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之壁,最宜潇洒;欲其潇洒,切忌油漆。油漆二物,俗物也,前人不得已而用之,非好为是沾沾者。门户窗棂之必须油漆,蔽风雨也;厅柱榱楹之必须油漆,防点污也。若夫书室之内,人迹罕至,阴雨弗浸,无此二患而亦蹈此辙,是无刻不在桐腥漆气之中,何不并漆其身而为厉乎?石灰垩壁,磨使极光,上着也;其次则用纸糊。纸糊可使屋柱窗楹共为一色,即壁用灰垩,柱上亦须纸糊,纸色与灰,相去不远耳。壁间书画自不可少,然粘贴太繁,不留余地,亦是文人俗态。天下万物,以少为贵。步幛非不佳,所贵在偶尔一见,若王恺之四十里,石崇之五十里,则是一日中哄市,锦绣罗列之肆廛[1]而已矣。看到繁缛处,有不生厌倦者哉?昔僧玄览住荆州陟屺寺,张璪画古松于斋壁,符载赞之,卫象诗之,亦一时三绝,览悉加垩焉。[2]人问其故,览曰:“无事疥吾壁也。”诚高僧之言,然未免太甚。若近时斋壁,长笺短幅尽贴无遗,似冲繁道上之旅肆,往来过客无不留题,所少者只有一笔。一笔维何?“某年月日某人同某在此一乐”是也。此真疥壁,吾请以玄览之药药之。
糊壁用纸,到处皆然,不过满房一色白而已矣。予怪其物而不化,窃欲新之。新之不已,又以薄蹄[3]变为陶冶,幽斋化为窑器,虽居室内,如在壶中[4],又一新人观听之事也。先以酱色纸一层,糊壁作底,后用豆绿云母笺,随手裂作零星小块,或方或匾,或短或长,或三角或四五角,但勿使圆,随手贴于酱色纸上,每缝一条,必露出酱色纸一线,务令大小错杂,斜正参差,则贴成之后,满房皆冰裂碎纹,有如哥窑美器。其块之大者,亦可题诗作画,置于零星小块之间,有如铭钟勒卣,盘上作铭,无一不成韵事。问予所费几何,不过于寻常纸价之外,多一二剪合之工而已。同一费钱,而有庸腐新奇之别,止在稍用其心。“心之官则思”,如其不思,则焉用此心为哉?
糊纸之壁,切忌用板。板干则裂,板裂而纸碎矣。用木条纵横作槅,如围屏之骨子然。前人制物备用,皆经屡试而后得之,屏不用板而用木槅,即是故也。即如糊刷用棕,不用他物,其法亦经屡试,舍此而另换一物,则纸与糊两不相能,非厚薄之不均,即刚柔之太过,是天生此物以备此用,非人不能取而予之。人知巧莫巧于古人,孰知古人于此亦大费辛勤,皆学而知之,非生而知之者也。
壁间留隙地,可以代橱。此仿伏生藏书于壁之义,大有古风,但所用有不合于古者。此地可置他物,独不可藏书,以砖土性湿,容易发潮,潮则生蠹,且防朽烂故也。然则古人藏书于壁,殆虚语乎?曰:不然。东南西北,地气不同,此法止宜于西北,不宜于东南。西北地高而风烈,有穴地数丈而始得泉者,湿从水出,水既不得,湿从何来?即使有极潮之地,而加以极烈之风,未有不返湿为燥者。故壁间藏书,惟燕赵秦晋则可,此外皆应避之。即藏他物,亦宜时开时阖,使受风吹;久闭不开,亦有霾湿生虫之患。莫妙于空洞其中,止设托板,不立门扇,仿佛书架之形,有其用而不侵吾地,且有磐石之固,莫能摇动。此妙制善算,居家必不可无者。予又有壁内藏灯之法,可以养目,可以省膏,可以一物而备两室之用,取以公世,亦贫士利人之一端也。我辈长夜读书,灯光射目,最耗元神。有用瓦灯贮火,留一隙之光,仅照书本,余皆闭藏于内而不用者。予怪以有用之光置无用之地,犹之暴殄天物,因效匡衡凿壁之义,于墙上穴一小孔,置灯彼屋而光射此房,彼行彼事,我读我书,是一灯也,而备全家之用,又使目力不竭于焚膏,较之瓦灯,其利奚止十倍?以赠贫士,可当分财。使予得拥厚资,其不吝亦如是也。
[1]廛(chán):古代城市平民的房地。
[2]“昔僧”一句:据宋代阮阅所编《诗话总龟》引《古今诗话》,“陟屺寺”作“陟岵寺”,“张璪”作“章璪”,“一时三绝”作“一时四绝”。
[3]薄蹄:此处指用纸糊一层。
[4]壶中:《神仙传》中记载有一老翁卖药于市,藏身壶中。后被道家用指仙境,或超凡脱俗的境界。