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晚上,我梦见一场不应季的雪,如尘土一般,安详宁静地落在城市的一排排房屋上,降落在科尼岛的游乐园上,降落在我祖父母举行婚礼的教堂那色彩鲜艳的尖塔顶。我站在教堂的台阶上,伸手去摸大门——它是如此的蓝,像是用天堂的木板做成的。在教堂旁边的某个地方,只有二十二岁,别着发夹的母亲,手里拎一个撬保险箱用的包,她朝左看看,朝右看看,然后飞快地转过屋角。我伸出手去敲门,但门先被敲响了。
——警察,一个倦怠的声音说道。开门。
……
时钟显示是深夜两点。我穿上睡袍,打开门,一个穿棕色西装的警察站在楼梯口,身子有点儿摇晃。
——很抱歉叫醒您了,他说道,听上去并无抱歉之意。我是巡佐芬纳兰,这位是侦探蒂尔森。
我肯定是过了一阵才听清他们的话,因为蒂尔森坐在台阶上查看自己的指甲。
——您介意我们进屋吗?
——是的。
——您认识凯瑟琳·康腾吗?
——当然,我说。
——她住在这里吗?
我扯紧睡袍。
——是的。
——她是您的室友吗?
——不是……我就是她。
芬纳兰回头朝蒂尔森看了看,这位侦探抬起头来,好像我终于引起了他的兴趣。
——喂,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警局里很安静。蒂尔森和芬纳兰带我顺着后面的楼梯下到一个狭窄的过道,一个年轻的警察打开通往拘留室的铁门,里面的空气充满了霉菌和氯的气味。伊芙像一个烂布娃娃躺在小床上,没有盖毯子,小小的黑衣服外面罩着我那件摩登外套,就是出车祸那晚穿的那件。
据蒂尔森说,伊芙喝醉了,昏睡在布利克大街的一个小巷里,一个警察发现了她,她没带手提包,也没有钱包——不管是真是假——他们说在她外衣的口袋里找到了我的借书证。
——是她吗?蒂尔森问。
——是她。
——您说她没住在市中心,您觉得她在布利克大街一带做什么呢?
——她喜欢爵士乐。
——我们不都喜欢嘛,芬纳兰说。
我站在门边,等着蒂尔森打开拘留室的门。
——巡佐,他说。找一个女警卫带她去洗澡。康腾小姐,请跟我来。蒂尔森带我回到楼上,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桌子、椅子,没有
窗户,很明显这是审问室。等我们面前都放了一纸杯咖啡后,他向后靠在椅子里。
——那么,您是怎么认识这位……
——伊芙。
——是的。伊芙琳·罗斯。
——我们是室友。
——不就是嘛,是在什么时候?
——一月之前。
芬纳兰进来,朝蒂尔森点点头,然后靠在墙上。
——麦基警官在小巷里叫醒你的朋友,蒂尔森继续道。她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您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他问得不够友善。
蒂尔森笑了。
——你的朋友是做什么的?
——她眼下不工作。
——你呢?
——我是文秘。
蒂尔森把手指放在空中,假装要打字。
——正是。
——她出了什么事?
——出事?
——你知道的,那些伤疤。
——她出了车祸。
——她开车一定很快吧。
——我们从后面被撞的,她被撞飞出风挡玻璃。
——车祸时你也在!
——没错。
——如果我说出比利·鲍尔斯这个名字,您能想起什么吗?
——没有,我应该知道吗?
——杰罗尼莫·谢弗呢?
——没有。
——好吧,凯西。我能叫你凯西吗?
——除了凯西,别的都行。
——好吧,那么,凯特,你好像很聪明。
——谢谢。
——像你的朋友这样的姑娘最后变成这样,我不是第一次看到。
——喝醉?
——有时她们被人狠揍,有时被打断鼻子,有时……
为了表示强调,他让声音渐弱下去,我笑了。
——对这一位来说,你跑题了,侦探。
——也许吧,不过姑娘总会想得开的,我理解这一点,她所想的无非是谋生,和我们一样,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可谁到头来的结局又是自己所愿的呢?所以他们管这叫梦想,对吧?
芬纳兰咕哝一声,对蒂尔森绕口令似的一番话表示赞赏。
他们把我带回警局前厅,伊芙睡在长椅上,穿制服的女警卫站在一旁。她帮我把伊芙扶上了出租车的后排座位,芬纳兰和蒂尔森双手插在口袋里,只是旁观。车子开出后,伊芙闭着眼睛开始模仿喇叭的声音。
——伊芙,出了什么事?
她像小女孩一样咯咯笑了。
——棒啊!棒啊!读懂一切!
接着,她靠在我的肩上呼呼睡着了。
她看起来累极了,没错。我像抚摸孩子一样轻拂她的头发,她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着。
到了11街,我给出租车司机一点儿小费,让他帮我把伊芙扶上楼,放到我的床上,腿还悬在床外。我给贝拉斯福德的公寓打电话,可没人接听。我从厨房弄了一盆热水帮她洗了脚,又脱下她的衣服,在床上把她塞进一件比我全身行头(包括鞋子在内)还贵的背心里。
在警局时,接待警官让我签字认领伊芙的物品,然后他从一个大蕉麻纸信封里倒出一件东西,它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是一枚订婚戒指,上面有一颗光洁的钻石,光滑得你可以在上面滑冰。一拿起这枚戒指,我的手心便开始出汗。我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到厨房的桌子上。至于那件摩登外套,我把它扔了。
我看着沉睡的伊芙,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小巷里醉得不省人事?她的鞋子去哪里了?廷克在哪里?不管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伊芙现在倒是轻松地呼吸——眼前的她如此健忘,如此脆弱,如此平静。
这是生活给的一个刻意的讽刺,我想,我们永远看不到自己的这种状态。我们只能见证自己清醒时的反思,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反思总是不快的或令人恐慌的,也许这就是年轻的父母着迷于自己孩子熟睡的样子的原因。
早上我们喝咖啡,吃蘸辣酱的煎蛋,伊芙又变得喋喋不休起来——跟我说法国南部长满霉菌的楼房,熙熙攘攘的海滩,威斯塔到处跟人拌嘴吵架,住在那里真是烦,要不是因为羊角面包和赌场,她说她早就一路走回家了。
我让她喋喋不休了一会儿,等她问我工作怎么样时,我把戒指推过桌子。
——噢,她说。我们在说这个吗?
——是的。
她点点头,然后耸耸肩。
——廷克求婚了。
——太好了,伊芙,恭喜。
她惊奇地做了个鬼脸。
——你在开玩笑吗,凯蒂,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没有接受。
然后她告诉我最新的情况,就像杰诺洛斯说的那样:廷克带她坐上小帆船出海,船上有香槟酒和鸡肉。午饭后他们去游泳,用毛巾擦干身体后,廷克单膝跪地,从盐瓶里掏出戒指,她当场就拒绝了他。事实上,她是这么说的:你干吗不开车让我再撞一次路灯?
廷克递上那枚戒指时,她连碰都不愿碰。他只好让她握住戒指,要她好好考虑一下。但是她根本不需要。她像个婴儿那样呼呼大睡,第二天一大早起床,收拾好小旅行袋,趁廷克熟睡时从后门偷偷溜了。
雄心勃勃、意志坚定、讲求实际,无论你怎么描述伊芙,她总能出乎你的意料。我想到六个月前一袭白衣,斜靠在廷克房里的长沙发上,用微热的杜松子酒溶化催眠药的伊芙。正当我们怀着不同程度的羡慕、嫉妒和蔑视看着她,认定她在吊金龟婿时,她却从如同服食过忘忧树般安逸的睡姿中醒来,衣冠不整地满城乱跑。她始终像小猫一样埋伏在谷仓前的草地上,等着大家对她做出自以为是的评价。
——真希望你当时也在,她带着怀旧的微笑说道。你会尿裤子的,我的意思是,他花了一周的时间来设计这首歌和舞蹈,我刚对他说不,他便把哥们儿的快艇直接撞到岸上,他变得六神无主,在船舱里进进出出肯定有上百次,要找信号枪。他调整风帆,爬上桅杆,甚至跑出去推船。
——你在做什么?
——我就躺在甲板上,喝剩下的香槟,听呼呼的风声、风帆飘动的声音和海浪的拍打声。
伊芙一边回忆,一边往吐司上涂黄油,那表情像在做梦。
——半年以来,那是我头一次有了三小时的平静,她说。
她把小刀插进黄油里,就像斗牛士把刀插进牛背。
——可笑的是,我们甚至都不喜欢对方。
——得了吧。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有过一些快乐,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相互敷衍。
——你觉得他是这么看的?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么他为什么向你求婚呢?
她抿了一口咖啡,对着杯子皱着眉头。
——我们开心一下,如何?
——随你的便,不过我过半小时要去上班了。
她在食柜里找到剩下五分之一的威士忌,倒在杯子里,掺了爱尔兰酒,坐下来,想换个话题。
——这些见鬼的书是哪儿来的呀?
——别那么快跳开,姐们儿,我是当真的。如果你们两个相互敷衍,那他为什么还要求婚呢?
她耸耸肩,放下咖啡。
——这是我的错。我怀孕了,我们去英国时我告诉了他,我应该守住秘密的。如果我出院时他就已经是个讨厌的家伙了,你可以想象之后他会是什么样。
伊芙点着一支烟,向后仰头,朝天花板吐出烟雾,然后摇摇头。
——要提防那些认为欠了你什么的男生,他们会把你大大逼疯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生活吗?
——不,是你的孩子。
——哦,我在巴黎的时候就想过了,只是还没时间告诉他,我想找个办法解决它,但最后还是让他知道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站起来收拾盘子。
——我没有别的选择,伊芙解释说。他逼得我走投无路,当时我们在海上,离岸边有近两千米。
我拧开水龙头。
——凯蒂,如果你像我妈那样要洗这些盘子,我会跳楼的。
我回到位子上,她从桌子那边伸出手,握紧我的手。
——不要这么失望地看着我,我可受不了——别人还可以。
——你太让我吃惊了。
——我知道,但你得理解我,我被养大,为的是生儿育女、养猪种玉米,还要感谢上帝给我这些特权。可出了车祸后,我明白了一些东西,我觉得待在风挡玻璃的这一边还挺不错。
这就像她一直说的:只要不屈服于人,她愿意屈从于任何东西。
她歪着头,更加仔细地看我的表情。
——我这样说你没事了吧?
——那当然。
——我的意思是,我是他妈的天主教徒,对吧?
我笑了。
——是的,你是他妈的天主教徒。
她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合上烟盒,里面还剩一支。她点着烟,把火柴从肩头扔到身后,像印第安人首领那样把烟递给我,我吸了一口后递回给她。我们一言不发,轮着抽烟。
——现在你打算做什么?我终于问道。
——我不知道。我可以在贝拉斯福德待些时日,但不想长住,我爸妈老是催我回去,我可能去看他们一下。
——廷克打算做什么?
——他说他可能回欧洲。
——去和西班牙的法西斯战斗?
伊芙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然后笑起来。
——见鬼,姐们儿,他打算去和科德岛的海浪战斗。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宽衣上床,电话响了。
自见到伊芙后,我一直在等着这个——深夜来电,这时的纽约笼罩在黑夜之中,太阳正在一千六百公里之外的深蓝色大海上冉冉升起。这个电话如不是公园大道上结冰,也许在六个月之前、甚至上辈子之前就打来了。我的心跳得有点儿快,我把衬衣套回身上,去接电话。
——喂?
没想到电话那头是一个疲惫而有教养的声音。
——是凯瑟琳吗?
——……是罗斯先生?
——凯瑟琳,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只想知道,如果碰巧……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听得出来,二十年的教养,与印第安纳的几百公里距离,这些有助于他控制自己的情绪。
——罗斯先生?
——很抱歉。我应该解释一下的。很明显,伊芙和廷克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
——是的。我几天前见过伊芙,她告诉我了。
——啊,好吧,……就是,我和莎拉……收到她的一封电报,说要回家。我们去火车站接她,却没见到人,开始我们以为在站台上和她错过了,可在餐馆和候车室里也没见到她,我们找到站长,想看看她在不在旅客名单上,可站长不愿告诉我们,说这违反他们的规定等,不过最后他证实伊芙在纽约上了车,所以她不是没上车,而是根本没下车。我们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在电话里联系上售票员,当时他正在丹佛,准备朝东返回。他还记得伊芙——因为脸上的伤疤。他还说火车快到芝加哥时,她又买了去洛杉矶的票。
罗斯先生在回忆,沉默了一会儿。
——凯瑟琳,你知道我们真的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试着联系廷克,但他好像已经出国了。
——罗斯先生,我不知道该和您说什么。
——凯瑟琳,我不是要求你出卖朋友。如果伊芙不想让我们知道她在哪里,我可以理解。她是个成年人,想怎么过日子是她的自由。只是我们是她的父母,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们不想干涉她,只想知道她没事。
——罗斯先生,如果我知道伊芙在哪儿,哪怕她让我发誓不说,我也会告诉您的。
罗斯先生只叹了口气,简短得让人心痛。
这是一个多么动人的情景:天蒙蒙亮,罗斯先生和太太起床,开车去芝加哥接女儿,他们很可能关掉了车里的收音机,只偶尔交谈两句——不是因为两人结婚太久,已成陌路,而是因为他们共同沉浸在由痛苦转为开心的感觉中,他们个性独立的女儿在纽约遭受创伤后终于要回家了。他们穿着整齐,像是要去做礼拜,走过旋转门,上车的和下车的不分彼此,混在一起。他们挤过人群,有点儿焦虑,不过还是兴奋更多,他们将要完成一项使命,这不仅仅是为人父母的使命,也是家族的使命。最终发现他们的女儿没在那里——他们该有多么沮丧。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车站洋溢着五彩光芒,它的楼房彰显的是西方乐观的现代风格,而不像工业革命笼罩下的美国十九世纪的小车站——伊芙要下车了。她没有行李,不需要搬运工,她有点儿瘸拐地出站,来到一条棕榈树成行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就像一个小影星,从一个更艰难、更无情的地方来到这里。
对罗斯先生,我顿时满怀同情。
——我想雇私人侦探去找她,他说,显然他不知道这样做妥不妥当。她在洛杉矶认识什么人吗?
——没有,罗斯先生,我想她在加州谁都不认识。
我思忖,要是罗斯先生真的去找私人侦探,我会给他一些建议。我会告诉他去火车站附近的十条街内调查所有的典当行,找一枚可以在上面滑冰的订婚戒指和一对枝形耳环中的一个——因为伊芙琳·罗斯的未来是从这两样东西开始的。
第二天晚上,罗斯先生又打来电话,这次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想告诉我一些最新进展:当天早些时候他和几个住在马丁格尔太太那里的姑娘谈了——她们谁都没有伊芙的消息。他还联系了洛杉矶的失踪人员调查局,可他们一知道伊芙已经成年,而且买了车票,便解释说她不符合失踪人员的法定条件。为了安慰罗斯太太,他还调查了医院和急诊室。
罗斯太太是怎样支撑下来的?她像在服丧,甚至更糟糕。如果女儿去世,母亲会为女儿再也无法拥有未来而悲痛,但她可以回忆母女亲密相处的日子,从中寻得安慰。可如果你的女儿跑掉了,你只能埋葬那些美好的记忆。女儿的未来充满活力,无比美好,但它却如同大海退潮一样,离你越来越远。
罗斯先生第三次打来电话时,事情没有什么进展。他说,他翻找伊芙的信件(想找到她在信中提到的朋友,他们可能会提供帮助),找到了一封信。伊芙在信里描述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昨晚,我把一盘面条撒在其中一个姑娘的身上,结果她却是个极出色的家伙。罗斯先生和我都对这段文字哈哈大笑。
——我忘了伊芙搬进去时住的是单间,他说。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成室友的?
我明白这个问题会把我缠住不放的。
罗斯先生也很悲伤,但为了妻子他必须坚强,所以他在寻找某个能与他共同回忆伊芙的人,这个人和伊芙关系不错,但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我正好符合这一要求。
我不想不仁不义,小小地交谈一下并不是很麻烦,可接下来还有多少话要谈?据我所知,他恢复得很慢,或者更糟,他会慢慢品尝自己的悲痛而不是任它消失。一旦受够了,我该如何脱身呢?我不能因此不接电话,我要不要开始稍显粗鲁,直到他明白我的意思?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电话再次响起,我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一只手拿着钥匙链,一只手正在穿外衣。
——喂!
——凯蒂?
……
——廷克?
——刚才我还以为打错了,他说。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
……
——我见到伊芙了,我说。
……
——我想你会见到她的。
他敷衍地笑了笑。
——一九三八年我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你和这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是这样。
——不,我为此得到特别的奖赏。自一月的第一周以来,我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我想这几个月伊芙已经受够我了。
他举了个令人同情的生动例子。在法国时他养成了早睡、太阳一出即起床去游泳的习惯。他说,黎明是如此美丽,和黄昏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所以他叫伊芙和他一起去看朝阳。作为回应,她开始戴上眼罩,每天一直睡到中午。最后一个晚上,廷克上床睡觉,伊芙独自去赌场玩轮盘赌,玩了个通宵,一直到早上五点——她拎着鞋子,出现在车道上,和他一起去海滩。
廷克提到这件事,似乎这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有些尴尬,但我却不这么看。不管廷克和伊芙之间的关系多么糟糕,不管这种关系是怎样出于私利,或怎样不完美,或多么脆弱,他们没必要为这件小事而羞愧。在我看来,廷克——独自起床看日出,又希望两人一起分享,而伊芙从城里另一端赶来,在约好的时间的最后一刻出现,这正好体现了他们身上最美好的一面。
在我想象的与廷克通电话的多个版本中,他的声音听起来都不一样,有一次他精神沮丧,有一次他惊慌失措,还有一次像是在忏悔,在所有的谈话中,他都显得犹豫不决。他设计了连环套,自己全速穿过,接下来却不知如何是好。但现在我和他真正在通电话,他丝毫没有犹豫不决,显然他在克制自己,但声音听上去平稳、从容,有一种难以言喻又令人欣羡的品质。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是获得解脱的声音。他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刚刚经历了宾馆的失火,正坐在大街边,失去了一切,但保住了性命。
不管他听起来是沮丧、惊慌、放松还是解脱,都不像是从大洋彼岸传来的,而像收音机里的广播一样清晰。
——廷克,你在哪里?
他独自一人在阿迪朗达克沃尔科特家的营地里。这周他在林中散步,在湖中划船,思考过去六个月的生活。他现在担心,如果他不和别人交谈,可能会发疯。他问我是否有兴趣去那里待上一天,或者周五下班后搭火车过去度周末。他说,屋子迷人,湖泊可爱,还有……
——廷克,我说。你不必给我任何理由。
我挂上电话,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朝窗外看去,心想我是否本该对他说不。在我这栋楼后面的院子里是各式各样的窗户,它们把我和生活在窗户后面的一百种缄默的生活隔开,这些生活没有神秘,没有威胁,没有魔力。事实上,我想我并不了解廷克·格雷,就像我不了解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认识他有一辈子了。
我穿过房间。
我从一群英国作家的作品里挑出《远大前程》。这本书的第二十章夹着廷克的一封信,信里描写了大洋彼岸的那座小教堂,教堂里有水手的寡妇、背草莓的摔跤手、像海鸥一样哈哈笑的女学生——以及对常识含蓄的称颂。我试着抚平像餐巾一样皱巴巴的信纸,然后坐下来开始读不知是第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