来吗?”
“你不能进来。”她说。
但我还是拉开了门。房间里乱七八糟,因为初桃是走到哪里东西就丢到哪里。日记就在桌上,初桃正拿一块毛巾捂着脚。我不知道该怎么引开她的注意力,但我决定不拿到日记绝不离开房间。
初桃可能有水老鼠那种脾气,但她也绝不笨。如果她清醒着,我都不会想要去斗过她。但她当时那个样子……我环顾地板,只见成堆的内衣,香水瓶,还有其他她乱扔的东西。壁橱的门开着,她放首饰的小保险柜也开着,好几件首饰掉在垫子上,似乎她早晨坐在那儿一边喝酒一边试戴首饰。突然一样东西攫住了我的目光,它明亮得好像夜幕里唯一的星星。
这是一个翡翠腰带饰针,就是多年前我发现初桃和她男友在女仆屋内的那个夜晚,初桃指责我偷走的那一个。我压根儿没想到能再看见它。我径直走向壁橱,从一堆首饰里把它拿出来。
“多棒的主意!”初桃说,“过来偷我的一个首饰。老实说,我宁可要你赔给我的钱。”
“我很高兴你不介意!”我对她说,“但我要为它付多少钱?”
我说罢便走过去把饰针举到她面前。她脸上灿烂的微笑消退了,就像黑暗从日出的山谷里消退一样。正当初桃坐着发愣的时候,我用另一只手把桌上的日记本一下子拿走了。
我不知道初桃会有怎样的反应,总之我走出房间就把门关上了。我想要径直到妈妈那里去,给她看我找到的东西,但我当然不方便拿着日记本去。我用最快速度拉开放着当季和服的壁橱,把日记藏到两件用薄纱纸包裹的袍子中间。这只花了几秒钟,但我却汗毛直竖,生怕初桃随时会拉开房门看到我。我关上壁橱门后,冲回自己屋里,把我梳妆台的抽屉开了又关,让初桃觉得我把日记藏在这里了。
我走到过道上,她正在自己门口看着我,噙着一丝笑意,好像觉得整件事情很有趣。我装出担心的样子——这倒不难——拿着饰针来到妈妈的房间,把它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她放下正在读的杂志,举起饰针来欣赏。
“这个很漂亮,”她说,“但眼下在黑市卖不出好价钱。没有人会为这种首饰出高价。”
“妈妈,我肯定初桃会出高价,”我说,“您还记得几年前,她说我偷了她的饰针,还让我赔钱吗?就是这个。我刚才在她首饰盒边的地板上找到的。”
“您知道吗,”初桃说着走进房间,站在我身后,“我相信小百合是对的。这就是我丢失的饰针!或者至少看起来像那个。我从没想到还能再看到它!”
“是啊,你一直喝醉酒,找东西当然很难了,”我说,“你只要在你首饰盒里仔细找上一找就行了。”
“我在她房间里找到的,”初桃说,“她把它藏在梳妆台里。”
“你为什么去翻她的梳妆台?”妈妈说。
“妈妈,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小百合把一样东西忘在了她桌上,我是想替她藏起来。我知道我应该立即拿给您看,可是……她一直在写日记,您知道。她去年就给我看过。她写了很连累一些人的东西,而且……说真的,还有几页写到了您,妈妈。”
我本想分辩几句,但已无关紧要。初桃有麻烦了,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扭转局势。十年前她是艺馆的台柱,可以随心所欲地诬陷我。如果她说我吃了她房间里的榻榻米,妈妈都会让我赔钱买新的。但现在时令变了,初桃的光辉事业正在枝头凋零,而我的则欣欣向荣。我是艺馆的女儿、头号艺伎。我想妈妈甚至不会关心事情的真相。
“妈妈,没有什么日记,”我说,“那是初桃编出来的。”
“是吗?”初桃说,“那么,我这就去找出来,妈妈看了以后,你就能告诉她我是怎么编的了。”
初桃走到我的房间去,妈妈跟在后面。过道里脏乱不堪。初桃不仅打碎了瓶子,踩了上去,还把油膏和血迹沾得楼上到处都是,更糟的是,沾到了她自己房间的榻榻米上,还有妈妈的房间,现在连我的也沾上了。我去看的时候,她正跪在我的化妆台前,慢慢关上抽屉,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
“初桃说的日记是怎么回事?”妈妈问我。
“如果有日记的话,我相信初桃会找出来的。”我说。
听到这里,初桃双手放到大腿上,轻笑一声,好像整件事情是个游戏,而她则聪明地胜出了。
“初桃,”妈妈对她说,“你诬赖小百合偷你饰针,你得赔她钱。还有,艺馆的榻榻米不能被血弄脏,换榻榻米的钱你出。你这一天够花销的了,现在还没过中午。我就算到这里吧,如果你到此为止的话。”
我不知道初桃是否听到妈妈的话。她一直怒视着我,脸上有种不寻常的表情。
我年轻的时候,如果你问我,我和初桃之间关系的转折点是什么,我会说是我的“水扬”。它确实把我搁到了初桃够不着的架子上,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发生,她和我仍然可以一直比邻而居,直到我们老去为止。我现在明白了,真正的转折点就在初桃看我日记的那天,而我发现了她诬赖我偷走的腰带饰针。
要解释这回事,先让我告诉你海军上将山本条太郎一天晚上在一力亭茶屋说过的话。山本上将常被称为日本皇家海军之父,我和他并不很熟,但我有幸参加了几次他出席的宴会。他是个小个子男人,但要知道一根炸药管体积也不大。上将一来,宴会就会热闹起来。那晚,他和另一个人玩着最后一轮酒令,约定输者要去附近的药房买一个避孕套。你知道,就是为了寻开心,没有其他目的。当然,最后是上将赢了,一群人都欢呼鼓掌。
“好在你没有输,上将。”他的一个副官说,“想想可怜的药房主人一抬头看到山本上将站在柜台外面!”
人人都觉得好笑,但上将说,他从不怀疑自己会赢。
“哦,好啦!”一个艺伎说,“人都会有输的时候!上将,即使是您!”
“我想人确实都有输的时候,”他说,“但我从不。”
屋里或许有人会以为这种说法过于自负,但我不这么想。在我看来,上将确实是那种常胜不败的人。后来有人问他成功的秘诀。
“我从来都不想去打败我的对手,”他解释说,“我只想去打败他的信心。一个意志动摇的人是无法全神贯注去夺取胜利的。两个人只有在拥有同等的自信时,才是真正的棋逢对手。”
我想我并未立即明了,但初桃和我有了日记本之争后,正如上将所说,她的意志开始动摇了。她明白,无论何种情况,妈妈都不会再站在她那边来对付我了,结果就是,她就像从暖和的衣柜里拿出来的一件衣服,被挂到户外,任凭风吹雨打,日渐消磨。
如果豆叶听到我这么说,肯定会开口反驳。她对初桃的看法与我大相径庭。她相信初桃是个一心要自我毁灭的女人,我们所要做的只是把她诱上一条她迟早要走的路罢了。也许豆叶是对的,我不知道。确实,“水扬”后那几年,初桃渐渐显露出性格中的某种缺陷——如果确有性格缺陷的话。比如说,她已经无法控制酗酒,也无法控制乱发脾气。在她的生命还没有被磨损之前,她发狠是有针对性的,正如武士拔剑不是为了胡劈乱砍,而是为了刺向敌人。但是现在初桃似乎已经分不清谁是敌手,有时甚至冲着南瓜发作,乃至她陪宴时都会冒犯客人。另外,她不像以前那么漂亮了。她皮肤蜡黄,五官浮肿,至少我看来是如此。一棵树也许总是美的,但一旦你留意到它遭了虫蛀、树梢泛黄的话,就是枝干的秀色也会减损三分的。
人人皆知受伤的老虎很危险。因此接下来几周的晚上,豆叶坚持要我们在祇园跟踪初桃。一来是因为豆叶希望盯着初桃,如果初桃找到延,把我日记的内容透露给他,我们谁也不会奇怪,她还会透露我对“哈先生”隐藏的情感,延或许会猜出他是会长。但更重要的是,豆叶想让初桃的日子更难过。
“如果你要打碎一块木板,”豆叶说,“从中间开个裂缝不过是第一步。你用尽全力锤击木板,直到它一折为二,这才算成功。”
所以每天晚上,除了有不得不赴的请约外,豆叶总在傍晚时分到我们艺馆,初桃一出门,就跟在后面。豆叶和我并不总在一起,但我们总有一个会花掉晚上的部分时间,一场宴会一场宴会地跟踪初桃。第一天晚上我们这么做,初桃假装一笑置之。但到了第四天晚上,她眯缝起双眼对我们怒目而视,伺候起客人来也是强颜欢笑。到了下星期的周一或周二,她突然在巷子里一个转身截住了我们。
“让我来瞧瞧,”她说,“狗跟主人,你们两个也到处跟着我,东嗅嗅西闻闻。所以我想你们是想当狗吧!要不要告诉你们,我是怎么对付我不喜欢的狗的?”
说罢,她抬起手来就往豆叶的脑袋一侧打。我尖叫起来,这让初桃停下来想她到底干了什么。她怒火燃烧的眸子瞪了我一阵子,没等火冒出来就走了。巷子里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有几个就走过来查看豆叶是否无恙。她说她没事,又难过地说道:“可怜的初桃!一定是医生说的那样,她脑子出问题了。”
当然,没有医生这么说过,但豆叶的话如愿奏效。不久谣言传遍了祇园,说是有个医生说初桃的精神不稳定。
几年来,初桃一直和著名歌舞伎演员坂东正次郎六世过从甚密。正次郎是一位“女形”,就是说他总是扮演女性角色。一次在一本杂志的访谈中,他说初桃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他在舞台上也经常模仿她的姿态,以使自己显得更有魅力。因此你可以想见,正次郎每次来镇上,初桃都会去拜访他。
一天下午,我听说正次郎即将参加先斗町艺伎区茶屋的晚宴。先斗町与祇园隔河相对。我是在为一群海军军官饯行会上做茶道表演时听来的。之后我冲回艺馆,但初桃已经穿好衣服溜出去了。她这做法和我以前一样,早早出门以免被人跟踪。我急于告知豆叶听到的事情,所以我径直去她寓所。不巧的是,她的女仆告诉我她半小时前去“上香”了。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豆叶去了祇园东角的小寺庙,给那三个地藏菩萨上香,那是她出资供在庙里的。你知道,一个地藏菩萨就是纪念一个死去孩子的灵魂,豆叶按男爵的要求堕胎三次,便是这三个地藏菩萨。如果是其他情况,我会去找她,但我不便去打扰她这种私事,此外她大概也不想让我知道她去了那里。于是我便呆在她寓所里,边等边让辰美给我上茶。豆叶终于面带倦容地回来了,我不想一开口就提这事,于是我们聊了一会即将到来的“古风节”,豆叶被指派在其中表演《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的角色。最后豆叶把目光从她的红茶上——我到来之前,辰美一直在烤茶叶——抬起来,笑了一笑,我便告诉她我今天下午的发现。
“太好了!”她说,“初桃开始松懈下来,以为摆脱我们了。正次郎会在宴席上对她大加关注,这样一来她又会得意了。那么你我就像巷子里刮去的一阵恶臭,彻底把她的晚上毁掉。”
鉴于初桃这么多年来如此狠毒地对待我,我又是多么恨她,我以为自己必定会对此计划欢欣鼓舞。但是不知怎么,阴谋迫害初桃并不如我想的那么快活。我不禁想起我孩提时代,一个上午,我在我们那个醉屋附近的池塘里游泳,突然感到肩膀上一阵灼痛。一只黄蜂蜇了我,正挣扎着逃走。我只顾喊叫,一点都没想要怎么办,一个男孩把它抓下来,捏着翅膀按到石头上,我们一起商讨该怎么弄死它。我被它蜇得这么痛,当然对它不存好心。但我想到这个挣扎着的小东西只能眼睁睁地等死时,心里却大大地不忍起来。我对初桃也有这种感觉,那些夜晚我们在祇园跟踪她,逼得她只能回艺馆来躲避我们,我觉得我们几乎已经是在折磨她了。
总之,当晚九点左右,我们渡河到先斗町。先斗町和祇园不同,它是沿河的一条长街,跨越多个街区。人们依据它的形状,称它为“鳗鱼之床”。那晚秋意微寒,但正次郎的宴会还是设在户外的一条木敞廊上,下面用桩子撑在水面上。我们走进玻璃门时,没人特别注意我们。敞廊上点着纸灯,颇有情调,对岸一家酒店的灯火映着泛金的河水。正次郎正坐在中间,用他抑扬顿挫的声音讲故事,大家都在听着。你真该看看初桃见到我们的表情,她脸一下子耷拉下来了。我不禁想到前一天我手里拿过的一只烂梨,在欢笑的脸庞中,初桃的神情就像一块难看的淤肿。
豆叶走过去跪在初桃旁边的垫子上,我觉得这是个大胆的举动。我走在敞廊的另一头,跪在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身边,他原来是筝乐演奏家橘花善作,我还藏有他嘎吱作响的老唱片。我那晚发现,橘花是个盲人。我本想抛开此行目的,好好与他倾谈一番,因为他是个有趣而亲切的人。但我们还没说上话,大家突然就大笑起来。
正次郎极具模仿才能。他的身材纤细如柳枝,手指修长,举止轻缓,一张长脸可以做出各种奇形怪状的表情。他扮成猴子,足以让猴群以为他是真的猴子。那时候他正在模仿他背后的一名大约五十岁的艺伎。他嘴唇噘起,眼波流动,摆出种种女子的腔调,像极了她,弄得我不知道该大笑出声,还是该惊讶地捂住嘴。我见过正次郎的舞台表演,但这个更好。
橘花靠近我低声说:“他在干什么?”
“他在模仿他边上的一个老艺伎。”
“啊,”橘花说,“那是栎原。”接着他用手背拍了拍我,确定我在听他说话。“南座剧院的院长,”他说,又在桌子下面伸出他的小指,别人都看不到。在日本,你知道,举起小指的意思是“男朋友”或“女朋友”。橘花告诉我的是,那个名叫栎原的老艺伎是剧院院长的情妇。其实院长也在那里,比谁都笑得响亮。
过了一会,正次郎表演到一半的时候,他用一根手指伸进了鼻孔。大家都哈哈大笑,你简直能觉得敞廊都震动起来了。我一时没有明白,原来挖鼻孔正是栎原的一个招牌动作。她看到后,满脸通红,举起一只和服衣袖遮住了脸,而喝多了酒的正次郎甚至把这个动作也模仿了。大家含蓄地笑起来,只有初桃似乎觉得是真的好笑,因为正次郎这样做已经超越界限,有点过分了。最后剧院院长说:“好了,好了,正次郎先生,留点力气明天表演吧!不管怎么说,你不知道你身边正坐着祇园最好的舞蹈家之一吗?我提议我们请她跳支舞。”
当然,院长说的是豆叶。
“老天,不要吧。现在我不想看什么舞蹈。”正次郎说。我后来渐渐明白,他是说他要成为公众焦点。“再说,我正高兴着呢。”
“正次郎先生,我们不能放过看有名的豆叶的机会。”院长说,这次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了。几个艺伎随声附和,正次郎终于同意邀请豆叶跳舞,但他像个小男孩似的一脸不悦。我已经看到初桃不高兴了。她又给正次郎斟酒,他也给她斟酒。他们长久地对视了一会,像是在说他们的宴会被搅了。
女仆取来三味线,一名艺伎调了调弦,准备伴奏。过了几分钟,豆叶站到茶屋布景前,表演了几个小片断。几乎人人都认为豆叶漂亮,但极少有人认为她比初桃更漂亮,所以我很难说是什么吸引了正次郎的目光。或许是由于他喝多了清酒,或许是豆叶出众的舞姿,毕竟正次郎自己也是个舞蹈家,不管怎样,豆叶回到桌边时,正次郎似乎非常喜欢她,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她坐下来时,他为她斟了杯酒,把背对着初桃,仿佛她只是另一个心存仰慕之情的学徒罢了。
呵,初桃的嘴僵硬了,眼睛眯得只有平常一半大小。至于豆叶,我从未见她这样恣意地调情。她的声音清亮柔和,目光从他的胸口扫到脸,又扫回胸口。她不时用指尖抚摸脖颈底端,好似觉得那里有块红斑一样。其实并没有红斑,但她做得像真的一样,别人若不细看就不会知道。然后有个艺伎问正次郎是否收到巴吉鲁先生的来信。
“巴吉鲁先生,”正次郎用他那种戏剧化的腔调说道,“已经把我抛弃了!”
我不知道正次郎说的是谁,老演员橘花好心向我低声解释说,“巴吉鲁”就是英国演员巴塞尔·拉斯本,虽然当时我对此人闻所未闻。数年前,正次郎去过伦敦,在那里举办过一次歌舞伎表演。演员巴塞尔·拉斯本对演出大为赞赏,他们通过翻译建立了友谊。正次郎也许会很眷顾初桃或豆叶这样的女子,但其实他是个同性恋。自从英国之旅后,他就闹出了一连串的笑话,说他的心注定要碎了,因为巴吉鲁先生对男人没有兴趣。
“这真让我伤心,”一个艺伎轻声说道,“目睹一段浪漫感情的终结。”
大家都笑了,但初桃没有,她继续脸带愠色地看着正次郎。
“我和巴吉鲁先生的区别在这里,我表演给你们看。”正次郎说着起身,邀请豆叶和他一起表演。他把她带到屋子一头的空地。
“我是这样干的。”他说罢,大摇大摆地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灵活的手腕挥着一把折扇,头像跷跷板上的球一般来回滚动。“而巴吉鲁先生是这样干的。”他一手挽住了豆叶,不顾她一脸惊讶,把她放到地上,这动作看似一个深情的拥抱,然后满头满脸地吻她。屋子里所有人都欢呼鼓掌。除了初桃。
“他在干什么?”橘花悄悄问我。我想没有别人听见这句话,但我还没回答,初桃却叫道:“他在丢人现眼!这就是他干的事。”
“哦,初桃小姐,”正次郎说,“你嫉妒了,是吗?”
“她当然在嫉妒!”豆叶说,“您得给我们表演你们俩是怎么干的。来吧,正次郎先生。别害臊!您得像吻我一样地吻她!这才公平。吻法也要一样。”
正次郎一开始有些为难,但他很快把初桃拉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他搂住初桃,让她向后仰。但突然间,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捂着嘴唇。初桃咬了他,虽然没流血,但足以使他震骇了。她龇牙站着,愤怒地眯着眼,接着挥手打了他一下。我想她是喝多了酒,胳膊运转不灵,一下打在他头侧而不是脸上。
“出了什么事?”橘花问我。屋子里一片静寂,他的话清晰得像撞钟声。我没回答,但他听到正次郎的嘀咕和初桃沉重的喘息声,我肯定他明白了。
“初桃小姐,”豆叶说道,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听起来像是置身事外,“算是帮我个忙……尽量冷静点吧。”
我不知道是豆叶的话神机妙算似地起了作用,还是初桃的精神已经崩溃,初桃扑向正次郎,在他身上乱打一气。我确实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是疯了,这不是因为神志不清,而是此刻头脑和一切事物都失去联系。剧院院长从桌边站起来,跑过去制止她。此间豆叶不知怎么溜了出去,片刻后带了茶屋女主人回来,那时剧院院长正从后面抱住初桃。我以为危机过去了,但正次郎开始朝初桃大喊大叫,我们听到回音穿过屋子,越过河面,传到了祇园。
“你这个魔鬼!”他喊道,“你咬了我!”
如果不是茶屋女主人头脑冷静,我都不知道我们该如何是好。她柔声安慰正次郎,同时示意剧院院长带初桃离开。我后来得知,他不是把她带到另一间屋子,而是把她拉到楼下的前门,又推到街上。
初桃整夜都没有回艺馆。次日回来时,身上气味难闻,好像呕吐过了,头发也是一团糟。她立刻被叫到妈妈房间,在那里呆了很久。
数天后,初桃离开了艺馆,只穿着妈妈给她的一件棉布单袍,头发胡乱披在肩上,这样子我从未见过。她背着一个包裹,里面是她的物件和首饰,没有和我们道别就走到了大街上。她不是自愿离开的,是妈妈把她赶出去的。事实上,豆叶相信妈妈这些年一直想摆脱初桃。无论是真是假,我肯定妈妈是很高兴少一张嘴吃饭的,因为初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能赚钱了,而食物也越来越难买到了。
如果初桃不是刻薄出了名,即使她对正次郎做了那件事后,还是会有别的艺馆肯收留她的。但她就像一把茶壶,即使是好好的都会烫手。祇园里人人都知道这点。
我不太清楚初桃后来怎样。战后几年,我听说她在宫川町当妓女。她不会长久在那里的,因为那晚我听到聚会上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初桃成了妓女,他会去找她,并让她到自己那边去工作。他确实去找过了,但是找不到。这些年,她或许已经因酗酒而死,这样收场的艺伎她不是第一个。
正如一个男人坏了一条腿也能逐渐习惯,我们也已经习惯艺馆里有初桃了。即使初桃离开很长时间后,她的影子还是无处不在。我们没有意识到的种种事情正在慢慢痊愈。即使初桃只在屋里睡觉,女仆们也知道只要她在,那天就会训斥她们。她们在生活中总是小心翼翼,正如走过一个结冰的池塘,老担心脚下的冰随时会裂开。至于南瓜,我想她已渐渐依赖于姐姐了,一旦离开就有种奇怪的失落感。
我已是艺馆的台柱,但我过了很长时间才拔除因初桃而生了根的怪毛病。即使初桃离开很久以后,每当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就会想他是不是从她那里听到了我的坏话。每当我上楼时,我总是垂着眼睛,害怕初桃会等在楼梯上找人出气。数不清有多少次,我踩上最后一层楼梯,猛然惊觉已经没有初桃了,而且再也不会有了。我知道她走了,但空了的房子似乎在暗示她的某种存在。即使现在我年纪大了,有时候掀起梳妆镜上的织锦罩子,脑子里也会突然闪现出她在镜子里的样子,洋洋得意地冲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