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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有一种爱叫泪流满面

女儿啊,掀开蛋糕边盘子上的餐巾纸吧,希望你不但细细地看,深深地想,而且希望你吃上一根,那本是可以生吃的,富有特殊的营养……

美丽的胡萝卜

◎刘心武

亲爱的女儿,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继你爸爸上周出差,今天我也要出差,我把这封信留在生日蛋糕旁边,这样你一回家就可以先读它了。你上月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却来了封信,你在信上问:妈妈,究竟什么是爱情?

你是大学生,你们这一代人有些不屑于向我们这一代人请教这类问题的,但是,从你闪烁的字句和颤动的笔触中,我感觉到了你的困惑和焦灼。我亲爱的女儿啊,你一定遇到了任何书本都没专为你准备的现实问题……

什么是爱情?老实说,我答不出。但我想到了二十岁时候的自己。那一天,我在师范学院的大门口转来转去,活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在等他,可他没有在预期的时间范畴里出现。我觉得太阳是绿的,而树木是红的,从我身边经过的熟人或生人全都惊异地望着我,有的还过来说几句询问或打趣的话语,但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没有丝毫的意义。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心头充满不祥的预感,我想他搭乘的那一趟长途汽车肯定半道翻车了……我觉得自己心里空空的,我突然前所未有地痛楚地意识到他对于我的极端重要性。

他竟然突然出现了,我感到太阳依然是红的,树木依然是绿的,我的心因为过分充实而显得有些憋闷。我把他引到校园的一角,他从挎包里,取出一根胡萝卜,塞在我手中,对我说:“原谅我,原谅我,原来是三根,可只剩下这一根了……”

他高我一届,毕业后分配在远郊县一所农村中学教书。他乘长途汽车进城途中,汽车抛锚了,那车足足修了两个多钟头才重新行驶。当乘客们坐在路边田坎上等候时,有个妇女晕倒了,是饿晕的。亲爱的女儿,那年头在我们共和国历史上被称为“三年困难时期”,因饥饿而浮肿而晕倒的事并不罕见……当人们摇醒她以后;他给了她一根胡萝卜,而她立即嚼着吃了,脸上恢复出一个笑容……没想到另一位看上去并不虚弱的老人伸手向他要胡萝卜,他不愿给,他说:“您知道吗?我们一个月只发十五根胡萝卜,这是我带进城……给我妈的礼物。”

他妈妈其实早去世了,他是为我带来的。但临下车时,他心里过意不去,又主动把一根胡萝卜给了那老人,而那老人也就道谢着收下了。他只剩下一根胡萝卜给我,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胡萝卜……亲爱的女儿啊,对于我来说,爱情是和三根胡萝卜联系在一起的,而后来所出现的爱情结晶,你猜到了,就是你。

你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了。你们一代对于爱情一定有许多新的发现和新的理解,然而,依我想来,既然自古就有爱情这么一种东西,那么,它那最恒定的内核,一定是单纯而质朴的,犹如一根通红秀美新鲜结实汁液饱满的胡萝卜。

女儿啊,掀开蛋糕边盘子上的餐巾纸吧,希望你不但细细地看,深深地想,而且希望你吃上一根,那本是可以生吃的,富有特殊的营养……

很远很远的将来

◎宋煜

阿拉从南极带来一株植物给我,这个冬季,天气很冷,园子里所有的花都残败不堪。但阿拉手中的这株植物却生机盎然,褐色粗壮的树干上有披针形坚硬的叶子,顶部还挂着一个碗口大的花苞。

要开花了,阿拉口吐白色的雾气:这种花五十年开一次,人们说她在南极已经四十九年没有开花,今年就要开了。

她叫什么呢?我问。

玛丽拉丝,阿拉笑着说。

我负责挖坑,阿拉帮忙扶着,我们把玛丽拉丝种在了园子里。

冬天本来是个清闲的季节,我可以整日守在暖暖的炉子旁,冲上一杯热奶茶,安静地写作。但今年我再也无法安下心来写作了,我不时地跑出去,两眼紧紧盯住玛丽拉丝,看看她会不会在我的凝视中蓦地多出几片叶子,或者花苞再陡地大出几个圈,看看她能不能在严寒的冬季给我一个花开的奇迹。但玛丽拉丝的矜持总在考验着我的耐性。很多天过去了,她几乎和阿拉送来时一模一样。

阿拉说过,过完这个冬季,玛丽拉丝就会在以后的五十年中处于休眠状态,不再发芽,也不再开花。可是冬季已经过去一大半了,玛丽拉丝还是没有开花。

很多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我为她施了肥,松过土,再习惯性地和她对视了一会就回了房间。我在奶茶醇厚的香味里写作。哦,忘记告诉你了,我今年三十岁,从开始写作至今已有十五个年头。可我投出去的稿子总是被报社退回,他们说一个患自闭症的人写出的东西无法迎合大众口味。可我还是喜欢写作,一个个纯纯的来自心灵底部的小说,那是我的财富,我的爱情……我的一切。

还有我的花,红的,黄的,粉的,白的,以及玛丽拉丝,她们都是我的朋友。因此,除了写作,春、夏、秋三季我一直都在花圃忙碌,花儿都冲着我笑。

我远离了鼎沸的人声和喧嚣的人山人海,可我并不孤独,我很快乐。

是园子里细微的摩擦声惊醒了我,我踏着柔柔的月光拉开门,看见一群灰褐色的老鼠爬上了玛丽拉丝,有的在抻拽她的叶子,有的甚至企图撕咬她的花朵。我狂吼着扑过去,把它们打得落花流水。虽然我的手上、脚上也统统挂了彩,但我还是庆幸于它们没有对玛丽拉丝造成太大的损害。我看见她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拂动,我想,她要靠近我,告诉我她好害怕。我找出很多老鼠夹子把玛丽拉丝围了个严实,然后把脸轻轻贴到她的花苞上,说,没事了,放心睡吧。她真的安静下来了。

第二天,玛丽拉丝开花了!红艳艳的花朵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就连冬日沉闷的阳光也变得活泼了,在她晶莹剔透的花瓣上轻轻弹跳。我一整天待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哦,玛丽拉丝,这冬日里绽放的童话。

夜里我一直在她身边守到很晚,一直到寒风沁人心髓地吹,我才依依不舍地回了房间。我蜷缩在暖暖的被窝里,但却始终兴奋地闭不上眼睛,眼中总在浮现玛丽拉丝红硕的花朵。她是我的奇迹!

直到又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响起。我以为是那帮老鼠又来侵袭,我蓦地站起,来不及穿好衣服就拉开了门,但却迎来一位穿红衣的女子。这让我很尴尬,多少年了,我从没有这样赤身裸体地出现在一个女子面前,何况是这样一位宛若天仙的美丽女子。

我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认识你,你要找谁?而她的一句话便让我惊呆了:我是玛丽拉丝。我愣了足足十五秒钟,然后看见园子里玛丽拉丝的花的确了无踪迹了。我闩好门,招呼她坐下来,赶紧穿上了衣服,我的心才得以平静。

我倒一杯奶茶让她来喝,但她笑着摇了摇头。

她说,我的恩人,是你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我能够顺利绽放,我想用五天时间来满足你的五个愿望。你尽可以提,我都会满足你的。

我过得已经很好了,没什么愿望,我笑着说。

你可以慢慢想,从今天开始,一夜想出一个就行了。她甜甜地笑,笑容像梦一样美好。

好吧,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做个人人喜爱的作家,让我的作品不再让人拒之千里之外,让他们明白我的写作初衷是好的,我心中的世界是美的……

好的,我满足你,玛丽拉丝说。然后她消失了。

第二天,玛丽拉丝依然在暖暖的冬日下开得晶莹剔透。

门上的信筒里塞满了当天的报纸,每张上都有大量我的作品,上面还说,这个作家来自世人景仰的万花园,他所有作品中凌驾在文字之上的是作者一种俗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圣洁的气质……

我开心极了,拿着报纸在园子里欢呼,玛丽拉丝也正在冲着我笑。

夜里,我要所有的花不再受到任何外界的损害。

第三天夜里,我要复制一个自己让他回到父母身边,替我尽孝心。也许他们一时无法原谅我的离家出走,但我相信他们毕竟深爱着自己的儿子,是希望他回到身边的。

第四天夜里,我希望世界和平,没有征战。每个人都能“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简简单单地活着,不再欲壑难填,整个世界不再充满铜臭。

第五天,中午一过我的心就开始莫名地悸跳。我看着玛丽拉丝,她已不再花意盎然,原本晶莹的花瓣已散失了大部分的水分,不再光艳照人。

夜晚一来,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分别将至,我就要失去玛丽拉丝了,我的眼里满是泪水。

当玛丽拉丝推门进来的一刹那,我就冲上前去抱住了她。我吻她冰凉的额头,我说我是那么爱她,我的第五个愿望就是让她永远留在我身边,做我幸福的妻子。

我看见我亲爱的玛丽拉丝神情颓败,她说唯独这个愿望不能答应我,她五十年仅开一次花,一次仅开五天。这是命里注定的,不可改变。然后我看着她流着泪慢慢消失了。

尽管我想到了这个结局,可我还是很难过地哭泣了一整夜。

第二天,万花园里万花齐放。春天来了,而我的玛丽拉丝凋零了,花瓣落了一地,像滴滴红泪,像片片少女红色的裙布。

我把它们收起,埋到了玛丽拉丝的脚下。

这时万花园的门开了,进来一位和玛丽拉丝一样美艳的红衣女子,她娉婷地向我走来,我直起腰,望着她。

我是玛丽拉丝为你圆的第五个梦。也许她看出了我脸上抹不去的哀愁,她说没什么的,在五十年后的将来,玛丽拉丝还会来,我陪你一起等待!

我笑了,拉住了她的手。万花园里香气馥郁,蜂蝶繁忙。

哦,那很远很远的将来……

嘿,不要回头

◎一路开花

周末与母亲外出,打算购置家用。汹涌的人潮中,忽然一个缓慢的点吸引了我的视线。当我向他靠近时,我才发现,原来他是一位残疾人。双手拄着拐杖,力图以最快的速度脱离人群。可尽管他是如此的努力,与此时匆忙的人潮相比,依旧是非常缓慢。

或许是出于好奇的心理,在与他擦肩而过后,我和其他的人一样,打算回头再看一眼。可却被母亲制止了:“嘿,不要回头!”

我被她的声音震住了,跟随着她的脚步,迅速脱离了人潮。

“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呢?”我问母亲。

“如果他是一个正常人,你会回头看他吗?”

我被这一问愣住了。是的,我们在口口声声呼吁要给残疾人朋友们更多物质关爱的同时,却忽视了心灵的慰藉。对于他们来说,或许不要回头,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待他们,才是他们最想要得到的。

春节过后,一帮多年不见的朋友邀我外出聚会,地点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岛。

当地一位非常要好的旧友陪同我一起去。检票进站后,一些归校的学生们和家长一起,急切地涌向车厢。坐定后,那些面容悲切的父母就这么站在窗外。开车的鸣笛一响起,那些在眼眶里堆积了许久的泪水,一下子就再也阻挡不住了。

车子缓缓开动。一位母亲加快了脚步,满脸热泪地跟着火车挥手。这时,在我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抽泣声,哽咽地喊着:“妈妈,你回去吧,妈妈,你回去吧。”

整个车厢的人仿佛都对这样的场景十分好奇,纷纷转过头去。我正要回头,却被朋友制止住了:“嘿,不要回头!”

我安静着,忽然想起那与母亲一起外出的午后。

嘿,不要回头!面对这些尴尬或是动情的场面,我们其实更应该置若罔闻。

此时的沉默,或许才是金。

因为只有这样的沉默,才能换来一次酣畅淋漓的痛哭,才能换来一些人渴望得到的尊严。

餐巾纸上的教堂

◎朱晖

一直喜欢《英雄本色》中的一句台词。小马哥叼着烟,在佛像前缓缓地说:我信神!因为我就是神。

心理学课上,斯库拉教授向学生们提了一个奇特的问题:“如果让你们到闹市区去筹建一所教堂,而又没有空房,你们会怎么办?”学生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想到了答案:“可以先借个地方。”斯库拉笑了,说:“这个主意不错,但在寸土寸金的闹市区,问谁借呢?”学生们面露难色,都认为这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斯库拉于是讲了一个故事。

三十年前,一位神甫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他受邀到加利福利亚筹建一所新教堂,由于暂时没有合适的地方,不得不要先借个房子做礼拜。繁华热闹的商业大街上,借个房子谈何容易,他几经辗转,毫无结果。某天中午,他到餐馆吃饭,想到面临的麻烦,心中十分郁闷,就随手拿起桌上的餐巾纸,在上面从1写到10。实在无聊,又信笔把这10个数字填满:1.借用学校的房子;2.借用慈善机构的房子;3.借用殡仪馆的礼堂;4.借用某户人家……10.借用当地废弃的小剧院。写着写着,他忽然眼前一亮,发现原先束手无策的难题并非不可战胜。

此后,他对照自己所列的10种方案,逐项展开调查。借用学校的房子与当地法律不符,勾掉;慈善机构的房子过于狭小,勾掉;殡仪馆的礼堂已有人在使用,勾掉;……其余4到9条证明也不可行,只剩下废弃的小剧院了。小剧院虽然破旧,但稍加修整即可使用,真正的缺点在于离城区稍远。他转念一想:“加利福利亚的经济正处于高速发展阶段,今天的郊区或许就是明天的市中心呢。”于是他迅速找到那家小剧院的负责人,几乎不费任何周折就谈妥此事。就这样,他在小剧院内组织了第一次活动。

故事讲到这,学生们好奇地问:“神甫后来找到更好的地方了吗?”斯库拉笑着说:“这个小剧院如今已发展成了大教堂,你们说的神甫后来也换了工作,他就是我。”停顿片刻,斯库拉又说:“这堂课我就是想告诉你们,人不是万能的上帝,但只要我们相信自己的创造力,充分运用潜意识的力量,从多种方法中选择最佳一种,就一定能化‘不可能’为‘可能’。”

斯库拉教授的“可能性思考”思维方式,后来被多个国家写进心理学教科书。

捡回丢失在雪夜里的良心

◎风为裳

办公室里的同事指着报纸说:这世道啥缺德人都有,这老太太都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了,亲戚家属集体玩失踪,良心都喂了狗了。有人说:没准就是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太太呢,不然,那么晚,那么大雪,老太太一个人站在路边干啥?

我心神不宁,钉书钉钉着了手,电话铃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我拿话筒的手有些抖,是妻子洪丽打来的,问我回不回家吃饭。我气不打一处来:吃吃吃,就知道吃。说完,把电话摔在机座上。

办公室的人走光了,我站在窗边,天上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

时光倒流到26年前。雪下得很大,我趴在家里热热的火炕上,看她缝棉衣。我问她:雪有啥用?她用针划了划头发,说:能蒸馒头啊。我撅着嘴,说:那咋不用盆接着呢?她笑着抬头向外张望,去山里拉柴禾的父亲还没回来。

天黑透了,她蒸了三锅馒头,父亲还没回来,她坐不住了,用手划拉划拉身上的面,说:东子,你哄着点妹妹,我去村口看看你爸。

她去了很久,妹妹都睡着了,我害怕,不敢睡。她是被人背回来的,身上沾满了雪。她一把把我搂在怀里,说:东子,以后你就是咱家的顶梁柱了。我被她身上的凉气激得打了个哆嗦。父亲被一棵树砸在了下面,送到医院时,已经停止了呼吸。那一年,我8岁,妹妹6岁,她不过30岁。

手机铃声像潮水响了又退退了又响。我索性关了机,使劲地呼吸一口冷空气,人清醒了很多。买了一份晚报,晚报的头版登着无名老太受伤住院的消息。报纸上说老太太的医药费高达八万元了,老太太还在昏迷,如果亲人不去唤醒她,也许她再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了。

我独自走在初春的街上,整条街流光溢彩。我和这个城市里的许多人一样,西装革履,一身名牌,处处显示着生活的品质。这便是我从小就向往的城市生活吗?高楼大厦里有我一间,银行里也有我的24万元房贷。我是机关里的小主任,却不得不时时刻刻仰人鼻息。家里有漂亮的妻子,她不断地纠正着我作为山里人几十年养成的习惯。

我快步走向了第一人民医院,那个病房的号码很多天前就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医院的走廊里人很少,我终于站在了那间病房的门外,隔着门玻璃,我看到她像一片落叶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上。我很想进去,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东子来了,咱们回家去。

有个护士走过来,问我:同志你找谁?我匆忙抹了一把脸,下意识地说:没事,我就是随便看看。护士很警觉:你是来看8床无名老太的吧?

我转身,逃一样离开了医院。是的,我又一次从她身边逃掉了,就像小时候,她举着鸡毛掸子打我,我总能逃掉一样。

爷爷奶奶怕她改嫁,扔下我们兄妹,把林场里赔给父亲的钱都收了起来。她去闹了几场,便偃旗息鼓,说:东子,那是你爸用命换来的钱,咱们不指着它过日子。她像男人一样上山砍柴,下地割豆子。这还不是最难的,寡妇门前是非多。

父亲去世不长时间,关于她的谣言就传开了。学校里那些孩子指着我说:你妈是破鞋。我冲上去,把那些骂她的孩子一个个摔倒。我的衣服破了,脸上身上也被打得都是伤。我没有上后面的课,一个人游荡在树林间,我想:长大了,我一定让她享福,让她天天在炕上坐着,啥也不用干。

不知怎么我就在树林边的草垛上睡着了。远远近近的喊声把我惊醒时,天已经黑了,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我揉揉眼睛,大声哭了起来。她拎过我,上来就是两巴掌。

回到家,她阴着脸给我找衣服,端来水让我洗澡。我脱下衣服,她看到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下子就急了,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是自己玩摔的,她不信,说我不说真话,她就不要我了。无奈,我说了白天学校发生的事,她没吭声。第二天送我去上学,却在办公室里好一顿闹。她说:我这辈子也没啥指望了,谁再敢动我家东子和小西,我就跟他拼了。

她走了,老师们小声议论:王香平从前挺文静的,现在咋泼辣成这样了呢?

她变成了村里最厉害的女人,霸道不讲理,爱占小便宜,她在村里基本上没什么亲戚朋友。她很孤单,干完活,就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小半天。我跟妹妹不忙了,她就跟我们说父亲,说他当初怎么追她,说他说要跟她过一辈子的,她说:你爸那个挨千刀的,等我死了,我饶不了他。妹妹笑:都死了,再饶不了还能咋的?她便笑了,她说:你俩小兔崽子给我听好了,我的后半辈子全指望你俩了。你们要也像你爸那样没良心,我就活砍了你们。妹妹说:妈,你都说些啥呀!她嘿嘿地笑,脸上的皱纹像地里的玉米叶子。

我和妹妹上了高中,她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她说:你俩使劲儿考,考上哪儿妈供你们到哪儿,就是砸锅卖铁,我王香平也要供出个大学生来。

我考上大学那年,她的腿疼得厉害,她说自己可别瘫在这床上,她还等着带孙子去树林里采蘑菇呢!我说我不去上大学了,她回手就给我一巴掌,她说你个熊玩意儿,还能有点出息不?

我上了大学;妹妹考了两年,便心疼她死活不再考了。为这事,她提起来就骂妹妹没出息。

我回到家,已十点多了,洪丽没睡,她把饭菜热了给我端上来,我开了一瓶酒,咕嘟咕嘟喝,空嘴喝进去半瓶。洪丽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事情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想想,你要去认她,那近10万元的医药费不说,单说你被曝光出来,你这个国家干部的工作也不用干了。

我把手里的酒杯摔到地上,大声吼:是的,钱、工作、面子,哪个都比她重要,她就快死了,是个累赘,就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林林听到我们吵,光脚站在卧室门口。我说:你给我滚回去,养儿养女有什么用,良心都他妈的喂狗了。洪丽说:你疯了,冲孩子喊什么?

我就是疯了。我连自己的妈都不认,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我可不就是疯了吗?

我一夜没睡,面前的烟灰缸里是小山一样的烟头。电话响了,是妹妹。她说:哥,我昨晚眼皮一个劲儿跳,夜里梦见咱妈了,她拉着我的手,一句话不说,就是哭。哥,咱妈不是有啥事吧?

我干笑了两声,说:咱妈没事。妹妹说:哥,你还是让妈回来吧,你们城里的床妈睡不惯,她的腿风湿得厉害,你上学那年,割豆子,她都跪在地里爬。这两年,她的记性也差了。

妹说:哥,有些话,也许我不该说,那天嫂子打电话来数落她的不是。她是不好,但她是咱妈,她为咱俩脸都不要了,你上大学后两年,咱家这儿遭了灾,黄豆绝产,一年到头一分钱不挣不说,还白搭了种地的钱。她急疯了似的,她儿子在读大学,她上场部去闹,哭天抢地,跪在人前,一跪就是一个礼拜,人家说:闹就给钱,就都闹了。她说:先把我儿子的学费给上,钱我还你们。她打了8000块钱的欠条啊!她回来,大病了一场,却硬是靠吃止痛片挺了过来。

我的泪顺着面颊流进嘴里,又苦又涩,这些事,她从没对我说过。放下电话,我狠狠地敲自己的脑袋:林向东,你真没人味啊!

我穿大衣时,洪丽问我去哪儿。我说:我去把良心找回来,离婚协议书我放桌上了。

我结婚八年,她只来过四趟。这次,她来过年,她说:梦里都想着这小兔崽子。说这话时,她已经是个身体虚弱的老太太,再没有年轻时的霸气。她说的小兔崽子是林林,林林却连手都不让她拉。她想亲亲林林,洪丽马上大呼小叫的,说:人嘴最脏了,会有传染病的。她就那样愣在那儿,看看我,又看看林林,然后说:城里的孩子就是金贵,我孙子也成金贵的孩子了,多好!

洪丽给她专门准备了一个碗,吃饭时,她夹给林林的菜都被洪丽挑着放到了桌子上。她在这个家里有些不知所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的飞扬跋扈变成了小心翼翼。终于她说:东子,给我买张回去的票吧,听不见松涛声,我睡不着觉。我跟洪丽闹别扭,怎么就不能让她过完年再走呢?

那天我在外面喝酒回来,洪丽哭着跟我说她给林林倒水,把林林烫着了。我的火上来了,我冲她吼:不是让你啥都别干吗?她站在门前,身子又瘦又矮。她说:东子,我还是回家吧。我醒酒时,她已经不在家里了。

电视里播出了一条早新闻:天黑雪大路滑,无名老太被车撞了,肇事司机逃逸,老太被路人送去医院抢救,老太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甚至连个电话号码都没有。我一眼看到了车祸现场红色的三角兜,那是她来时给我装松子用的。洪丽说:林向东,你去认她咱俩就离婚。我很犹豫,司机逃逸意味着高额的医药费要自己拿,房贷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林林还在学钢琴。

我以为我可以昧着良心等她死,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可是,那样没了良心的日子还会有幸福吗?她养我时,搭上了一辈子的幸福,她比较过这些吗?

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妈,和她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到了她面前,我说:妈,咱回家,咱回林场老家去!

她的手满是老茧,粗粗拉拉的。她的头发都白了,我把脸贴到她的脸上,多少年了,我没再亲吻过她。我轻轻叫着:妈,儿子带你回家。她的眼角一点点渗出泪来,她在等我,她在等我找回雪夜丢失的良心。还好,我来了。

背篓谣

◎吴佳骏

一切从黄昏开始。

风在田野上奔跑。路边的小树,随着风吹的方向,弯了弯腰,又立正了。两只麻雀,站在树枝上,脑袋转来转去,抖擞着羽毛。像两个歌唱家,在表演节目。晚霞铺在西天上,绯红绯红的,仿佛油画家泼洒的颜料,有一种古典的美。田坎上,一条黄狗摇着尾巴,急匆匆朝家赶。风拉长它的影子,看上去,有些流浪的意味。

母亲背着大背篓,走前面;我背着小背篓,走后面。我们总是在本该回家的时候,才上坡。在此之前,母亲和我都有其他事情要做。

农人的日子,不分白昼和日月。

母亲给我的最初印象,即跟一个背篓联系在一起。无论天晴下雨,还是刮风飘雪,她的肩上都背着一个背篓。那个背篓里,不是装满柴火,就是装满野草。由于长期背背篓的缘故,母亲还很年轻的时候,背就驼了。背驼后的母亲,常喊腰椎疼。有时,她背着柴草,在路上走着走着,病突然犯了,疼痛使她直不起腰。遇到这种情况,她也只是靠在土坎上歇一歇,而从未放下过肩上的背篓。

将背篓填满,是母亲的责任。

我们家靠院墙的偏房里,堆满了一屋子的干柴,这些柴全是母亲割回的。割柴是为抵御冬天的寒冷。乡村的冬天,是很难熬的。霜冻常常袭击脆弱的事物,比如一只飞翔的鸟,一只尚在跪乳期的羊羔,一个蹲在墙角失语的老人……他们都需要借助强大的热源,来驱逐内心堆积的风寒。许多个冬天,我都在野地里捡到过被冻死的鸟,我把那些鸟的尸体装入一个纸盒子里,埋在村头的一棵槐树下。每当我从那棵槐树前路过,眼睛就会潮湿。

在乡下,一只鸟是脆弱的,一只羊羔是脆弱的,一个老人是脆弱的。而我并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强大多少。

母亲割回柴火,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和我们的家。

这些干柴,让我对幸福充满渴望和期待。每一根柴,都是一粒火种。火种越多,火焰越旺,屋子越温暖。

被这温暖火光笼罩的,还有我们家的牛和羊。早在入冬以前,母亲就在圈里储备了大量的野草。那些草虽经霜打寒冻,大多已枯萎,但能救牲畜的命。无论是那头牛,还是那只羊,对我们家都有恩。牛为我们耕地犁田,羊为我们攒钱流血,它们的一生,都在为我们作牺牲。母亲没有理由不救它们。

从冬天走出来的人和动物,生命都是耐寒的。

我在母亲的护佑下,渐渐醒事,母亲却在一天天变得瘦弱。疾病潜伏在她的体内,变换着花招折磨她。夜里躺在床上,疼痛使她难以翻身。父亲满山挖草药煎水给她喝,也不奏效。一天夜里,母亲把我叫到床前,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从明天起,你就跟我一起上坡割柴吧,你肩上早晚都得挎上背篓的。”

当晚,父亲就为我编了一个小背篓。

刚开始割柴,我连刀都拿不稳。几刀子下去,柴没割掉,手指却被刀割破了皮,血珠水一样冒出来,疼得我又哭又喊。母亲见状,并不理会。只是摘来几片草叶,擦掉我手上的血迹,细声说:“小心点,过一会儿就不痛了。”说完,又埋头割柴去了。她一边割,一边观察我的动静,满脸愧疚。

事实上,我的小背篓,每次都是母亲帮我填满的。单靠我自己,根本不可能把背篓填满。这一点,母亲是清楚的。她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想让我过早地认识人生罢了。

记得那年我大概七岁,跟着母亲上坡割草。初冬的绵雨,使山道一片泥泞。田野和远山,都被雨水泡软了,潮湿、虚幻,了无活力。地上的草,多半干了苗。尚存绿意的,也被雨水淋湿,趴在地上,像在对哺育它们的土地忏悔。母亲带着我,从这个山坡走到那个山坡,几乎找不到要割的草。她沉默着,一脸沮丧。直到天将黑时,我们才割得大半背篓草,朝家走。因我人小,走路不稳,且脚底打滑,几次跌倒,周身溅满泥浆。母亲为搀扶我,也数次跌滑,崴了脚。我赌气,站在路上哭着不走。雨淅淅沥沥下着,打湿我们的衣服和头发。眼看天就要黑了,母亲焦急地拢拢头发,然后,用衣袖抹去我脸上的水珠,牵着我的手说:“孩子,走吧,跟着我的脚印走,这样就不会跌倒了。”我踩着母亲的脚印,一步步试着朝前走。我的脚印印在母亲的脚印上,母亲的脚印引领着我的脚印,像一个个路标,又似一串生命的印痕。

为让我跟上脚步,走得更稳,母亲故意放慢速度,步子迈得很小。我们小心翼翼地跨过一个个水坑,一个个泥潭,果然,我没再跌倒。母亲见我愁眉舒展,越走越轻快,便放开了牵我的手。她说:“我不能牵你一辈子,再烂的路,都得自己走啊。”她一边走一边还教我唱童谣:“小背篓,挂肩上,圆圆的口子似玉缸。装柴火,装太阳;装青草,装月亮,装满童年的梦想……”

就这样,我跟着母亲的脚印,唱着她教的歌谣,从童年走向了青年。

等到我终于能够独自填满背篓的时候,父母却又在开始忙着比割草或割柴更重要的事情。那几年,庄稼减产,瘟疫肆虐。粮仓里储存的粮食,填饱我们一家人的肚子都难。母亲养的猪或羊,还是幼崽时,即染疾夭亡。家里债台高筑,天天都有人上门催债,闹得父母苦痛不堪,我也因此不得安宁。

父亲时常坐在田坎上,抽闷烟,沉默得像他身旁的锄头。他已经没有多少话说了,他早把心里想说的话,通过劳动,秘密地告诉了大地,大地上的禾苗、麦子、高粱和大豆……母亲则躬着身子,在田里拔草。只有将野草除尽,种子才可能长得根正苗壮。种子长壮了,籽实饱满了,我才不挨饿,母亲才不挨饿,父亲才不挨饿,我们全家人才不挨饿。

落日下,我看见一颗颗受累的灵魂,像故乡一样脆弱。

我一直试图摆脱背篓的重压。

多年后的一个黄昏,我背着一个帆布口袋,沿着村头那条崎岖的山路,走向了远方。口袋里,装着母亲亲手为我做的一双布鞋和几个干硬的馒头。在离开家的那些日子,我躲在别人的城市里,像一只蚂蚁,爬行着生活。白天,我到工地上帮人抬沙,提灰桶。替人抄海报,散发传单。风里奔雨里跑,饿了,买两个馒头或一袋方便面充饥。渴了,跑到厕所旁的自来水龙头下接水喝。夜晚,就坐在街边的路灯下看书,学文化。直到街上游人散去,我才拖着困倦的身躯,回住处休息。有时看书太久,我趴在街边的台阶上睡着了,醒来,披一身露水,周身冷得哆嗦。寂寂大街,空无一人,心中悲戚顿生,眼泪夺眶而出。每每如斯,我便深切思念故乡,思念父母,耳边就会响起母亲曾教我唱的歌谣来。那支童谣,成了我生命中最美的乐章。在我孤独失意时,乐章就会奏响,给我抚慰和力量,勇气和希望。

没想到,我摆脱了一个背篓,背篓却变了一种形式,压在我的身上。

不过,跟以前相比,我的承受能力更强了。我没有被肩上的重负压垮——如今,我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母亲也没有被她肩上的重负压垮——她一生都在与肩上的背篓抗争,与命运抗争。最终,她获得了火焰和阳光,成了我们家的脊梁,一个村庄的脊梁。

但我清楚,我虽身处城市,根,仍在乡下。我人生的来路,还得在母亲的脚印里去寻找。

母亲是故乡的缩影。

今年春节,我回到老家,与母亲并肩坐在山坡的草坪上,晚风撩起她花白的头发,落日的余晖照在她沧桑的脸上,安静而祥和。“妈,你还记得曾经教我唱的那支歌吗?”我问。她抬头望望天,良久,才张开漏风的嘴唱道:“小背篓,挂肩上,圆圆的口子似玉缸。装柴火,装太阳;装青草,装月亮,装满童年的梦想……”

歌声跟随晚风,传遍山川和旷野,飘向时间和永恒。一种消逝的力量,重新在我们心里复活了。

我们一边唱歌,一边看着落日慢慢地从西天上坠落。当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被暮色吞噬,我和母亲紧紧抱在一起,眼里同时闪着泪花。

在布达拉的凝视之下

◎祖文

他和她这辈子都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能在布达拉宫广场上举行一次婚礼。

这个心愿,一直在他们的内心隐藏了整整四十年。

那时,他和她,都是单位上研究藏文化的骨干。他主要研究藏族风俗,她主要研究藏族历史。

他和她的结合,完全就是因为布达拉宫。

那时,她刚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有一个有关布达拉宫的谜团一直未能解开。她冥思苦想了好久,都是没有一点头绪。正当她准备亲自起程到西藏的时候,有人跟她说,不妨问问他。于是,她就去问了。一问,他还真的知道。这样,两人就认识了。

认识后,两人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并决定尽快结婚。他们决定去旅行结婚,目的地就是布达拉宫。那时旅行结婚还是一个新鲜事物,周围的人听说后都感觉非常的稀奇。没多久,大家就都知道了。两人兴冲冲地做好了去西藏的准备,哪知,刚要动身,文化大革命爆发,有人马上揭发,说他们想到西藏去搞破坏活动。两人就同时被立即收押。

文化大革命一搞就是十年。在这十年里,两人历经磨难,受尽折磨。但彼此之间,因为一个共同的梦,所以就还是一直在以对方的存在作为自己继续支撑下去的理由。终于,两人都坚持了下来。

这时,他和她都已人到中年。但彼此对对方,却依然是十年前那样的感觉。于是,他和她再次准备结婚,地点依然是布达拉宫。

但那时国内的人才匮乏。两人一落实政策之后,都马上成了本单位的业务骨干。在他们把到西藏的事刚又准备好之后,他的单位下了一份文件,通知他立即到国外的一所大学进修三年。

这样,他就到了国外。在国外三年,他的研究成果得到了同行的一致认可。期满,他被一所全世界都著名的大学邀请,到该校任教。后来,他又把她接了出去。

这样,他们就一直和布达拉宫,渐行渐远。

但是,两人的心里,却一直都有一个没有任何改变的梦。这个梦,一直延续到了四十年后。

四十年后,两人都老了。他和她,都成了著作等身的著名学者。两人的研究成果,基本上全是围绕着西藏来开展的。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受到了大家的尊重。

后来的一天,某文化中心举办活动,邀请两人出席。出席时,两人都已是白发苍苍了。在请两人致辞后,主办方搞了一个观众提问。后来,就有人问了,说,二老一直在研究西藏,那请问,你们亲自到西藏去过没有?

两人一听,顿时面面相觑。

活动完成后,两人回到了家。在家里,对视良久,终于,他和她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第二天,两人就买了回国内的机票。

一到国内,他们就听说,青藏铁路开通了。

他们一听,就立即决定,乘火车进藏。

来接他们的人一听,都不同意。说是乘火车进藏,时间太久,两人现在的身体,有可能受不了旅途的劳累,不如直接乘飞机到拉萨,又快又便捷。但二老都摇了摇头。

这样,他们登上了开往拉萨的火车。

火车一路前行,两人就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他们的眼睛,从唐古拉山到藏北草原,从可可西里到措那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们能看到的高原上的任何一点事物。

但他们的终极目标,却依然是布达拉宫。

49个小时后,他们到了拉萨。

同行的人说二老刚到高原,恐怕适应不了高原气候,建议先休息两天。二老均摇了摇头。于是,马上找车,径直到了布达拉宫广场。

甫一到广场,两人就立即被布达拉宫雄伟的气势给迷住了!他和她,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感觉对方的掌心,都流出了涔涔的汗。他们都明白,这是激动的汗。

这时,广场上响起了婚礼进行曲。这是随行人员安排的。

而他,则身着燕尾服,挽着身着白色婚纱的她,在广场上缓缓行进。

在火车刚到拉萨时,她就已经换上了婚纱。这套婚纱,她已经准备了整整四十年!

两人手挽着手,深情地对视,感觉四十年的往事,还历历在目。

突然,她的脸色苍白,急剧地咳了起来。他连忙扶住了她,她头一偏,一口浓浓的鲜血猛地喷到了他的身上。

随行的人马上叫车。他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大家都怔怔地看着他。

婚礼进行曲还在继续。而她,则慢慢地倒在了他的臂弯内,渐渐地一动不动。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她的脸,则始终都带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他看着她,轻轻地在她苍白的额头上印上了深深的一吻。

半个月前,在国外,他在一个心脏病手术室外守了整整三天。后来,手术室门开了,医生无奈地向他摇了摇头,说手术并不成功,患者剩下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五天了。

她的身体一直很弱。在四十年前,他就知道,她有先天性心脏病。而这种病,是不宜到高原的。

他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布达拉宫就在他们的身旁,默默地凝视着他们,见证着他和她的爱情。

那是父亲派来的天使

◎李远

我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因此,对雨季总是情有独钟,喜欢在雨中漫步沉思,让点点雨滴打湿我的思绪,让片片涟漪唤醒我的记忆。于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我利用到县城办事的间隙,顺便拐回到老家一趟,想去看看父亲。因为,自己最近总是做梦,又梦见父亲的样子……

父亲的坟前,杂草丛生,随风而动,寂寞无伴,默默无语。父亲,在荒凉广阔田野的陪伴下,在蒙蒙细雨的笼罩下,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孤零零地永远长眠在这里。多少次,我在梦里呼你唤你,想你念你,还有盼你等你,可就是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你的样子。我无助地抬起头,仰望广袤昏暗的苍穹,心情简直悲凉到了极点。还没开始给父亲磕头叩首,眼泪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一次又一次点燃纸钱,看着它在我面前袅袅升起慢慢燃尽,开始对父亲喋喋不休地喃喃细语。我拼命地抽着香烟,极力想找寻那些温暖而揪心的记忆,恍惚中满目都是你的影子。父亲,没有我陪伴左右的日子,你感到孤独寂寞吗?你在那边的世界里,也会想念惦记着我们吗?你的凝望无语,再次刺疼了我的伤痛和眼睛,我的酸楚泪滴,扰乱了我的情感和思绪,随雨,随风,随我自己,漫天飞舞……

老家离县城还有一段距离,到县城后,还需乘车才可以到家,回去的客车,很频繁,也很方便,再晚我也不用担心。因为明天还有其他要办的紧要事情,所以,我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县城。随着夜色的渐渐降临,父亲,我真的该走了。我恋恋不舍告别了父亲,焦急地站在路旁,开始等车。谁知左等右等,回县城的客车迟迟仍不见过来。于是,我的心情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心里开始诅咒痛恨这烦人的雨季。

正当我翘首企盼苦苦等待的时候,不经意间,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前方退回到我的面前,停了下来,紧接着车窗摇下,露出一个陌生的面孔,上下将我仔细打量一番后,开始说话:“兄弟,是回县城吗?来吧,我送你一程。”我真的有些吃惊和诧异,也在脑海中记忆深处不停地找寻和思考,想去找到关于此人点滴以及熟悉的信息,以及我可以堂而皇之乘车的理由。可我不能欺骗自己的眼睛和记忆,我的脑海始终一片空白。“来吧,顺路,上来吧。”他见我迟疑不决,又接着说。

抬头看看不知何时又开始哩哩啦啦下雨的天空,以及越来越浓的夜色,尽管我的身上还多少有些钱财,可我此时似乎真的毫无选择。我当时直觉就是他也许是回县城,顺便想挣点外快,可我又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顿时也就否定了自己荒诞怪异的想法,去县城充其量也就三元钱,他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的。当时的情形和景况,让我根本也来不及细想和考虑,就硬着头皮一头扎进车里,顺势坐在副驾驶座上。上车后,我乘他发动车子的瞬间,假装回头擦拭额前的雨水,顺便扭头看看后面还有没有其余的人,还好,就我们两个人,于是,我的心里这才渐渐放心。

看样子,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不善与人交流的人。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他开自己的车,我的脑海全是过去和父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不知为什么,总是想哭,似乎只有后面的靠背,是我此时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快到县城的时候,我的心里瞬时开始充满了感激,慌忙掏出十元钱,有些愧疚地递给他:“谢谢你,要不是搭你的车,我恐怕今晚也就回不去了。”他连看都没看,继续熟练地开着车:“不用,不用,反正是顺路,没关系的。”于是,我就把钱放在车窗前,现在是市场经济,我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估计也没有免费可以乘坐的轿车,起码,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要不然,我的心会不安的。

到了县城,他找个合适的位置,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拿起那十元钱,一再坚持并塞进我的手里。我真的有些纳闷,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想从他的脸上和眼神中找到合理可以接受的答案。见我有些木讷的样子,他笑了,笑容很憨厚,也很灿烂无比:“看你焦急等车的样子,就知道你一定有急事,所以,我应该送你一程,不用客气,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车影,我真有点恨自己的小鸡肚肠,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真的是一位好人,也许这只不过是他平时乐善好施一贯的作风而已。也许是他从我纸钱飘舞轻落的头上,从我沾满厚厚泥巴的鞋上,从我留有泥巴痕迹的双膝上,以及从我红肿的眼睛里……看出我的伤感和凄凉,而同情帮助我,但也请允许我相信:他就是父亲派来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