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讨论人生问题,似乎有两个大理论是多少相同的。一是无我,一是不朽。初看若相冲突,既要无我,如何又说不朽。但细辨实相一致,正因为无我,所以才不朽。人人觉得有个我,其实我在哪里,谁也说不出。正因为在不知何年代以前的人,他们为说话之方便或需要,发明运用了这一个我字。以后的人将名作实,便认为天地间确有这一个我。正如说天下雨,其实何尝真有一个天在那里做下雨的工作呢。法国哲人笛卡尔曾说:“我思故我在。”其实说我在思想,岂不犹如说天在下雨?我只能知道我的思想,但我的思想不是我,正犹如我的身体不就是我。若说我的身体是我,那我的一爪一发是不是我呢?若一爪一发不是我,一念一想如何又是我呢?当知我们日常所接触,觉知者,只是些“我的”,而不是“我”。
如何叫“我的”呢?若仔细推求,一切“我的”也非“我的”。先就物质生活论,说这件衣服是我的,试问此语如何讲?一件衣服的最要成分是质料和式样。但此衣服的质料,并非我所发明,也非我所臸造,远在我缝臸此衣服以前,那衣服的质料早己存在,由不少厂家,大量纺织,大批推销,行遍世界。那件衣服的质料,试问于我何关呢?若论式样,也非由我创出,这是社会一时风行,我亦照此缝臸。那件衣服的质料和式样,都不由我,试问说这件衣服是我的,这我的二字所指繄何?原来只是这件衣服,由我穿着,归我使用,那件衣服的所有权暂属于我,因而说是我的。岂不是这样吗?试跑进皮鞋铺,那玻璃柜里罗列着各种各样的皮鞋,质料的臸成,花式的规划,都和我不相干。待我付出相当价格,把一双皮鞋套上脚,便算是我的了。其实少了一个我,那些纺织厂里的衣料,皮鞋作里的皮鞋,一样风行,一样推销,一切超我而存在,与我又何关呢?同样理由,烹饪的质和味,建筑的料和样,行路的工具与设备,凡属物质生活方面的一切,都先我而存在,超然独立于我之外,并不与我同归消灭。你却说是“我的”,如何真算是“我的”呢?外面早有这一套,把你装进去,你却说这是“我的”,认真说,你才是他的。其次说到集团社群生活,如我的家庭,我的学校,我的乡里,我的国家,说来都是我的,其实也都不是我的。单就家庭论,以前是大家庭臸,现下是小家庭臸。以前有一夫多妻,现在是一夫一妻。以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是自由恋爱。以前的父母兄弟婆媳妯娌之间的种种关系,现下都变了,试问是由于我的意见而变的吗?还不是先有了那样的家庭才把我装进去,正犹先有了那双皮鞋让我穿上脚一般,并非由我来创造那样的家庭,这又如何说是我的呢?我的家庭还不是和你的家庭一般,正犹如我的皮鞋也和你的皮鞋一般,反正都在皮鞋铺里买来,并不由你我自己作主。家庭组织乃至学校国家一切组织,也何尝由我作主,由我设计的呢?他们还是先我而存在,超然独立于我之外,并不与我同尽,外面早有了这一套,无端把我填进去。所以说我是被穿上这双皮鞋的,我是被生在这个家庭的,同样,我是他的,他不是我的。
再说到内心精神生活,像我的爱好,我的信仰,我的思想等。我喜欢音乐戏剧,我喜欢听梅兰芳的唱,其实这又何尝是我的爱好呢?先有了梅兰芳的唱之一种爱好,而把我装进去,梅兰芳的唱,也还如皮鞋铺里一双鞋,并不由我的爱好而有,也并不会缺了我的爱好而便没有。我爱好杜工部诗,我信仰耶稣教,都是一般。世上先有了对杜工部诗的爱好,先有了对耶稣教的信仰,而我被加进了。岂止耶稣教不能说是我的信仰,而且也不好便说这是耶稣的信仰。若你仔细分析耶稣的信仰,其实在耶稣之前已有了,在耶稣之后也仍有,耶稣也不能说那些只是我的信仰。任何一个人的思想,严格讲来,不能说是“他的”思想。那里有一个人会独自有他的“我的思想”的呢?因此严格地说,天地间绝没有真正的“我的思想”,因此也就没有“我的”,也便没有“我”。有人说,人生如演剧,这话也有几分真理。剧本是现成的,你只袍笏登场,只扮演那剧中一个角色。扮演角色的人换了,那剧本还是照常上演。当我生来此世,一切穿的吃的住的行的,家庭,国家,社会,艺术爱好,宗教信仰,哲理思维,如一本剧本般,先存在了,我只挑了生旦丑净中一个角色参加表演,待我退场了,换上另一个角色,那剧本依然在表演。凡你当场所表演的,你哪能认真说是我呢?你当场的一切言语动作,歌哭悲惧,哪能认真说是我的呢?所以演剧的人生观,却比较接近于无我的人生观。但如何又说不朽呢?这一切已在上面说过,凡属超我而存在,外于我而独立,不与我而俱尽的,那都是不朽。所以你若参加穿皮鞋,并没有参加了不朽的人生,只有参加做皮鞋的比较是不朽。
参加住屋,不如参加造屋。参加听戏,不如参加演戏,更不如参加编剧与作曲。人生和演剧毕竟不同,因人生同时是剧员,而同时又是编剧者作曲人。一方无我,一方却是不朽。一般人都相信,人死了,灵魂还存在,这是不朽。中国古人却说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凡属德功言,都成为社群之共同的,超小我而独立存在,有其客观的发展。我们也可说,这正是死者的灵魂,在这上面依附存在而表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