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当天式微起了个大早。一扫之前几日的阴霾,她想让自己至少在今天看起来精神一些,不颓废,不纠结。
清晨,给小店里的花都浇过水后,她对着落地橱窗给自己化一个淡淡的妆。很简单的一个妆,镜子里的样子让式微觉得还算满意。已经有岁月打磨过的痕迹,眼神不再如当初那般纯真清澈,透露出一些看透了或者看淡了的随性意味。她承认她变了,这个改变,是她自己选的。
化上妆之后,式微觉得,至少她不会在见到宁馨之后就自惭形秽得想掐死自己。
而此时,宁馨已经乘坐最早的一班航班抵达了望城。接她的人是陈逍,这件事是式微提早告诉她的,饶是宁馨那么聪明的一颗脑袋,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分手后的陈逍还会帮式微到机场去接人。对此,式微说:“我也不明白,但是好像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这一点式微并没有说谎。再见到陈逍总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尴尬和不自在,即使尴尬,陈逍也仍是一群人中最熟悉她的那个,她最想依赖的那个。那天在KTV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她知道陈逍每次和她的目光相对时,眼神都还是温柔的,让她觉得他是她情感的归处,无论他们在不在一起,心都还是最贴近的,这种感觉很难改变。
那天顾昂和纪与安完成爱情长跑后,式微回到“当铺”,对着屏幕上的“尸体”感慨万千。陈逍就在那个时候上线,对她说:“式微式微胡不归。”
那次他们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对话。
式微终于知道了这三年来她到底缺席了多少事,那些事情远远超出她的想象,而陈逍也知道了她的想法和打算。分分合合这么久,他们第一次敞开心扉。式微说,很抱歉最后我们还是不会在一起。陈逍竟然懂她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说,我知道在这份感情和我中间你选择这份感情。其实我也选择我的爱情,但是式微,你和我的爱情一点都不冲突。你好好想想,我和你所珍惜的任何事都不是二选一的故事。存在的只是问题,而那些问题都是会被解决的。
那次对话最后终止在这个程度。
式微想自己终究没有办法告诉他,让她感到害怕的是她曾经对这份感情动摇过。和他二选一的人或者事是存在的,比如说徐迦,比如说她已经计划好边读书边旅行。
这是她永远不会让陈逍知道的事。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自己曾经在某一刻,在心底承认过,自己为除了陈逍之外的某个人动过心。虽然,那可能只是她的错觉,或者一时的冲动,是转瞬即逝的念头,但她却因此警醒起来。
她在这里花费了自己青春里最好的三年时光,是为了取代和他在一起的七十八天的记忆。那个初衷如此强烈,以至于她也可能会忘记,在这三年里,还是有新鲜的事在发生,她的生命里并不只是陈逍和那一段感情是最重要的。
当一个人执着一件事情太久,总是容易产生错觉。那件执着的事成了第一要务,轻易打败所有。她终会醒来,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偏执和盲目。然后,放下心里已有的成见,重新审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原谅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纠结,偏执,吹毛求疵,花大量时间进行翻来覆去的思考和求索。那是一种无意义的荒废吗?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也许,没有人会把生活过得如她这般严苛又精细,也没有人可以品评她的生活。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己选择的,她选择不随便屈就,于是就注定要比别人绕更多的弯。
她只是抱歉,在这样一段崎岖的感情里牵扯进了别的人。
不走到最后,不知是劫是缘。
她需要更多的时间。
宁馨从机场出来,陈逍提前跟她说好会把车开到出站口。她眼睛扫视了一下,就判断出陈逍开来的是宝马。她拉开车门,一脚迈进去。陈逍正在看报纸,猛然听到这么大个动静,被吓了一跳。宁馨忍不住也翻了个白眼。
陈逍依然是白色的衬衫,袖口卷起一些,戴着个无框眼镜,看上去斯文得很。而宁馨一身黑裙黑包黑墨镜,乍一看像是劫车的女土匪。
“行李这么少?”陈逍看她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包。
“行李是什么东西?到望城来还需要带行李的话,我真是白认识你们这么多年了。”宁馨白了他一眼。
陈逍自然不会和她做口舌之争,笑着开车。
宁馨习惯性地打开音乐。CD里放出一首弹得乱七八糟的《梦中的婚礼》。
陈逍的脸色立刻变了,开的车也是猛地一偏。宁馨默默地系上安全带,过了会儿方开口问:“你选CD的口味也太特别了点儿吧。”
陈逍没有立刻接话。差不多过了四分钟,等这首曲子结束,陈逍才说:“这不是我的CD。顾昂车上的。”宁馨哦了一声。
陈逍又说:“应该是式微弹的。”宁馨蹙眉,这下轮到她不说话了。
陈逍又说:“我好像知道那天。”
那天是台风天气。学校停课,教学楼里空空荡荡。他跑遍了所有的教室,最后在四号教学楼和式微错过了。CD里有很大的雨声,应该就是那一天没错。那天式微也是在弹《梦中的婚礼》,他隐约听到了琴声。只是当他赶到的时候,四号楼已经人去楼空。
有人录了这段琴声,由远及近,不是式微本人。陈逍其实依稀可以猜到录这段音乐的人是谁。宁馨也可以猜出来。
会关注式微的,会那么细心录了这段钢琴、制成CD并放在车里听的,会开这辆车的,现在在望城的——
“这是徐迦的CD吧?”宁馨问,却是很肯定的口气。
“可能吧。”陈逍已经恢复淡定。是谁录的CD并不比他突然听到式微弹这首曲子让他感到震撼。后者可以牵扯出太多他们之间的回忆,而前者,对他来说意义微茫。
但是显然宁馨不这么想。她稍稍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八卦一下,“陈逍,你对徐迦了解多少?”
“不了解。”
“你知道他喜欢你家式微吗?”
“知道。”
“你知道他多喜欢你家式微吗?”
“不知道。”
“你知道式微会被这些打动吗?”
陈逍终于沉默了。
宁馨接着说:“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虽然,我从来也不指望能理解你家式微的想法,但是,活生生的情敌摆在眼前,你也没想法吗?你当年对刘铭的敏锐度哪儿去了?”
刘铭。又听到这个名字,陈逍反而笑了下。“宁馨,我要提醒你,现在是我开车。出于人身安全的考虑,你觉得我们真要聊这个?”
“要聊啊。”宁馨很执着,“难得我这么好奇,也难得我有个判断。你信吗?式微做出和你分手这个决定,徐迦一定在其中起到过作用。哪怕只有一秒,他也一定在式微的念头里出现过。你和式微成天吵架,你们纠结了三年,不对,是六年多,翻来覆去判断你们这份感情是不是真的。即便有第一百次怀疑,也能在第一百零一次的时候再信任回来,然后再做第一百零二次争执。我承认你们这样很伟大,你们俩也真的经得起折腾。但是你知道,徐迦他从来没让式微失望过。”
陈逍依旧沉默。宁馨也不再说话,看陈逍把车当赛车开,拐弯处甚至有一个漂移。有多久了?宁馨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陈逍。
这些年的陈逍改变自己的脾气性格,变得更温和宽容。他明白了式微的很多想法,了解她那些想法的初衷,试图去理解并接受。他懂得她的纠结,所以他尽量成为一个让她有信心的人。不需要她通过一件件事情去做复杂又艰难的判断,不需要她去考虑他是否坚定是否真心,他想让自己给她这样的信心。
宁馨完全可以觉察出陈逍的改变。这样的陈逍,感动了很多人。但是,当她见到徐迦,她只能说,机缘这个东西实在是太妙了。
徐迦诚然是羡慕陈逍的,因为陈逍先遇到式微。
陈逍却也应该羡慕徐迦,因为徐迦没有黑历史。
她不知道式微怎么看待这两个人,她只是知道,最后她哪一个都没有选。如果有人告诉她式微不再爱陈逍了,她一定不会信。但是如果有人说式微从来没有对徐迦动心过,她也是不会信的。
这件事在多年前已经发生过一次。那个时候的式微对陈逍的感情选择逃避,并非是她不喜欢陈逍,而是她想要一份不被诟病的感情。
两个人沉默了不知道多久,车开到望海路,速度终于恢复到正常。
宁馨可以看到公路下去不远处就是望城的海,她想起自己曾在那儿偷拍了式微的一张照片并发给陈逍,她也曾沿着这条路在一个和今天差不多的清晨里一个人不告而别。
回忆如果拉扯起来,真的是有太多太多,不过毕竟他们不是来清算旧账的。
宁馨看着有些郁闷的陈逍,自己的心情却不知为何好了一些。陈逍终于叹了口气,说:“我发现,不只是式微一个人能讲出让我郁闷的道理。你现在也能。明明我觉得你们说的不对,却无从反驳。”
宁馨点头,“感谢徐式微同学,把我们都变成了苦大仇深的哲学家。”
“诡辩家。”陈逍更正。
“都差不多。”
无论是什么家,都是徐式微。那是个有情感洁癖,对爱执着又纠结的姑娘;比谁都重感情,狠心逃离大家却又对所有人念念不忘的姑娘;是那个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却又适于静谧生活的姑娘;是无论苛责别人多少,最后都会加倍苛责自己的姑娘;那是被他们一起呵护过的,让人又爱又恨的姑娘;那是最讲义气,最让人窝心,最有正义感,最不妥协的姑娘。
是他们生命里特别的人。
那个姑娘说:“我希望你们都能在场,就像我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你们都在,送给我这个论坛当作礼物。对我来说,我收获的不只是礼物,最重要的是你们。”
一大早,徐迦溜达到顾昂家门口。顾昂正要出门,看到徐迦有些意外,表情和大白天看到一只鬼差不多。
徐迦说:“你这什么表情啊。我找你借辆车。”
顾昂问:“上哪儿啊?你怎么不打车去?”
“去‘当铺’的聚会。打车怎么跟你说话啊?”
两个人的对话听起来非常有革命年代喊口号的架势。
顾昂挑着眉头,“你要跟我说什么?”
“恭喜你追到纪与安。虽然我觉得你要是早这么痛快什么事儿都没了。”徐迦说,看着顾昂似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但是神情中仍是透出得意。那是顾昂的孩子气,平时不轻易显现,一旦如此,说明他心情不错。徐迦的心情也不错,他继续说:“还有一件事。我已经决定去英国了,以后见你一眼少一眼,所以没事儿就来找你借车,也好和你说句话是不是?”
顾昂已经掏出车钥匙。听他说完,拿车钥匙打了他一下。徐迦疼得直龇牙。
顾昂绕过他去取车,“去找徐式微是吧?我跟你一起去。也好多和你说几句话。”
“当铺”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作为聚会的主人,式微表现出了“我很紧张,你们没事儿可以不理我吗”的意思,好像自己随时都要崩溃了。宁馨站在她旁边看着就像一尊女神。是的,不是一个,不是一位,而是一尊。因为如果非要找一个量词用在徐式微身上的话,别人也会用“一只迎风摇曳的徐式微”来描述她。
看起来都不是凡人,但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虽然式微极尽自己表达之能事对宁馨讲述了“你能想象吗?那些和你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愿意不远千里跨越一千多个日子来和你相会,这其中的恩情完全是无以为报”这样一个中心思想。
宁馨只觉得她是离群索居太久了,越来越经不起大场面。
式微懒得理她,转头去看……好像只能看到陈逍。而陈逍在看电脑。
没有人能够理解她此时的心情。仿佛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是一颗不定时炸弹,虽然是甜蜜的炸弹,但是她迎向这些“炸弹们”的心情,是特别紧张的。她觉得她以后出嫁也会这么紧张。但是,嫁给谁呢?算了,她还是不要胡思乱想那么多。
气氛在林思亦到达之后缓和了很多。
这个小姑娘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穿得特别像……怎么说呢?有点蛋糕芭比的感觉。式微明显感觉到宁馨看到林思亦后整个人都凌乱了。而林思亦偏偏不知死地蹭上去问:“宁馨学姐我可以和你合影吗?”
陈逍和式微都忍不住笑出来。
宁馨的脸黑成了乌云,林思亦却很开心地说:“陈逍学长,式小微,我们一起合照啊。”
这下式微也笑不出来了,感觉自己特别缺氧,“为什么他们是学长学姐,我就变成了式小微……”
“可能因为你气场弱吧。”缓回来的宁馨说。
话音刚落,“当铺”的门又打开了。进来的人高高的个头,很休闲的穿着,表情看起来很随意也很温和,却自有一种强大的气场,让你相信,这种人可以在任何时候解决任何问题。
宁馨再一次愣住了,陈逍却笑了一下。林思亦则是瞪着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式微看大家都还在消化“这家伙居然也来了”的过程中,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于是抢先一步飞扑上去,给了来人一个大大的拥抱。来人慢悠悠地说:“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占我便宜这样真的好吗?我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一如既往的冷幽默,一如既往那么容易被人误会,且对此毫无所谓。宁馨忽然也笑了。她终于明白了式微之前说的Big big surprise是什么。
来的人是刘铭。
陈逍起身,走到刘铭身边,两个人互相打了一拳,有点前仇旧怨一笔勾销的意思。式微已经让出了刘铭身边的位置,冲着宁馨招招手,说:“要不要趁乱来抱个。”
宁馨嘴角一抽,“算了吧,我没有这个兴趣。”
刘铭却冲她伸出手,“还是来抱个吧。毕业之前没能拥抱上,让我遗憾这么多年。这次再不把握机会,岂不是要遗憾终身。”
宁馨闻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冲着刘铭就踹了一脚,说:“刘铭你个混蛋。”然后转身从屋后上到楼顶。
式微看到宁馨转身的时候眼睛里已经隐隐含泪。
刘铭却笑了。
式微也踹他一脚,“你要追倒是快点儿啊。”
刘铭于是慢条斯理地上楼去。
看着刘铭的背影,式微忽然觉得如释重负。回过头,看到陈逍望向她的眼神愈发深沉。“这个是三年前我欠你的解释。”式微说。
她没有进一步说明,但她相信陈逍是会懂的。
三年前,陈逍和式微分手之前,曾经和刘铭打过一架。三年前的式微对那一架并不知情,三年后却通过种种蛛丝马迹了解到了。那一架,在他们彼此不信任的事件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但却成为影响他们所有人感情走向的关键。
那个时候顾氏企业开始频繁赞助A大的活动。大部分活动都是陈逍负责主办,几乎每个活动他都会遇到纪与安。那是陈逍和式微最疏远的时候。刘铭有几次阻止陈逍参与这些活动,手段并不高明,很快就被陈逍发现了。那个时候因为学校里关于“式微和刘铭”的流言漫天乱飞,陈逍本身对刘铭就有些敌意,他们俩会打这么一架算得上事出必然。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刘铭阻挠陈逍在学生会的活动,是因为看出了顾昂的打算。而他不愿意解释自己和式微的那些传言,除了刘铭本身不在乎,也不擅长处理流言这个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和宁馨有关。他以自己的方式关心陈逍和式微,却同时也拿式微做了一个掩护。
他们不知道的是,当时宁馨偷偷看到了他们俩打架。看到他们“为了式微大打出手”,宁馨误会刘铭是真的喜欢式微。她甚至想过,也许刘铭和式微才是互相喜欢的,拿她和陈逍做障眼法。为了证实这段猜测,她跟式微说,陈逍是不是最近很少找你了?然后式微从里面听到话外音,和刘铭求证陈逍最近在忙什么。刘铭无话可说。他被宁馨的这个行为伤到,他想,宁馨会在这个时候出手破坏陈逍和式微的感情,果然宁馨还是喜欢陈逍的。
误会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让关系那么好的四个人,以这样一种方式,给彼此的感情打了一个死结。
三年前,困扰陈逍的问题是,式微和刘铭到底是什么关系?那时候她没有给他答案。她以为这是刘铭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只要刘铭说他根本不喜欢自己,一切问题都不复存在了。然而,刘铭就是不肯说这句话。他的很多行为都可以证明他是在维护陈逍和式微的感情的,除了那一句话。
她不明白刘铭是怎么了。
式微想了三年,把所有的细节拼凑在一起,才终于想明白他们四个到底怎么了。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给出陈逍问题的答案。
她邀请刘铭和宁馨来参加聚会,让他们再次相见。
终于,他们可以抛开过去的成见重新对话。
那是式微一直执着想要完成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像是那仅凭一面之缘诉说给陌生人的故事,真的有那么多的意义吗?荒废了时间大把,真的可以遗忘过去吗?又或者可以让明天变得更好过一些?式微并不知道。也许理清了这些事情可以最终有所觉悟,也许最终也只是听了一个故事。
对式微来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没有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或许是人,或者是记忆,或者是一个固守的会让自己变得心安的信仰。
这些,会有人懂得吗?
这些,其实也不重要。
式微上楼的时候,林思亦忽然在她背后说:“我忽然觉得你也还蛮厉害的。”
式微说:“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厉害的。”
林思亦白了她一眼,“很厉害也不至于。只是我很少看到有人愿意花费时间在无聊的事情上,把无聊的事情讲出那么多道理,并且最后让人觉得……还真的挺有道理的。”
式微有点无言以对。
“所以我现在好像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一个人躲起来,为什么会拒绝徐迦,又为什么和陈逍分手。”
“说实话我自己都不太能理解……”
“暂时不理解罢了。”林思亦却对她很有信心,“再花个十年八年的,你肯定就想得非常明白了。并且会有好事发生。”
“你真的是在夸我吗?林思亦同学。”式微翻了个白眼,“十年八年之后我如果还是现在这副鬼样子,我估计会自裁以谢天下的。”
然后她就听见陈逍的声音幽幽地传来,“现在这样,我觉得挺好的。”
式微承认,只要陈逍一开口,她就又有点儿恍惚了。
其实,好不好真是一个很难断定的事。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你无从保证,你此时的快乐,在你完整的生命中是不是一种错觉。总会有些什么透露出一些讯息,告诉你一切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
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一切应该好起来。
他们都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式微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楼顶爆发了一阵掌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式微立刻就觉得不好意思了。要不是后面有林思亦和陈逍堵着,她估计就退回去了。
“泛太平洋矫情公主殿下这点习性还真是一如既往。”宁馨皮笑肉不笑的,问刘铭,“你要不要救个场?”
刘铭还没开口,式微抢先说:“不用,我挺得住。”听起来特别虚弱。
天台上被放置了一个麦克风架。那是陈逍从街角咖啡店的夫妇那里借来的,式微站过去,看向大家。脚不小心踩到接线,响起刺耳的电流音。
一切如此熟悉。式微觉得自己有底气了一些。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大家百忙之中能来参加今天的论坛聚会。”人群中有人笑起来,有人鼓起掌。来的人除了论坛的顾客,也有单纯的论坛访客,和式微的邻居们。
式微也笑了笑,接着说:“谢谢大家这些年给我讲的故事,陪我一起装‘尸体’。你们给我的每一个故事我都记得,还有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不长但都弥足珍贵的时光。
现在,只差一个故事就到第七十八个了。实际上,我已经找到了那个故事,我也不再想要用任何故事,去替换过去的日子。谢谢你们告诉我的那些故事,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也让我相信时间和情感的力量。再次谢谢你们。小店就要圆满关门了。”
式微站出来,对着大家鞠了一躬。起身的时候她发现在她正对面,是一块大的画板。那上面是徐迦用油漆画的画。她从没见过那幅画完整的样子,此时,它被放在远处,她终于看到它的全貌——那是望城的海。
“还有一个消息。”她说,目光一一看过刘铭、宁馨和陈逍,“我要去美国了。一年的项目,半个月后出发。”
徐式微的演讲到此结束。
她本以为自己最后宣布的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但她设想中会“爆炸”的那几个人的反应都相当平静,激动的反而是那些顾客。
她把那七十七个故事写成文字装进信封,还给每一个给她讲述故事的人。几乎每一个人都会问:“怎么想要出国了?这家小店关掉多可惜呀。”
刘铭、宁馨、陈逍反而没有跑来质问她。等她把故事都分发完,她找到他们,也没有人问她一句“为什么”。
陈逍端来了酒,说:“难得我们能聚在一起,喝一个吧。”
四个杯子碰在一起,就尴尬地停在那里,气氛说不出地沉重。半天,还是宁馨说了一句:“祝徐式微远走高飞,永不回头。”她说完,一饮而尽,不再看她就走了。
陈逍问:“这个决定,是在你说分手之前就下了吗?”
式微摇摇头。陈逍于是也一饮而尽,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剩下刘铭,看着式微一脸的无可奈何。
式微觉得心里很难过,然而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是这里最没有资格难过的人。她有些自嘲地跟刘铭说:“我这种糟糕的人是不是就是专门为搞砸事情而生的?”
“不至于。”刘铭说,“人有的时候,应该让自己差一点。我反而觉得你一直活得太正确了。”他拍拍式微的肩膀,说,“我去看看宁馨。”
式微点点头,“我没事,你去找她吧。”
她靠在天台的扶栏上看着到场的人们。
天气有一点阴,不晒,有徐徐的凉风在身侧轻轻拂过,让人觉得舒服。大家凑在一起玩 “猜尸体”的游戏。几乎每个人都在论坛上有过让人印象深刻的“陈尸”行为,此时被一个个揪出来对号入座。
陌生的人也可以相谈甚欢。
最经典的一位仁兄曾经开了十几个浏览器在停尸房里用“一具尸体”“两具尸体”“三具尸体”这样的ID排队。之后那天登录论坛的人都自觉下线,重新注册类似的名称在后边排队,一直排到一百多号。当天式微登录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论坛被谁给黑了。
此时大家把“首尸”找出来,竟然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大叔。式微记得他的故事是关于老家冬天的一场煤炭事故。那个故事的悲伤残酷程度让式微完全说不出话来,甚至没有办法安慰。反而是他安慰式微,说:“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看开点儿。你不能代替他们承受的痛苦和灾难,能做的只是不辜负他们的期望,好好生活。这是唯一对得起他们的方式。”
远远的,式微又在人群里看到徐迦。林思亦跟在他身边,而徐迦明显在寻找什么。看到式微的时候,徐迦冲她招招手。她看到林思亦站住了,顿了两秒,转去人群另一个方向。徐迦走过来问式微,“林思亦说你要去美国了?”
式微点点头。
“为什么?”徐迦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寻找到答案。宁馨、刘铭甚至陈逍都没有问的为什么,还是被徐迦问了出来。
式微在心里叹了口气,望了望天,“因为我申请的专业去美国比较好啊。”
“是吗?”这个答案让徐迦有些失望。然而很快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失望的念头来得莫名其妙。希望早就不复存在,失望从何谈起。他自嘲地笑笑,说:“第七十八个故事还在吧?说好的这个故事留给我。”
式微点点头,“你要带走我家小鹿吗?”用故事交换礼物,是“时光当铺”的经营方式。而现在橱窗里只剩下那只小鹿。
“我可以吗?”徐迦问。
式微又点点头,徐迦说:“真是不能不死心,不过还是想留个念想。我的故事很简单,只有三个字,英文八个字母,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懂。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服气,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找到了幸福。我总觉得我可以对你更好一些,但是可能每个人喜欢的都不同。式微你口味太重了。”
式微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徐迦,“你确定这是故事吗?”为什么她只听到了类似告白的内容和告白未果后的失败总结陈词。并且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听到别人这样当面对自己告白竟然都没有一点紧张。
是太习惯了吗?因为徐迦总是隔三差五就表达一下对她的关心问候以及无条件对她好的决心,以至于她虽然从来都没有接受过他的这份感情,却已经习惯了和他这样的对话。听他这么说,不再会怀疑他的真心,也不会引起内心忐忑的胡思乱想。
“是啊。”徐迦说,“我想给你的,你不想要。你想要故事,我就给你故事。我本来想用一辈子给你讲这个故事,好像我没那个机会了,所以我抓紧时间讲完。”
“也好。说好的‘收购回忆,贩卖时光’,你的故事我收了,这件事我们就就此翻篇儿吧。”式微说得云淡风轻。
徐迦点点头,“那我走了。”
“我送送你。”式微不知为何有些伤感。
虽然,这是一个聚会,但是她满心感受到的都是离别。小店即将停业,他们即将离开望城。半个月后自己就要去美国了,而徐迦会去英国。每个人都面临着离别。她在告别这座城市和这些人的同时,也要告别那些感情。包括徐迦对自己的感情,从来没有得到过善意的对待,却竟持续到如今。那是给过她极大安慰的正面的感情。
“不用送。”徐迦说,走了两步又回头,“泛太平洋矫情公主殿下,临走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吧。”式微有些晃神。
“就是最后一个问题啊……”徐迦看起来有些无奈,“你应该知道的,就是‘临走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那个……”
式微方才如梦初醒,“你快点走!”
顾昂连车都没下,坐在车里等徐迦。从镜子里能看到小店里面的人,依稀看到了刘铭,他觉得里面正在发生的事儿,应该会有点儿意思,却也没有兴趣去打招呼。
他计划着最近要多留点时间出来陪陪徐迦。一会儿他下来得早的话,或许他们还可以去打一场球。下午本来订了陪与安喝下午茶,也可以叫上徐迦一起。
见一面少一面这种话,虽然顾昂觉得十分扯淡,毕竟会有三到五年的时间,他们之间聚少离多。
过了一会儿徐迦从小店出来,比顾昂想的快了许多。式微跟他一起出来,站在门口目送。
徐迦把车开到路口掉头,挂着一挡慢悠悠地从街上踱过,路过街角的书店,路过紧邻的花店,他看到式微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歪着头冲他摆着手。
顾昂毫不掩饰地递上一个鄙视的眼神。
徐迦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点可笑。
想要加速的瞬间却忽然看到式微抬起头,紧接着听到一声刺耳的急鸣。
式微站起身,睁大了眼睛,好像还喊了声什么。隔着玻璃并不能听清。后视镜里突然有辆疾驰而来的车出现,徐迦方要靠边让路,只听顾昂急急喊了声“让开”,起身去握方向盘。意识到顾昂在做什么,徐迦猛地推开顾昂,把方向盘夺过,用力朝自己的方向急转。
砰的一声,车在掉转一百八十度后撞向马路围栏。车身倾斜,栏杆和车身撞击后扭曲起来。安全气囊也弹了出来,狭小的空间几乎让人动弹不得。
从徐迦的角度,正能看到式微从台阶上下来,越过那辆肇事的车辆,向他跑过来。
顾昂脸色惨白,死死瞪着徐迦。他看到徐迦的手捂住腹部,血从指间汩汩涌出。顾昂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下。
方才发生车祸的情形像在脑中倒带。
他本能想去看肇事的车牌,徐迦忽然拉住他。捂过伤口的手上有湿热的血,徐迦的表情反而比往日更平静,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安详。
车窗外,式微有些怔住地看着里边的情况,站在那里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徐迦冲顾昂摇了摇头,艰难地越过他打开驾驶座另一侧的车门,说:“你先下车,再拉我出去。”
顾昂刚下车,却见式微目光一直望向车身后方。他循着目光去看,只见刚才的肇事车辆缓缓退了两步,坐在驾驶座的中年男子似曾相识。他来不及细想是在哪里见过那人,忽然听到咔嗒一声响,身旁的车门已被锁上。
顾昂猛地转身,刹那间车已开动。肇事车辆紧随其后,风驰电掣,耳边听到车辆呼啸而过后的风声和车鸣。他甚至还来不及追上去,就又听见一声钝响。
蓝色的车身被抛到了半空,侧转了半圈,狠狠地撞向路中间的防护栏上。车窗碎裂,防护栏的金属挤进车身。
时间好像在那一瞬间静止。
破碎的蓝色在他面前节节弯曲、寸裂,扭曲拉扯出诡异的形状,从车门缝隙里漏下来滴滴答答的液体,红得刺目。
式微完全被眼前的这一幕惊住了。
等她回过神想要跑过去时,却被人用力拉住了手腕。她回头,看到陈逍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陈逍的眼神里有一种特别沉痛的温柔,他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过去。式微的眼泪忍不住就掉下来了。
顾昂终于回想起那个肇事司机的面孔,那是三年前“天台事件”里跳楼女孩的父亲。
如此不顾一切地撞了他的车两次,显然是来寻仇。当年他就是开着这辆兰博基尼从学校走掉的,想必这件事让这位父亲印象深刻。徐迦一定是认出了他,所以把自己推下车。那一刻他是抱了必死的心。
不知为何,此时的顾昂特别平静。
特别平静。
没有愤怒,也不激动,他看着努力挣脱陈逍想要去现场的式微,缓缓地开口,声音低低的,“别过去了。车在漏油,也许会爆炸。”
式微忽然觉得心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块巨大的沾湿了的海绵,沉甸甸地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手腕被陈逍握紧,断断续续地感受着力道,像是她心底里巨大的却无声的抽泣。
式微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与徐迦道别。
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去设想现实的无限可能,现实都只会按它原有的轨迹到来。事情总是会发生,又结束。人们总是要相遇,再分别。没有人可以和现实横扫千军的力量对抗,改变命运的轨迹。然而,在悲伤到来之前的那些美好的时光,也同样成为不会逝去的永恒。
只要有人肯去想念,就可以不被遗忘。
那个可以把白衬衫穿得比任何人都舒服好看的少年,那个会在台风天去寻找一段被弹得七零八落的钢琴声的少年,那个总是一脸微笑说我喜欢你的少年,那个在无数个傍晚在望城的海边沉思的少年,永远永远留在那个距离夏天不远的秋天。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喜欢的人曾经为他心动过。
他也永远都没有机会给自己换一个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