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试图匍匐着……做什么呢?她是不是遭到了殴打或灼伤?还是被锁进了冰箱里?她记不起来了。她拖着自己流着血的疼痛的双脚在地面上爬行,一次痛苦地向前迈进一寸。她浑身都疼痛难忍——她的头,她的双颊,她的下巴,她的手腕和脚踝。
有人抓住了她的头发,把她的头猛地向后扯去;粗大肮脏的手指强迫她张开了嘴巴;白兰地被泼进了她的嘴里,呛到了她,害得她一口吐了出来。
她的头发解冻了,冰水顺着她的脸庞流了下来。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一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嘴里还抽着烟。烟味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反胃。
她被困在这里多久了?
快想啊,伊莎贝尔。
她被转移到了这个潮湿闷热的牢房里。她看到过两次黎明的日出,对吗?
两次?还是只有一次?
她是否给组织里的人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躲藏起来?她已经无法思考了。
那个男人正在说些什么,向她提问?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吞云吐雾。
她本能地畏缩了一下,把身体蜷成了一团,向后蹲坐着。她身后的那个男人狠狠一脚踹中了她的脊柱,但她纹丝不动。
所以,两个男人,一个在她的前面,一个在她的后面。她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正在说话的人身上。
他在说什么?
“坐。”
她想要蔑视他,却根本没有力气,于是爬上了椅子。她手腕上的皮肤已经被磨破了,不仅鲜血淋漓,还流着脓。她用手捂住自己裸露的身体,但她知道这是没有用处的。他会扯开她的两条腿,把她的脚踝绑在椅子腿上。
坐下之后,什么柔软的东西打在了她的脸上,落在了她的大腿上。她没精打采地低头看了看。
一条裙子。不是她的。
她把它搂在裸露的胸口上,抬起头来。
“穿上。”他说。
她双手颤抖着站了起来,别扭地套上皱皱巴巴、毫无形状、比她的身形起码大上三倍的蓝色亚麻布裙子,却怎么也扣不上松垮的紧身衣。
“夜莺。”他边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头泛起了橙红色的光芒。伊莎贝尔本能地陷进了椅子里。
施密特。这是他的名字。“我对鸟类一无所知。”她说。
“你是朱丽叶特·杰维兹。”他说。
“我已经告诉过你一百次了。”
“你对夜莺一无所知。”
“这也是我告诉过你的。”
他敏捷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伊莎贝尔听到了脚步声,身后的牢门吱扭一声打开了。
她心想:这不痛,这只不过是我的肉体;他们触碰不到我的灵魂。这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
“我们审问完你了。”
他朝她微笑的方式令她毛骨悚然。
“把他带进来。”
一个男人戴着镣铐蹒跚着走了进来。
爸爸。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模样。裂开的嘴唇,青黑的双眼,撕裂的脸颊……前臂上满是被烫伤的痕迹,头发上还纠缠着血迹。她应该笔直地站在原地,可她做不到。她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着,痛苦地咬紧了牙关。
他的脸上没有瘀青,嘴上没有裂痕,手臂也没有被痛苦地绑在一起。
看来他们还没有殴打或者折磨他,也就意味着他们还没有开始审问他。“我是夜莺。”他的父亲对那个折磨过她的男人说道,“这就是你需要听到的吗?”
她摇了摇头,用没有任何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一声“不”。
“我才是夜莺。”她用被灼伤、鲜血淋漓的双脚站起来,转向了那个曾经折磨过她的德国人。
施密特笑了,“你,一个小姑娘,就是声名狼藉的夜莺?”
他的父亲用英语对那个德国人说了些什么,对方显然没有听懂。
伊莎贝尔明白了:他们可以用英语交流。
伊莎贝尔和父亲之间的距离近得足以伸手触碰到他,可她却并没有移动。“别这么做。”她恳求着。
“木已成舟。”他回答,并缓缓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当那个笑容终于绽放开来时,她感觉自己的胸口痛得抽搐起来。回忆朝她蜂拥而来,淹没了她独居多年以来在心里筑起的堤防。他把她拥入怀中,拉着她转圈;在她摔倒时把她扶起来,掸掉她身上的尘土,嘟囔着,别这么大声,我的小讨厌鬼,你会吵醒你妈妈的……
她短促地、浅浅地吸着气,擦拭着双眼。他这是在试图弥补她,在求她原谅的同时寻求救赎,为了她而牺牲自己。一瞬间,她瞥见了曾经的那个他,那个让妈妈坠入爱河的诗人,那个在战前也许可以找到其他方法和完美措辞来和解他们破碎的过去的男人。可他已经不是那个男人了。他失去得太多,又在失去中抛却了更多。这是他所知的唯一一个倾诉他爱她的方式。“不要这样。”她耳语道。
“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原谅我。”他温柔地说。
盖世太保迈到两人中间,抓住她父亲的手臂,把他扯向门边。伊莎贝尔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我才是夜莺!”她喊叫着。
牢门在她的眼前重重地关上了。她跛行到牢房的窗户旁,紧紧地抓住粗糙生锈的栅栏。“我才是夜莺!”她尖叫起来。
门外,在一轮黄色的朝阳下,她的父亲被拽到了广场上。只见那里已经站好了一支手举来复枪的行刑队。
她的父亲踉跄着向前挪动着,走过鹅卵石广场,还路过了一座喷泉。清晨的日光将一切都蒙上了美丽的金色光环。
“我们应该是还有时间的。”她自语道,感觉眼泪喷涌而出。她曾经多少次幻想过爸爸和自己、和所有人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他们会在战后团聚在一起,伊莎贝尔、薇安妮和爸爸,学会欢笑,学会倾诉,学会重新做回一家人。
如今,这样的景象再也不会发生了;她将永远没有机会了解自己的父亲,永远无法感受他的手握着自己时的那份温暖,永远无法在他身边的长沙发上睡着,永远无法对他倾诉父女俩之间的话题。这些字眼都会消失,变成即将飘走的鬼魂,再也无法用言语表达。他们一辈子都成不了妈妈承诺过的家庭。“爸爸。”她念了一句。这突然变成了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字眼,一个完整的梦想。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行刑队。她看见他挺直了双肩,站得高高的,还拨开了挡在干涩的双眼旁边的那缕白发。隔着广场,父女俩的目光相遇了。她更加用力地抓住栏杆,拽着它们支撑着自己。
“我爱你。”他比着口型。
枪响了。
薇安妮浑身酸痛。
她躺在床上,双手拥着熟睡的孩子,试图不去详尽回忆昨晚遭人强奸的细节。
她缓缓挪动着身体,走到水泵边洗漱起来,每一次触碰到身上瘀青的部分,都会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她穿了一身轻便的衣服——一条皱皱巴巴的纽扣连衣裙,上身连着合体的紧身衣,下身则是撑开的裙摆。
整个晚上,她都清醒地躺在床上,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孩子,一会儿为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落泪——还有他从她身上夺走的东西——一会儿为自己无法阻止他而感到愤怒。
她想要杀了他。
她想要自杀。
如今,安托万会怎么看待她呢?
说实话,她心里最想做的事情是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蜷成一团,再也不用露出自己的脸。
可即使是那个选项——耻辱——在眼下这个年代里也是一种奢侈。她怎么能在伊莎贝尔被捕入狱、她们的父亲又试图去营救她的时候为自己感到担忧呢?
“索菲。”她在一家人吃完干吐司和水煮鸡蛋组成的早餐时开口说道,“我今天有点事情要办,你和丹尼尔待在家里,锁好门。”
“冯·李希特——”
“他出门去了,明天才会回来。”她感觉自己的脸变得滚烫起来。这种事情索菲是不应该知道的,“他昨天晚上……是这么告诉我的。”她的最后一个词破音了。
索菲站了起来,“妈妈?”
薇安妮擦去了眼泪。“我没事。但我必须走了。乖。”和两个孩子吻别之后,她在自己还没来得及思考留下的理由之前冲出了家门。
比如索菲和丹尼尔。
还有冯·李希特。他说他今晚会外出,可谁知道呢?他可以派人随时随地跟踪她。但如果她过分担忧这些“如果”,就永远也做不成任何事情。在她帮忙隐藏犹太孩子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学会了不顾恐惧、勇往直前。
她必须尽力帮助伊莎贝尔——
(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如果你再回来,我会去自首的。)
——还有爸爸。
她登上火车,在三等车厢的一张木头长凳上坐下来。其他的几名乘客——大部分都是妇女——也都低着头坐着,双手交握着扣在大腿上。一个高个子的中队长在门边站岗,手里举着一把上膛的枪。一对眯着眼睛的民兵——残暴的维希警察——正坐在车厢的另外一处。
薇安妮没有望向和自己坐在同一个包厢里的女人。其中一个人身上散发着大蒜和洋葱的味道,熏得坐在闷热车厢里的薇安妮微微感到有些恶心。幸运的是,她的目的地并不遥远。早上十点钟刚过,她就走出了位于吉鲁特外围的这座小小的火车站。
现在该怎么办?
烈日当空,烤得整个小镇都陷入了恍惚之中。薇安妮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包,感觉汗珠正从后背和太阳穴上滚落。许多沙黄色的建筑都已经被炸毁,到处都是成堆的瓦砾。一座废弃的学校石墙上还画着一个蓝色的洛林十字架。
她在曲折的鹅卵石街道上只碰到了几个人,身边偶然会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孩或是一个推着独轮手推车的男孩经过,但大部分时间里,她注意到的都是寂静,一片被废弃的氛围。
紧接着,一个女人尖叫了起来。
薇安妮在最后一处街角转过弯来,看到了镇广场。一具尸体被绑在广场的喷泉上,脚踝旁的小水潭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他的头被军用皮带捆绑着向后仰着,看上去似乎很放松,嘴巴微张,双目也微微睁着。他的胸口被几个弹孔撕碎了,毛衣变得破破烂烂的,胸口和裤腿也被鲜血染红了。
那是她的父亲。
伊莎贝尔一整晚都蜷缩在牢房潮湿黑暗的角落里,父亲被枪决的恐惧一遍遍在她的脑海里重演。
她毫不怀疑自己很快也会被杀害。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是用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来衡量时间的——她在脑海里为自己的父亲、盖坦和薇安妮书写着诀别的信。她把自己的回忆串成了句子,记在心里,或是试图记在心里,可它们全都是以“我很抱歉”几个字结尾的。士兵们朝着她走了过来,铁钥匙在古老的锁头里叮叮当当地转动起来。虫蛀的大门剐蹭着高低不平的地板打开了,她想要尖叫或抗议,喊叫着“不”,却已经没有任何的声音了。
她被人猛地拽了起来。一个体形如同装甲坦克一般的女人把鞋子和袜子塞到了她的手里,还用德语说了些什么。显然她不会说法语。
她把朱丽叶特的证件还给了伊莎贝尔,只见那上面如今被染上了颜色,还皱皱巴巴的。
鞋子太小了,挤着她的脚趾,但伊莎贝尔心里已经是感恩戴德的了。那个女人把她拖出牢房,走上高低不平的石头台阶,来到了暴露在耀眼日光下的广场。几个士兵正站在对面的建筑旁,背上挎着来复枪,专心干着自己的事情。她看到父亲被子弹射穿的尸体被人绑在了喷泉上,随即尖叫了起来。
广场上的所有人都抬起了目光,士兵们指着她笑了起来。
“安静。”那个德国坦克女人嘴里发出了嘘声。
就在伊莎贝尔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时,看到薇安妮朝她走了过来。
姐姐向前移动的方式十分古怪,仿佛她的身体并不受她所控似的。伊莎贝尔记得她身上那件破烂的衣裙曾经非常漂亮,被她别在耳后的金红色头发看上去了无生气,又直又软。她的脸庞如同骨瓷茶杯一样纤细而空洞。“我是来帮你的。”她低声说道。
伊莎贝尔本想哭出来,一心只想奔向自己的姐姐,跪在地上恳求她的原谅,然后充满感激之情地抱住她,说句“对不起”、“我爱你”之类的话。可她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她必须保护薇安妮。
“他也一样。”她说着朝父亲扬了扬头,“走吧,求你了,忘了我。”
德国女人猛地把伊莎贝尔向前拽去。她踉跄着跟了上去,尽管双脚疼痛难忍,却不允许自己回过头去。她以为自己要被带到行刑队面前,却经过了父亲颓废的尸体,走出广场,来到了一条小巷里。一辆卡车正在那里等待。
那个女人把伊莎贝尔推进了卡车的后面。她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孤零零地蹲了下来。帆布帘子被人放了下来,车厢里漆黑一片。在发动机轰鸣着启动的同时,她把自己的下巴夹在瘦削空洞的膝盖骨中间,闭上了眼睛。
等她醒过来时,周围变得十分安静,卡车停止了移动。某个地方,一声哨音响了起来。
卡车的帆布帘子被人从侧面掀开了。一束光涌进了卡车的后面,亮得伊莎贝尔除了靠向自己的人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那些人高声叫喊着:“快点,快点!”
她被拖出卡车,像一袋垃圾一样被丢在鹅卵石街道上。站台边停靠着四辆空的家畜运输车厢,前三辆紧紧关着,第四辆的大门则是敞开的——里面挤满了妇女和儿童。噪音震耳欲聋——尖叫声、号哭声、狗吠声、士兵的叫喊声、哨声,还有等待中的火车发出的呜呜声。
一个纳粹把伊莎贝尔推进人群,每一次她停下脚步便会推她一把,直到最后一节车厢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把她抱了起来,丢进了车厢里。她踉跄着跌入人群中,差点摔倒。幸好其他人的身体帮助她站住了脚。人群还在不断地拥上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哭泣着紧紧攥着自己孩子的手,试图在人群找一块六英寸见方的地方立足。
铁栏杆遮挡住了窗户。在角落里,伊莎贝尔看到了一个水桶。
那里就是他们的厕所。
行李箱被堆在角落里的一堆干草垛上。
拖着那只每迈一步就疼痛难忍的脚,伊莎贝尔推开幽咽哭泣的妇女和她们尖叫着的孩子,来到了车厢的最里面。在一个角落里,她看到一个孤零零站在那里的女人,目空一切地将双臂抱在胸前,粗糙的灰色长发上盖着一块黑色的头巾。
巴比诺夫人笑了,瘀青的脸上露出了棕色的牙齿。看到自己的朋友,如释重负的伊莎贝尔几乎哭了出来。
“巴比诺夫人。”伊莎贝尔低语着,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朋友。
“我觉得你是时候叫我米舍利娜了。”她的朋友答道。她穿着一条过长的男裤和一件法兰绒工装衬衫,她触摸着伊莎贝尔破损、瘀青而又流血的脸颊,“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
“最恶毒的招数。”她说道,试图找回自己的态度。
“我觉得这还不是最恶毒的。”米舍利娜让这句话沉淀了一会儿,朝着穿着长靴的脚边的那个水桶扬起了头。随着人群的移动,地板抖动了起来,震得桶里的灰水不断从边缘处溢了出来。一把裂开的长柄木勺靠在水桶的一边。“喝点吧,趁桶里还有水。”她说。
伊莎贝尔用木勺盛了一勺散发着恶臭的水,强忍着恶心咽下了一口。她站在那里,递了满满一勺给米舍利娜,对方一饮而尽,还用袖子的背面擦了擦湿润的嘴唇。
“情况还会变得更糟糕的。”米舍利娜说。
“我很抱歉把你牵扯了进来。”伊莎贝尔说。
“你没有把我牵扯进任何事情里,朱丽叶特。”米舍利娜回答,“是我自愿加入的。”
哨声再一次响了起来。车门梆的一声关上了,把所有人都笼罩在了黑暗之中。随着螺栓被人拧上的声音,他们被锁在车厢里,火车颠簸着向前驶去。人们跌到彼此的身上,摔倒了。婴儿尖叫着,孩子们也呜咽了起来。有人在桶里小便,在汗臭和恐惧的气味中又加入了些许的尿骚味儿。
米舍利娜用一只手搂住了伊莎贝尔,两个女人爬到干草垛的顶端坐在了一起。
“我是伊莎贝尔·罗西尼奥尔。”她低声说着,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吞噬在了黑暗之中。如果她即将死在这趟火车上,她想要某人能够知道她是谁。
米舍利娜叹了一口气,“你是于连和玛德琳的女儿。”
“你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吗?”
“是的。你有着你父亲的眼睛和你母亲的脾气。”
“他被枪决了。”她答道,“他承认自己是夜莺。”
米舍利娜牵起了她的手。“他当然会这么做了。某一天,等你也做了母亲,你会明白的。我记得自己曾经认为你的父母不太般配——安静聪明的于连和你那有着铮铮铁骨的活泼母亲。我觉得他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但现在我知道爱情多半是这个样子的。是战争,你知道的,它像碾压一支香烟那样摧毁了他,无法挽回。她试图拯救他,很努力,很努力。”
“她去世的时候……”
“是的。他没有打起精神,反倒开始酗酒,任由自己堕落下去。可他变成的那个男人并不是本来的那个他。”米舍利娜说,“某些故事注定不会拥有幸福的结局,即便是爱情故事,也许尤其是爱情故事。”
几个小时的时间缓慢地流逝着。火车时不时就会停下来装载更多的妇女儿童,或是躲避轰炸。女人们轮流站着或坐下,尽可能地帮助彼此。水桶渐渐空了,而尿桶则溢了出来,向四周泼洒着尿液。每一次火车慢下来时,伊莎贝尔都会推搡着钻到车厢边上,透过板条向外望去,试图看清他们所在的地方。可她看到的只有更多的士兵、警犬和鞭子……更多的妇女像牲口一样被人赶进了更多的车厢里。她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条或布条上,塞进了车厢墙壁的缝隙里,抱着一线希望,祈求有人能够记住自己。
到了第二天,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又口干舌燥的人们全都保持着安静,节省着自己的唾液。高温和恶臭让车厢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
学会害怕。——这不就是盖坦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吗?他说薇安妮那晚曾在谷仓里提出过这样的警告。
伊莎贝尔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现在她懂了。她总是认为自己是无坚不摧的。
可她又能做出什么不同的选择呢?
“没有。”她对着黑暗自言自语道。
她还是会从头再来一次。
这还不是故事的结尾,她必须记住这一点。她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是一次救赎的机会,她不能放弃,她永远也不会放弃。
火车停下了。伊莎贝尔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身体还没有从审讯时被殴打的疼痛中缓过来。她听到了尖利的叫喊声和警犬的吠叫声,一阵哨音响了起来。
“醒醒,米舍利娜。”伊莎贝尔边说边轻轻推了推身边的那个女人。
米舍利娜侧着坐起身来。
车上的其余几十个人——妇女和儿童——也慢慢从恍惚的旅途中醒了过来。那些坐着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妇女们本能地聚在了一起,紧紧地贴着彼此。
巨大的车门轰隆一声打开了。阳光涌了进来,让所有人都暂时失明了。她看到了身穿黑色军装的党卫军军官还有他们身旁那些咆哮着、狂吠着的警犬。他们朝着车上的妇女儿童喊着听不懂的口令,但显然是在告诉他们:下车,前进,站好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