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吃药吧。”
“好。”
“吃药呀。”
“好。”
“先吃药啊。”
凉夏反复催促,外婆才取下老花镜,放下手里的合唱谱子,端起倒在硕大瓷碗里的浓稠中药,飞快地喝完,然后去厨房的水池边把碗冲洗干净放回碗橱里。
久而久之,白瓷碗里都有了冲不掉的药渣气味。
外婆很固执,腿脚稍稍好些之后便坚持要自己走动,并不让凉夏多做什么。
凉夏趴在饭桌上独自吃晚饭,静静注视外婆一系列重复的动作。有时她会打开床头那个抽屉,翻出一些东西来,有时会闭目养神等待邻居来看她,有时继续对着谱子小声唱歌。
凉夏都快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就独自吃晚饭了,因为连一粒米饭都会破坏外婆的血糖让一切变得难以预料。
突然,外婆说,“等有机会,带你回江南看看家里的祖屋。后山有一大片梨园,也有桃树出门就是水。四月天里,满山遍野都是白色和红色的花瓣,铺了一山又一山……等你中考完那个暑假,带你回去,不然还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了。”
那么外婆曾经说起的老宅应该是那里了吧。她一直以为这个家一切的历史都起源于那座早已被拆除的日式住屋。
“还有人住吗?怎么都没有见亲戚走动过?”
“爸爸妈妈他们回去过吗?怎么从来都没有说起过啊?”
“长什么样子?”
凉夏的情绪即刻被调动起来,想起读过的诗句,“你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于是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迢递”。
她跑去外婆跟前做好了听那“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的打算,可是外婆没有再说更多。
而那个关于古镇水乡与祖屋的模煳形象却落地生根,凉夏在自行车的后座与昭阳说起,昭阳从中听出她对任何事情都未曾有过的丰沛情绪。
自那天的“跟踪”起,昭阳每天放了学骑车载她去取药,再送她回家。而那条狭长里弄则成了秘而不宣的信道,通往铺张的河面,堤坝,码头。凉夏就坐在那里,看简陋而庞大的渡船度人车一同过河,来来回回。昭阳则在一边抓拍卷烟的老伯,光腚的孩子,渔船上升起的炊烟。
“我从来没有见过长江,长江的水也是这样吗?”
“你要是回老家去,我就把相机给你,你去拍照片回来给我看。书里的江南是每个人的好梦,我爸爸去过,他说很美。”
昭阳说完继续蹲在堤坝上,透过镜头捕捉渐渐沉落的天光,“在北京的夏天,晚上八点差不多天色是现在这样。”
“唔,那可以睡觉的时间好少。”凉夏抱着膝打趣他,“如果我是你,我就每天都会拍同一张照片,同一片天空同一片树冠,每天一张,等你拍齐三百六十五张,再看时间到底是怎么变迁的,这多么神奇。
“或者你也可以每天给自己拍一张照片,不然谁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天开始变成一个老年人,是从眼睛,还是额头,或是脖子。”
“好主意,以后我们可以做主题摄影展。”昭阳的脸上果真浮现了深思的神情。
那个时候他们的阅读范围还那样有限,不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西方现代艺术家们如何与死人合影,拍摄坍圮的住屋与残缺的角落,为自己的小想法简直雀跃不已。
而快乐,也实在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却又是一带而过无从捕风捉影的事情。
于是昭阳就每天都给凉夏拍一张照片当做实践,在大坝上专门用碎石画了脚印,昭阳就蹲在那里,一样的天水,凉夏也极其配合做出一样的表情。
凉夏偶然说起给澹苒听,澹苒笑着笑着却哭了出来。
那天昭阳参加篮球赛,打控球后卫,太多女生在场边借着集体勇气喊他的名字,凉夏不去凑热闹,找澹苒跷了自习去喝西米露。
冷饮店在杂乱的小巷子里,只有一小台电扇左右摇摆着脑袋,初三的晚自习时间,几乎没有什么人光顾了。
凉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澹苒聊起昭阳,而且一说就说了这么多,澹苒说,“只有幸福才是不由自主愿意和别人分享的,我羡慕你呢。”
“不是就要中考了么,中考过了你不就能又和他在一所学校了么。”
“可是你知道有种东西叫希望还有种东西叫绝望么,明知最后要分开,还要去靠近,我这是给自己找别扭。”澹苒也是早慧的女孩子,是升旗仪式上穿千篇一律的校服都能一眼被认出来的美,有时凉夏从她的脸上会看到许多漂泊不定的东西,和根植其中的一些坚定。
所以,这是凉夏第一次看见澹苒哭出来,后来她听王菲的歌才能明白那一句“从开始哭着嫉妒,到最后笑着羡慕”,可是,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这场谈话被昭阳的到来打断,他光着上身,湿透的球衣搭在肩上,单脚着地支着自行车出现在破败的推拉门边,“凉夏,回家。”
凉夏满脸的嫌弃跳上后座,说你把衣服穿上成么,汗都吹我身上来了。
昭阳瞥了她一眼,突然踩上车蹬飞快地骑开去,在凉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越过了一个上坡,直直地冲了下去。
裹挟着热浪的风瞬间扑面而来,昭阳张开双臂,凉夏轻轻惊叫了起来。
在告别的路口,两人约了晚上出来散步。其实根本不用约,外婆总是早早和邻居出门锻炼,凉夏做了习题就跑出去,穿过那条狭窄的马路,去敲昭阳卧室布满钢筋条的窗子。
在这样的时候,昭阳总是很羡慕父母不在身边的凉夏,不需要编造各种圆满不了的借口逃开父母的询问与追踪。
如果不是第一次近在眼前的离别,他们或许都忘了这时光太过快乐而接近虚假。
这离别,是澹苒的赠与。
中考结束的当天,澹苒找凉夏和昭阳一起吃饭,在一家火锅城里,点了满满一桌生菜鲜肉围绕沸腾的哄锅蠢蠢欲动。澹苒自己要了啤酒,给凉夏和昭阳点了橙汁。
“我可是去二中等你俩了。”这是澹苒喝下第一杯酒的第一句话。
“我考出来就用磁卡电话打给他,说我能考上,谢谢你的复习资料。他说挺好的。就挂了。”这是澹苒喝下第二杯酒说的话。
“如果明年你们没来二中,那我也不会和你们再联系。离别是最痛苦的事了,你看毕业的时候我们班的女生哭得稀里哗啦的,可是既然要分开,那就不要留情分,牵挂什么的最恶心了。”这是澹苒对瓶吹时说的话。
凉夏和昭阳在一边只有面面相觑与点头的分。
那一天的澹苒瘦削的身子穿着黑色的吊带与牛仔短裤,偷偷打的耳洞终于能够挂上硕大耳环。凉夏从她仰头一饮而尽的样子里看到了纵身而决绝的美艳,需要时光埋葬或盛放。
只是此时此刻,他们能够明白澹苒,却不能够设身处地。
其实菜还没有怎么吃下去,澹苒便明显喝多了,离开的路上坐在昭阳自行车的后座上,凉夏扶着,昭阳推着,走过寂静公路边的居民区时,她还迷迷煳煳地抬起手,“你看你看,他就住在那里,我每天都要经过啊。”
而后她便在自家楼下使劲吐起来,仿佛要连同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并且开始闹着不愿意回家。
在拉扯争执的过程中,澹苒一把拉过昭阳的相机,把长长的胶卷扯了出来,像被抽出的回忆一样,一格一格在黑夜里闪过去。就在这个安静的瞬间,凉夏突然明白,澹苒就是想喝醉,没有其他的理由。
澹苒的父母暂时回了上海,在把澹苒送回空旷的家里后,昭阳和凉夏蹲在地上收十拉扯曝光的胶卷。
“所有的伟业都害怕意外啊,我在北京常常就想万一有个大地震那些什么红墙绿瓦历史遗迹还不都是片甲不留。”
凉夏也觉得很可惜,把那些胶卷卷起来塞进自己的包里,“多脆弱啊。”
于是,在这不幸的曝光之后,他们便没有再将那个“艺术理想”进行下去,昭阳的父母也不再让昭阳挂着相机随处晃荡,毕竟中考还是重要的。以致到最后,昭阳只有凉夏唯一的一张照片——最开始那张微露讶异的面孔,有单薄的纯真。
他们都没有澹苒的照片,而澹苒就像她说的一样,在新的学期新的学校里沉默等待,从未回来看过他们或者联系他们。
有时凉夏会和昭阳开玩笑说,“澹苒那么决绝,要是有一天有人告诉我她杀了人,放了火,我都不会有一点吃惊。”
“我看只有你才有这种想法。”
嘻嘻闹闹间,蜿蜒路途成了习性,忘记有一天会各自离开,会不再回来,会不再陪伴不再等待,便不再急于用还要冲洗晾干的照片来保存对彼此的记忆。凉夏就这么在昭阳那辆自行车的后座晃悠着并不比其他女生纤细好看的双腿,晃过了冬去春来,晃到了父母表情惊愕地站在他们的面前。
她以往常姿态轻轻跳下地来,和昭阳说明天见,依旧是少女流转的明媚目光,而昭阳转身骑过马路,父亲抬起手狠狠给了凉夏一巴掌,凉夏下意识攥紧了拎着中药的右手。瞬间三个人都僵在了路边,没有人开口,亦没有人挪动。
那一巴掌昭阳听得清清楚楚,眼前仿佛浮现起凉夏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可是他不能回头,只能往家里的方向走去,想象凉夏跟随父母沉闷地走近巷弄,走过满墙的爬山虎,走进那方小院。
外婆照旧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弯着腰料理院子里的兰花,君子兰,吊兰,石兰,还有凉夏最喜欢的两盆蝴蝶兰,葱郁而清净。三个人沉闷地推开院门时,外婆没有抬头,只说了句饭在桌上,对凉夏父母的突然到来以及阴沉沉的气氛没有丝毫在意。
凉夏飞快丢掉书包回到卧室,锁上门横陈在床上,看挨着窗户的写字台上昏黄光线一点一点缓慢移动,任父母在门外拼命敲打苦口婆心。
他们亲眼目睹的一切更坚定了要带走凉夏的信念。这是自由散漫堕落缺乏管教的最有利证据。而更令他们可气的是凉夏丝毫没有羞愧的样子。
“她这样下去不行的,这不是你看管不严,这就是不在父母身边所以任意妄为的结果。”
“凉夏你出来,我们好好谈谈。”
“这么关键的一年,你不要弄的老师来找你外婆,外婆这么老了还要替你丢人。”
而外婆,只把喷壶放在窗台上,说了句,“你能管得了她,我也就能管得了你了。”
外屋霎时一阵沉默,而后又是妈妈的声音,“妈这不一样,她现在那么关键的时候。”
凉夏心里有好多话,可是索性闭上眼睛,只管听父母据理力争,外婆只答,行,好,嗯,再没有多余的字句。
好像每一次父母回来,讨论到这个问题,她都是保持这个姿态,仿佛他们讨论的不过是一件物品的去留,甚至那物品也不叫做凉夏。她只是自顾自地睡觉,做各种无法揣摩的梦,醒来然后再睡着,直到一切都停息,否则她就无法醒来。至于他们说些什么,她从来不关心。
这些天里,凉夏总觉得家里多了人一样,吃饭睡觉全都不习惯。妈妈每天在校门口接她,并四处张望寻找共犯少年的踪影,让她心里彻头彻尾全是恼火。两个人在路上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保持着半米远的距离一起走回家去。
这些时候,昭阳都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在后面,他知道他不应该给凉夏找麻烦,因为他明白与父母之间会有多么麻烦。
而最后妥协的依然还是父母。第五天的晚饭,妈妈看着凉夏说,“让你继续在这念书也可以,但是不许跟那个男孩子往来太多,我明天去找你们班主任,如果你们再这样我直接去找他家里人了。”
凉夏却不吭声,很想欠揍地说一句刚学会的英语who cares,她才不关心呢,只是舔了舔嘴唇,继续吃饭。
5、
她关心更多无关紧要的东西,譬如次日寻常清晨,她走到学校门口,接到路边的腼腆姑娘塞到她手上的一本宣传册。四时西湖,斑斓水色,仿佛心里的一个角落被一束白光轻轻照亮。这瞬间降临的指引,她能够轻易捕捉,领会而后决定。
整个早读,她都在专心致志地看这本极薄的手册,滤光处理过的图片,恰好呈现了某种更接近本质的状态。于是她抓起零点五毫米黑色签字笔,在招生信息旁边写上“我想考这个高中看风景”抬手丢到前座昭阳的桌上。
没有人能够预见,偶然兴起的逃跑之心便延伸出之后旷日持久的流离失所。
在昭阳埋下头看宣传册时,凉夏看到妈妈从办公室出来在窗外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也许是在等她招手再见,也许只是想看看她上课的样子。
谁知道呢?她看着妈妈转身离开,趴到桌子上继续做梦。
好梦被班主任打断,在教室门口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凉夏身上,“凉夏来,你和苏兰换下位置。”
大家包括苏兰都有些莫名其妙,随即便都自然而然告诉自己,凉夏成绩好,老师又把她往前调了,谁让苏兰上次月考名次往下掉了呢。
可是真相,或许只有三个人心里最清楚。
老师满意地走出去,凉夏和昭阳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而后翻开历史书,重庆白色恐怖笼罩下共产党员们的地下活动,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可是他们再也不能放学之后肆无忌惮地一起回家,但是谣言还是渐渐风起,于是凉夏很恶毒地想大概老师也安插了不少眼线,可是十几岁的孩子,谁也不是能够死守秘密的那一个。
当然这并不妨碍晚上凉夏依然去找昭阳散步,看到撒欢的小狗还要死死拽住昭阳的袖子,偶尔说起到底谁会是散播流言的那个人。
想来想去他们把人物锁定为苏兰,昭阳说你想怎么报复她啊?凉夏则摇摇头,她自然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在人家的书上乱涂乱画,并且有过小时候的教训,她知道什么时候都会有这样的角色登台露脸,她一点也不意外,所以她看着昭阳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报复所有人。”
于是那一季最寒冷的仲冬,春天好像近在咫尺又迟迟不肯驱散风雪与严寒,就是那样的天气,这样一个周五的晚上,凉夏小心翼翼地架了梯子,翻过并不高的院墙。只背了书包,带着铅笔,圆珠笔和透明胶以及整套的尺子和为数不多的现金。昭阳握着提前买好的去杭州的夜班火车票,拿了一只手电等在路边。会合之后他们便一起飞奔,在十字路口拦车,被莫名的兴奋所驱使。
跑夜车的司机不断从后视镜里看两个孩子,心里断是有疑问和揣测,又或许想到家中同龄的女儿。有细碎的雪花夹着雨水落下来,落在车窗上一点点融化,凉夏就不断催促司机快些,再快些。
次日清晨,沿途的雪花彻底在江南氤氲的半空瓦解成雨水,昭阳站起来,用力把车窗拉了拉,斑驳雨水在并不干净的玻璃上划出清晰痕迹。凉夏紧紧贴着车窗,窗外被风吹乱的雨水滤出了一个褶皱而鲜艳的世界。
六点到达,九点考试。他们在同一个考场的最前面和最后面。
考完出来昭阳问凉夏,“每次考完他们找你对答案你不搭理,是因为怕影响之后的考试么?”
凉夏摇头,“因为我真的记不住任何一道考题和我写的答案。”
“你还真洒脱,记不住所有的事情也许会比较长寿吧。”
夜车与马不停蹄的考试让两个少年实在太困倦,本是想依着俗套的顺序,看一看西湖,找找三潭印月,苏堤残雪,却在岸边的长椅上靠在一起睡着了。凉夏的耳边始终有起起伏伏的水声擦过,汩汩流淌,视线模煳,有尚未宽厚的肩膀承接她一团混乱的脑袋。后来,这声音再没有离开过她的梦境,仿若召唤。
潦草回到家以后,外婆正在发烧,并没有说担心的话亦无责备。而凉夏才勐然意识到,外婆禁不住她的折腾了,她都要忘了。
而再回学校,虽则只是两日任性全与他人无碍,可面对老师,同学,流言蜚语更加汹涌,只是凉夏却越发自在,就像她对昭阳说的,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报复,由此获得某种快意,所以考试的结果早已不重要了。
“你要我怎么和你妈妈交代?你外婆年纪这么大了,你怎么忍心刺激她。凉夏你到底懂不懂事,你什么时候才能董事?不要以为自己成绩好就能为所欲为!自己管不住自己那就别不服长辈来管你!”班主任把眼镜摔在一摞厚厚的练习册上,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由镜片聚焦成好看的光圈。
凉夏的注意力被这光圈吸引,不觉又笑了,从小到大,凉夏在被训斥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学会严肃对待,也不觉得有任何事情值得疾言厉色上纲上线,不掉血不掉肉的又是何必,“下周要是没考第一你随便打我妈电话,我不知道她电话,不过你肯定知道。”
每次的谈话总是到这里就进行不下去,班主任向来知道凉夏,软磨硬泡对她都起不了做用,于是她所能做的,就是在凉夏离开办公室之后,拨通了昭阳父母的电话。
所以,当时间风平浪静地就过渡到暮春,过渡到他们都快要忘记他们做过一些疯狂的不计较后果的事情时,微暖起来的午后,他们一起收到同样信封的快件,在身边同学投注来的关注中收到截然不同的结果。
凉夏考上,昭阳落榜。而这结果却蕴藏了更多的可能。
昭阳把快件收进书包里,对凉夏说,“爸妈要回北京了。如果我考上,倒是可以和他们据理力争一下去寄宿,现在,只能回北京了。”
凉夏“哦”了一声,说,“那我或许也不去了。”
那天放学,凉夏又跳上了昭阳的单车,距离他们上一次去淮河边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既然你要离开了,那么还有什么更多可以在乎呢?老师的监控,同学的窥探,长辈的叮嘱,在他们还未尝想象的地理分割面前,都可以再做一次任意的赌注。这一刻,在细细碎碎的树影下,凉夏想起了澹苒,她和昭阳一样都好像被捆绑了定时炸弹,随时准备从她眼前烟消云散,所以决绝告别或许才是对他人最大的仁慈。
暖起来的天气,水位也渐渐上涨,漫过枯涸了一冬的滩涂,水面也有浮光掠影的温柔。昭阳席地而坐,“死也不给我相机,再没有机会拍一拍了。”
“我不是还在吗,以后我来拍,拍了给你看。”
而后来往的船只拉响暮色下的汽笛,淹没了他们许许多多的话语,可是夕阳的暖黄光线穿越云层落在水面的时候,吹拂起来怎么全是悲伤的心情呢。
“为什么?不是很想去看风景的吗?不是不想困在这里吗?”
“外婆现在总是发烧呢。”
“那以后来北京吧,不要学澹苒,我们保持联系。”
“现在就要说告别吗?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凉夏并不知道,唇齿间蹦出的放弃,思虑,是心里存了不自知的牵挂,与这个城市最不可挣脱的连接,心甘情愿裹足不前。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这关联会切断得干干净净,用力把她推开,推进另一片天地。
习惯了中药气味的凉夏对医院弥漫来苏水味的走廊颇不适应。每天面无表情邋遢不已地坐在重症监护病房外,抱着浅绿色的保温饭桶,冷却倒掉再装满。她想也许她从此再也看不见外婆了。看不见布满眼角的长长鱼尾纹,听不见终日哼唱的小曲。
她不愿意这样想,却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划根火柴找幻象来自慰。
父母匆忙赶到,提着军绿色的行李包直奔医院,与医生急切交涉。而凉夏就坐在一边,紧紧贴着病房的墙壁,外婆就在冰冷墙壁的另一边。她能够想象那些遍布身体的导管,没有温度的液体,和外婆枯瘦的手指。
凉夏终于能够站在床前再看到外婆,闭着眼睛,床头的仪器显示还有呼吸与心跳。突然,她觉得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剧本,她负责承担自己的角色,被操控着表演。她想她之所以会去考那所杭州的高中,一定与外婆有关。
父母催她回校上课,准备近在眼前的中考。凉夏执意不肯,“我要去杭州上学,我去杭州。”无论父母如何急切,她都不再说话,只用摇头回答。当她闭上眼睛,只有一泓冬日苍白湖水和欲飞的蝴蝶兰。此刻,她前所未有地要相信命运之轮的旋转,而不是听从其他的任何人。
因而当外婆终于没能够再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就被蒙上白色床单推向太平间的时候,凉夏慢慢跟在后面,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
葬礼当天,是中考的日子,那些几乎都要忘记长相的亲戚悉数聚齐,当死亡等于团圆的理由,凉夏就谁也不想见了。
她没有去考试也没有去殡仪馆,而是在外婆的屋里整理遗物。她相信,他们都不是那个能够让外婆继续活下去的人,只有她,只有在她的血液里,外婆才会与她共同存在,在很久以后陪她再死一次。
床头抽屉的钥匙,外婆住院前放在了枕头边,就像所有的生命都有最后的预言一样,外婆或许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够回到这狭小的房间来守护自己的宝藏了。凉夏轻轻转动锁孔,对于这些外婆从不提及的“秘密”,已经没有了幼时的好奇心。
她终于触碰到了这秘密的内核,那是外婆曾经的一生。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16开笔记本,黑白照片,信件,祖屋的钥匙,以及那张《梁祝》的CD也被锁在了这里。
那是外婆的日记,写下的诗歌,十六岁时候的同学录,与外公的结婚照,照片上年轻的外公架着周正的眼镜有挺拔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他所拥有的穆斯林外贸在凉夏的脸上已经无从寻觅。那张唱片是婚礼曾使用过的音乐。外婆口中的祖屋,在压箱底的黑白照片里显得高大而静默,马头墙,水墨色的四壁,还有阶前的细水长流,竹筏长桥。
她粗粗地翻看,便看到了悲喜咏叹,潮汐涨落。原来,外婆一生的悲喜爱恨早在很久以前就悉数用尽了,在她不可能看到的时光辗转里。
若有一天,自己也在时光里老去了容颜和心思,能不能留下这一屉的回忆却生生地都吞咽下去,烧成灰土也不再提及。
她合起来,不着急去翻看那些在岁月里褪色成了黑白的记忆,如果命运前来驱遣,那么终有一天她会有时间有心境坐在一个角落里用近乎虔诚的心翻开这属于古老而庞大家族的一页一页。
她对昭阳说,“我们在彼此这里都得不到谅解,所以我不会跟他们一起生活,我要去杭州。”言语全然是超出年龄的冷静,是深思熟虑不可妥协的结论。
“你要不要给澹苒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都去不了二中了。”
凉夏摇头,这是澹苒同样不希望的吧。
当然这离开的过程却没有那么干脆利落,简直是耗损心神的一场战役,凉夏甚至一度整天整天地不回家,或者一回去就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哭闹,绝食,用尽所有自己身上原本没有的无赖模样,对父母的一切言行充耳不闻。
许多个夜晚,她坐在昭阳的窗子下面,昭阳偷偷打开窗隔着钢筋条与她小声说话。有时塞给她一些糖果,都是爷爷奶奶自北京寄来给他。远处广场歌舞正浓,地面散发白日残留的热气,凉夏背靠着粗糙墙壁,有时能够蓦然瞥见绝美的月光。
昭阳离开的那天,就有这样潺潺的月光。一整天的雨水过后,云朵之上的天空是深透的墨蓝色,只是夏夜空气却没有随之清朗起来,焦灼浓重得化不开。昭阳关上窗子前急切地说回去要搬家了我会往你的学校写信告诉你地址,而后“咔嗒”锁上了老式的插销。
凉夏把这句承诺一般的话揣进了心里,踩着啪嗒啪嗒的人字拖别进了墙根,看着黑暗中的一家人拖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离开。
她也紧跟着拦了一辆车疾驰开去。而她并不是要去目送昭阳。她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在外婆墓碑旁边的草丛里,有微弱亮光飞舞闪烁,一团一团明灭在草木与腐朽泥土芳香里。借着公墓里的微弱光线,她能够辨认清楚这合葬的墓碑上的隶书。公墓另一边的福利院里有孩童随风琴唱起童谣。
她想起读过的书里,三毛用双手给荷西来挖墓穴,磨破的皮肤与血液混进泥土,用破损的手指一遍一遍描画荷西的名字。没有永远不凋零花朵,只有永远的死亡。这永恒的失去,该是怎样的一种痛。当初外婆眼看着空出来的半方墓穴和碑上的半尺空白,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心情,和她此刻的一定也不相同。
对生命持何种态度才能对死亡的存在缺乏浮想和恐惧。在禹王山公墓里,凉夏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个无比形而上的问题,随即感到无聊透顶,于是开始仔细观察那些萤火虫。
或许那是母亲的天性,凭本能的直觉寻女儿寻到了这里,又或者并不是为了来找回凉夏。而在这里,再激烈的对抗也都只能沉淀成寂静的对视。
凉夏说,“我和外婆告别,我一定会去杭州。”
只是这个有些恍惚的瞬间,她好像看到妈妈的脸上有被击败的颓丧与脆弱,让她微微震惊。可是,就像她说的,他们依旧无法彼此谅解。
妈妈的眼睛在暗夜里依旧明亮,眼角绵延流转,日日温习的相片上的女子此刻与她一样倔强地站在面前。这个年逾四十的女人,还是拥有一如既往的沉静的美,丝毫没有走形在岁月里。在此之前,她从未与妈妈这样长久地面对面。
“好吧。你去吧。”
凉夏已经设想好的惊天动地与激烈抗争,或者迫不得已的再次趁夜出逃纷纷败下阵来。她看着母亲转身的姿态,好像看到当年那个如自己一般远远离开家的青涩女孩,这一转身,便是20年时光尽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